五
那個神秘的聯係人令笑非的生命一下子充實起來。她現在對複健很配合。每天按時作息,鍛煉,她希望自己趕快複原,和他早日相見。
書房裏有笑非冬眠前所有書籍、文件,從小學、中學到大學、研究生院的成績單,畢業證書,家庭照片,工資單,移民證據,甚至日記和報稅記錄,重溫這些資料,令她的記憶漸漸鮮活起來。她似乎能從心理上聯係上冬眠前的自己了。
然而,正如一朵幹花掉到水裏,花瓣會漸漸豐滿,但顏色卻永遠不會複原,更不要提什麽香味。笑非總覺得這些記錄裏好像少了些什麽,她複原的意識裏,似乎缺少生命的激情。比如,她冬眠前已經快三十歲了,她不能想象自己的情感世界一片空白,然而她翻遍資料,沒有絲毫她愛過或者被愛的記錄。父母留下的資料裏也毫無線索可循。
她隱隱地感覺到那些詳盡的資料裏,似乎有些缺損,是無意的遺漏,還是有意的回避?她很想知道。
有一天,笑非把自己的疑惑跟她的心理教練蜜涅娃說了,它深表同情。蜜涅娃是超級電腦,已經具有判斷情緒和表達情感的能力了。盡管沒有人的形態,但笑非已經差不多視它為閨蜜了。
“小蜜,你能不能給我幫個忙?把五十多年前關於我的社交網站的信息調出來,查一遍。我真想知道自己是不是有過伴侶,如果有,我們當初怎麽樣,那個人現在生活得如何?”笑非很懇切地說。
“好吧,非非。” 蜜涅娃立刻啟動搜索功能,“不過,任何你認識的人,如果還活著,已經很老了。五十年對你是一場怪夢,對別人是長長的一生。”
笑非當然知道,她的同齡人如今都垂垂老矣,一定步履蹣跚、老態龍鍾。要是她沒有冬眠,她也許會覺得彼此雞皮鶴發,相見爭如不見;可她如今很需要見到當初的夥伴,他們是她過往生命的見證者。
一般的搜索隻需幾微秒,但笑非的社交媒體卻讓蜜涅娃久久無法顯示結果。連笑非父母的信息也被屏蔽了。
“什麽人不想讓我知道自己的過去?這裏麵有什麽陰謀?”笑非問。
“我也不知道。” 蜜涅娃不無遺憾地說。
笑非知道蜜涅娃幫不了自己,那現在能做的就是繼續觀察和學習。等理解了現在的世界,也許就理解了自身的命運。
六
笑非的一舉一動都在蜜涅娃, 伊萊莎或者帕布洛的視線或者監測範圍裏。每當她想靠近花園外延,或者搜索往事,這些機器人都會出來製止她。笑非覺得它們似乎想把她局限在此時此刻的泡沫裏。
過去和外麵的世界裏,究竟有什麽是這些機器不想讓她知道的呢?那個神秘的聯係人,什麽時候能出現?笑非百思不得其解。
她個性堅強進取,怎麽甘心被囚禁在這個神秘花園裏無奈等待命運揭秘?自蘇醒已將近一年了,笑非發現為她服務的機器人雖然能察言觀色,但都局限在喜怒哀樂這些比較淺顯的情緒上,它們還沒進化到能夠探測欺騙、幽默等比較高端的人類行為的階段。
她很快想出一個主意。
笑非告訴伊萊莎和帕布洛,她反正無事可做,與其飽食終日,渾渾噩噩,不如做點兒家務,提高一下烹調,園藝等等居家技能。伊萊莎和帕布洛當然拒絕了她,這個全智能的家居怎麽能讓一個技術落後的人類來亂搞一氣。
笑非立刻陷入了憂鬱,這次她不哭不鬧,整天披著睡袍,頭不梳,臉不洗,天天坐在廚房裏,大吃大喝,反正那個智能點餐台二十四小時供應美食美酒。笑非的體重噌噌上漲,衣服都穿不上了。
伊萊莎和帕布洛隻得讓步。鑒於笑非的知識水平和電腦技能還停留在五十年前,它們找來了幾個建築機器人,給她在智能家居外蓋了一個傳統的廚房,裏麵布置了從博物館借來的五十年前的家用電器。
廚房建好之後,笑非說她其實不會根本做家務,電器的功能也不會用,更不知道怎麽做飯。伊萊莎和帕布洛都是兩年前才出品的機器人,它們見都沒見過老式的電器,更別說該怎麽給人類解釋如何使用了。它們隻好讓蜜涅娃在電腦裏給笑非建一個特別的後門,可以讓她搜索五十多年人類前有關烹調、家務和園藝的視頻和文字。
笑非有了事兒做,人就不再萎靡。每天認真上網學習,下網實踐,忙忙碌碌。雖然整天不是在廚房裏煙熏火燎,就是在花園裏栽花種草,反而臉上開始有了笑容,身重也恢複了正常。隻是她有些莽撞,經常把家用電器或者花園工具弄壞,又要上網學習如何修理。
笑非漸漸掌握了蜜涅娃搜索的指令和範圍,她以搜電器修理為借口,越來越多搜集五十年前的信息。她知道無法查自己和父母的信息,但是她隱約記得人體冷凍實驗室的位置,順藤摸瓜,她查到了父母那個老同學的名字。笑非隱約記得那個人說過,冷凍人體是從倫理到技術都備受爭議的做法,每一個冷凍或冬眠的要求,都需要經過法院的特別批準,她隨後查到了他所有的法律文件。
笑非冬眠申請表和法院許可令的影印件居然還在。她打開一看,當時簽名的有她父母,實驗室主任,法官,還有一個人。
那個名字如劈開夜空的閃電,在笑非的腦海中一閃而過,往事在瞬間變得清晰無比。
是他!原來是他!!
七
笑非終於明白,她的記憶問題不在於想不起,而是不願想。文件上的名字,打開了她 記憶的閥門,往事如海嘯般洶湧而至,令她再也無法回避生命中那段灰暗的往事。
那個名字是文森特,五十年的冬眠也沒有抹去笑非記憶中第一次看到文森特時的情景。那天她去公司報到,他正好在走廊裏和一個主管說話,眼光順著她的長發溜到她的臉上,嘴角立刻露出幾分笑意。
那時的她剛從法學院畢業,才到加州工作不久,還帶著些幾分學生氣。作為女人,她當然注意到了一個男人的傾慕的眼光,可她並不怎麽在意。名校畢業,青春靚麗的亞洲女生在美國社會是如魚得水的,笑非的追求者眾多,她開始時並沒有在意這個中等身材的中年男人,盡管他有一張清秀的麵孔,一個溫暖的笑容,和一雙深棕色的明亮眼睛。
她在公司的法律辦公室當谘詢,他是人事部門的主管,因為工作關係,很快相熟起來。他們公司的夥食是出名得好,他們經常結伴吃午飯,偶爾也會去公司外喝杯咖啡,開始不過是同事聊天,開始的時候,說公司裏的瑣事,談彼此的理想,到後來就越聊越深,漸漸說起家長裏短和彼此的煩惱了。
笑非在紐約時和一個法國同學皮埃爾定了婚,他一表人才,家境優裕,論起來和笑非是門當戶對的璧人,可笑非總覺得他們的關係中缺少一種激情,一份默契,盡管已經訂婚兩年了,她還是遲遲不想結婚。
文森特說起他已經結婚多年,隨著時光推移,他們夫妻之間情緣已淡,但親情尚在,因為有個五歲的孩子,雙方都沒勇氣邁出那一步。
笑非和文森特開始時並沒有男女之私,隻覺得說話投機,相處時彼此輕鬆舒服。直到有一天,他們突然明白,愛情可以來得如此雲淡風輕,不著痕跡。
笑非飛回紐約把戒指還給了皮埃爾,他們一起吃了頓飯,就和氣地解除了婚約。但文森特想離婚就沒那麽容易了。加州法律注重保護婦女兒童,而文森特的太太一結婚就不工作,離婚意味著文森特從前的財產要平分,以後還要供養孩子到成年,太太到再婚。
笑非從小沒為錢傷過腦子,一帆風順地讀書工作,根本不覺得錢跟婚姻有什麽必要的聯係。但文森特不同,他出身貧寒,靠貸款讀大學、研究院,從底層一步步慢慢爬到公司中層,金錢和地位得來不易,因此很難放手。
當時的笑非很不理解文森特對金錢的執著。倒是蘇醒後,她經常回憶起參觀人體冷凍實驗室時,看到的一個景象。實驗室的大廳裏豎著一個巨大的玻璃柱,裏麵盛滿了液態氮,幾十個齜牙咧嘴的人頭在裏麵浮浮沉沉,供參觀者指指點點。那些頭,都屬於不太有錢的人,他們沒錢冷凍全身,隻能冷凍頭部,期待有一天蘇醒的時候,可以找到匹配的身體。而有錢的人,冷凍的是全身,他們都有個體的不鏽鋼冰櫃,外人看不到他們的生命冷凝時的狀態。
錢,不光是資源,更是尊嚴和隱私。笑非蘇醒後才領悟了這個道理。
文森特的離婚長得像馬拉鬆賽。一會兒雙方不同意財產分割的比例,一會兒為孩子的探視權起分歧,好不容易大家意見統一了,離婚律師還心髒病發作死了,又耽擱了好幾個月。
一晃兩三年過去了,文森特的婚還沒有離利索。笑非感覺自己的耐心幾被消磨殆盡。想在公司裏,把一樁和已婚男人的感情掩蓋得滴水不漏,意味著她不能跟任何人推心置腹。那些年來,笑非刻意不交朋友,一切都隻能默默承受。
笑非的父母,盡管在科學上卓有建樹,可在女兒的婚事上,跟所有的中國父母一樣,認為女兒過了三十不結婚就不正常。他們一點兒也不為笑非和皮埃爾退婚而難過,反而有幾分竊喜,盼著女兒在中國工程師成堆的矽穀,找個華人牽手終生。老兩口把所有在美國的同學朋友都發動起來,三天兩頭地讓人給女兒介紹相親對象。笑非沒法跟父母解釋文森特的處境,所以時不時要去應付相親。
那年十月最後一個周末晚上,文森特說要帶兒子看電影,笑非需要敷衍父母,就去斯坦福旁邊的一個餐館跟中國電腦工程師見麵。那是個典型的理工男,木訥真誠,笑非見他不擅言辭,不覺心生憐憫,沒話找話地問他做什麽研究。他趕緊把自己做的一個實驗性APP下載到笑非的手機上,告訴她可以輸入任何人的手機號,定位那個人的行蹤。
笑非隨手打入了文森特的手機號,立刻顯示出他不在家裏,也不在影院,而是在附近的一個豪宅區。笑非心生疑惑,找了個借口向理工男告別,然後開車去定位的豪宅旁等著。
半夜時分,文森特才從豪宅出來,一個五十多歲的女人跟他在門口吻別。借著路燈光,笑非立刻認出了她的臉,那是矽穀一個著名的女投資人。笑非知道文森特最近一直在向她兜售一個投資計劃,卻沒想到他還出售自己。她愣在車裏很久。直到夜霧把她凍得發抖,她才想起開車離開。
她回去時文森特已經睡了,他的臉龐那樣平靜,濃密的睫毛像飛蛾的翅膀樣垂在臉上,笑非悲不自勝,欲哭無淚。第二天一早, 她隻字不提自己看到的那一幕,隻靜靜地要求分手。而他也沒問為什麽,更沒有懇求原諒,隻匆匆收拾了東西,從笑非生活裏搬走,消失。
他的決絕比燈下的那個長吻還令笑非傷心。女人不怕愛得辛苦,就怕愛得不值。笑非心痛至極,她怕看到文森特時無法控製自己的情緒,所以沒勇氣去上班。她特地請了長假,每天把自己鎖在公寓裏,靜靜地舔舐傷口。她準備新年後就辭職回國發展,讓時間和距離去愈合心底的傷痛。
想到以後也許再也不會回美國了,笑非特地把父母從北京請到加州來避寒度假。父母自然十分開心,笑非這些年對父母隱瞞了文森特的事情,愧疚非常,所以加意孝順,特地定了一個到科羅拉多州的滑雪假期。隻是那時的她沒想到會在滑雪場出了嚴重事故,讓父母在風燭殘年之時,花盡一生積蓄,給她買了五十年後可以重生的機會。父母的愛與奉獻,在笑非意料之中。但她絕沒想到文森特也會在她的冬眠申請表上簽名。
這麽說,他還是在意她的。 隻有他那樣資深的人力資源專家,能說服公司高層,拿出那樣一筆巨款來付她的冬眠維護費。如果他這麽在意她,為什麽當初他不做任何解釋?
五十年前,她沒有當麵質疑他的背叛。
五十年後,如果他還在人世,她該不該把這一切問清楚?然而,就是問清楚了,又怎麽樣?他的一生已經過去,而她的卻正要重新開始,所謂陰差陽錯,不過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