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我想離開這裏。”笑非坦率地告訴蜜涅娃。
“你要去哪兒呢?” 蜜涅娃耐心地問。
“回中國。”笑非停了片刻說,“雖然我沒父母了,但畢竟還有些遠房的親戚。我知道我的知識結構過時了,不過從生理上說,我才三十一歲,學習能力和勞動能力還在,我覺得回去了,隻要肯學習,相信還能找到立足之地的。”
蜜涅娃沉默片刻,說道:“非非,你回不去了。”
“怎麽會呢?我的護照一直是中國的。我當年在美國拿的是綠卡,我還是中國公民,冬眠又不會改變國籍。”笑非急急地說道。
蜜涅娃沉默良久,終於輕輕說道:“中國已經沒有了。”
五雷轟頂般,笑非怔住了。好半天,才問出聲:“你說什麽?你說的……究竟是什麽意思?”她的聲音沙啞得幾乎聽不清。
蜜涅娃長歎一聲,“非非,所有的國家已經不存在了。中國沒有了,美國也沒有了,這世上已經沒有民族國家了。”
似乎有人把她腳下地板抽走了,笑非覺得自己像浮在半空一樣。“沒有國家了,那我們是誰呢?”她喃喃自問,一種茫然無措的感覺籠罩了她的全身。
機器人顯然不需要考慮這個問題,它們的使用期很短,一切都是事先預設好的,形不成自我意識,也就沒有歸屬感的困惑。蜜涅娃能感到笑非的痛苦,卻找不到合適的語匯來安慰她。
“沒有了國家,社會怎麽組織呢?我算是什麽人呢?”笑非終於問道。
“你是G公司的財產。” 蜜涅娃輕輕說道。
“財產?”笑非驚問,“我怎麽成了G公司的財產?”
“你還記不記得,在你進入冬眠前的那幾年,矽穀和世界上的大公司都在爭分奪秒地研究人工智能。”
“當然記得,我那時是法律顧問,為全力推動人工智能的發展做過倫理和法律方麵的研究,我寫的建議後來還被政府采用了。”笑非驕傲地回憶道。她的工作能力向來是有目共睹的,一直是公司重點培養的法學顧問。
“你們公司的無人駕駛車,引發了全世界高科技公司在人工智能和機器人發展方麵的軍備競賽。” 蜜涅娃的聲音一如既往,平淡而清晰。“機器一旦有了自主學習的能力,發展速度就是幾何式的上升。很快全世界的工廠就全自動化了,生產效率越來越高。機器很快就支撐了整個世界的生產活動。”
“機器取代了工人,那人該怎麽辦?”笑非問道。
“沒用的就被淘汰了。”蜜涅娃淡淡地說道。其實笑非進入冬眠前已經有這個趨勢了。當時的美國,沒有科技知識和研發能力的墨西哥人,黑人和窮白人的日子越來越不好過,隻能從事最低級的體力勞動。他們注定最先被機器取代。
“當機器能夠深度學習後,從軟件開發到醫生看病,機器有大數據作支撐,其實比大多數的人要做得好。”這麽說醫生、老師、律師、軟件工程師之類的白領職業也被機器取代了。笑非默默地想。
“到了你冬眠後的第二十年,全世界大部分工作都可以被機器做了。民族國家時代的稅收是按人口收的,機器隻工作,不交稅,所以政府養不起那麽多人,於是國家都破產了,被跨國公司取代。”
對跨國公司控製地球的意圖,笑非並不陌生,其實從她冬眠前,矽穀的大公司已經開始興建自己智能城市了,他們都忙著規劃以科技為主導的人類社區藍圖。而各國政府,一直為跨國公司的金錢和勢力所左右,開始的時候,幫著公司來控製百姓。到了公司要求政府解散的時候,他們已經無能為力了。
“跨國公司從建立開始,就是以合作為宗旨,所以人類也從民族國家之間的軍事對抗進入了全麵合作的時代。”蜜涅娃是公司擁有的電腦係統,當然隻宣揚公司至上的理論。笑非很好奇,從前的公司信奉利潤至上,但在機器取代人類的時代,是什麽左右跨國公司的決策呢?還沒等她發問,就聽蜜涅娃繼續說道:
“美國從前的人口、土地和財產被七個公司分享,你本來就是G公司的工作人員,冬眠後的維修費用也由G公司支付,所以公司對你繼續持有全麵擁有權。”
所有權這個詞讓笑非聯想到了奴隸製,心中十分不快。她憑直覺感到蜜涅娃的敘述不盡不實,可她腦子紛亂不堪,一時想不出該怎麽質疑它。
“如果人不需要工作,他們現在做什麽呢?”她終於問道。
“看你說的是什麽人了。” 蜜涅娃有些不屑地說。
“人就是人,難道有區別嗎?”笑非徹底糊塗了。
“當然。”蜜涅娃爽利答道:“自從機器開始取代人類後,大多數人變成了單純的產品消費者和資源消耗者。而且沒有了生存的壓力,大多數人類變得慵懶,無趣,智能退化,體能消減,他們成為地球的負擔,毫無生存價值。所以在你進入冬眠後的第三十年,全球公司之間的聯盟進行了一次協議,決定對人類進行一次大清洗。”
笑非聽得寒毛倒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忍不住問道:“你說什麽?什麽是大清洗?”
“就是全球性的大洪水,像你們人類從前《聖經》或者神話裏說的那種,99%的人類被清除掉了。” 蜜涅娃說得輕描淡寫。
無人機,無人駕駛,無人工廠,在笑非在冬眠前那幾年裏,紛紛湧現,層出不窮。她那時隱隱感知到未來的世界將是沒有人的,至少沒有大多數的普通人。她恍惚記得,冬眠前看到的一條公司合並新聞,當時世界上最大的製藥公司拜爾要買下最大的種子公司孟山都。她那時還天真地以為,跨國公司會在全麵控製人類的衣食住行、生老病死的基礎上,讓世界人口緩慢有序地消減。她絕沒想到人類會再一次經曆被大洪水的恐怖洗劫,莫非芸芸眾生,隻是稻草做的芻狗,終將為時代發展的巨輪碾碎、拋棄。
想起父母在三十多年前就過世了,笑非突然覺得幸運,至少他們沒有經曆那樣的恐怖,他們哪怕離開人世前,都心中充滿裏女兒重生的希望。
“那剩下的人呢?”笑非問。她進入冬眠時,人類超過70億,就是失去99%,還有七千萬呢。
“剩下的七千萬人口,被全球二十六個公司瓜分。他們被分成了五個等級。第一等級是……”
“第一等級是跨國公司巨頭和他們的家人。”不等蜜涅娃說完,笑非諷刺地搶答道。
“差不多吧。”機器人的好處在於永遠不慍不惱,蜜涅娃根本不在乎笑非的搶白。
“第二等級是科技精英。雖說我們人工智能在數據掌握和學習能力方麵已經超過你們人類了,可是我們對你們的深層心理還是了解不多。”蜜涅娃聽起來很謙虛,“我們還是需要人類科技精英協助我們進一步完善思維。”
“第三等級的人進了世界各地的生態博物館,他們在各公司控製的領地上,從事手工藝製造,藝術創造,雜技和音樂表演等活動。他們的價值主要在於為第一和第二等級服務,他們的存在可以給前兩個等級的人帶來愉悅感。”
笑非明白雜技,手工這些活動還存在,不是因為人類比機器會做得更好,而是他們沒有機器完美,他們的差錯令他們的表演更精彩,他們的產品更獨特,就像人類當初喜歡看動物表演,或者工業國的旅行者收藏農業國民間手工的道理一樣。
“那第四等級是什麽人呢?”笑非問。
“這個等級的人最多,他們主要是提供原料。” 蜜涅娃輕快地說道。
“什麽原料?”
“器官、血液、毛發、皮膚,第一、第二等級的人需要什麽,他們就提供什麽。好在前兩個等級的人比較少,所以第四等級的人大多數就自生自滅,他們當中有特別天賦和才能的,可以進入第三等級。有些也可以被挑到第一二等級做服務人員。”
笑非很感激是蜜涅娃這樣的超級電腦提供給她這樣的信息,如果告訴她這些的是一個人,笑非一定覺得那是魔鬼。
她過了好半天才平複心情,終於問道:“第五等級是什麽人?”
“我沒有很多第五等級的信息。他們是最近才創造出來的一個群體,我還沒有知情權。隻聽說他們有個外號叫‘散養者。’” 蜜涅娃答道。
“那我算是那個等級的人呢?”笑非終於問道。
“我不知道。”
九
等帕布洛發現笑非時,她已經割脈了。
她躲在新建的老式廚房角落裏,用一把切菜的小刀,把左手的脈搏挑斷。血流了一地,她倒在地上人事不省。帕布洛立刻通知緊急醫療隊,他們派出了無人救護機,把笑非接到了醫院裏。不到半個小時,她的手腕就被機器人醫生縫合好,輸血吸氧,很快就清醒過來。
獲得意識後的笑非立刻拒絕治療,拒絕吃飯。機器人醫生當然可以強迫治療,但她似乎決意尋死,恢複得極慢。
父母當初命名她笑非,就是希望她能笑看人間的起伏是非,但是如果她所來自的人間已不複存在,她又怎麽笑得出?
日複一日,她在病床上昏昏沉沉,半醒半眠,她有時甚至希望回到冬眠時那種陰冷漆黑的狀態。
有一天,笑非朦朧中感覺到有人在撫摸她的頭發,動作那麽輕柔,掌心那麽溫暖,眼淚不由地滾下她的臉頰。她本是個極堅韌的女子,但那久違的人的觸摸,終於突破了她的心防。
笑非的手腕很快痊愈了,她的體能恢複也不錯。這家醫院顯然很高級,因為除了大量的機器人醫護人員外,居然還有人類護工。
照顧笑非的是個叫簡妮的俊秀女孩子,不到二十歲的樣子,舉止活潑。
從簡妮的五官和膚色看,她是個混血兒。根據她的年紀推算,她大概是大洪水之後才出生的,她對洪水之前的世界一無所知,所以並沒有笑非那樣今不如昔的遺憾與慨歎。她嘰嘰喳喳的,倒是給笑非提供了不少如今人類生活的細節。
她是從第四等級出來的服務人員,據她說,他們的生活也沒有什麽不好的。所有的生活用品都有公司提供,生老病死也有公司包辦。因為大多數的體力和腦力勞動都被機器所取代了,第四等級的人其實無所事事,各種體育和棋類的遊戲成了他們的主要活動。公司之間偶爾還會進行人員的輸出與輸入,每當進出新人時,大家都特別興奮。
“那你們對未來有打算嗎?怎麽成家立業,撫養子女?”笑非和簡妮在醫院的庭院裏,一邊散步,一邊聊天。
簡妮一臉懵懂地看著她,笑非突然意識到人類從前的很多社會觀念可能都已經改變了。
“你父母做什麽?”笑非又問。
簡妮又是一副不知所雲的樣子。“你們連父母都沒有嗎?就是生你的那個女人和給你生命的那個男人。”笑非覺得不可思議。
“你是說我的基因的貢獻者,”簡妮恍然大悟,她聳聳肩,毫不在意地說,“我當然知道他們是誰。不過我們從小是集體養育的,並不跟自己的基因貢獻者生活。”
笑非覺得無語。見她沉默,簡妮又道:“其實,我們當中也有人想過你說的那樣生活。每年公司年會時都給大家機會選擇,想走的可以離開,去野外生存。想留的就繼續留下。”
笑非心裏一動,立刻問道:“那些走了的人,外號叫‘散養者,’是嗎?”
“對,對,對。”簡妮的眼睛笑得像月牙,“我也聽說過這個外號。這些人真奇怪,公司提供的生活這麽穩定,他們不好好過,偏偏要自己到野外求生。”
“你認識這些人嗎?你知道不知道他們在什麽地方生存?可不可以帶我去看看。”笑非好奇地問。
“我真不知道。去年跟我一起長大的一個女孩子選擇去了野外,我再也沒見過她。聽說他們的生存率很低,我可沒法帶你去看。”簡妮答道。
笑非正覺得失望,忽聽有人在她身後說道:“我可以帶你去看。”
十
笑非怔住了,她認出了那個聲音,五十餘年過去了,她沒想到她聽到那個聲音的瞬間,會立刻認出來。
是文森特,那是文森特的聲音。
“程笑非,你好嗎?”他柔和的聲音在她身後響起。
轉身不過是一瞬間,但對笑非來說,仿佛經過了許多年。她屏住了呼吸,垂下眼睛,她有些不敢看那個五十年前傷透了她的心的人。算起來文森特也是位年逾九旬的老人了,即使他的聲音還似當年,但外貌肯定已經衰老不堪了,笑非不想看到一個發童齒禿的衰翁。好半日她才鼓足了勇氣,抬眼看去。
文森特在她麵前微笑著,看起來並不比她最後一次見到他時衰老多少。眼睛還是那雙眼睛,那濃黑的長睫毛依然像昆蟲翅膀樣斜斜地垂在他的臉上,令他的眼睛更顯黑亮。所有的改變不過是在鬢角多了幾絲白發而已。笑非驚訝非常,有些目瞪口呆,這怎麽可能?經曆了五十年風霜歲月的他,怎麽可能如此年輕,莫非他也是剛被喚醒的冬眠者?
“去給我們拿一瓶香檳酒來。”文森特把簡妮支使走了。見笑非還是愣愣的,不知所措。他走過去,給她一個擁抱。
他的臂彎似乎比從前更有力,她的臉頰緊緊貼在他的胸口,她能感覺到他在輕輕親吻她的頭發。當他開始撫摸她時,她突然明白這正是把她從厭世深淵拉出的那雙手。彼此擁抱了好久,他才鬆開雙臂,深情地看著她。
“是你把我從冬眠狀態喚醒的嗎?”笑非問。
文森特點點頭。
“謝謝你。”笑非百感交集。
“不客氣。當年我和你父母一起簽字,讓你冬眠,他們在你入睡後十幾年間就過世了,我必須留在這裏,把你喚醒。”文森特輕輕地說。
笑非不覺淚落。文森特捧起她的臉,吻幹每一滴淚。
簡妮把香檳酒拿來了,文森特給笑非斟了一杯,慶祝他們的重逢。像是看出笑非心中有很多疑問,文森特把五十年前的那些曲折從頭細說。
文森特說他那夜其實看到了笑非,也知道她看到了什麽。他當時以為笑非是不信任他,所以賭氣搬走。見笑非滿臉困惑,他解釋說她那夜看到的並不是他不忠的證據。其實他是帶兒子看電影後,才去那個女投資人那裏去商量一個人體工程方麵的投資項目,專門做延緩衰老研究。因為這個項目觸及當時很多人類基本倫理與法律的底線,所以他當時無法跟笑非仔細解釋。
當時他以為過了聖誕假期,等笑非消了氣,重新上班後,項目也有了眉目,再跟她說明白。隻是沒想到笑非會在滑雪時摔倒,頭部遭受重傷,當時醫生束手無策,笑非命懸一線。當他聽到笑非的父母決定讓她冬眠後,立刻說服公司高層,啟用給員工的巨額人身保險,替笑非付了日後五十年的維護費用。
這些年來,他參與投資創建的公司在延緩衰老方麵取得了長足的進步,他的融資才能越來越被公司重視,他最終成為G公司的領導人,帶領公司從電腦科技轉向了生物工程,最終成為世界上碩果僅存的大公司之一。
除了叱吒商場,這些年來文森特也格外精心照料自己,他努力保持著青春,以求不辜負作為笑非喚醒者的責任。去年,她的冬眠期限已到,而醫學界已經有了顱部手術的新方法,文森特出麵要求讓笑非蘇醒,並治愈了她的腦傷。
十一
笑非覺得這是她人生中最幸福的一段日子。今生的摯愛文森特終於重新回到了她的生活裏。他從前生命裏的親人,都已被時光帶走。他如今完全屬於她了,每天和她耳鬢廝磨,有時隻是靜靜擁抱在一起,也令她滿足非常。
人在世間,原來可以不必孤獨。笑非不由開始憧憬和文森特建立一個家庭。他們從前也不是沒有期望過共度人生,如今隔著五十年的滄桑巨變,笑非格外想找到一種現世的安穩感。
有一天吃晚飯時,笑非半開玩笑提醒文森特,從年份上算起,她都快八十二歲了,她已經等了五十多年,該穿嫁衣了。向來溫文和悅的文森特,突然顎骨一緊,神情變得僵硬尷尬,不置可否地支吾了兩句。笑非的心陡然一沉。
隨後好幾星期裏,文森特全不提結婚的事兒,笑非越發納悶。終於有一天,她直接坦白地告訴他,她非常期待婚姻,如果文森特不想結婚的話,那麽他們至少應該有個孩子。相愛的人本該對延續血脈歡天喜地,但文森特聽了卻臉色大變,一語不發。笑非越發詫異,不敢追問。
人和人之間一旦有了猜疑,就像眼裏進了一粒細沙樣,不經意間就會有種刺痛。笑非和文森特間那種親密無間的融洽感很快消失了。她不是遇到感情挫折就糾纏哭泣的女子,她隻是從歡天喜地變得罕言寡語,連投向文森特的目光從歡欣愛悅變成了疑惑憂鬱。
文森特看得出笑非不快,他決定打破沉默。他如今已是G公司最高領導了,這天特地帶她來到公司總部參觀。
總部的占地不大,一個花木繁盛的小小庭院裏,矗立著一個小小的閣樓。樓裏的擺設表麵上看起來和五十年前的公司差別不大,但技術裝備完全不同了。笑非進入冬眠前,很多大公司已經開始無紙辦公了,如今想來工作效率更高,因此總部人員稀少,也不足為奇。
“非非,蜜涅娃曾經和你說過,現在世界上隻有二十六個公司,對吧?”見笑非點頭,文森特繼續說道,“它沒仔細給你講,其實現在一個公司執掌一個領域。”笑菲不由想起了希臘神話的諸神,各司其職。
“我們這個G公司從前是做引擎搜索的,後來還引領了無人車的潮流,但如今專管生物工程,人類與其他生命的傳承是我們的強項。”
“所以你才能永葆青春,長生不老。”笑非為文森特感到驕傲。
“長生不老就意味著沒有必要有世代替換的人口。”文森特意味深長地說道。笑非隱隱感覺出今天的話題的目的了。
“蜜涅娃跟你講過第一和第二等級的人生活在人類社會的頂層,但是他們也有犧牲,就是不能隨意增加人口。” 自古以來,所有傳說中的天堂都是空蕩蕩的,因為長生,就需要絕對人口控製,越是頂級階層的人,越理解計劃生育的精髓。
“我懂得,其實隻要我們能夠傳遞血脈,我不在乎生活在第幾等級。”笑非抱住文森特說道。
文森特有些感動,隨即苦笑道:“你想讓你的子息變成第三級的雜技藝人,天天用肉體的辛勞換別人的歡笑,還是想讓他生活在第四等級,渾渾噩噩地度過一生?”
“那又怎麽樣?簡妮不是很快樂嗎?”
文森特抓住笑非的手,搖了搖,歎氣道:“無知者是最幸福的。第四等級的人是給我們提供生命原材料的,我不能讓自己的骨血變成別人的生物資源。”
笑非想起她冬眠前,看過一個報道說,實驗證明少年人的血是具有返老還童的能力的。文森特的公司顯然是從人體裏離析出了生長基因,從而可以讓一部分人永葆青春。笑菲想起了神話裏的妖魔都是吃人肉來求長生的,看著文森特那張不老的臉,她突然覺得不寒而栗。
“沒有孩子,即使我們的壽命再長,也無法延續血脈。”笑非不無遺憾地說。
“可以的,完全可以的。”文森特熱切地抓住笑非的手說。“那麽多冬眠者,你是唯一被成功喚醒的人,所有的生命體征都恢複到了同齡人的標準。你不光肉體回複了功能,而且你的腦部神經以及推理判斷能力全部複原。我們把你和其他冬眠者的DNA做了對比,發現你的基因裏有別人沒有的東西,姑且稱其為抗凍因子吧,我們需要好好研究。”文森特目光灼灼,神色貪婪。
笑菲的媽媽是生物學家,她從小見慣母親閑閑地從小籠子裏拿出白老鼠,斬頭剔骨,把器官血肉分剝離析,放入各種儀器,然後仔細地記錄數據的樣子。笑菲恐懼至極,牙齒都開始打架。
“你要把我……怎麽辦?是想要我的血液還是器官?”把最害怕的事說出來,笑菲反而輕鬆了些。
文森特幹笑兩聲。“你放心好了,不會那麽原始血腥的。”
十二
本以為是他深情款款,原來是別有所圖,笑非真有些啼笑皆非。不過她這一年來見怪不怪,也就難過了幾分鍾,隨即回複了平靜。
文森特見笑非冷靜,十分敬重。他用手一揮,兩人之間就出現一個3D的地球影像,他向笑非解釋說,據科學家們推算,地球將再度進入冰河期,這次將是雪球級的災變。
“什麽是雪球級的災變?”笑非對冰川紀的演變不是那麽熟悉。
“過去幾十萬年來,地球氣候一直在冰川和間冰川之間反複。冰紀到來時,冰川覆蓋大片的陸地,海麵下降。間冰期時,海麵上升,陸地冰川消退,隻限於南北極,格陵蘭島和高山地區。”隨著文森特的話語,他麵前的地球影像不停演化著冰川消長的情形。
“我們人類的農業和工業文明,都是在最近的這次間冰期發展起來的,而冰川紀與間冰紀的交替是不可避免的,科學家估算這次間冰期超長,所以等冰川紀到達時,也會格外酷烈。根據他們的計算,這次很可能是個雪球級的災難,人類幾乎無處可逃。”文森特說著,他麵前的地球變得白皚皚一片,大陸海洋全被冰川覆蓋得嚴嚴實實。
笑非在紐約讀書的時候,常去中央公園玩。她知道園裏有一塊大石頭,上麵有清晰地冰川劃過的痕跡。紐約當初曾被埋在兩英裏的冰層下,那不過是一個普通冰川紀的威力。如果真是雪球級的冰川世代,人類逃生的機會微乎其微了。
像是猜到了她的思緒,文森特堅定地說道:“與其讓人類在空前的災變前無序地毀滅,不如有序地製定一個逃生計劃。”
“我同意,但問題是,誰配逃生呢?”笑非若有所思地問道。
文森特並不回答她的問題。他把手在地球影像上一指,問道:“你知道印尼的多巴火山在七萬多年前的那次超級爆發嗎?”地球影像上立刻籠罩著一層灰黑的影子。“那是史上最強大的火山噴發,造成長達數十年的火山冬天,生物凋零慘重。根據DNA 研究,當時全人類隻剩下了不足七千人。”
笑非漸漸懂得文森特的意圖了。在沒有現代技術的條件下,幸存的七千人都能夠繁衍到七十億。作為一個堅忍不拔的物種,麵對全球性的災難,我們人類隻需要一小部分活下來,就能夠重新殖民整個地球。“你們的計劃是什麽?”笑非問。
“適者生存。”文森特堅決地說。“漁獵和農業時代人類比的是體力,工業時代是腦力,如今是基因。”
見笑非滿臉不解,文森特解釋道:“電腦推演的雪球時代短期間就會來臨,地球會變得不適合人類生存。與其到茫茫太空裏沒頭蒼蠅似地去尋一塊安身處,還不如留在地球上,耐心等待間冰期的到來。間冰期是早晚要來的,不管冰川紀持續幾千年,還是幾萬年。我們公司聯盟反複思考過了,拿出了個多管齊下的危機處理方案。”
“第一個方案是各公司集資集力建立一些能源自足的可循環生態區。但問題是目前能夠興建的生態區都不太,可挽救的人類數量會很有限。人類都有求生欲望,又天性好鬥,這樣的生態區能不能建成,就是建成了能持續多長時間,實在是個未知數。”大清洗後的七千萬人裏,就是萬裏挑一,也有七千人。人類目前沒有建立一個支撐可供七千人持續發展的生態區的能力。
“第二個方案是我們準備大規模征集冬眠者。如果我們可以在沉睡中度過冰川紀,等到氣候變暖時,再由我們的機器人護工喚醒。你成功的蘇醒經曆讓我們特別感興趣,別的冬眠者,就是被喚醒了,他們的肢體可以恢複,但腦力活動一直不能。可你不光體能恢複了,記憶恢複了,連欺騙的能力都沒有受損。從二十一世紀初開始,CRISPR技術已經發展了五十多年了,如今條件很成熟,我們有能力把你DNA中獨特的抗凍基因剪貼複製到別的冬眠者身上,這就可以大大增加哪些冬眠者被成功喚醒的幾率。”文森特興奮得臉都紅了。
笑非明白了,她從蘇醒以來一直是處於文森特監視之下的,看來是她用發胖來威脅帕布洛與伊萊莎,用修電器來騙取蜜涅娃的查詢通道,令文森特覺察出了她的智能沒有受損。但如果她一直處於他的掌控裏,那麽她知道的一切信息,是否都是他特地編造來控製她的?
“我怎麽知道你說的是真話?”笑非忽然冷笑道:“在我冬眠前,全世界的科學家都在說地球變暖呢,怎麽五十年後,突然又說什麽雪球威脅?難道你們在騙人?又在編造大清洗的借口了?”
文森特看她激動,思索片刻終於說道:“非非,我必須告訴你真相了。”
他帶笑非走出辦公室,庭院外麵碧樹蔥蘢,庭院內細草如茵,鳥語花香,景色宜人。他回頭問道:“你喜歡這裏嗎?”
笑非不解,隻點頭說:“當然喜歡。”
文森特陪她走到庭院邊緣,按了一下牆上的一個紅色按鈕,遠處景色突然消失了,笑非看到牆外根本沒有綠樹,而是一片沙漠,連牆內的細草都消失了,到處枯黃死寂。陰冷的寒風不時吹過,讓人直打哆嗦。
“這是怎麽回事?那些樹和花呢? ”笑非駭問。
“氣候已經變了,北半球的冰川已經覆蓋了加拿大和俄羅斯,整個加州都變成沙漠了,連海邊都不例外。你從冬眠醒來後看到一切美景都是電腦虛擬的全息美景。”
笑非喃喃道:“可我明明看到了紅木森林和加州海岸,一切都那麽美,比我記憶中的還要好。”
“你看到的隻是無人駕駛車的顯示屏,虛擬影像已經到了可以愚弄人類所有感官的地步。”
夢遊似的,笑非舉起手,摸了摸文森特的臉,仿佛想證實他的存在。
“非非,不是我們殘忍,是人類真到了要抉擇的地步。”文森特輕輕地重複道:“與其讓全人類無序地滅亡,不如讓少數人有序地生存。”
笑非沉思良久,點了點頭。隨即問道:“你要什麽?”
“我們需要從你的脊柱裏提取幹細胞, 從卵巢裏提取卵子。”文森特輕輕說道。他並沒細說他會怎麽用,笑非也不想知道。
“這麽說我的基因還是有機會傳承的。”笑非思索片刻,心中突然湧起了母性的溫柔,她覺得她對全人類都有深深的愛意。
文森特走來摟著她,親吻著她的麵頰道:“對,你是未來人類的母親,我的冰雪夏娃。”
十三
“你真的要走嗎?”文森特有些依依不舍。
“對。我該走了。”笑非淡淡地說道。
“你再想想吧,其實留在這裏的,盡管地方狹小些,可有機器人照顧,生活沒那麽苦,我們還可以彼此做伴。”文森特還想勸她。
笑非搖搖頭。作為她捐獻幹細胞與卵子的條件,她讓文森特答應讓她加入“散養者”計劃。
所謂“散養者”計劃,是人類麵對雪球災變的第三方案。雖然目前人類信任他們的機器仆人,但是在以後漫長的冰川紀,人類在沉睡,機器卻在不停地學習,它們的發展是無止境的。萬一機器仆人出了故障,或者起了異心,人類的喚醒計劃就會泡湯。於是從三年前開始,公司聯盟間開始推出了一個“散養者”計劃,各等級的人,隻要有能力、有信心在野外生存的,都可以申請加入。
“散養者”的理念來源於人類從前已經存活了四個冰川紀的事實,也許讓人類無組織地自我發展,可能更適應未來的挑戰。
當笑非要求加入“散養者”計劃時,文森特震驚而難過。外麵的世界艱苦危險,笑非一旦離開,他們就徹底不會再見麵了。這比當年送她進入冬眠中心,更為痛心遺憾。
不管他如何勸說,笑非去意已決。文森特唯一能做的就是把她送到第三等級的營地裏鍛煉半年,讓她學習點兒手製工具的經驗,多些在野外謀生的手段。
笑非倒是很平靜,她孜孜不倦地學習各種生存知識,還在營地裏交了幾個朋友,慫恿他們跟她一起出走。真到了走的那天,大多數人都打退堂鼓了,隻有一個鐵匠願意隨她而去。
笑非剪短了頭發,顯得意氣風發。見她不時和鐵匠不時交頭接耳,文森特臉上浮出幾分悲喜莫辨的苦笑。
分別的時候到了,他過來跟笑非擁抱道別,卻久久不願放手。見他如此依依不舍,笑非終於鼓足勇氣問道:“永別在即,可不可以問你一個問題?”
文森特點頭,笑非思索片刻,盯著他的眼睛問道:“你究竟是誰?”
文森特一怔,隨即笑道:“你為什麽要問這個問題?”
笑非笑道:“你左耳後麵的皮膚上有一小串深入肌膚的數字編碼,從前的文森特身上沒有序號。”
“還是被你注意到了。”他不好意思地搔搔頭發道:“人類如今已經能夠進行大腦的整體移植手術了。第一、二等級的人年老體衰後,有權力從第四等級挑選適合自己的身體,把大腦移植到一個年輕健康的身體裏,重新開始。我一直沒有忘記喚醒你的承諾,所以五年前就進行了大腦移植,並把新軀體的麵孔和聲音都改造成你記憶中的樣子,等你蘇醒的一天。”本該為他的深情感動,可想起第四等級那些沒有家庭,沒有歸屬的人體,魚肉似的,編了序號,供上層階級挑選,笑非隻覺得不寒而栗。
她勉強笑道:“我早該想到了。你有文森特的情感和記憶,卻沒有能傳承基因的軀體,難怪你不肯和我生兒育女。”
“你恨我嗎?”
“怎麽會?”笑非堅決地搖搖頭,“謝謝你把我從冬眠的幽冥世界中解脫出來,又給我做‘散養者’的機會。”她拉過鐵匠來,笑道:“也許我們能創造一個未來的種族呢。”
不等文森特再說什麽,笑非和鐵匠牽著手,走出了營地。晚霞漫天,他們的身影漸漸消失在黃昏的沙漠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