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滋……滋……”電話執著地震動著,把龍憶樺從夢中驚醒。這個鍾點兒打來的電話不會是什麽好事。她抓過手機來看,號碼是父親的。
“爸,怎麽了?”
“你外婆走了。”
“天哪!什麽時候?”
“三個小時前。你大舅讓我通知你,追悼會安排在兩個星期後,大家都等你回來再舉行。快買票吧。”
“行,我馬上收拾。”
老太太九十多歲的人了,臥床多年,駕鶴西歸,說來大家都有心理準備。可真聽到她過世的消息,憶樺難過得幾乎無法呼吸。
她是外婆帶大的孩子,出生不到一年,母親就過世了。父親當時是現役軍人,無法照顧她,隻好把她送到北京外婆家裏養。等他再婚以後,“眼前新婦新兒女,”更顧不上憶樺,隻偶爾來看看她,並沒有長期相處過。對憶樺來說,所有關於家的印象都跟外婆有關。
然而,她和外婆並不親近。
從憶樺記事起,外婆永遠都是忙忙碌碌的。外公去世早,指導舅舅、姨媽們學業和生活的擔子,全都落到了外婆身上。老太太說從前政治運動太多,耽誤了她做學問,等到能重拾舊業的時候,已經要爭分奪秒了。
她是一所著名高校的英文係教授。白天帶研究生做課題,參與係裏的行政,出席各種學術研討會;晚上則要忙著看專業書,寫論文。就是節假日偶爾有和憶樺獨處的時間,一老一小,也經常捧著書,各看各的,大半天不說一句話。
從懂事時起,憶樺就知道老太太不是尋常人物。高門巨族的大小姐,當年西南聯大的校花。抗戰勝利以後,出國留學,在哥倫比亞大學拿到了英美文學碩士學位,又和外公放棄了國外舒適生活,毅然回國,成為知識分子愛國的典範,經常在報紙上被歌頌、被讚美、被崇拜。
憶樺從來沒有崇拜過外婆,羨慕是真的。老太太的美貌風度,見過的世麵,來往的人物,都讓童年的憶樺豔羨不已,喜歡追問外婆往事。然而老太太不愛回憶當年的風頭,總是一帶而過。問得多了,還會沉下臉,讓她回屋看書或者練琴去。
沒有父母的孩子總是敏感的,等憶樺長大些,覺出老太太的不耐煩,也就知趣地不問了。再大些,憶樺學會了察言觀色。知道老太太喜歡音樂,就刻苦練琴,除了把古典練習曲彈得純熟外,還會彈不少爵士歌曲。親人聚會時,外婆會讓憶樺給大家彈幾曲,老太太興致高的時候,還會跟著唱幾首英文歌。她當初曾在朱莉婭音樂學院進修過聲樂,雖然幾十年不開金口,但隻要唱起來,還是有腔有調的。
憶樺跟著老太太長了十幾年,覺得隻有她們祖孫彈琴唱歌的時候,才最默契快樂。當然她也明白,琴彈得再好在老太太眼裏都不值一提。外婆祖上是探花出身,把讀書上進看得比什麽都重。
憶樺的媽媽沒趕上好時候,上山下鄉耽誤了讀書,但舅舅、姨媽們都在恢複高考後,考入了一流大學,然後申請到美國獎學金,遠渡重洋,繼續深造去了。
憶樺記得上高中那幾年,家裏突然安靜下來,隻剩了她和外婆。青春期的憶樺卻正愛沉默,而退休後的外婆變得絮叨囉嗦,一老一小,總是說不上幾句話就鬧別扭。
回想當日的衝突,憶樺如今頗為後悔。老太太的嘮叨無非是督促她認真準備高考,但那時她正經曆青春反叛期,煩透了書香門第的嚴格和迂腐,越逼她讀書,她越讀不進去。
高三那年,她索性跟老太太說不想考大學了。她認識了一個音樂才子,想跟他一起去五星級酒店彈琴駐唱。其實說這話時,憶樺並不是真的要下海當流行音樂人,她就是想看看外婆倉皇失態的樣子。
外婆並沒有發火,沉默半晌,冷冷說道:“你真想賣唱,我也管不了。不過最好離北京遠點兒,我們盧家老祖的名字還刻在國子監的石碑上呢!”
憶樺沒有當上流浪音樂人。外婆一個電話就把她當時在深圳經商的父親揪到北京,讓他狠狠地說了女兒一頓,以切斷經濟來源為要挾,逼她參加了高考。憶樺天資聰穎,認真複習後就考入了外婆執教過的英文係。
大學畢業後,憶樺去外企工作了兩年。一下班就上托福,GRE班,功夫不負有心人,她靠高分拿到了一所加州大學的獎學金。外婆不舍又驕傲,把全部積蓄去黑市換成了美元,包了個特大紅包,給憶樺當生活費。
出國前那個晚上,外婆來到憶樺床前,想說些什麽,又說不出來。憶樺隻聽到“你媽媽”這三個字,剩下的就是外婆的飲泣聲。憶樺從小到大,從沒見過外婆哭,那一夜,外婆的淚令她十分惶恐不安。
在美國拿到綠卡後,憶樺每年都回去探望外婆。老太太得了帕金森症,說話漸漸不利索了。手抖,頭也抖,慢慢地話都不會說了,隻能在喉嚨裏發出些含糊不清的低吼聲。憶樺最後一次看到外婆時,她已經連聲音也發不太出來了,臉上也無悲無喜,看著憶樺,努力想伸出手,可是抖呀抖地抬不起來。憶樺大慟,伸手抓住外婆瘦骨嶙峋的手指,緊緊攥住,泣不成聲。
外婆的葬禮辦得很風光。因為她自身的成就,也因為當年跟外公回國的經曆,不光她執教過的學校跑前跑後地張羅,連黨和國家領導人都送了花圈。憶樺的父親和舅舅、姨媽們都覺得十分榮耀。
喪事過後,全家聚餐時,又忍不住回味追悼會的盛況,扳著指頭細算誰送了什麽花圈,發了什麽悼詞。憶樺向來對這些政治風頭不感興趣,她隻是默默地走到客廳鋼琴前,打開琴蓋,隨手彈了起來。
鋼琴久未調弦,有些走調,不過客廳立刻安靜下來,大家都圍過來聽憶樺彈琴。一曲終了,舅舅和姨媽們都眼淚汪汪的,回想起當年憶樺跟姥姥祖孫一個彈一個唱的快樂時光。
聚餐完畢就宣讀遺囑。老太太是個明白人,十年前覺得健康水平開始下滑時,就找律師把遺囑立好,公證完。老太太在遺囑裏說子女輩都事業有成,家庭幸福,不需要她操心,她準備把一生的財產平均分給孫輩。
憶樺已經定居美國,於是老太太把當年回國前留在一個美國銀行保險盒裏的東西指派給她。遺囑裏沒有明說保險盒裏是什麽,表弟表妹們都好奇地看著憶樺,有些羨慕。
老太太的律師效率一流,等憶樺回到洛杉磯,銀行已經把保險盒裏東西寄到她家了。包裹裏是個黑乎乎的金屬匣子。憶樺仔細地用牙膏擦了好半天,去除了將近七十年的氧化痕跡,才看出是個四寸半長,兩寸半高的銀質首飾盒。
盒身遍布曲折纏繞的花紋,玳瑁盒麵上,嵌著三朵鎏金的玫瑰,一朵怒放,一朵半開,一朵含苞。盒內襯著粉色絲絨,隔著將近七十年的歲月,依然嬌豔非凡。隻是盒內空空如也,並沒有金銀珠寶。
雖然銀盒不值什麽大錢,但到底是外婆的遺念,憶樺特地把它擺在臥室的床頭櫃上。一天晚上,她開燈不小心把盒子碰到地上。撿起來看,外殼無損,但盒蓋的絲絨半落。她拿了膠水想修補,發現絲絨下有把金鑰匙。
她把銀盒子拿起來翻來覆去地檢查,在盒底看到一個突出的玫瑰紋樣,用手一摸,是個暗扣,她用指甲把花心摳開,立刻看到一個鑰匙孔。憶樺把金鑰匙插進去,剛一轉,就有叮咚的樂聲傳出。
一串串清越空靈的音符,從盒子裏緩緩地飄出,憶樺怔怔地聽了很久,心神仿佛被一種甜蜜的憂傷所淹沒,雖然辨不出是什麽曲目,卻覺得十分耳熟,似乎在久遠的過去聽過這首歌。
見盒身的絲絨襯裏也開始鬆動了,憶樺拿小刀仔細地把絲絨從盒身剝離,這才看清音樂盒內部有個小圓桶和一排細細的金屬梳齒,這是音樂盒發聲部分。圓桶旁邊是個暗格,裏麵塞著一枚紅寶石戒指,一隻三鑲翡翠鐲子和一張老照片。
照片上一男一女,都二十多歲的樣子,拎著手提箱,站在一艘大船前,笑逐顏開。那女子卷發披肩,鵝蛋臉,丹鳳眼,雖是黑白照片,也覺得人豔如花,而那男生劍眉星目,氣宇軒昂。
憶樺一眼就認出照片上的女子是年輕時的外婆,可她身邊的男人不是外公。憶樺出生的時候,外公早就過世了,她隻見過照片。外公也眉目俊朗,但不是外婆身邊男人的樣子。照片後麵隻簡單寫著“盧丹薇 郭夢槐 上海,1946,7月3號”,算來這是外婆出國前上船時的照片。
外婆的確姓盧,可芳名不叫丹薇,叫青桐。這郭夢槐又是誰? 她打電話給舅舅、姨媽們,追問他們是否知道老太太當初留學時跟誰一起坐船走的。大家都說不知道,因為老太太不愛提這些陳年往事。
既然家裏人不知道,憶樺開始查閱西南聯大的校友名單和外婆同學的回憶錄,希望從中找出些頭緒。然後大家對那段兵荒馬亂的往事,都語焉不詳,也查不出什麽端倪。她好奇心盛,開始在網上查這兩個名字,還是一無所獲。後來又把那張照片掃描上傳,依然沒有回應。
憶樺把音樂盒的聲響錄下,放到網上請大家幫忙鑒定是什麽歌曲。這次她得到了很多回應,不少音樂發燒友說,那是中國早年的一支藝術歌曲,叫《玫瑰三願》。憶樺立刻想起外婆一個同學寫的回憶錄裏,提到當年抗戰勝利,西南聯大解散,師生分別前曾有一次告別聚會。盧青桐盛裝出席,演唱了這首歌。她美妙的歌聲和美好的容顏,不知傾倒了多少學子。
外婆九十六歲冥壽那天,憶樺把《玫瑰三願》練熟了,邊彈邊唱,錄下音,發到臉書上,也算是奉給老人心香一瓣,感謝她多年撫育之恩。
二
那晚她剛回公寓,手機突然響了,是個她從沒見過的號碼。憶樺從不接陌生的號碼,隨手按了拒絕鍵。幾分鍾後,手機又響,還是那個號碼。憶樺再次拒絕,不到半分鍾就收到一封短信:“你無法拒絕我的電話,最好接起來。”
“我就不接。你能怎麽樣?”憶樺回複道。
她公寓的燈突然滅了,電視也關了,連手機都自動關機了。憶樺大駭。兩分鍾以後,一切恢複正常,她拿起手機,上麵有條短信:“你接不接?”
憶樺不答。一分鍾後,手機鈴響,憶樺隻好膽戰心驚地按了回答鍵, “你是誰?”
“我是郭夢槐。”
憶樺瞠目結舌,好半天才問:“你是郭夢槐什麽人?”
“我就是郭夢槐本人。”
“郭先生是我外婆一輩的人物,我外婆已經仙逝了……”照片上的郭夢槐看起來比外婆還要大兩三歲,接近百歲的人了,怎麽可能聽起來像個壯健的青年?
“我是看了你的臉書帖子才知道丹薇已經過世了。”那個郭夢槐聽起來有些難過,也不那麽盛氣淩人了。
“您怎麽叫我外婆丹薇?大家都知道她叫盧青桐。”
“青桐是她的筆名,她小名叫丹薇了。世上大概隻有我一個知道她這個名字了。”電話那頭,郭夢槐的聲音聽起來既傲嬌又傷感。
“您就是照片上和我外婆一起來美國留學的那個人?”憶樺還是不敢相信。
“是的。我看了你臉書上紀念外婆的帖子,聽了你唱的《玫瑰三願》,又看到你以前發的照片,知道你對我是誰很好奇。”郭夢槐說,“既然你是丹薇的外孫女,我也想見見你。”
“謝謝您,我工作很忙,以後我們再約吧。”憶樺的好奇心已經轉為莫名的恐懼感。
“今天是禮拜五,下個星期一是國殤日,你們公司休息,你有三天假期,而且你的日曆上沒什麽重要安排。我們有足夠的時間見麵,你不要推托。”郭夢槐說得斬釘截鐵。
既然對方能把她公寓的電器隨意開關,憶樺意識到自己躲不過,隻好問道:“什麽時候?什麽地方?怎麽見麵?”
“今天晚上十點半,我的助理會在你的公寓樓下等你。”
憶樺還想說什麽,對方已經掛斷了電話。她剛想要打回去,郭夢槐的號碼和通訊記錄已經從她的手機上消失了。
差兩分十點半,樓下果然來了一輛白色轎車,走下一個瘦高的白衣人,戴著遮陽帽和墨鏡,背著手站在門口。見憶樺準時出現,白衣人點點頭,微微一笑,走上前,跟憶樺握手。“我叫淳於贇,是郭教授的助理。很高興認識你。”
“我叫龍憶樺,也很高興認識你。”憶樺心下詫異,這個人高鼻削頰,明明是白人模樣,卻能說如此流利的漢語。不過她最近遇到的怪事太多,已經有些見怪不怪了。
車速很快,一路向東,不一會兒駛出了洛杉磯,燈火被拋在身後。憶樺隱約知道自己穿過了沙漠,然後就昏昏睡去。等她醒來,已經是第二天淩晨。天色微明,但能看出車窗外山岩赭紅,怪石林立,蒼鬆翠柏,點綴其中。
“我們在哪兒?”憶樺迷迷糊糊地問。
“人類信息研究儲備中心。” 淳於贇答道。他開了一夜的車,但還是精神抖擻,一塵不染的樣子。
憶樺擦擦嘴角的口水,很不好意思,問道:“你開了這麽久,累嗎?要不我替你開一會兒?”
“其實這輛車是自動駕駛,我不過是坐在司機的位置上裝個樣子,否則會有多事的警察或者好奇的司機湊過來看熱鬧。”
“郭教授的專業是什麽?”
“郭教授曾是全球一流的腦外科醫生,後來做醫藥開發,再後來就設立了人類信息研究儲備中心。你看,我們已經到了。”
人類信息研究儲備中心聽起來十分現代先進,可沒有奇形怪狀鋼筋玻璃大樓,隻有一些隨山勢而建的簡單的房舍,蜂巢一般錯落有致。建材無非就是當地赭紅的石頭,跟山岩融合得天衣無縫。山坡上搖曳著大片藍紫色的魯冰花。山崖邊有個穿著白色禪服的人在做瑜伽,看起來仙風道骨。
“太美了!”憶樺大讚,剛想拿手機拍照,就被淳於贇製止了。
“龍小姐,你的手機照相功能已經被屏蔽了。”盡管戴著墨鏡,憶樺也能覺出他的不快。
憶樺收起手機,有些不好意思,笑問:“我什麽時候能見到郭先生?”
“你先去休息一下,吃點兒東西,晚上再說吧。”淳於贇把帽子往下壓一壓,太陽出來了,他的皮膚愈發顯得蒼白。
淳於贇把憶樺帶到一個小屋裏就離開了。房中陶磚地麵修潔,上鋪印第安人的織毯,實木桌椅上擺著原住民的陶器和草編,質樸而精致。房門正對一個河穀,太陽初升,河水粼粼閃閃,美不勝收。憶樺極想知道自己身在何處,拿出手機來定位,卻發現手機已經被鎖死了,怎麽也打不開。
良辰美景,卻沒有朋友圈可發,憶樺不禁有些悵然。她倒不是喜歡曬自己生活的人,而是從昨晚到現在的經曆太怪異,她隱隱覺得需要朋友了解她身在何處,否則在這裏消失了,都不會有人知道。用不了手機,她隻好出去看看。空氣澄明,她整個身心都覺得像被過濾了一遍一樣,十分舒暢。早上看到的做瑜伽的人都不見了,整個山穀除了她仿佛沒有別人。
午後天氣驟熱,她留在房間裏東翻西看,每件擺設旁都有語音解釋, 她隨便聽聽,長了不少土著藝術方麵的見識。臥室床頭櫃上,放著一疊子介紹這個中心的印刷品。憶樺躺在床上細看,原來這是個頂級療養院,隻供權貴階層的人物來這裏休養,難怪不許照相。而且客人之間,也不許打招呼,以免尷尬。
除了一般的水療,按摩之外,這個中心還提供一些特色服務,比如記憶恢複、剔除、替換、存儲等等。當然記憶部分的都是基本服務項目,高檔些的還有愛情謀劃、體驗以及夢想規劃等等。所有的服務都沒有價目。
憶樺雖沒經過大富大貴,但畢竟在洛杉磯西區住過多年,聽說過那句笑話,如果你需要問價錢,那你就買不起。憶樺自知買不起這裏的服務,但被創立人親自請來,住到這樣精潔獨特的度假屋裏,也許他會白送自己一個服務項目吧。如果可以選擇,憶樺不知自己想選哪個。
她想著想著,沉沉睡去,等醒來,已經星光滿天了。
三
在北京和洛杉磯都看不到這樣的星光,憶樺看著天穹上橫亙的銀河,不禁感慨。
“這裏看月亮也極好,尤其是滿月的時候。”不知何時,淳於贇已經走到她身邊。他還是一身白衣,不過沒戴墨鏡。第一次看清他的眉目,疏朗俊美,憶樺覺得很舒服,心中喜歡。
“可惜我星期二要回去上班了。今夜新月才如眉,我肯定看不到滿月了。”憶樺歎道。
“郭教授在等你,我們現在去吧。”淳於贇淺淺一笑,他的眼珠顏色極淡,黑暗中像是兩個透明的玻璃球。
憶樺有些激動,也有些緊張,忍不住問道:“郭教授怎麽保養得那麽好?聽聲音像個壯年人一樣。我外婆是他同學,跟他一起來的美國,已經仙去了,而且去世前得了帕金森,臥床多年,最後連話也說不出來。”
憶樺平常不是個多話的人,但今夜她需要用聲音撐起自己存在的維度。
淳於贇淡笑不語,在前麵領路。他們所到之處都有微明的地燈閃亮,雖然沒有帶照明工具,也沒有迷路之虞。走到一個山壁前,淳於贇把臉湊到一個顯示屏前,得到確認後,山壁打開,裏麵是個電梯,裏麵有盞黯淡的老式電燈。他們進去後,電梯立刻開始下沉,速度奇快。
電梯並不完全昏暗,憶樺還是覺得呼吸困難,她不由抓住了淳於贇的手,涼而濕,像一把軟蟲,憶樺顧不得指尖傳來的不快,她僅僅想抓住一點兒生命的依托。好不容易等電梯開了門,憶樺衝了出去,幹嘔起來。
“你怎麽了?”身後傳來淳於贇沒有溫度的聲音。
“我從小沒媽,所以最怕黑,怕被一個人留在家裏。”這個叫淳於贇的人令憶樺有一種奇特的安全感,她不介意在他麵前承認自己的幽閉和黑暗恐懼。他默然半晌,把手放在她背上,直到她調整好情緒。
電梯外是個長長的通道,地麵光潔,空氣也還流通新鮮,隻是燈光也是昏昏暗暗的,讓人走著走著,就覺得恍然如夢。通道盡頭是個方方正正的房間,裏麵都是漆黑的玻璃。憶樺一邁進去,就聽到郭夢槐的聲音。
“你們怎麽耽誤了這麽久?”他聲音洪亮,可憶樺四處張望,看不到他。
“對不起,郭爺爺,我來晚了。”憶樺趕緊道歉。
“你叫我什麽?”郭夢槐的聲音透著幾分驚喜。
“爺爺,您是我外婆的同學,叫您爺爺是應該的。”憶樺很真誠。
“到底是丹薇的外孫女,果然知禮。”郭夢槐嗬嗬地笑起來了。
“郭爺爺,您能不能露一下廬山真麵目?”憶樺已經聽出郭夢槐的聲音是從房間頂部的一個角落發出來的,她好奇老先生為什麽不現身。
“郭教授年事已高,出於健康考慮,需要留在一個無菌的環境裏。你在這個房間裏,他看得到也聽得到,你們可以無障礙交流。”淳於贇急忙解釋。
“你站到左邊那麵牆那裏去,讓我好好看看你。”郭夢槐要求。
憶樺站了過去,燈光打到她身上,照得她有些眼花。
“果然很像丹薇。”郭夢槐感慨道,又問:“你叫什麽名字?”
“龍憶樺。”
“憶樺,憶樺,是樺樹的樺嗎?”郭夢槐聲音有些低沉。
“是的。”聽郭夢槐沉默,憶樺接著說道:“先外祖楊家樺文革期間空難過世了,外婆一直很懷念他。我是第一個孫輩,因此取名憶樺來紀念他。”
“是這樣,她一輩子最思念的果然是他,哼!”郭夢槐的聲音越加低沉。
憶樺不敢插嘴。好半天,郭夢槐接著問道:“你外公怎麽摔死的?”
聽他出言不遜,憶樺有些懊惱,她盡量平靜地說道:“我外公回國以後,在國防部門工作,經常去邊疆出差。文革中有次他去一個基地收集爆破方麵的數據,回來途中,飛機遇到氣流顛簸,和全機同事都遇難了。”
她話音未完,麵前的牆壁突然亮了起來,變成一個顯示屏,上麵有搜索出的關於楊家樺的報道。裏麵特別提到他文革中如何受衝擊而不怨,如何在機毀人亡時刻把數據包摟在胸前,以血肉之軀保護珍貴的科學資料。
郭夢槐嗬嗬地冷笑道:“那個傻瓜當初放著麻省理工的教職不要,非要回大陸去自找苦吃。他自己倒黴也罷了,還害了你外婆跟著他吃苦受累。你外婆那樣的家世,當年肯定吃夠了苦頭吧。”他聲音裏透著幸災樂禍。
憶樺一直不太理解外公外婆的當初毅然回國的壯舉,但聽別人恥笑他們,立刻激起了維護之心。
“外公是爆破力學專家,常年在戈壁工作,外婆不光生兒育女還要教書育人,的確很累。文革裏她更是吃盡了苦頭,不光要交代作為海外回來的學者是否裏通外國,還要懺悔她封建大家庭的罪孽。外公過世後,所有孩子的教養也落到她身上,她那些年極苦極累,但從不後悔。”
“他們愛國,可國家愛他們嗎?” 郭夢槐冷笑連連。
憶樺一時不能回答,因為她也問過外婆類似的問題。她想了半天,終於答道:“外婆說過,她和外公這一生最感動的時候,就是跨過羅湖橋的那一瞬,這邊鑼鼓喧天,紅旗招展地歡迎他們。他們當時還是年輕的留學生,真覺得回家了,為國為民,他們可以付出一切。”
“我就不明白,你外婆在西南聯大哲學係專攻尼采,最講究個人意誌的人,怎麽會去建設社會主義?!她留在美國,唱唱歌,教教書,相夫教子,多幸福的一輩子。偏偏被你那個外公迷了心竅,非要回國不可,自討苦吃!”郭夢槐悻悻地說。
盡管不喜歡郭夢槐的口氣,但憶樺年輕時何嚐沒有這樣想過。她小時候就特別不理解外公外婆為何甘願放棄國外平靜生活,回國經受政治風浪。
“我以前也不懂,不過這次給外婆開追悼會,聽國家檔案局來悼念的人說,當初外公拿到博士學位後,立刻回國,因為他肩負著把他導師錢學森要求回國的親筆信帶回去的重任。當時我媽剛出生不久,他們就把信埋到我媽嬰兒奶粉下麵,帶回大陸。有了這封表達錢學森歸國意圖的信,才有朝鮮終戰之時,跟美國談判釋放他的條件。”
憶樺從不吹噓家世,但這段話,她覺得有必要讓這個陰陽怪氣的老家夥知道。
“外婆最常引用的尼采的一句話是,人的偉大之處,在於他是橋梁,而不是目的。她和外公都是甘當橋梁的人。”
郭夢槐好久不吭聲。顯示屏突然閃動起來,楊家樺和盧青桐的年表同時出現在屏幕上,“1953年12月23日回到祖國懷抱。”
“你媽是什麽時候出生的?”郭夢槐急急地問。
“1953年7月7日。”每到母親生日那天,外婆就給憶樺做一頓極豐盛的西餐早點,然後給她一筆買書的錢。現在想來,外婆是不過是借著寵外孫女來紀念女兒。
“你媽出生在美國?”郭夢槐問。
“對,帕薩迪娜的聖瑪麗醫院,外婆記得產房號,我還去看過呢。”
“淳於,我累了,你送她回去吧。”郭夢槐突然語氣冷淡起來。
四
龍憶樺再次進入那個房間和郭夢槐對話時,明顯發現老爺子的口氣變了。他不再冷嘲熱諷,而是仔仔細細地問起了憶樺和她母親生活。
“你有她的照片嗎?”
“有,在我的手機裏。”憶樺有些遲疑,不知該不該說手機被鎖的事情。還沒等她開口,她的手機設置已經出現在顯示屏上,所有的照片文件夾被打開。憶樺從中調出了母親的照片,從童年到成年都有,在屏幕上列了一排。
追悼會後,舅舅和姨媽把外婆相冊中憶樺和媽媽的照片都給了她。當時捧著照片,特別有分家的淒滄。
回美國後,憶樺把母親的照片做成了電子文件,存在手機裏,偶爾拿出來看看。照片原件都很小,憶樺從來沒有看清過母親樣貌。電子顯示屏把照片放大了,憶樺第一次有看清母親的感覺。母親的眉目酷似外婆,照片上的她笑顏如花,比憶樺現在還年輕。
“你媽怎麽那麽早就過世了?”郭夢槐話音裏透著遺憾。
“我也不太清楚,好象她在雲南插隊,吃了很多苦,得過什麽熱帶傳染病。生下我以後就複發了,很快不治。”外婆從不當著憶樺的麵提女兒,憶樺關於母親的記憶主要來自姨媽和舅舅們。
他們說起大姐總是飽含深情,她美麗和善,卻生不逢時,剛懂事遇上“低標準”,剛上初中遇到文革,然後去雲南上山下鄉,在當地跟一個軍宣隊的小夥結婚,失去了後來上大學的機會。
憶樺小時候嫌外婆管得太嚴,到如今才明白老人的心意。女兒沒有機會讀書,自然想多給孫輩製造上進機會。人生的遺憾在於時差,憶樺希望有時光機器可以讓她重回從前,跟外婆道一聲謝,說一句對不起。
“那你呢?什麽時候來美國的?結婚了沒有?有孩子嗎?”郭夢槐完全沒有以前的霸道,絮絮叨叨地問個沒完。
憶樺隻好把來美國後的經曆敘述一番。她讀了一個信息工程方麵的碩士學位,在幾個電腦公司工作過,現在在洛杉磯的一家遊戲公司做策劃。她曾有過一段不愉快的短暫婚姻,離婚後就沒再婚,也沒有孩子。從小孤獨慣了的人,比較害怕會製造出另一個孤獨的靈魂。
“你不孤獨,你還有我。”她話還沒說完,郭夢槐立刻插嘴。
見她發愣,屏幕上立刻顯出一張出生證明,憶樺湊過去看,原來是她媽媽的。
“你看父親那一欄。”郭夢槐急急地說道。
“Kuo, Mike Meng-huai.” 憶樺念出來,大驚失色。“怎麽可能?我的外公是楊家樺。我的名字都是隨他起的。”
“說來話長。”郭夢槐長歎一聲。“我和你外婆是中學校友。珍珠港事變後,她跟著全家去了大後方,後來考上了西南聯大。而我在檀香山有親戚,輾轉到了美國,先在夏威夷讀大學,後來轉到哥倫比亞大學。”
難怪我在西南聯大的學生名冊裏沒找到他的名字,憶樺心裏想。
“抗戰勝利以後,我回國探親,在上海遇到你外婆,她正要赴紐約讀書,於是我們就決定一起坐船,彼此照應些。同船有她西南聯大時的同學楊家樺,他當時要去加州理工讀書。臨行前,楊家樺給我們照了你在網上貼的那張照片。”
“我從中學開始就喜歡你外婆,重逢後見她出落得那麽漂亮,就起了求婚之意。我家是開珠寶店的,離開上海前,我特別找人設計了一個音樂盒子,歌曲選用了你外婆當年最愛唱的《玫瑰三願》,裏麵放上求婚用的紅寶石戒指和翡翠手鐲。”
“我們到紐約不久就結婚了。我繼續進醫學院深造,她去茱莉亞音樂學院學聲樂,去哥倫比亞大學上英美文學。我希望她隨便上幾門課解解悶,其餘時間留在家裏收拾打扮就好。可她偏不,非要鬧著要讀碩士學位。”
憶樺見慣了外婆的勤奮,完全可以理解她不願無所事事的心情。而且跟郭夢槐雖然沒有見過麵,就從他說話行事的霸道上看,當初外婆估計沒有少受氣。
“她在學校認識了一幫激進的留學生,天天商量著要回國探親,報效祖國。可那時朝鮮戰爭已經爆發了,回大陸就是通共,要進監獄的。而且我留在大陸的親戚,田地被充公,房子也沒收,店鋪也被合營,三反五反,逼死了好幾個。我恨死他們了,說什麽也不想回國。”
“而且,我是個正在受訓的腦外科醫生,我這雙精巧的手,怎麽受得了那些泥腿子的改造?”
“我們越來越說不到一起,借著各自學業繁忙,盡量少見麵。後來我去醫院實習,更是忙得一個星期才回家一次。”
“1952年12月,她拿到了碩士學位,又開始問我要不要回國。我非常堅決,告訴她我是絕不會回去的。她當時也就沒做聲。剛過新年,我有一天回來,她已經不見了。桌上留了一封信,告訴我她已經啟程回國了。”
“我又驚又怒,也不敢大張旗鼓地找她,因為太太通共會影響我的前途。我隻能私下托人找她,後來才發現她沒有立刻回國,而是去了洛杉磯,跟楊家樺在一起,等他博士畢業後一塊兒走。”
“我氣得要死,趕到洛杉磯想再挽留她一次。可她非常堅決,非走不可。我問她是不是因為楊家樺才非要回國的,她承認了。我氣急了,忍不住朝她狠狠地扔了一個咖啡杯,她拿手一擋,把戴的翡翠鐲子都砸碎了。”
憶樺想不到郭夢槐會對外祖母如此暴力。
“我想動手扯她回去,可被楊家樺攔住了。他抓著我的肩,看著我的眼睛說,他和你外婆,在西南聯大讀書的那些年,時不時被日機轟炸,經常跑防空警報,在墳地裏東躲西藏,見慣了死亡,受盡了驚嚇。國恥對他們來說是切膚之痛,他們要回國去建立一個再也不受外族欺負的新中國。不回去的,他們理解,可也不容許任何人侮辱他們的信念。”
“楊家樺個子比我小,力氣也沒有我大,可不知道為什麽,我被他抓得死死的,動都動不了,聽了他一頓教訓。我這輩子沒有經過這樣的奇恥大辱,尤其是在你外婆麵前。我為此甚至終生再未娶妻,我再不能忍受一個女人的背叛和蔑視。”
郭夢槐沉默良久,好半天才又接著說:“後來,我獨自回紐約了,隻希望這輩子再也不要跟他們有任何瓜葛。我不知道他們究竟什麽時候才回的中國,更沒想到丹薇當時懷著孕,你的媽媽原來是我的親骨血,而你是我的外孫女。”
憶樺顫抖著,好半天無法說出一個字,說不出心中是悲是喜。她終於明白為什麽外婆這些年對往事諱莫如深。很多夫妻情事,當事人還覺得難以啟齒,何況是對後輩。
“憶樺,你想要什麽?”郭夢槐的聲音極其溫柔。
“我想抱抱您。”憶樺突然哭了起來。她從來沒有見過給她名字的外公,如今她非常想擁抱一下給自己生命的外公。她知道身體的記憶會比圖像難忘得多。
沒等郭夢槐說什麽,淳於贇急忙插嘴道:“郭教授需要處於絕對的無菌狀態……”
“沒關係,淳於,她應該知道真相。”郭夢槐疲憊地說。
五
“你真的想見郭教授嗎?”淳於贇失去了一向的鎮靜,神情慌亂。
“當然。”憶樺很堅決。
“有些事兒看了,很難忘掉。”淳於贇盡力勸道。
“真相再令人不快,也勝過謊言。”憶樺堅持。
“好吧。”淳於贇歎了口氣,對憶樺說:“我帶你去消毒室滅菌去。”
換上無菌衣,憶樺跟著淳於贇進了通話室旁邊的一個通道。這個通道更窄,更黑,每隔幾十米,有一盞藍幽幽地燈明明滅滅。憶樺的眼睛已經習慣了黑暗,她看到通道有不少旁支。
淳於贇帶她走到一個支道裏,盡頭隱隱有個小小的白色繭形盒子,盒子上是一個玻璃罩。淳於贇拉著憶樺的手,走到盒子前停了下來,輕輕說道:“你看,他在那兒。”
玻璃罩下是一攤灰白色的物質,泡在一缸黃綠色的粘液裏。
憶樺幾欲暈倒,鼓足了勇氣問道:“這是什麽?”
“這是郭教授。確切地說,是他的大腦。”
“腦子能體外存活?”
“隻要有足夠的氧氣、血糖和營養素,大腦可以體外生存。而且我們已經實現了初步的人機接口,他可以通過生物電,把意念通過電腦來傳達,再通過語音程序,轉化成語言。”
“他還活著?”
“記憶活著,思維活著,就是身體沒有了。當然,你可以說是身體外包給電腦了。”淳於贇竟然幽默起來。
“他怎麽知道我在悼念外婆,尋找他的呢?”
“郭教授沒有身體,但自我意識還在。他每隔幾個月就在網上搜索一次自己的名字,看看別人在說自己什麽。他正好搜到他和你外婆的那張照片,又根據IP找到了你的臉書,所以就和你聯係上了。”
玻璃容器裏突然注入了一股無色透明的液體,淳於贇說:“郭教授要吃飯了,我們走吧。”
跟在他後麵跌跌撞撞地往回走,憶樺看得出每一個通道旁支的盡頭都是一個類似的白色繭形裝置。她猜裏麵都是不肯向死亡屈服的人腦,靠著金錢和技術來維持生命的幻影。
黑洞洞的隧道裏,一排排的人繭,如果有靈魂的蝴蝶飛出,不知可會迷路。憶樺想著想著,身體軟下來,昏倒在地。
等她醒來,看到淳於贇在床前扶額深思。她輕咳了一下,向他示意。
“你醒了。”他臉上露出淺笑。
“我來幫你個忙,好嗎?”憶樺說。
“怎麽幫忙?”淳於贇很詫異。
“你一定在糾結怎麽處置我。你說的對,有些事兒,看到了,想忘掉很難。尤其牽扯到核心科技、商業機密這些東西,更不能外傳。”憶樺慢慢地說。
淳於贇臉上露出幾絲驚訝來,他沒想到憶樺如此明理。
“就這樣放我走,你不放心。幹掉我,你又不忍。所以很糾結,對不對?”
淳於贇也笑了,大家都是聰明人,很多事兒就好辦多了。
“我看過貴公司的服務項目,我最喜歡其中兩樣:記憶恢複和記憶刪除。這樣好了,你們可以把我這幾天的記憶刪除幹淨……”見淳於贇點頭,憶樺又說:“不過這是有條件的,刪除記憶的補償是幫我把從出生到三歲以前的記憶恢複。”
“很少有人要恢複那麽久遠的記憶,我們公司還沒做過。”淳於贇聽起來很謙虛。
“記憶是不會丟失的,最多被遺忘或壓抑。我很想知道三歲以前外婆和媽媽都跟我說過什麽話,做過什麽事。”憶樺相信在她還不記事兒的歲月裏,一定有愛的碎金存在。她要把記憶的寶盒打開,從裏麵撿金淘寶。
“我們倒可以試試。”淳於贇顯得如釋重負,“其實,我已經想要抹除你這幾天的記憶了,你自己主動要求,當然好辦得多了。而且你很節製,不貪心,沒去要求我們最貴的項目,愛情體驗之類的。”
“你這麽一說,我倒好奇了,你們的愛情體驗是怎麽回事?”
“其實就是利用成癮理論,通過激素的刺激和控製,讓大腦釋放多巴胺,達到實現快感的目的。論技術比記憶抹除之類的簡單多了,但人類不介意為情愛付最大的代價,我們也不能免俗,隻好把價格定得貴一些,好補貼其他的研究。”淳於贇歎息著搖搖頭。
“你們現在的技術已經到了可以控製情感的地步了嗎?”憶樺訝異。
“對,而且我們還能控製大眾對現實的觀感。”反正憶樺的記憶早晚會被抹去,淳於贇不介意和她多說幾句。
“好厲害,我在一本書裏看過,‘控製現在的人,控製過去。控製過去的人,控製未來。’你們能控製對現實的觀感,就意味著控製現在了。”憶樺感歎。
“就跟人機接口一樣,控製現實還處在摸索實驗的初級階段。我們所做的僅僅是些個人項目,還沒有機會用到大眾市場上。”淳於贇聽起來很慎重。
“我在你們公司宣傳品上看到有夢想訂製,那又是什麽東西?”
“這是我們最新的主打項目,幫著個人設計實現夢想。從訂單上看,大眾的消費意願很高。”
“夢想不是要靠個人奮鬥來實現嗎?”
“那是從前。現在可以通過吃一粒藥,就能實現,那多快樂。”淳於贇說得很輕鬆。
“這裏簡直是個貘窟。”憶樺喃喃道。
“貘窟什麽意思?”淳於贇的中文沒好到能看張愛玲。
“貘,據說是食夢而生的異獸。你在山洞裏靠操弄大腦來販賣幻影,這裏當然是貘窟了。” 憶樺解釋。
“其實,你在遊戲公司做策劃,不也是在販賣夢想嗎?隻不過你們做的是批發,給特定的年齡群人一個共同的夢。而我們則根據個人的欲望,來量心定做,私人定製。”淳於贇說得很誠懇。
“我外婆那代人忙著犧牲自己,成就一個共同的強國之夢。而我們如今要麽忙著訂製自己的個人美夢,要麽向別人販賣夢境。”憶樺不由感慨。
“出賣夢想,滿足欲望。兩廂情願,公平買賣。”淳於贇聽起來就是個心平氣和的生意人。
六
手術前,淳於贇耐心地詢問憶樺是否還有其他問題。
憶樺心想,反正手術後,關於現在的一切,什麽都不會知道,也就不再壓製自己的好奇心,問道:“你究竟是誰?明明是個白人的模樣,怎麽中文會說得這麽好?”
淳於贇笑了,問道:“你心裏是不是一直也好奇,為什麽看到我就有一種特別的感覺。”
憶樺的眼睛閃閃,看著他,心怦怦亂跳。
“從生物學上講,有相同基因的人,如果長期分別而突然相逢,會產生莫名其妙的好感。你喜歡我,不是我有特殊的魅力,而是我們的基因有重疊之處。”
憶樺不太懂生物學,腦子一時轉不過彎來。淳於贇隻得挑明了,“我是郭教授的小兒子。”
憶樺大驚,“他不是說終身未再娶嗎?”
“他可沒說終身不和別的女人生孩子呀。”淳於贇開始準備麻醉劑了,微笑著解釋道:“郭教授靠做醫生掙了大錢,後來又開藥廠,專門研發止疼藥,現在市麵上流行的止疼劑,幾乎都有他的成果在裏麵,郭教授也成了世界級的巨富。他跟很多女人都生過孩子,記得住的就出錢讓她們養,記不住的就不幫著養了。”
“所有的孩子都跟母親姓,我的英文名叫Benjamin Cheney。我媽是個女護士,白人,我的外表隨她。”
“那你算我的舅舅了。” 憶樺心中有些溫柔,繼續問道:“那淳於贇這個名字,是郭教授給你起的嗎?”
“不是,是我自己起的,好聽嗎?”
“很別致,就是太貪心了,不管想文武雙全,還要金銀財寶。”
“不貪,怎麽成功?”
“想成功就必須要貪婪嗎? ”
“要。”淳於贇毫不猶豫地說著,把麻醉劑打入了憶樺的手臂。憶樺覺得臂上一陣微微刺痛。
淳於贇盯著憶樺的眼睛道:“你從小沒有母親,所以害怕幽閉黑暗。而我從小沒有父親,母親是個酒鬼,所以我怕沒錢,怕被人欺負。從很小的時候起,我就決心什麽都要得到!”
憶樺漸漸覺出幾分涼意,一定是麻醉劑開始起作用了。見淳於贇灰色眼眸裏滿是傷感,她想轉移話題,於是問道:“那你從什麽時候學中文的?”
“從我知道我的父親是誰哪天起。我努力學好中文,而且刻苦學習醫學知識,終於考到這個研究中心,努力工作,幾十年如一日,一步一步走到核心位置,直到取得他的信任。”
“那他知道你是誰嗎?”
“不知道。他和你一樣,見到我覺得喜歡親近,但不知道為什麽。”
“你為什麽不告訴他?”
“我學醫這麽努力,就是要他對我另眼相看。如果告訴他了,他對我再好也無非……無非是動物性的父愛,我怎麽能證明自己?”
“你做什麽醫學工作?你的視力那麽差,能做外科醫生嗎?”憶樺已經開始迷糊了。
“你很有觀察力,居然看得出我視力很差。”
“這不難觀察。我早就注意到你怕光,隻敢在黑暗處活動,不難判斷你視力有缺陷。”
“那我的缺陷是遺傳還是外傷呢?”淳於贇笑問。
“如果是外傷,依這個中心的財力和條件,早給你治好了。我猜你的眼疾是遺傳。”憶樺努力保持清醒。
“那你猜猜我現在想做什麽?”憶樺朦朧中聽到淳於贇的聲音,心中突然閃電般地一亮,隨即就陷入了一片昏暗。
憶樺如今生活得特別快樂。
她的記憶手術很成功,她全麵恢複了從嬰兒到三歲時的記憶。從前被時光掩埋的美好瞬間都重新湧現,她時時能聽到外婆推著她的搖籃輕輕唱:“玫瑰花玫瑰花,爛開在碧欄杆下……”她甚至能回想起母親的笑臉,她乳頭的芬芳,胸懷的溫暖。憶樺總是在清晨起床前追憶起外婆和媽媽,她們的愛帶給她一整天的溫馨和愛意。
起床後,憶樺就去上班。在公司,她工作積極,領導團隊研發出的新產品受到各界歡迎,不斷地打破銷售記錄。公司上層主動給她加薪,送她去世界各地講學旅遊。所到之處,用戶夾道歡迎,圍著她簽名留念。
下班以後,憶樺則要忙著約會,對象都是事業有成的多金帥哥。他們全都真心愛她,陪她去高雅的餐廳進餐,去昂貴的商店購物,而且每個人都手捧鮮花和戒指,爭搶著要和她結婚。
憶樺的美夢周而複始,連綿不斷。
她從來沒有這麽幸福過,臉上總是掛著微笑。她的幸福也感染了鳳凰城精神病院的所有醫生和護士。這個他們在醫院門口發現的盲女,是他們見過的最快樂的病人。一天到晚微笑著,沒有任何時空觀念,在自己的世界裏,活得津津有味。
他們給她做了大量的測試,發現她體內,尤其是腦子裏多巴胺含量超高,她全身心都沉浸在快樂的漩渦裏,載沉載浮。
淳於贇也終於心願圓滿了。金錢、權勢還有一雙明亮的眼睛。凡是他想得到的,都已經擁有了。現在他終於可以走到陽光下,看看鮮花、蝴蝶、溪流、鬆林,而不必擔心亮光會灼傷自己的角膜了。
世界這麽美,他真恨自己為什麽沒有早些遇到眼睛的主人。
其實當初去洛杉磯接她來這裏時,他心裏是非常抵觸的。幾十年的忍辱負重,處心積慮,就是為了某一天可以成為這個金錢帝國的主人,而那團浸在藥水裏的灰白質,居然命令他去把那個無知的女子帶到絕密之地。
他立刻就看出這個女人是個大威脅,她不光擁有灰白質的基因,還能觸動他殘餘的感情,這令淳於贇妒火中燒。幾十年的鞍前馬後,忠心耿耿,居然敵不過幾星愛情的劫灰。
他付出的已經太多了,所有的計劃,不能被一個無意中闖入帝國的女子所打亂,不管她多無辜。而且,她的基因和他匹配完美,意味著她的眼球能夠輕易移植到他的眼窩裏。當她躺在手術台上和他輕鬆聊天時,他幾乎要壓抑自己心中的憐憫。
不過他沒有讓自己失望,一切按計劃進行。他如願以償,先是得到了眼球,然後給那團灰白質的營養皿斷了電。反正人機接口還在試驗階段,出點兒岔子也難免。
沒了那團灰白質的存在,淳於贇眾望所歸,成了人類信息研究儲備集團的實際領導人,他立刻把公司從注重解決從前記憶問題和情感矛盾的過去型業務,改換成了滿足個人內心需要與夢想的未來型模式。已經有人攛掇他把集團做得更大些,開始做上市準備。
淳於贇躊躇滿誌,但不肯輕易冒進。他準備先做些實驗,等有了可靠的數據再說。他每個月都慷慨地向不同的精神病院和貧困地區,免費投放大量的致幻劑和止疼藥。社會讚美他的善心,而他隻認真敬業地記錄數據。
每當他對願望達成的速度有些燥急時,他就會把那個嵌著玫瑰的音樂盒上緊發條,讓清越叮咚的樂聲平複自己的心緒。
如今的他經常仰望星空,讚歎宇宙宏大美麗。隻是每到月圓之夜,月華如水時,他會不由想起那個叫憶樺的女子。
她不過是座橋,而他才是目的。
【此文已在《青年文學》(2020年第7期)發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