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朱樓夢(六十):爾有何貴?爾有何堅?
“悟禪機”一回裏,黛玉曾問寶玉:“至貴者‘寶’,至堅者‘玉’。爾有何貴?爾有何堅?”寶玉那時還不曾徹悟,因而不能回答。
年少時看到這一段,也不懂寶玉有什麽可貴之處,婆婆媽媽不說,一不留神就發瘋、發傻,除了他長的“得人意兒”,想不出他有什麽優點能夠吸引才色雙全的薛寶釵、林黛玉對他傾心,為他流淚。可是有了人生閱曆後再看《紅樓夢》時,就覺出寶玉那樣的男人,其實很難得。
中國傳統文化語境裏,優秀男人對女人的態度多少是以鄙視為底色的,仿佛不瞧不起女人,就顯不出他們的高風亮節來。經典裏有文聖人孔夫子教導我們“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民間傳說裏,武聖人關公月下斬貂蟬,直接從肉體上消滅女性的誘惑力;文學作品裏《水滸傳》裏的好漢大半是“厭女狂”,所以一群大老爺們湊在一起“打熬氣力”;就連充滿了輕憐蜜意的《影梅庵憶語》裏,冒襄最津津樂道的他是如何“冷麵鐵心”地拒絕董小宛的千裏追隨,在國破家亡的時刻他如何不把這個美妾的存亡放在心上,對她的愛是在她死後才開始傾訴的,因為悼亡是經典的寫作題材,從詩歌到散文,他需要用兩種文體來表達。
《鏡花緣》對女人的才幹是欣賞的,可那種奇幻的風格與情節,很大程度上模糊了它的社會批判意義和性別平等意識。《浮生六記》對女性生存處境的表達也算是充滿了同情了,可芸娘為老公挑選小老婆的那份殷勤,實在讓天下性心理正常的女人覺得匪夷所思。這兩部作品還是從男人角度敘寫的,滿足男人欲望的女人是好的(比如芸娘),挑戰男人權利的女人就是壞的(比如武則天)。
《紅樓夢》的獨特之處在於這是中國文學史上唯一的不以男性社會的道德係統和價值原則為標準的小說。寶玉是其中最明顯的叛逆者。他對功名的拒絕,他對利祿的鄙視,他對禮教的質疑,他對弱者的同情,都是對世俗價值觀的背叛和離棄。與中國文學史上大多數以建功立業為目的的男性形象不同,寶玉的追求和誌趣在於順從自己內心的欲望和情感。
中國古代社會裏,女性是最大的弱勢群體,從經濟到人格,都沒有獨立的地位。然而,寶玉的名言“女兒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我見了女兒便清爽,見了男子就便覺得濁臭逼人”,反映了他對女性群體的認同。寶玉喜歡在內帷廝混不是為了滿足“皮膚濫淫”的性欲,而是以閨閣為堡壘來拒絕男性世界對他本性的侵蝕。
對女人,尤其是少女們,寶玉有著天然的悲憫心。他欣賞她們的“小才微善,”同情她們的惶恐和不安,原諒她們的謊言和錯誤。寶玉不是“偽娘”,更不是濫情者,他隻是個少有的尊重女性的中國男人。他對女孩子們的那種深沉的欣賞和包容是要經過滄桑後才懂得,才欣賞,才感動的。
黛玉愛寶玉,書中的解釋是她需要“還淚”,那麽寶玉為什麽愛黛玉呢?論起來,寶釵、湘雲等閨秀在容貌、家世、才華上並不輸於黛玉,尤其是寶釵,美到了露一截手腕就讓寶玉發呆的地步。寶玉對黛玉的愛其實不需要什麽神秘主義的解釋,寶玉認定了黛玉是他的“知己”。別人認為他是“混世魔王”、“處窩子貨”、“無事忙”的時候,要他在“仕途經濟”上下功夫,唯獨黛玉不去說這些話,對她來說,他在她心中的價值和他未來的仕途無關,這種非功利的信任無條件的摯愛怎麽能不贏得寶玉傾心的回應。
“天地間,人為貴”,寶玉對女性的愛護,對弱者的憐惜,都是他的可貴之處;他對黛玉生死不移的愛情是他的堅韌之處,所以他無愧於“寶玉”之名。
對他所愛憐的女性來說,寶玉是多情的,他連香菱、平兒這些親戚家的侍妾都關心到。對於需要他在世俗利祿場上進取的家人來說,寶玉是無情的,他居然拋下年邁的雙親,美貌的妻妾,整個家族的期待,悄然出家。難怪“情榜”上寶玉的判詞是“情不情”。
其實整部《紅樓夢》,講述的就是寶玉在本性(內在的欲望)與社會(外來的期待)之間的掙紮。寶玉者,保欲也,擾擾紅塵中,他不肯失去本來麵目。於是黛玉身上的癡情任性,成為寶玉最留戀的春夢幻影。寶玉隻想做小孩子,永遠留在懵懂混沌的童年狀態,可是女孩子們都在慢慢長大,湘雲、黛玉都逐漸失去嬌憨之氣,開始為生存家計而操心,隻有他想固執地留在大觀園裏,拒絕園外的汙濁世界。他是中國的彼得潘,卻沒有永無島可以逃避。那個時代裏,一個人如果不想承擔成長的煩惱和責任,出家成了唯一現實的選擇。
高鄂的續文自有其動人處。可是寶玉的大紅猩猩氈鬥篷太紮眼了,給和尚穿,未免闊氣了一點。過於傳奇化,和曹雪芹細膩深沉的寫實作風不連貫。倒是《儒林外史》裏陳和甫兒子出家的故事,枯澀暗淡,真實人生的底色。沒有神仙道人的超度,隻是對現實的逃避。寶玉出家不是為了宗教,也不一定是因為失落的愛,很可能是象陳和甫的兒子一樣,為了一點生活中的享受和自由,而選擇放棄家庭和責任。出家以後,陳和尚終於自在地吃上了豬頭肉,而賈和尚終於可以不去當眾人眼裏的“寶玉”了,他回歸成為一塊石頭,在大荒深處,默默地記載著那些他經曆過的女子的美麗與哀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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