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菱覺得應該帶孩子們出去,好讓他們能說幾句話。沒等她張嘴,青芷就笑道:“菱姐姐,天不早了,我得回去了。”她吩咐文薰和瑟依向紫菱磕頭致謝,兩個孩子依言施禮,已經有侍從向劉備稟報他們要離開的消息。
文薰向趙雲道別,摟著他的脖子依依不舍。“我有一樣禮物給你。”趙雲勉強笑著,解下腰間的青釭寶劍遞給他。
文薰接過寶劍,看看劍柄上的天女,驚訝地問青芷:“阿娘,這就是匈奴的青釭劍嗎?”
“對。還不快謝過趙伯伯!”
聽青芷口中說出“趙伯伯”三字,趙雲隻覺得心中像被刀刺了一下似的,其疼無比。不料文薰把劍遞回到趙雲手上說:“本來長者賜,少者不敢辭,可這是一把天下少有的寶劍,薰兒不該無功受祿。”
見他如此懂事,趙雲心中又是歡喜,又是淒涼,摸著他秀美的麵頰道:“倚天劍太長,不適合小孩子用,你隨父母征戰大漠,該有一把隨手的利器才好。我隻怕無緣見到你長大成人,威震大漠的雄姿,但是有這把劍陪你建功立業,會令我欣慰。”文薰接過青釭劍,雙手合掌如蓮花狀,向他行了一個鮮卑禮。
趙雲忍不住攬他入懷,娑摩不已。文薰摸著趙雲的臉,忽然問道:“伯伯,你的臉上怎麽有個傷疤,是誰打傷你的?”
“你父王。”
“我父王?!”文薰大為驚訝,回頭看看青芷,隻見母親正用一支玳瑁小梳整理瑟依的鬢發,仿佛沒聽見他和趙雲的談話。“我父王是伯伯的表弟呀!他是世上最好的人,最公平,最勇敢,大漠草原上的人都說他是大英雄。我父王為什麽會打你?”文薰不懂得這世上他最尊重的兩個人會互相傷害,心中難過,都快哭了。
“薰兒,天時已晚,我們得走了。”青芷已將瑟依的秀發梳好,催促道。
“很多年以前,伯伯做了一件錯事,你父王很生氣,盛怒之下,將我打傷。可是我從來沒有怪過他,這傷也早就好了,一點兒都不疼了。”
聽趙雲如此解釋,文薰心下釋然。“那我會告訴父王,你沒有生氣,我想父王也不會生伯伯的氣了。伯伯將來一定到我們的王庭來看我,我給伯伯打最好的黃羊和麅子。”文薰大有鮮卑人的好客之風。
趙雲苦笑著搖搖頭,又道:“等你長大成人以後,娶妻生子這樣的大事,一定要讓我知道。”
婚姻對這個年紀的男孩子是最遙遠也最滑稽的事情,文薰一聽就咯咯地笑個不停。阿鬥用手指刮著腮幫,對瑟依擠眉弄眼地做鬼臉,不想被張蕊看到,一把揪住他的耳朵,逼他向瑟依道歉。孩子們正笑鬧著,劉備等人進來了。青芷告辭,劉備止住她,沉默半晌才終於問道:“淑兒和慧兒現在怎麽樣了?”他聲音顫抖,滿臉的痛悔之色。
“她們早就出嫁了。淑兒嫁給了荀優的長子,慧兒嫁給了琅琊王家的二公子,都是英俊純良的少年名士,將來定能仕進有聲。聽說淑兒和夫婿尤其恩愛,慧兒也已經生下了兩個兒子。若是甘夫人泉下有知,一定會為她們姐妹得所而倍感欣慰。”
劉備既感且愧,忍不住老淚縱橫。阿鬥急忙跑到父親麵前問道:“爹,你怎麽哭了?”
劉備抹去淚水勉強笑道:“爹高興得很。你的兩個親姐姐還活著,爹居然有兩個外孫,當上外爺了!”
“那我什麽時候能見到他們?”劉禪興奮地問。劉備越發難過,摟著阿鬥,淚落不止。
諸葛亮也忍不住問道:“舍姐全家被遷往北方後,一直音訊皆無,你……可知道她們的下落嗎?”
“這些年來我一直在塞外,除了親眷家事外,別的都不太清楚,不過我可以幫你留意打探一下,或者幫你給她們帶封信也成。”
諸葛亮低下頭想了想,黯然道:“不用了。”他年少流落荊州時,多虧兩個姐姐的照料扶助,如今天下鼎立之勢已成,他恐怕沒有和姐姐們見麵的機會了。
青芷小心翼翼地對劉備道:“要是皇叔想和兩位令愛互通音訊,我可以……”
劉備急忙擺擺手道:“我隻要知道她們兩個平安就好。她們都已經嫁人生子了,而且從小也……何必去給她們惹煩惱呢?”他又有些哽咽。
青芷點頭,對紫菱說道:“令堂兄夏侯霸以後要隨我三哥常駐長安,我會把你禮葬令伯父的經過告訴他。你能對令伯父如此盡孝,他的兒女們都會感激你。”夏侯紫菱立刻淚如泉湧,擔心有一天丈夫會和堂兄在戰場上兵戎相見。孩子們見大人們神情憂傷,都不敢吭聲,大帳內一時靜悄悄的。
亂世中分屬敵對陣營的親友能有幾個時辰的歡聚已是意外之喜,可分別就愈加痛苦。紫菱拉著青芷的手久久不願分開,張飛、張蕊都不停勸慰她。好不容易勸得紫菱收淚,帳外傳來一陣嘈雜的人馬聲,隻聽劉封道:“沒有主公的手令不能進去!”張飛和趙雲對視一眼,正要提刀出帳,忽見馬超怒氣衝衝地撞了進來。
“你就是蘭陵公主?”馬超問道。青芷微微點頭。“你爹殺了我全家老小二百多口人,以牙還牙,以血洗血,今夜我要殺了你和你兒子、女兒給他們報仇。”他說著舉劍向她撲去。張飛抱住他的雙臂,趙雲已經從他手中奪下寶劍,劉備連聲嗬斥他住手。
青芷毫無懼意,從酒案上拿起一隻金樽,向劉備從容笑道:“我再敬皇叔一杯酒,夜長風冷,想給皇叔講一個我從西域聽來的故事。”
侍從們重新安置杯盤座次,青芷依然上座,瑟依抱著倚天劍坐在母親身旁,劉備、諸葛亮等將佐分左右列座相陪,張夫人夏侯紫菱以女主人的身份坐在下首。趙雲把文薰抱在懷裏,不時地為他撿各色果子吃。
青芷緩緩說道:“西域有個小國叫烏孫,本是我們大漢的藩屬,可是自從董卓亂政以來,大漢的天威難及塞外,匈奴趁機統治了西域,對各國壓榨欺淩。烏孫國小力微,很快被匈奴搜刮得國庫空虛,百業凋敝,一時民怨沸騰。匈奴單於派使者來指名索要烏孫國寶,如果不乖乖奉上,就要兵圍城池,亡國滅種。烏孫王自然不甘心把國寶相讓,可是匈奴鐵騎把烏孫城圍得鐵桶般,日夜攻打,國王一籌莫展。”
“這時有人提醒他雖然烏孫是個小邦,可是在西域三十六國裏,卻是唯一能跟大漢皇室攀上親戚的藩屬。當年孝武帝為了聯合西域各國對抗匈奴,曾先後把細君、解憂兩位公主嫁給烏孫國王,她們的後裔從此在西域繁衍,相信大漢天朝不會放任匈奴欺淩自己的血脈。烏孫王決定派人向中原求救。”
“當時西域和中原不通音訊已經十幾年了。烏孫使者到了涼州才知道漢室播遷,天下分崩,朝廷自顧不暇,根本不可能馳援塞外。烏孫使者眼見救國無望,站在長城上對著洛陽方向放聲大哭。他的忠義感動了一個年輕的邊將,他願意自領一軍去解烏孫之圍。”馬超的臉色已經由憤怒變成了驚異。
“這位將軍果然神勇無比,很快就擊敗了匈奴,把他們趕出西域。烏孫國上下感戴這位將軍如天神一樣,國王親自牽馬執韁,迎他入城,又在王宮中,排下盛宴,讓自己的女兒茉耶公主為這位將軍斟酒布菜。”
“茉耶公主是聞名西域的美女,不但容貌姣好,能歌善舞,而且自幼仰慕中原天朝,會說一口流利的漢語。宴席上,她作歌讚美這位將軍,而且還為他跳起了祭神的天女舞。那漢人將軍為茉耶公主的美貌才華打動,當場向烏孫國王求婚。國王當然希望有位神勇的女婿來保護女兒和國家,可是烏孫王室數代單傳,國王隻有這一個女兒,身為王女,她既是大位的繼承人,又是守護神廟國寶的聖女,所以不可能嫁給漢人將軍,隨他入關。而這位漢人將軍也不願意入贅烏孫,議婚之說隻好作罷。不過這位漢人將軍和茉耶公主在宮中時時相見,英雄美人朝夕相處,兩情相悅之際,發誓終生恩愛,絕不相負。”馬超雙手緊握著食案,他的臉色變得煞白,兩眼充滿了恐懼,仿佛見到了鬼魅一般。
“那位漢人將軍雖然身在域外,卻心係中原戰局。當時魏王已經平定了北方,準備以傾國之力南征。當時潼關以西,防守空虛。這位將軍早有逐鹿中原的意圖,不願意放過這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他毅然決定離開西域,加入中原的戰局。”
“臨行前,他向茉耶公主發下毒誓,保證一旦中原戰事少解,他就會重返烏孫,和她成婚。茉耶公主意亂情迷之際,又見他如此信誓旦旦,也就相信他會遵守兩人的婚盟。臨行前,她將烏孫國的那鎮國之寶——祭天金人,偷偷給了那個漢人將軍。”
“祭天金人,你說的可是胡人信奉的那個佛陀像?” 諸葛亮突然打斷青芷。
“對,就是冠軍侯奪回的那個金人。” 當年冠軍侯霍去病馬踏祁連,威震漠外,曾滅休屠國,奪其祭天金人而還。那時西域各國開始信奉一支西來的宗教——佛教,而金人正是此教的聖物,這尊佛像額頭所嵌並非尋常珍珠,而是一顆佛祖舍利。為了鞏固大漢在西域的影響,後來解憂公主和親烏孫時,武帝陛下深謀遠慮,特將金人賜給她作為陪嫁。烏孫得此聖物,修築高塔來供奉金人,西域各國的王公百姓無不欣然前來瞻仰膜拜。烏孫雖然國小力微,但由於金人的關係,從此得以領袖西域。
“那位漢人將軍離開後不久,匈奴人去而複來,兵臨城下。烏孫國王率領臣民一起到供奉金人的神廟求取神諭。他們發現被供放在高塔中的金人不見了。烏孫的軍民以為這是天神背棄他們的凶兆,一時鬥誌崩潰,匈奴趁機攻破了城門,國王在亂軍中被殺,茉耶公主僥幸死裏逃生。”
“她在世上無依無靠,唯一的親人就是那位漢人情郎了,決定東去尋找帶走金人的那位將軍,希望他能幫她報此血海深仇。等她孤身一人穿越瀚海,找到那個漢人將軍的府第時,卻發現裏裏外外張燈結彩,原來他早已妻妾成群,兒女繞膝,還正準備向朝廷求娶天子禦妹。”
“茉耶公主不由心灰意冷,不過亡國之痛早令她把兒女私情置之度外,她隻希望向他要回祭天金人,懇請族人的原諒,然後謀求複國大計。卻不想這個漢人將軍早知道這個金人在信奉佛教的胡人和羌人中的影響,他正要以此在關外提高聲威,索性對她避而不見。”
“茉耶公主悲傷憤恨,若癡若狂,突然想起他們分別時那人所發的毒誓:若是他有一天背棄她,他將失去所有的親人,背井離鄉,死於孤獨。茉耶公主曾是守護神廟的聖女,熟知各種符咒,她悲憤之餘,割破舌頭,親自給那個漢人將軍下了三道天魔血咒。”
青芷話音未完,隻見馬超一下子把酒案掀起,扯出長劍,指定青芷,喝道:“你這個妖婦,一派胡言!”
已經睡著的文薰被驚醒,迷迷糊糊地叫了一聲:“阿娘?”趙雲一麵安慰他,一麵已抽出青釭劍,指住了馬超的喉頭。瑟依手中的倚天劍也已出鞘,挺身擋在了母親麵前。
劉備急忙出言喝止馬超。青芷紋絲不動,淡淡說道:“馬將軍威震羌胡,難道怕聽一個女人的故事?” 馬超的喉頭能感覺到青釭劍迫人的寒氣,他知道今夜已不可能報仇,苦笑一聲,退回原座。
青芷把瑟依拉到身邊,撫摸著她的秀發,接著說道:“茉耶公主孑然一身,孤身匹馬,又一次橫穿大漠。她本想重返烏孫城,帶領族人重建國家,卻不料在她逃走後,匈奴人已把烏孫城搶掠一空,燒成了一片廢墟,殘存的族人也被擄掠到三千裏之外的匈奴王庭。麵對斷壁殘垣,茉耶公主痛哭失聲,悔恨不已。在她十三歲成為神廟聖女時,曾經發誓獻身社稷,與國同休。茉耶公主將烏孫國滅視作自己破戒的懲罰,眼見複國無望,就準備自殺謝罪。偏偏這個時候,茉耶公主赫然發現自己有了身孕。” 在座的人都抽了一口冷氣,馬超更是驚駭不已。
“為了延續烏孫的國脈,躲開匈奴的追殺,她穿上又髒又爛的衣服,來到一個龜茲人聚居的村落。當地人以為她隻是個討飯女人,不太在意,見她懷著孕,常有好心人給她點兒吃的用的東西。幾個月後,一個風雪之夜,她生下了一個女兒。”馬超緊皺著眉頭,死死地盯著青芷的臉。
“茉耶公主在龜茲忍辱負重,隱姓埋名。三年後,她帶著女兒穿越大漠草原,潛行到匈奴王庭。她想鼓動被匈奴掠走的族人逃回故鄉,可是她的族人因為她身為神廟聖女,不但失卻金人,而且破戒生女,深感憤慨,沒人想追隨她。失望之餘,茉耶公主隻得離開匈奴王庭,重返龜茲。正巧那一年,匈奴單於要求西域各國進獻一些色藝絕佳的歌舞伎。龜茲王舍不得把自己心愛的舞姬相贈,於是在龜茲全境搜羅美女。茉耶公主決心假扮舞姬,刺殺匈奴單於來報亡國之恨,殺父之仇。她把孩子寄養在一個信得過的人家裏,隻身來到了龜茲城。”
“她在應選的佳麗中脫穎而出,和其他美女一起被送到了匈奴王庭。一天晚上,單於留她侍寢,茉耶公主複仇心切,結果功敗垂成,刀子紮在了單於的左肩上。她被匈奴的護衛抓起來,嚴刑拷打。為了愛女的安全,她始終不肯泄露身份。單於恨透了她,在月圓之夜,把她綁在大營外的木樁上,要讓草原上的群狼生生吞噬她。恰巧當時鮮卑王率兵偷襲匈奴王庭大營,救下了茉耶公主。她遍體鱗傷,自知不久於人世,掙紮著將身世坦明,求我們找到她的女兒,以期臨死前能夠再見孩子一麵。”
青芷說到此處,不覺有些哽咽,紫菱更是拭淚不已。馬超用雙手捂住了臉,雙肩顫動不已。大帳裏靜得仿佛能聽見燭火爆裂的聲音。
“她奄奄一息,卻無論如何不肯咽下最後一口氣。我們夫婦敬重茉耶公主的義烈,答應在她死後,收養她的女兒,並助其恢複烏孫國舊域,她這才撒手人寰。”
“你收養了茉耶的女兒?” 馬超驚愕。
青芷鄭重地點點頭,指著端坐在身邊的瑟依道:“這就是茉耶公主的女兒,當今的烏孫女王!”被擄至匈奴王庭的烏孫人當年不肯追隨茉耶公主,但見她以身殉國,也都原諒了她,他們聚集在靈床前,尊瑟依為女王。
“怪不得,怪不得……”馬超聲音顫抖,像是寒夜裏的夢囈,還沒說出來,就被風吹走了。他快步走到瑟依麵前,打量她。瑟依冷冷地直視著他,毫不畏縮。
“你阿娘沒告訴過你……你爹爹是誰?” 馬超握住了瑟依的手。
瑟依搖搖頭,想把手從他的雙掌中抽出。馬超卻抓緊了她的小手:“我就是你的爹爹啊!當年去烏孫國的漢人將軍就是我!”大帳中人恍然大悟。
“你是我爹爹?”瑟依看看青芷,她點了點頭。
馬超欣喜若狂,仰天大笑道:“老天呀老天,我沒有斷子絕孫,竟然還有一個孩子!”帳中諸將皆知他的妻妾兒女均慘死在戰亂中,孩子對他而言格外珍貴,都替他感到欣慰。隻見他興奮地抓住瑟依的雙肩道:“瑟依,叫我爹爹,叫我爹爹呀。”
瑟依從腰間解下一把七寶鑲嵌的金鞘短刀,遞向馬超:“你認識這把刀嗎?”
馬超抽出刀來,隻見霜鋒雪亮,但也沒什麽奇特之處,他不解地望著瑟依。 “你仔細看看這把刀的刀柄!”她的嘴角掛著冷笑。
馬超這才注意到刀柄頭是一截質樸的骨頭,已被瑟依的手澤浸潤成了淡黃色。 “這是什麽骨頭做的?”
“人骨。是我阿娘的手腕。”瑟依平靜地說道。馬超聞言大駭。瑟依看了他一眼:“阿娘遺言把她的骨灰撒在烏孫城廢墟裏。她還讓葬師截下她右手的腕骨,製成這柄寶刀。她說生不能手刃仇敵,可她的鬼魂會引領我替她和烏孫國複仇。等我長大後,定要用這把刀刺進每一個仇人的心窩!”
帳中的將佐有些不寒而栗,他們何嚐見識過茉耶公主這樣愛恨分明、剛烈果毅的西域女子。馬超更是麵如土色,驚駭不已。聽青芷追述茉耶母女在大漠裏的流離磨難已經令他愧疚傷心,如今得知當年烏孫王宮中的那個多情美麗的異國公主隻餘半截枯骨,他的雙手劇烈地顫抖起來,幾乎連刀都拿不住。他勉強鎮定住自己,啞聲問道:“瑟依,你阿娘讓你殺我嗎?” 瑟依不答,臉上的恨意一覽無餘。
馬超忽然心灰意冷,將短刀遞給瑟依,“孩子,你要報仇,現在就來吧。”他闔上眼,多年的戰陣廝殺,親人慘亡早讓他對死無畏了。倒是活著,每天早上醒來的時刻覺得自己是唯一被遺忘在世間的人,才真正痛苦不堪。他簡直有些期望瑟依這一刀會刺得又狠又準,就此了斷生命。
可是沒有,那致命的一刀遲遲沒有刺來。他睜開眼,看看眼前的女孩,他在世上的唯一骨肉。她的臉美麗而冷漠,馬超分明從她孤傲的神氣裏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他忽然有不可抑製的欲望想擁抱親吻這個孩子。仿佛聽到了他的心聲似的,瑟依臉上綻開了一個明麗的笑容,馬超驚喜交加,他張開雙臂,叫道:“瑟依!”想擁她入懷。卻見那女孩舉起了短刀,一寸一寸地向他心口推進。
“不可!”“住手!”就當瑟依的刀尖逼近馬超時,兩個人突然同時從座位躍出,一個緊緊抱住了她,另一個迅捷地從她手中取下了短刀。像是從夢中驚醒似的,瑟依怔了片刻,摟著抱住她的青芷放聲大哭。
“瑟依,天倫之情不是刀劍可以割斷的。不管你心中如何怨恨,你都不可逆倫弑親,犯下世間至大的惡孽。”趙雲把短刀放入金鞘然後還給她。
“送薰兒進了洛陽的太學後,我們就回大漠,今生今世,將不再踏入玉門關。此生此夜,是你和父親相認的唯一機會。”青芷拂去她臉上的淚水,輕輕地對她說道。瑟依聞言咬住了嘴唇,眼淚一顆顆地滾下來。“瑟依,你的名字在烏孫語裏是什麽意思?”青芷柔聲問道。
“希望。”瑟依哽咽著說。
“對呀。你是你阿娘最絕望時候的希望。”青芷微笑著說:“瑟依,你父母之間的所有恩怨情仇,都是上一代的事,和你無關。你隻要記住你是他們的孩子和希望就好。”說著,她站起身把瑟依交到馬超的手裏,父女相擁大哭。帳中人唏噓不已。從趙雲身旁走過的瞬間,青芷的衣角仿佛拂到了他的臉,那熟悉的香氣,如電擊一般,令他的麵頰抽搐不已。
好不容易等他們父女止住了哭聲,馬超對青芷道:“謝謝你替我撫養了這個孩子,可是馬家滿門二百餘口都死在你父親的屠刀之下,這筆血債我總要討還!”他的五官痛苦地扭曲著,這些年來,如果不是複仇的願望支撐著,他早就沒有活下去的勇氣了。
“這座大帳中,除了張夫人和這兩個孩子,我們誰沒有殺過人?我們所殺的哪個不是人子?馬將軍,自你造反西涼以來,數十萬生靈塗炭,他們的悲哀和憤怒該向何處傾訴?他們的性命該向誰討還?”見馬超久久不語,青芷又說:“冤冤相報,永無了局,不如以慈悲化解怨憤,以智慧製止戰亂。等我回到塞外,會派西域高僧來指點將軍皈依佛陀。馬將軍若有煩惱,可向茉耶公主的金人懺悔祈禱,自能遠離掛礙恐怖,顛倒夢想,度去一切苦厄。瑟依十八歲時將正式登基為烏孫女王。那個金人是烏孫國寶,到時候,她會來親自討還。”
馬超默然。他兵敗歸蜀,除了勇力之外,價值就在這個金人上。如果沒有金人,他在篤信佛教的羌、氐人中就會大大喪失威信;可是不還給瑟依,他將如何心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