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道還 9/15/2023
老郎很懵懂。在老郎還是小郎的時候,就是在專業上頭腦靈活,其餘的事懵懂,隻能聽懂字麵的意思,看到眼前的東西。
老郎的妻子懷孕到了五六個月的時候,因為隻有他們兩口兒在美國,他經常忙地昏天黑地,就更懵懵懂懂。這天忙完,已經半夜,老郎躺下去立刻就睡著了。不知過了多久,老郎在夢中驚醒,猛然睜開眼睛。
這個夢很短,又或很長,但老郎感覺上隻有一瞬,隻有一個畫麵,是他在某大學讀書時遇到過的一個女生,端著洗澡用具,從馬路對麵走過。
當時的小郎對某大沒什麽挑剔,隻是覺得某大裏的各種水票、澡票、甚至還有剪頭發票,很可笑。認識這個女生就與澡票有關。
某大的開水房,有個專人在門裏收水票,一瓶水2分錢;隻認水票,不收錢。收水票也很簡單,一個人帶幾個暖瓶,一目了然,隻要將對數兒的水票放到桌子上,徑過。小郎知道自己很懵懂,平常去打水,總提醒自己要帶水票,路上還要再確認一下,以免現眼又白跑一趟。
一次,小郎剛走過收水票的桌子,就聽收水票的退休軍人老頭大吼:“站住。”聲音很洪亮,把小郎嚇了一跳。還好,被叫住的是他前麵的一個圓頭圓腦,頭發稀疏堅硬,又敦實的男生,一看就是屬於某種學霸型,大大咧咧中又有精細。
老頭很義正詞嚴地說:“你少給了一張水票。你是四個暖瓶,應該是四個,你隻給我了三個。”小郎覺得整個水房都靜下來了,目光如箭,往這邊射過來。小郎想溜開,還沒動,就聽學霸說:“這不是四張麽,就在你的桌子上。”老頭很嚴厲地一手指著小郎的臉,很近,說,這是他的,你的是在我手上這三張。”小郎覺得目光都轉向了自己,很想身體變得薄一點兒,少受點兒照射。這時有個女聲,在寂靜裏,小聲說:“不是掉地上了吧。”一眾目光又都轉向地麵。小郎剛輕鬆一下,就覺得目光又來了,地上不知為什麽今天那麽幹淨。這時學霸臉都漲紅了,但用不知江西還是湖北的口音,結結巴巴地爭辯:“我,……我不,不……不會少給你兩分錢的呀。”這個爭辯,使小郎幾乎要笑出來,又覺得自愧不如。
每個學期初要買的澡票是另一種可笑,因為能買到的量少,大概一周兩張不到。別人還好,對小郎說,實在難熬。小郎不比別人幹淨,隻是習慣了運動後和出學校回來,一定要洗澡。秋天過去,小郎打聽到宿舍區附近有個不知幹什麽的工廠或作坊小院,裏麵有個鍋爐,燒鍋爐的工人為了外快,弄了個簡陋澡堂。至此,小郎就兩邊兒都去,雖然簡陋澡堂遠一點兒,冷一點兒,簡陋到隻有一間屋,屋裏麵除了三四個流水不暢的淋浴噴頭,別無他物,但剛剛好解決了小郎的問題。小郎對生活質量也很懵懂。
去簡陋澡堂的路不差,是兩條車道的路,一邊是院牆,一邊種著一片連翹,很少人走。但小郎最喜歡的是有個女生,也是去那裏洗澡,大概與他的作息接近,每個月總會在路上遇到幾次。小郎是近視眼,她對麵過來時,小郎又總是先換到路的另一邊走,所以從沒看清過,隻覺得她挺養眼的。
這樣過了年餘。小郎聽到高年級學生談論某個女生,覺得很像,就問了一下。那人說:“天然卷兒,特別愛洗澡,就是她。長得不錯,但家教嚴還是靦腆怎麽的,不愛跟人打交道。她們係男生不敢追,難接近,學習好,家境應該也挺好,把他們嚇住了。”又笑:“她是啥啥係的,跟你們一樣,都在那個老啥學樓裏有實驗室。怎麽,你感興趣?”小郎覺得這個人平常有點兒輕佻,怕聽到什麽不中聽的話,就立刻把話題岔開了。
旋即,小郎遇到了後來的太太,情投意合。又要留學,又要做功課,又要陪女友,每天忙得不可開交,也想不起來這回事。隻是每次遇到時,才好像突然又注意到了她,總在那裏。
小郎畢業即出國,與當時還是女友,仍在讀書的太太海誓山盟,第二年回來娶她,就走了。這一去就是整一年。第二年,小郎回來娶老婆。女友還要一兩周才畢業。小郎就在學校裏天天混著。
這天,小郎的女友中午要去開組會和吃散夥餐,扔給小郎一張飯卡,讓小郎自己去自助食堂吃午飯。快放假了,食堂人不多,小郎一邊盤算著結婚、婚後行程,一邊正吃著。一個卷頭發的女生突然走過來,徑自坐到了他的對麵。雖然這是小郎第一次這麽近打量她,但小郎一眼就認出來了,在那裏愕然——還真是很漂亮,杏眼,鵝蛋臉,莊重,嫻雅。
卷發女生很大方地衝著小郎微笑,開口說:“嗨。”聲音清亮。小郎嗨回去,很沒麵子地好像底氣不足。卷發女生低下頭,自顧自地舀一勺飯,又抬頭說:“你去哪啦?”小郎心裏想,這哪是靦腆呀?大方、直接、熱情哪個詞都更貼切。這些人淨胡說八道。小郎的懵懂又犯了,開始詳述自己這一年。但講了兩分鍾,覺得失態,反問:“你呢?留下讀博啦?還在那個老啥啥樓?”卷發女生露齒笑了,說:“是呀。”牙也很好看。然後她就令小郎感覺很突然地站了起來,微笑說;“我吃完了。我們回見。”小郎這才注意到她托盤裏的兩個碗都見底了,真是吃得好快。小郎想說點兒什麽,不知自己想說點兒什麽,她已經走遠了。
幾乎是立刻,小郎的女友出現了,願陪他,不願去聚餐。然後結婚,回鄉,出國,讀書,工作……,忙得很。小郎再也沒見過這個女生,再也沒有想起過,直到成了老郎,作了這個夢。黑暗中,老郎瞪著眼睛,很生動地想起她嗨一聲時的樣子:是靦腆!
又過了十餘年,老郎已經精明能幹,來過他辦公室的人都知道他的敏銳幹練、不苟言笑。這天老郎在辦公室閑得無聊,在網上隨便翻看,看到了一則笑話:有個農夫摔斷了腿,醫生問他是怎麽發生的。他說:“二十年前……。”醫生說:“不要講那麽久,就問你這次的傷。”農夫說:“講的就是這次。二十年前,我還是個四處打工的小夥兒。這天給一個農場主幹完活兒,在他的穀倉裏正要睡下。農場主漂亮的女兒,衣著暴露地來問我還需要點兒什麽。我說都好,不需要。她又問。我又回絕。如此三番,她才離去。我一直感恩……。”醫生說:“這與你的腿有什麽關係!”農夫說:“今天我修穀倉頂的時候,好想突然明白了點兒什麽……跺了下腳。”
老郎肚子裏哼了一下,表示讚許,立刻翻到了下個網頁。然而,不經意地,老郎拍了拍自己的腿。
謝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