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航道》讀評
楊道還 8/28/2025
《西北航道》(Northwest Passage by Kenneth Roberts)是本美國歷史小說。這本小說的兩個部分,分別於1936年和1937年在雜誌上連載,1937年成書出版。我手頭這本,是37年的第一版。
這本書當年在美國很受歡迎,1937年的銷量榜上,排在了第二,大概因為第一是《Gone with the wind》的緣故。(注1)這本書似乎尚沒有過中文譯本。
《西北航道》中,主人公蘭登(Longdon Towne)從第一人稱的視角,講述了自己的故事,故事背景是英法北美戰爭期間(1754-1763)的新英格蘭和加拿大(第一部分),和戰爭結束到美國獨立戰爭,主要場景在密西根州和英國倫敦(第二部分)。
1
西北航道得名已久。現在的新聞上,不時能看到有關西北航道的新聞,即從加拿大北部通過,連接大西洋和太平洋的航道。因為氣候變暖,這條航道成了巴拿馬運河和繞過南美洲合恩角的另一可能。
在英法北美戰爭時代,還有人試圖從北美五大湖地區發現一條西北航道。這個人叫羅傑斯(Robert Rogers,注2),是英軍中的殖民軍官。他在馬薩諸塞州出生,是土生土長的美國人。羅傑斯是個傳奇英雄人物,或冒險家,或亡命徒——如何看他,依賴於視角。
羅傑斯創建了以他名字命名的,歷史上赫赫有名的遊騎兵(Rogers' Rangers)部隊。他的遊騎兵結合了英軍的訓練和印第安人野外生存和戰鬥技巧,是英軍的一個利器和一支奇兵,是英國人取得勝利的一個重要因素。他能創建這樣的一支軍隊,與他個人的能力密切相關,他本人因為精通印第安人語言、地理知識、和狩獵技巧,神出鬼沒,令印第安人膽寒,稱之為白魔(White Devil)。
羅傑斯遊騎兵類似於民兵、民團,官兵的薪金,是羅傑斯發的。新英格蘭地區的移民,因印第安人在法軍支持與參與下的的襲擊,尤其是剝頭皮的行為,常處於恐懼中,因而願意出錢給羅傑斯,讓他僱用這樣一支遊騎兵。但羅傑斯入不敷出,債台高築。
羅傑斯遊騎兵沒有辜負這些移民,他們在英法北美戰爭中取得了一個關鍵性的勝利,即是摧毀了印第安人腹地的一個關鍵據點(1759年),印第安人發起襲擊的根據地。這個據點處於現在的加拿大魁北克(Abenakis at Saint-Francis in Quebec)。據說,此次戰役之後,印第安人沒了根據地,心理上也被震懾,從此襲擊新英格蘭移民的事件大為減少。
詳述這一戰役佔了《西北航道》第一部分的大部分篇幅。羅傑斯遊騎兵從現在紐約州出發(Fort Crown Point),克服了很多困難,如每天急行軍以擺脫法軍的追逐,在寒冷天氣裡在沼澤中行軍,給養缺乏等,最終到達了目的地Saint-Francis。在Saint-Francis,遊騎兵在幾個小時內燒毀了所有房屋,屠殺了幾乎所有人,老人、婦女、和孩子也隻有少數倖免,其餘都葬身火海。這些倖免的人中,又有些被當作俘虜帶回,後來其中一個男孩成了羅傑斯個人的奴隸。之後,遊騎兵從另一條路線撤退,每天被法軍追逐,疲於奔命,幾乎沒有給養,以至於發生了人吃人。遊騎兵一小部分人被俘,大部得以返歸,約140人(出發時200人)。最後一段路,去接應他們的英軍中尉畏戰,帶著食物先行撤退,使得他們幾乎陷入絕境。
第二部分的主要歷史背景是,英法北美戰爭之後,羅傑斯被新任英軍司令官排擠,遂到倫敦活動。在此期間,羅傑斯利用自己的名聲,寫書、寫劇本賺錢,最終引起英王的注意,爭取到了勘探西北航道的特許狀,也給自己活動到了密西根麥基諾島(Mackinac Island)一帶的總督職位。
新任英軍司令官與舊任不和,羅傑斯被視為舊任的人。履職後,新任英軍司令官羅織了羅傑斯叛國的虛假罪名,在他腿骨折不加救治的情況下,在寒冬裡長期囚禁,試圖在審判前讓他瘐死獄中。但這個人命很硬,度過嚴冬,在前任司令官舊部的關照下,被免罪。
羅傑斯遂又到倫敦活動,告訴無門,他的債務卻使他被投入臭名昭著的債務監獄。他本來嗜酒,在這裡徹底成了一個酒鬼。美國獨立戰爭開始,他才回到美國,大概因為他原來對英國忠心耿耿的表現,華盛頓不接受他,反把他拘禁。他逃脫後,加入英軍,旋即因酗酒被解職。之後,羅傑斯的下落就無人關心,沒什麼記載了。
以上羅傑斯的生平資料,是從維基和《西北航道》綜合而成。作者羅伯斯以歷史考證嚴謹聞名,寫此書之前作了幾年的考證,親自考察了羅傑斯的行軍路線。為了證實接應中衛的罪名和羅傑斯叛國案的原件,他甚至僱用了倫敦的私人研究者發掘資料,最終找到了原件——北美的文件早被羅織罪名的人銷毀了。
2
為從第一人稱視角敘述羅傑斯的故事,作者虛構了蘭登這個主人公,從近處看羅傑斯。蘭登的故事與羅傑斯的生平交織,不覺突兀,是很富匠心的構思。
蘭登在第一部分中主要角色是羅傑斯的書記員,為羅傑斯記錄行軍日誌。羅傑斯似乎拚寫很成問題,這樣的一個書記員或者歷史上實有其人,或許真的叫蘭登。但這無關緊要。
按書中所講,蘭登出生在緬因州最南端的小鎮Kittery,家裡有個纜繩加工廠——大概處於手工作坊和工廠之間,有正業,不算貧困,但也不屬於小鎮的上流社會。從這個階層往下,大概就是貧民了。蘭登是在哈佛大學上過學的藝術家,有繪畫的天賦,因為繪畫得罪了哈佛;回鄉後,因為直言不諱,得罪了小鎮上的無惡不作的皇家律師(king's attorney)——相當於鎮長,不得不逃亡,因而加入了羅傑斯的遊騎兵。
加入遊騎兵之後,蘭登立刻參與了襲擊Saint-Francis之戰。之後蘭登退伍,專攻繪畫。
蘭登在哈佛時期,產生了畫印第安人的想法。羅傑斯則早有的試圖找到經由印第安人地區的西北通道。兩人因此秘密籌劃共同去探險:羅傑斯覬覦航道的厚利,蘭登則希望觀察不同部落的印第安人。
在這一部分裡,蘭登如一個藝術家那樣專注觀察,他所見的羅傑斯有過人精力、體魄、和堅毅性格。
在第二部分裡,蘭登去倫敦學習繪畫,有所成,得以立足。不久羅傑斯也到了倫敦。兩人又見麵,籌劃去美國西北部的探險。這時蘭登已見到羅傑斯的另一麵,對虛名的追求超過市儈,揮霍無度,債台高築,又好酒、好色,但仍然敏銳幹煉。
此後蘭登跟隨成為總督的羅傑斯回到美國。蘭登從密西根麥基諾島出發,去探索西北航道,羅傑斯打算隨後跟上,卻不見蹤影。蘭登從印第安人友人那裡得知大致的路徑和中間有大山的阻礙,但中途因故折返。這裡很有趣的一個事實是,印第安人早知道五大湖到太平洋之間的路途,但蘭登他們卻要去探險,去「發現」它——這裡的「發現」,是以歐洲文化為中心而言的。這就如哥倫布發現新大陸一樣,其他不算。
蘭登回到麥基諾島,正遇羅傑斯係冤獄。蘭登無計可施,因個人事務,重返倫敦,安家立業。
羅傑斯冤案之後重返倫敦,在他被關在債務監獄期間,蘭登因舊時情誼去探視,發現羅傑斯已經是一無是處的酒鬼,卻仍然大言不慚。
再後來,美國獨立戰爭中,蘭登的故友從美國來,因追殺羅傑斯來問信息。蘭登對羅傑斯的下落一無所知。之後,蘭登一家隨故友回到獨立之美國。
3
我對這部歷史小說深感興味,因為這裡描述了一個平民,略具頭腦和才能的平民,在那個時代的一條可能的生活軌跡。作者所作的充分研究,使得這本書雖然是小說,卻可如文化史和生活史讀,與一般性的歷史——帝王將相史,有很大區別。當一個人不能感性地將自己與某一歷史時期聯繫起來,也就很難理解歷史敘述中的真正意義。
歷史中的朝代帝國,興,帝王喜;亡,帝王悲。但對於當時的一般人,真正意味是什麼?一般的歷史書,從國的角度出發,然後兼及文化、社會、經濟、和技術,這是一種從上至下的視角,沒有觸及個體化的平民。幾乎沒有哪一本通史寫到家庭的樣子,然而家庭又是大多數人生存喜樂的最重要部分。中國詩人講:「 興,百姓苦;亡,百姓苦。」這是從下至上的視角,難道作為一個平民的人,不該從這樣的視角審視和評判歷史嗎?講人生觀,好個人主義;講世界觀歷史觀,好帝王視角,豈不是很撕裂嗎?
在這部書中,作者沒有顯露出什麼道德標準,沒有作任何什麼道德譴責。這本書中提到的每個人大概都是不同教派的教徒,但所屬教派隻是一種階層和身份的象徵。作者單純用自然主義的手法,寫在一個如藝術家那樣敏感,有敏銳眼光的人,在那個時代觀察到了什麼。作者將自己的敏感和敏銳通過蘭登這樣一個人物以表現出來,是恰如其分的。
作者的洞察,我認為,表現在蘭登從債務監獄出來後的一句話。他說:「他的人生,算是與羅傑斯這個漩渦徹底分離了。」
漩渦這個比喻,用在歷史上的大人物身上,再恰切不過了。時代的巨變和轉折,往往如圍繞著一個人或一群人的巨大漩渦那樣發生,周圍的人不由自主地被捲進去。小說中,蘭登人生軌跡的轉折,即是被羅傑斯這個漩渦所決定的,直到這個漩渦消散。當然這裡並非完全是卷,也有被漩渦吸引,主觀上希望參與其中在裡麵的因素——這是人之常情。
河流的運行,總是有著大大小小的漩渦;在河道的轉折處,則有巨大的漩渦形成,如尼亞加拉瀑布下遊的那個漩渦美景。歷史也可採取這個意象來看。宮廷政變,就像不及於平民的小漩渦。歷史上有影響的家族,就像隨家族興衰,或大或小,但反復出現的漩渦。當這些漩渦激盪而擴大,有時甚至合一,就將更廣泛的平民卷了進去。
歷史總在大大小小漩渦和漩渦中之漩渦的不斷運動、碰撞、和生滅中前行。有的漩渦使人平步青雲,有的使人沉淪不復。漩渦有相似,卻沒有雷同。歷史也是如此,這樣的輪迴,並非重複而輪迴。一個平民,一個小人物的生活軌跡,即如在這個或那個,這樣或那樣的漩渦間穿行。他的身和心能否安處——「全性命」,是平民評判歷史的標準。
對蘭登來說,他能夠有相對獨立的、自我的真正生活,是從羅傑斯這個大漩渦中解脫出來那一刻開始的。在生計、文化、政治和的重壓下,人時而能舉頭看看自己和周遭,有所反思和嚮往,是人性的。但並不是每個人都嚮往獨立的、自我的真正生活,能得到者更少。
麵對漩渦,要積極參與進去還是退一步保持自我?在傳統文化中,這個問題屬於入世和出世的問題。那些高高在上的人,都是些政治家,他們從上而下看,就隻看到儒家或宗教的漩渦與世俗漩渦的合流,忽視了兩者間的碰撞,儒家或宗教的生命力,卻是在這種情形下才顯露出來。
那些高高在上的人,也看不到儒家或宗教將人從使人沉淪的那些世俗漩渦中拉出來的力量。但從下而上看的平民和個人,卻能看到儒家或宗教維持了社會基本細胞的秩序和活力。而那些至上而下的政治、運動、和革命,極少有不是對這個生命力的揮霍和濫用,如「 興,百姓苦;亡,百姓苦」所言。由下至上而建立政治上層建築,仍然是理想家的追求。
那些高高在上的人,更看不到,在儒家或宗教的漩渦與世俗漩渦的碰撞中,顯露出來的人的意誌和力量。在他們指責儒家和宗教為麻醉劑時,他們以為個人是無力選擇的。雖然事實上,很多人無力選擇,但儒家和宗教的價值和意義,是由那些能夠抉擇的人表現出來的。也就是說,在兩個漩渦力量的拉扯中,有著第三種力量,這個力量在個人。例如,孟子講:「中道而立,能者從之。」
認識並立足於這第三種力量,始能區分從上至下和從下至上的影響的區別,以及民和人的區別。社會上層建築對人的影響,止於民,止於良民。從下至上的影響,如傳統、儒家、和宗教等,卻是從人開始的。
民和人有區分。中國人在美國有時被稱為模範少數族群。這裡隱含的意味,即是中國人被視為刻板印象的民,民人;而非人民的一部分,活生生的人。而人才是社會的根基;民隻是政權的根基。人更基本,沒有人,民將安附?但一個政府有民則立,未必一定要時時刻刻有人。移民如何才算融入美國?回答這個問題的關鍵在於,一個人想融入哪個根基?又如民風與人氣。民風強,民而人,則人氣寡;人氣強,人而民,民風和。民的意味強的人,可以與共事,無事時卻未必可以與靜處。此間又有教養和修養的區分:教養屬於民的範疇多一些;修養則完全屬於人的範疇,是文化和藝術的最初發源地和最終庇護所。 《儒林外史》中有:「日色西斜,兩個挑糞桶的挑了兩個擔空桶歇在山上。這一個拍那一個肩頭道:『兄弟,今天的貨已經賣完了,我和你到永寧泉吃一壺水。回來,再到雨花台看看落照。』」這是人而草民。
現代人往往認為向心力,凝聚力很重要,卻不知道離心力的重要性。物理學家費曼講萬有引力的時候,說,以前的人 認為,一個行星的運行,是兩個天使在一前一後,前麵這個向前拉,後麵那個向前推;發現萬有引力之後,是兩個天使一裏一外,裡麵這個向外推,外麵那個向內推。人生軌跡也是如此,人教育孩子的時候,往往以為自己是在前拉後推,但其實隻是從內或外推,孩子自有的軌跡,在長期看,很難被父母的推拉控製。成年人隻能自己掌握自己的軌跡,如果可能的話。
恆星對行星的吸引,就像漩渦,將導致行星的隕落;而行星之所以能夠恆久地維持自己的軌道,在於離心力。忽略了離心力,就導致內捲。人想要在內捲中取勝,因為這是大多數人所羨慕的;又因大多數人的羨慕,人也想在內捲中取勝,但在大江大河中遊泳或行船的人,卻沒有人願意被捲進漩渦。對那些不想被捲進漩渦的人來說,離心力很重要。
離心力並非行星的內稟,行星內稟的隻有慣性,隻有行星運動起來,才形成離心力。用體用來講,離心力不在體中,而在於用中,而向心力則純乎是種外力。
在道家看人生軌跡也與此類似,個人的內稟,即是德;德之用,即是道。莊子解釋隱,說:「 古之謂隱士者,非伏其身而弗見也,非閉其言而不出也,非藏其知而不發也,時命大謬也。」大道廢之後,後世的道家往往講:「大隱隱於市。」孔子解釋隱,說:「 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他們所講的,都是非棄世而隱於深山,而是無表現。在漩渦中不被牽動,或者說保持自己的軌道不變。如陶淵明所講:「心遠地自偏。」
4
把這本書當作文化史和生活史讀,也很有意思。作者除了對歷史,顯然對藝術也有研究。
從歷史方麵來說,作者插入了一些平民的辛苦和粗魯、哈佛的傲慢顢頇、法國人和印第安人在戰爭中令人不忍猝讀的極端殘忍、英國人的詭計和普遍的酗酒、印第安人的古怪風俗、倫敦的魔鬼製造者(將孩子弄成殘或病的樣子,租給人乞討用,這樣的孩子被稱為Monster)、倫敦債務監獄這個法外之地的種種荒唐,等等。總而言之,這個世道是羅傑斯這類冒險家的樂園。對蘭登這樣平民藝術家,卻是需要努力和一點點兒運氣才得以安身。
從藝術方麵來說,作者提到了藝術家的生存窘況,精通麵相學的大畫家,和對油畫不如水粉畫歷久的抱怨等等。美國十九世紀中頗有幾個以畫印第安人聞名的藝術家,如喬治·凱特林(George Catlin),但這些人中似乎沒有誰是蘭登的原型。畫印第安人到現在仍然是繪畫的一個題材,但印第安人的部落昨日黃花,這類的畫作大概隻是華美的裝飾。
這部小說還有一個關鍵線索,推動了情節的前行,即蘭登的愛情經歷,這一段曲折的苦澀和幸福,還是留給有心去讀這本書的人自己去讀為好。
從語言上講,作者的文筆是平淡的,但不時露出隱微的幽默和譏諷,使得文字很耐讀。其中印第安人醉酒、蘭登偶遇富蘭克林、入贅印第安人部落的中士的婚姻等等,都相當精彩,令人不覺莞爾。
但這部書中對英法北美戰爭中非人性的殘酷和恐怖,頗有些平直描述。對此類內容敏感的人,不推薦閱讀此書。
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