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真國女兒

一個美國人的中國情懷,一個現代人的古典情思,一個女人探索宇宙人生的心路曆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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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影劍魂(41):王師南征(上)

(2010-05-13 17:04:55) 下一個

 “華先生貴人呀,千呼萬喚,三催五請,才肯光臨。”曹操強壓著怒火道。

“丞相的頭風病又不是什麽急症,我把手頭的病人診治完再來也不遲。” 華佗滿不在乎。

曹操勉強擠出一絲笑容。“我沒事,是犬子有病,有勞先生了。” 曹衝高燒不退,麵龐消瘦而蒼白,嘴唇上起了一圈水泡,有些都破了,結著黃色的膿痂。

華佗給他號了脈,又用艾絨在他胸口炙了一兩處,然後在他的嘴唇上抹了些氣味清涼的膏藥。“拔些新鮮荷葉來,熬成湯,給他灌下去,明天早上燒就退了。”

青芷立刻命下人去依方煎藥,對華佗說:“舍弟是家父的愛子,就請先生這些天留在相府,專心醫治他。”

華佗狠狠地翻了她個白眼:“你弟弟的命是命,別人的命就不是了?”他對曹操道:“貴軍兵士中痢疾流行,要趕快醫治,否則更多的人要受傳染。我已經寫了個藥方,得趕緊派人采購藥料。”

“我這就調集醫官,按照你的方子給他們治病。不過倉舒的性命的確比別人重要,在他痊愈之前,望你禁足。”曹操說完,讓校事趙達進來,對華佗道:“今後這幾天,就讓趙校事跟隨服侍先生吧。”

華佗明白曹操要軟禁他,“讓一個官老爺來服侍我,不敢不敢。”青芷知道趙達是父親手下最精明冷酷的密探之一,楊彪、孔融等朝廷命官都曾在他手下吃過苦頭,不由地替華佗捏一把冷汗。

不到三天,曹衝就可以下床走動了。盡管身體還有些瘦弱,眼睛已恢複了往日的神采。見愛子又象平常一樣和兄弟姐妹們練武玩耍,曹操十分欣慰,但他對華佗的監視毫不放鬆,要他務必留在丞相府隨時聽令。              

一天傍晚,趙達慌慌張張地來稟告華佗不見了。曹操大怒:“不是讓你寸步不離地跟隨著他的嗎?一個大活人怎麽會丟呢?”

“末將是天天跟著他,可是今天午後太熱,見他製作了一些解暑的湯藥,我就討了一杯,喝了以後居然睡著了。等我醒來,發現他已經逃走了。” 趙達滿麵羞愧地跪下:“末將辦事不力,望丞相治罪。”

“要是能把他找回來,我就饒你一次。要是找不到他,你自己去找盧洪領罪吧。”趙達打了個寒戰。盧洪也是曹操寵信的校事,負責監視軍中諸將。他們彼此嫉妒,競爭得十分激烈。趙達無論如何不想落入盧洪手中,他也不再多說什麽,向曹操深施一禮,轉身出門。

第二天一早,青芷就聽說華佗在城外被趙達抓獲,暗叫不好,急忙去找曹衝一起去向父親求情。曹操法令嚴明,想從他手下救人,是要花些心思的。他們姐弟讓侍從們遠遠跟著,悄悄商量。“姐姐,我想吃冰鎮的李子。”曹衝忽然說。

“大清早的,吃李子會肚子疼,還是喝點兒江南的熱茗飲吧。”

“前兩天華先生告訴我,我的病沒有真正痊愈,他要我天天吃藥,等到秋天才能把病根拔掉。在這期間,我不能吃生冷的瓜果,要是我吃了冷食,病情就會反複……

“你要把自己搞病了來救他?別傻了,爹不吃這一套的。”

“其實爹的心很軟。從前有個管庫房的小官發現老鼠把爹的馬鞍咬壞了,要受軍法處治。我見他可憐,就用小刀把我的新衣服割破了,弄得老鼠咬過的一樣,然後去見爹。古人說被老鼠咬了衣服的人要早死,所以我裝作很害怕的樣子,跟爹說我可能要倒黴了。爹立刻安慰我別為這種小事胡思亂想。這時候那個小官進來報告說馬鞍子也被老鼠咬了,爹說我兒子身上的衣服都會被咬,何況是庫房裏的馬鞍,於是就沒治那個小官的罪。”

見曹衝的神態裏有一種和他年齡不相稱的慈和大度,青芷又感動又好笑。“你的身體到底不是衣服,你要是真的再病一場,不見得承受得住。倉舒,你可千萬別折騰自己,就是你願意為了救華先生受苦,可是你忍心讓你阿娘和爹再受一次驚嚇嗎?”曹衝聽姐姐說的有理,也就不吭聲了。

曹操正召集幕僚們商議南下荊州的事宜。大家散會出來見到曹衝,紛紛施禮問候。曹衝生性辯察仁愛,每次看到將士受罰,都會查探其中是否有冤情,還經常勸說曹操寬宥犯小錯的官吏,前前後後,救過幾十個人的性命。大家喜歡他的聰慧和善良,都不把他當孩子看。

“倉舒,你的身體全好了嗎?快讓爹看看。”曹操摸著兒子的頭,滿臉欣慰的笑容。

曹衝和青芷交換一下眼色,雙雙跪倒。沒等他們倆開口,曹操已經笑了起來,“起來,起來,你們是為華佗來求情的吧。昨晚趙達把他抓了回來,審問了半宿,他居然說是為了要去新野,顯然是想去幫助劉備對抗我。我其實很珍惜他的才能,隻要他老老實實留下來效力,爹也不想殺他。” 

青芷道:“新野去年瘟疫流行,今年可能會複發,華先生隻是想去新野試驗他的新藥,絕不是去效力劉備。爹別冤枉好人。”

“劉備手下的人死的越多越好,我更不能讓他去了。”曹操板著臉道。

“死於瘟疫的多半都是平民百姓,不能說他們在劉備的地盤上就該死。華先生此舉不是要背叛爹,隻是去治病救人罷了。”曹衝平心靜氣地說道。

“就是不為百姓,倉舒的病還沒有除根,爹的頭風有時候還會發作,留著他到底方便些。”青芷細語輕言地勸道。

“華佗明明能夠治愈我的頭風和倉舒的寒症,偏要留個病根,好和我討價還價。我這次不想殺他,隻讓趙達好好教訓他一次,讓他明白他的分量。”曹操細長的眼睛露出寒光。“倉舒先回去歇息,芷兒留下。”等曹衝退下,曹操上下打量了青芷一番,冷冷地說道:“你真是越來越大膽了。”

 “爹說什麽呀,芷兒不懂。”

“你知道趙達是在哪兒逮到華佗的嗎?在地道裏!他如果真的去了新野,劉備那個陰險家夥肯定能套出他的話,你知道這事有多嚴重嗎?” 那條從許都城裏通往城外墳地的通道是曹操精心設計修建的,除了曹家父子以及趙達這樣的心腹爪牙外,沒人知曉這個秘密。

青芷明白自己撞下了大禍,又想到既然趙達能在地道中逮到華佗,那麽她上次出城掘墳救趙倢伃,也肯定在父親密探的掌握之中。她不禁打了個寒戰,急忙跪倒:“這都是芷兒思慮不周,請爹處罰我吧。”

“你是我的親骨肉,我能怎樣處罰你?你去勸說華佗老老實實為我效力,算你將功補過好了。”

                           

 “華先生,你醒醒啊!”華佗躺在土牢的地麵上,渾身都是鞭痕,連胡子都被血汙粘成了一團。青芷從懷裏取出了一粒“五靈丹”,放到華佗口中,隻聽他胸口“咯咯”地響了片刻,緩緩睜開了眼睛,看了好半天,才認出她來,臉上浮出一個微弱的笑容。“華先生,真對不起,是我把你從南陽找來,讓你受這樣的大苦。”

華佗艱難地吐出幾個字:“水,水。”

青芷對站在她身後的趙達說:“快給他水喝!”

趙達點頭哈腰地答應了,親自到門外汲了一瓶水。青芷把華佗的頭墊高些,才把水喂給他。喝了水,華佗的眼神亮了一些,問道:“阿鵲呢?她怎麽不來看我?”

“趙校事,你出去一下。”趙達麵露難色,又不敢得罪她,隻好溜出了門。青芷見牢裏無人,方說道:“阿鵲還在宮中。華先生,我爹無非想要你聽他的號令,留在他身邊供職而已,你何必一定要逃走呢?聽我的話,向我爹認個錯,他會饒了你的。”

“我是個給人治病的醫生,不是看人臉色聽人號令的奴才。”

見他不肯屈服,青芷不再勸,拿出一個絹包道。“這裏麵有十張金葉,還有一封信。今晚我設法把先生救出去,讓人送你去塞外投奔白馬王,他就是燕翔,當年你在吳郡給他治過傷,他一定會善待你的。等過一兩年事情冷下來,再讓他送你回江南。”

華佗伸出露著白骨的手掌,苦笑著說:“阿芷姑娘,謝謝你的好意。我就是活著出去也成了廢人了。” 他的雙手已被折磨得殘損變形,對一個針灸大師來說,這是最殘酷的懲罰,青芷心下慘然,卻聽華佗努力地說道:“我的醫箱夾層裏有一本書還有一包花籽。書裏都是我的病例和藥方,此書是我一生心血所寄,不願就此湮滅無聞。那包花籽是個西域的僧人給我的,我還沒有來得及完全體察它的藥性。聽說這種草藥在身毒和曼佗羅一樣有名,也許對抵抗瘟疫會有用處。我一生浮來暫去,漂泊江湖,治病救人,雖然教了幾個弟子,但都隻學了些皮毛,隻有阿鵲隨我最久,於醫道醫術領悟最深。我求姑娘將此書和這些花籽交給她,讓她能夠繼承我的遺誌,種出這種草藥,找到消滅瘟疫的藥方。”

聽華佗囑托後事,青芷忍不住淚如雨下。“你別這麽說,我這就進宮讓皇上下旨救你。”

“皇上也得聽你爹的,別費事了。我不肯聽他的,所以他要懲罰我,羞辱我。他是天下最有權勢的人,可是他管得了活人,管不了死人。我是注定不被任何人約束的,你爹要輸了。”華佗嘿嘿地笑了兩聲,頭一歪,臉色陡變,眼睛、嘴角、鼻孔都流出血來,青芷嚇得驚叫起來。

趙達趕緊進來,伸手探華佗的鼻息,又試他的脈搏,垂頭喪氣地說道:“他死了。”見青芷悲憤地看著他,趙達趕緊分辨道:“我拷打過他,可那些傷是皮肉傷,不致命的。”

“那他是怎麽死的呢?”青芷眼中殺氣畢露。

“你看他七竅流血,顯然自斷經絡。糟了,糟了,丞相就是想煞煞他的傲氣,沒想整死他,現在他真死了,丞相可要生氣了。”趙達急得在土牢裏轉來轉去。

見他恐慌,青芷有了主意,微微笑道:“我爹那邊,我可以替你說兩句好話。”趙達一聽,像是找到救命稻草一樣,趴在地上磕了兩個頭。“可是你還要先幫我一個忙。”

“請姑娘吩咐。”

“華先生的醫箱呢?我要帶走。”

“犯人的東西……”趙達有些為難。

“那好吧。我這就去告訴我爹,你玩忽職守把他的要犯給拷打死了。聽說盧洪一直想和你切磋一下,這次你犯了錯,我相信盧校事一定願意幫你改進一下你的審訊方法。”

趙達一聽盧洪的名字就頭疼,趕緊說道:“都怪這鬼天氣,小的給熱糊塗了。別說犯人留下個醫箱,就是個活寶貝,姑娘要,小的也得給。”他跑到土牢旁邊的一個小屋裏,雙手捧著醫箱出來。

青芷打開箱蓋,裏麵果真有個夾層,藏著一本書和一大包花籽。書的封麵上寫著《青囊經》三個大字,她匆匆將書翻過,見裏麵分“湯方”、“丸方”、“脈經”、“雜經”四個部分,大多是病例和驗方,也有幾篇論述醫理的文章。她把箱子一合,就要帶走,趙達急忙攔住她:“姑娘知道丞相的脾氣,誰違逆了他,都沒有好下場。華佗倔強自殺了,這隻會讓丞相更生氣,說不定要滅他的三族,他的東西要依法上交。姑娘總得讓我有個交代吧。”

見素來對公卿貴胄都肆無忌憚的趙達可憐巴巴地看著她,青芷十分鄙夷。可她不能把趙達逼得狗急跳牆,於是笑道:“天這麽熱,人容易犯渾。犯人的年紀這麽大了,中了暑,發了昏,趁你不注意,要在牢房裏放火,結果把自己的醫箱都燒了。”她把《青囊經》最後幾葉講閹雞之類的不重要部分撕下,交給趙達道:“你急忙來搶救,可是火勢太烈,就搶出了這麽幾張。”

 

華佗死後不到半個月,曹衝就夭亡了。他和兄弟們月下練劍,熱了把衣服隨手一脫,結果受了風寒,舊症複發,第二天就呼吸微弱,生命垂危。眼見醫官們束手無策,曹操心中後悔,一麵命人準備香燭親自為曹衝向上天祈命,一麵讓青芷去宮中把阿鵲帶出來,希望華佗的嫡傳子弟能救愛子一命。

阿鵲給曹衝診了脈,無奈地對青芷說道: “曹公子已經病入膏肓,平常的針灸和湯藥都不管用了。師傅的金針運上氣後,能刺入病人體內六寸,也許可以幫他祛除病患。姑娘怎麽不讓師傅來給他治病呢?” 青芷不敢告訴她真相,隻說華佗不在。

送阿鵲回宮後,青芷把她的話轉告給了父親。曹操聽了久久不語。有侍從來報說曹衝已經進入彌留之際,曹操淚如雨下,終於歎道:“是我害了倉舒。要是我沒殺華佗,他一定不會死!”

許都的頭麵人物全體出動,到丞相府吊唁安慰痛失愛子的曹操。然而他誰都不見,坐在曹衝停靈小屋的地板上,不吃不喝,看著棺材發呆。他隻是怔怔地坐在孩子棺木前頭,一生中所經曆的種種失意事、得意事、不平事、驚險事、驕傲事、羞恥事,豪爽事、卑劣事……如閃電般在腦海中浮現又消失。小小棺木隔開了生和死的世界,卻洞開了曹操的心靈,他突然明白了他對曹衝的愛其實不隻是一個父親的舔犢深情,而是對未來的一種期許。

從少年出仕起,他就以“治世之能臣”自命。可是生不逢時,被裹挾在亂世的風雲裏,變成了人人畏懼的奸雄。他本是披肝瀝膽的忠臣,可是被人背叛的次數多了,漸漸變得多疑而殘酷。亂世之中,為了自保,不得不在別人的屠刀砍來之前,先砍過去。屠城、坑卒、殺降,他已經把殺人看作自己生存的前提了,可是每次殺死別人的時候,也殺死一點兒自己。殺得人多了,心就變得漸漸麻木,活著,不管多麽的尊榮,都有一種行屍走肉的感覺。有時候,站在校軍的高台上巡視,仿佛是踩在層層的屍骨上,他能聞到風中的血腥氣。

曹衝仁愛的個性給了他救贖的希望,在這個天資聰穎又寬厚慈和的孩子身上,他能看到天下一統後盛世的來臨。殘忍隻是亂世中不得已的手段,今天的殺戮是為了明天的和平,曹操相信曹衝會用完美的人格和超凡的智慧平複戰亂造成的傷痛,曆史也終將還以他清白忠誠的本來麵目。可上天顯然不想給他這樣的機會,曹操知道,他今天要埋葬的不隻是一個可愛的兒子,而是一個贖罪的機會。

論起來,他還有十幾個兒子可繼香火,曹操早就看透剩下的幾個兒子雖然天資非凡,卻沒有一個有曹衝那種與生俱來的仁厚,他們精明自私,可以為了一己榮華而巧言令色,卻缺乏對芸芸眾生的慈悲心,這令自幼以拯救天下為己任的曹操大有後繼無人的悲涼感。撫摸著愛子的棺木,他突然放聲做歌道:

去去不可追,

長恨相牽攀。

夜夜安得寐,

惆悵以自憐。

想到傷心處,曹操老淚縱橫,嗓音嘶啞,淒然不成曲調。見父親如此難過,曹丕和弟弟們忍不住含淚上前跪倒,求肯父親不要為了倉舒而傷心傷身。曹操置若罔聞,扶著曹衝的棺木嗚咽不已,半晌才平靜下來,見曹丕等還跪著,於是說道:“這是我的不幸,卻是你們的大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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