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真國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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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影劍魂》(7):孔雀東飛(下)

(2010-04-08 17:08:25) 下一個

冷芳亭三麵懸空,亭外是深不可測的山穀,和山莊相連的山坡上則種著上百棵梅樹,枝上綠葉紛披,青梅如豆,別有一番情趣。青芷在冷芳亭上設宴款待趙雲。  一時飯罷,大家正閑坐說話,卻見一個侍女手捧長劍,走到趙雲麵前跪倒,柔聲問道:“奴婢等久聞趙將軍劍法高妙,不知可否賜教一二?”

趙雲對燕翔說:“都是你捉弄我。”燕翔大笑不答。

幾個在亭下彈唱的歌伎紛紛放下樂器,抽出座位下的長劍,排成劍陣。趙雲走到梅林中,折下一條梅枝,微笑著回到亭前道:“筵席間的切磋用這個就好。”

青芷見他托大,暗暗使了個眼色,侍女們同時舉劍向他砍去。她們招式精妙,出劍迅猛,顯然訓練有素。但是趙雲好整以暇,在劍鋒中從容地左右遊走,以梅枝為劍,不出十個回合,幾個侍女都被他用梅枝擊中手臂,長劍脫手,而他手中的梅枝連一片葉子都沒落下。

大家采聲雷動,青芷也鼓掌叫好。燕翔斜睨了她一眼,向趙雲說道:“不用劍就把赤烏山莊的護衛打敗,雲表哥好劍法。為了莊主的麵子,我來和你比試一場,如何?” 

沒等趙雲開口,青芷笑道:“別扯上我,這又不是‘鴻門宴’,不用你來做項莊。” 

 “我們從小打到大,劍招都知根知底的,還有什麽好打的。我倒是想領教領教你的箭術,你的角端弓聽說能射三百步以上,我還真想見識一下。”趙雲有意讓表弟顯露武功。

燕翔從亭內的果盤裏取了一枚柑橘,放在一個侍女的頭頂說:“阿柔,你向山下走,頭上的橘子可不準掉下來。”她戰戰兢兢地走了大約有三百步,燕翔讓她停下,轉過身來。 “雲表哥,我射她頭上的橘子給你看。” 他嘴上對趙雲說話,眼睛卻看著青芷。 

他正要把箭射出,忽聽空中幾聲嘹亮的雁啼,一行大雁正向北飛去。青芷問道:“你能不能把第七隻大雁給射下來?” 

 “怎麽不能,而且我的箭會正中雁的脖頸。” 燕翔話音未落,隻聽“噌”地一聲,長箭離弦,雁陣中的第七隻大雁旋即掉入冷芳亭下的深穀裏。他得意洋洋地看著青芷,等著她的讚美。

 “你說要射中雁脖子的,證據何在?”青芷小嘴一撇,把手一伸。燕翔被她激得麵紅耳赤,立刻要下到山穀中尋找那隻大雁。 “你小心些,帶上阿狸幫你去找吧。”燕翔一語不發,翻下冷芳亭,手腳並用,順著山崖向下爬。

見他的身影消失在藤蔓叢林中,青芷吩咐道:“阿鷺,你去叫阿柔上來,不必站在那兒當箭靶了。留下阿獺跟著我,你們去鳴玉軒擺酒給燕公子作賀。”眾侍女答應一聲,紛紛散去。她回頭向趙雲笑道:“令表弟想必還有一陣子耽擱,我們下去等他吧。” 一個皮膚黝黑的小女奴默無一言地走上前向趙雲施禮,她十三四歲的模樣,個子矮小,赤足垂辮,行動敏捷,自在前麵帶路。

趙雲生性謹重,本不會輕易和年輕女子多話,如今知道眼前少女是表弟屬意之人,越發矜持無語。見他沉默,青芷就提起了他的劍法,讚不絕口,又問及他的師承來曆。趙雲隻說他的師傅是個無名的鄉下武師。“這樣的劍法也許隻有當年京洛大俠王越可相比擬。”青芷輕輕歎道。      

 “我沒有到過京師,也不曾見識過王大俠的劍法。” 趙雲心下一驚,嘴上卻淡淡說道。

東漢末年,帝國大廈將傾,禮崩樂壞,好武私鬥的風氣極盛。不光殺豬屠狗之輩逞勇鬥狠,連世家子弟都紛紛以行俠仗義為名,舞刀弄槍,走馬射箭。袁紹兄弟、曹操、張邈、陳宮等人都是其中的佼佼者。當年帝都洛陽遊俠雲集,大家時常在一起比較武藝、切磋劍法。曹操等幾個好事之徒,在洛陽城外的伊闕旁找了一塊山明水秀的平地,建了一座擂台,供天下好武之士較量。王越曾以一根竹枝大敗十七位遊俠,用他的成名絕技“空手奪白刃”連奪十六把寶劍,第十七把劍被他的竹枝絞成兩截,從此被大家目為劍神,許多人都想拜在他門下學習。可是後來不久他就突然失蹤了。遊俠少年們四處尋找,也不知他的下落。其後四海分崩,生靈塗炭,洛陽作為帝都屢遭兵隳,當年參與伊闕比武的人在戰火中幾乎死亡殆盡,可是王越的劍法卻成為當年洛陽盛時繁華記憶的一部分,為劫後餘生的人們津津樂道。

其實,趙雲和燕翔的劍術師傅就是王越。當年他以高超的劍法名動京師,威震河洛。可是後來遭遇了一件人生慘事,隻得離開京城,在鄉下隱姓埋名,苦度殘生。當時趙雲的父親趙鼎四處禮聘天下武學名師到常山教兒子、外甥武功,王越得以棲身趙家堡,將一身武藝,尤其是劍法,傾囊傳授給了趙雲。趙雲謹守師訓,從不對人提起師傅的名字。聽到青芷將他的劍法和王越比較,心中很吃驚,臉上卻不肯露出來。

他們不一會兒就到了鳴玉軒。幾個侍女已經等在那裏,設好了坐席酒宴。鳴玉軒前橫著一條溪水,在不遠處衝下一個兩丈來高的陡崖,形成一個小瀑布,水聲湍急,野趣盎然。趙雲和青芷倚欄望水,各懷心思,都有些沉默。但見軒外輕雲漠漠,天驟然陰了下來,涼風乍起,隱隱有些雨意。趙雲怕她再追問師傅的事兒,打訕問道:“你今天不去牧蠶嗎?” 

 “我父親說過身為女子就要嫻習女紅,采桑養蠶,以涵養婦德。我違背他不得,隻好偶爾去桑林做做樣子。” 言下之意,平常自有侍女們代勞了。這麽說那日相逢實在是意外,趙雲臉上不覺浮出笑意。

 “令尊尚在,怎麽會讓姑娘……?”女子未嫁從父,什麽樣的父親會讓一個小姑娘帶著一群侍女和一個男仆在荒山裏自己住?趙雲正想著,忽覺腦後一陣勁風,仿佛有東西向他擲來,幸虧他為人機警,身手矯健,頭一偏,躲了過去,饒是如此,耳朵還是被刮得生疼。卻聽青芷詫異道:“咦,你怎麽來了?”

趙雲回頭看去,隻見一個二十歲上下的美少年,錦袍玉帶,風塵仆仆,掩不住的俊秀英氣,一手插著腰,一手拿著長鞭,滿麵嬌嗔地看著他。

 “哦,打錯人了。你是誰?燕翔呢?”那少年毫無歉意,神色蠻橫,可是聲音尖細,一聽就是個女人。

趙雲有些摸不著頭腦,回望卻見溪畔柳樹上釘著一支精光四射的手戟,可見剛才從他耳邊飛過的就是這把利器。

 “沁姐姐,這是燕翔的表哥趙將軍。” 青芷轉臉對趙雲抱歉地說:“我表姐脾氣很急,請將軍見諒。我這就讓阿鵲給看看,別傷著什麽地方。”

見她關切,趙雲笑道:“沒事兒。令表姐擲手戟的手法看來得了燕翔的真傳。” 

那男裝麗人嬌嗔著翻了他一眼,向青芷說道:“燕翔那死鬼呢?他怎麽躲起來不見我?”

正說著,燕翔提著大雁進來,一見那女子,脫口而出:“孫姑娘,怎麽是你?吳侯知道你來這裏嗎?”

 “這位是吳侯孫權之妹。” 青芷隻得勉強笑著向趙雲介紹。

孫權此刻正和劉表的部將黃祖在江夏激戰,孫沁到這裏等於自陷敵境。劉備依附劉表,又是本家,和孫氏自然算是敵對陣營,難怪青芷開始時不願意提名道姓。趙雲隻得假做不知,推說他們有客人要走,可是燕翔極力挽留,說什麽也不肯放他下山。

黃昏時分,淅淅瀝瀝地下起雨來。窗外不時傳來那種似鴉非鴉、似梟非梟的怪啼,深山夜雨,倍增淒涼。桂華堂上燭彩輝煌,香氣氤氳。侍女們精心打扮了,在堂下輪番歌舞。

燕翔喝得興起,非要和表兄拚酒。趙雲連幹數大杯,很快覺得頭昏腦熱,胸間酒意洶湧。他生性謹重,頗守“人之齊聖,飲酒溫克”的原則,最不喜歡狂飲失控,於是放下了酒樽。燕翔兀自要纏著他喝個通宵,趙雲對表弟隻微笑搖頭。燕翔沒辦法,隻好罵他掃興。

 “阿獺。” 青芷把那個小女奴叫來附耳囑咐了幾句,那個女孩兒立刻消失了,不一時又回到大堂來,手裏托著朱漆丹盤,上有一把鏨金銀壺和一個玉盅。 “我來勸勸令表兄。” 青芷轉臉對趙雲說道:“請嚐嚐我們江南春酒。”

阿獺立刻跪倒在趙雲麵前,從銀壺裏給他斟了一小杯。趙雲隻得接過玉杯,一飲而盡。放下酒杯,他有些詫異地看著青芷,她向他眨眨眼,示意他不要說話。

 “雲表哥,你得陪我喝個通宵!” 燕翔不依不饒。

趙雲被他纏不過,隻得答應,可是他加了一個條件:“必須讓阿獺為我斟酒才行。” 燕翔歡呼一聲,隻要能與表兄肆意痛飲,才不管斟酒上菜這些小事。趙雲偷眼向青芷望去,心中充滿了感激,因為阿獺壺裏並不是甘甜的美酒,而是釅釅的茶水。

茶在漢末還是相當稀有的飲品。荊州巴州一帶的人於春天時采取茶樹新葉,混入米汁,再曬幹,壓製成餅。飲用時,先要烘烤茶餅,然後搗成細末,倒入滾水中微煮片刻,再根據個人喜好,加入薑、鹽、橘皮等調料。這樣煮出的茶湯味道香濃,既解渴又醒酒。隻是煮茶飲茶的器具繁多,非富貴人家不能置辦齊全,所以大多數人並不把茶葉當成飲料喝,隻是留做藥用,或者用來祭祖。

趙雲年少時家境富有,遠在冀北的趙家每年都派僮仆南下買茶,家中甚至有專門執掌烹茗的侍女。隻是些年戎馬生涯,尤其跟著劉備顛沛流離,除了上次在襄陽劉琮的婚宴上,趙雲已經多年沒有喝過茶了。杯中茶水清澈,並無蔥、薑、橘皮等香料,卻投了些許青鹽和幾粒白玉般的鬆子,入口隻覺鹹而微澀,香淡韻清。趙雲細細品輟香茗,心中感歎青芷善解人意,不禁抬頭向她看去,正巧遇上了她探詢的目光,她垂眸微微一笑。

見大家都有些酒意朦朧,青芷吩咐侍女們放下軟簾,取來一個鎦金博山爐,她從懷中取出一個玉盒打開,用金簪挑出一點兒白膩如臘的油膏放在香薰上,霎時異香嫋嫋,滿座之人隻覺心曠神怡,精神一震。

“嗬,這是南海的龍涎香。”趙雲驚歎道。當年趙家曾收藏了幾塊,極為珍貴,隻有祭祖時才用。那馥鬱而不失清雅的香味令他頓生懷舊思鄉之情,笑容不覺變得有些落寞。

“趙將軍真是博聞多識。” 青芷回眸讚道。

夜已深,堂外春雨霖霖,清寒陣陣。茶酒漸漸涼了,大段的沉默像厚重的絲絨帷幕一樣開始垂落在宴席上。 “阿芷,你可有什麽新鮮的好曲子聽?” 孫沁突然問。

 “好姐姐,我從去年底搬來,光是打掃整頓山莊都忙不過來,哪裏有心思去聽什麽新曲子。這樣吧,還讓驚鴻給你唱全套的《孔雀東南飛》怎麽樣?”

 “好,好。”孫沁拍手讚同,扭頭對趙雲說:“你可曾聽過我們江東的這支新曲子?”趙雲微笑著搖搖頭。孫沁忙道:“這可是件真事,三年前周瑜到廬江做太守時,聽說他的前任府中小吏焦仲卿、劉蘭芝夫婦殉情的故事,感慨不已,他府內有幾個精通音律的幕僚,同情這對夫婦的不幸,特地作了這首曲子。”

 “孔雀東南飛,五裏一徘徊。” 歌聲淒婉纏綿,眾侍女反複詠唱多遍後,忽聽曲調一變,琵琶聲起,嘈嘈切切,如小兒女的私語般溫婉纏綿。一個歌姬款款站起來,手執一副紅牙板,邊敲邊唱了起來。開頭趙雲有些不屑於聽這樣兒女情長的江南曲謠,可驚鴻的歌聲太動人了,清亮處如白雲出岫,圓潤處如珠落玉盤,他不一會就被焦、劉兩人的故事吸引住了。等聽到兩人殉情、合葬,他已覺得心中酸楚。“多謝後世人,戒之慎勿忘。”最後一句格外綿長,餘音嫋嫋,在夜色裏回蕩不已。

趙雲見孫沁哭得眼睛紅紅的,鼻頭發亮。青芷卻神色淡然,看不出她在想什麽。燕翔垂頭沉思,仿佛沉浸在久遠的回憶裏。他們都覺得意猶未盡,卻說不出纏繞心頭的那份感慨。好半日,隻聽孫沁若有所思地問道:“如果你是焦仲卿或劉蘭芝,你會怎麽做?” 

燕翔應聲答道:“如果我是焦仲卿,我才不會讓妻子走。即使她被休回了娘家,我也會天天去看她。”

孫沁皺著眉頭說:“可是劉蘭芝的哥哥已把她嫁給太守之子,難道她再嫁之後還能和前夫見麵嗎?”

 “我若是焦仲卿,我一定不會眼看著自己的妻子嫁給別人,然後哭哭啼啼地自殺。就是她被哥哥逼迫著嫁給太守之子,我也會去把她奪回來,不殺了那個太守之子,也要把他痛打一頓。” 燕翔忍不住做了個殺人的手勢,手臂幾乎碰到了坐在他身邊的趙雲的鼻尖上。

 “我又沒有搶你的妻子,你打我做什麽?” 趙雲推了表弟一把。孫沁、青芷聞言大笑,燕翔悻悻地捶了表兄一拳。

眾人笑過後,孫沁說道:“如果我是劉蘭芝,一定不會自殺殉情。如果我心中戀戀不忘的是焦仲卿,我就決不會嫁給別人。我會從哥哥家中出走,就是南逃於越,北逃於胡,從此浪跡天涯,也要和他在一起!”          

趙雲注意到宴席上的歡聲笑語突然靜了下來,燕翔低下了頭,默不作聲隻管喝酒。忽聽青芷問道:“趙將軍,如果你是焦仲卿,為了你的劉蘭芝,你會怎麽做?”

趙雲見燕翔和孫沁的眼光全轉向了自己,心想這是青芷為了解脫他們的尷尬才故意發問。他淡淡地說:“我不知道。” 

燕翔立刻鼓噪起來,拍著酒案說:“雲表哥,你難道會像焦仲卿一樣眼睜睜地看著你的女人嫁了別人,自己找根繩子吊死!”

趙雲看了燕翔一眼,說道:“死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為了兒女之情尋死覓活,那是匹夫匹婦的行為。焦仲卿既不能違抗母親,又不願失約於妻子,隻好赴死黃泉。所以仲卿之死不是殉情,而是守義。天下不得已的事很多,情和義往往不可兼得,兩者相權,隻得其一。” 

青芷默默點頭,孫沁卻不耐煩地問: “那麽你究竟覺得焦仲卿的選擇對不對呢?”

趙雲微笑答道:“身為長子而不能光宗耀祖,傳遞香火,這一點上他當然不對;可對愛妻至情不渝,生死相從,誰能說他錯。我不能同意焦仲卿自戕的做法,可是能理解他的不得已。”

燕翔歎了口氣,說道:“雲表哥,你痛快地告訴我,如果有一天,你必須在情和義之間作個選擇,你要哪一樣?”

 “我守義。” 趙雲毫不猶豫地回答。

 “可你心裏會為情所困,一生耿耿於懷,總也快活不起來,對不對?”燕翔揶揄道。趙雲不答,自去啜飲那苦澀中唯有鹹意的茶汁。

青芷本來笑盈盈地看他們表兄弟鬥嘴,見趙雲沉默,急忙圓場道:“人生中情和義往往如魚和熊掌般不可兼得,其實不管殉情還是守義,隻要發諸真心,雖死何憾?”趙雲聽了頻頻點頭。

燕翔見青芷幫表兄說話,略有不快,忍不住問道:“阿芷,如果你是劉蘭芝,你會守義和焦仲卿尋死嗎?” 

青芷略想了片刻說:“我不會。焦仲卿明知其母處處為難蘭芝而不能替妻子鳴冤發聲,這樣的男人不嫁也罷。太守的兒子模樣人品不錯,為什麽不再嫁呢?死隻是一瞬間的事,好好活著才需要像蒲草一樣堅韌,像磐石一樣執著,他們兩個其實都應該活下來才對。”孫沁和燕翔一聽都笑了,趙雲覺得這個女孩子大異尋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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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這裏恍然一笑--原來這集已經交代了這幾位年輕人的情感結局,仿佛是閑話成讖,很妙!
都說性格即是命運,卻原來性格也是選擇而來。所以命運是自己選擇的。
無忌哥哥 回複 悄悄話 幾個人物談情論義,性格鮮明,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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