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真國女兒

一個美國人的中國情懷,一個現代人的古典情思,一個女人探索宇宙人生的心路曆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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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影劍魂(14):荷影月色 (下)

(2010-04-15 17:18:50) 下一個

 

實行藥品高價政策後,不光招出了新野隱藏的藥物,而且不出二十天,就吸引了襄陽,甚至長沙、桂陽等地的藥販絡繹而來。藥材一多,價格自然就降下來了,有了充足的藥源,新野終於度過了這次瘟疫的襲擊。疫情緩解後,趙雲親自把阿鵲護送回赤烏山莊。

劉備後來把青芷的話告訴了趙雲,他心中油然而生一種知己之感。從前每次和她見麵,總有幾分心懷撞鹿似的期待和焦慮,這次他覺得仿佛是摯友間心照不宣的重逢。

           侍女們把他領到鬆風軒前,請他進去,她們則送到門口就止步了。趙雲一進門,眼前陡然一暗,好半天看不清東西。正在茫然無措之際,忽聽有人輕咳,定睛看去才發覺青芷站在裏屋門口向他微笑。她穿著一套繡滿了金色奇特花紋的青色衣裙,身上佩著各色珠玉,頭發盤得高高的,插著兩支極細極長的銀簪,臉頰上也淡淡敷了一層銀粉,黑暗中令她看起來有幾分飄忽詭異。然而她笑容溫柔,眼神純淨,幽暗中,趙雲隻覺得她像是江河湖泊裏飄蕩的小仙女,偶爾向人間投去深情一瞥。

見禮後,趙雲代表劉備鄭重地向青芷表達謝意,又道:“秦姑娘慷慨好施,令新野一方百姓受惠,我無以致謝,想送些紙給你傳抄書籍。”他拿出一個古樸的白玉匣放在青芷麵前。

她打開匣子,隻覺異香撲麵。匣中之物,薄如蟬翼,色澤微褐,有魚子一樣細密的花紋,摸起來溫軟細膩,如人的皮膚一般,好奇地問道:“這是什麽紙?”     

 “流雲沉香箋。” 這種紙本是南越王向漢朝皇帝進貢之物,用沉香樹的樹皮和樹葉壓成,香氣馥鬱,潤澤堅韌,入水不漬,百年不腐。屈指算來,這些紙已有近三百年的曆史,可依然燦然如新,芬芳不減。趙家堡被毀之後,趙雲從家廟廢墟中找到了這個玉匣,裏麵還有幾十幅沉香紙。這些年來不管如何顛沛流離,他都把紙帶在身邊。

青芷自幼寄居在親戚家中,對人情冷暖、世態炎涼的了解,遠遠超出她的年紀。見趙雲把劫餘的沉香箋送給她,感動莫名,久久說不出話來。“你在做什麽?怎……怎麽沒有別的人在這裏?” 趙雲忽然意識到兩人單獨相對,這顯然於禮不合,可也有一種說不出的犯禁的快樂。

 “我在祭蠶,阿鷺她們都不許進來。你想看我獻祭麽?”

 “我想看。”趙雲脫口答道,心中驚訝為什麽一見到她就會讓他有一種薄醉似的無拘無束的感覺。為了掩飾他的情不自禁,趕緊又說:“蠶神乃‘菀寡婦人,寓氏公主’,大漢皇後每年都要祭以國禮,所以……

“所以這不算非禮之舉,就是看了也不會傷害趙將軍的聲望。”聽他找出這麽冠冕堂皇的理由,青芷忍不住揶揄道。趙雲也覺得剛才的話有些欲蓋彌彰,笑了笑不再分辨,隨青芷到了裏間。

裏屋南麵有一個小小的祭壇。祭桌上有一個黃金麵具,上麵鑲嵌著五色寶石。麵具旁邊是一個小小的銅鼎,裏麵盛滿了白粥,粥麵上浮著一層油脂。屋子的正中放著一個大陶盤,盤裏有二十四個蠶繭,個個大如鵝卵,寶光灼灼,想來是那些春天時所見的冰蠶的繭了。

“這些繭是來做種的。每個繭裏有一條蛹,蛹化成蛾,就能播撒蠶種了。可不是每個繭裏的蛹都能變成蛾,所以需要祭祀蠶神,祈求她讓每一個蛹都有破繭而飛的機會。” 

           “那些變不成蛾的蛹怎麽辦?”趙雲鬱鬱地問。

           “我不知道。” 

           趙雲在最黑的牆角坐下,抱臂胸前,仿佛很冷的樣子。青芷走到祭桌前,戴上黃金麵具,從東邊的牆角拿起一條桑枝,開始婆娑而舞。江南秉承楚人的巫風,信奉鬼神至深,山林湖泊隨處都有祠堂,以供人和天地萬物交流。趙雲聽說過很多江東淫祀的豔異傳說,卻從沒想到祭神的舞姿如此莊嚴動人。雖然沒有音樂,可她的舞步自有一種原始的深沉節奏,令他感撼莫名。

          上古傳說,蠶是被愛糾纏的少女所變的,蠶即女兒,女兒即蠶。祭舞模仿女兒蠶的生存和掙紮,以及每一次蛻變的痛苦。這本來應該是女人寂寞的獨舞,也許因為有他的觀看,青芷的舞姿變得格外恣肆瘋狂。她的長裙飛旋,金色的花紋在黑暗中如流星般閃過,頭發飄撒開來,珠玉紛紛落地,有幾顆甚至彈到他臉上,火灼似的微痛。她最後突然倒地,僵臥在地上,半日一動不動。他正想過去幫忙,卻見她的身體開始抖動,掀開了麵具,撕去了外衣,仿佛脫殼而出,露出了裏麵穿著的一身月白色的輕紗衣裙。幽暗中,她雙眼緊閉,躺在地上顯得極其稚弱,全身被汗水濡透,疲憊至極,仿佛一隻剛剛出蛹的飛蛾,在日光中迷失了自己。

           趙雲隻覺得她可能隨時幻化成精靈飛走,一時情不自禁,衝到她麵前喊道:“阿芷,阿芷,你醒醒!你醒醒!”

           她緩緩睜開眼睛,趙雲看得到她漆黑的瞳仁裏他自己關切的麵孔。她靜靜地不發一語,隻深深地看到他眼睛中去。趙雲陡然變了臉色,跌跌撞撞地逃出了鬆風軒。從黑暗中一步跨入夕照裏,陽光刺得他皺起眉頭,捂住了眼睛。可是眼前還有無數金線金點在晃動,令他想起青芷旋轉的裙裾上的金色花紋。蛾子飛出蠶繭的瞬間,可能也是如此的迷惘吧,他忍不住想。

 

月光下整個赤烏山莊仿佛都睡著了似的,萬籟俱寂,偶爾有野鳥從夢中驚醒,“格桀”一兩聲。趙雲推開院門,半閉著眼睛,沿著溪流,走到了那個紫藤架下,一切還和他記憶中的一樣,隻是青石案上沒有琴,案後也沒有人。他輕輕在案後的蒲席上坐下,把臉貼在石案上,讓冰冷的潮氣滲入腦髓。

 “快起來,你伏在這兒,會生病的。” 趙雲一驚,抬頭卻見一個少女白衣如雪,正是青芷。

 “我在做夢嗎?”他怔怔地問,回望四周,夜色深沉,月明如晝,蛩聲似沸, “秦姑娘,我沐後貪涼,無意中走到此處。” 青芷垂眸微笑,對他的解釋不置可否。趙雲隻覺雙頰火辣辣的,希望她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夜深了,你怎麽還不就寢?”

青芷她舉了一下手裏的小竹籃子,笑道:“我睡不著,想去望舒亭喝杯酒。獨酌無趣,你陪我好嗎?” 

趙雲接下了籃子,跟在她身後,在草木叢中繞來繞去,滿耳的蛩聲,時時有點點螢火在林間閃爍。他們穿過一道木槿花籬,眼前出現了一個小湖,一道曲欄通向湖心亭。他們到亭上坐下,清風徐來,水麵上籠著一層淡淡的霧氣。水亭的曲欄外掩映著十幾枝荷花,盈盈待放,隨風聞得到一縷縷清雅的荷香。

“那些荷花瓣果真是你撒下的。”趙雲喃喃地說:“王粲那天說世上其實有一種四季開放的蓮花,當時沒有人相信他。原來這就是‘望舒荷’!” 

 “王仲宣到底是洛陽的舊家子弟,居然猜到了那些花瓣的來曆。”當年漢靈帝宮中有一種異國傳來的蓮花,據說花大如蓋,高約丈餘。荷葉夜舒晝卷,四季花開不斷。因為望月而開,被稱為“望舒荷”。靈帝荒淫無度,觀看月下香霧氤氳的池塘中,肌膚白嫩的宮女在荷花荷葉掩映下裸浴,曾是他消暑的不二秘方。

董卓焚毀帝都後,望舒荷和洛陽的一切都風流雲散了,趙雲沒有想到在這個荒僻的山莊裏,竟能見到這種曾經象征了帝國昔日繁華淫糜的奇花。眼前的望舒荷雖然不像傳說中的那樣碩大,可是花盤也比尋常的蓮花大了兩三倍,花瓣肥厚,層層疊疊,雍容至極。在水光星輝交映下,華貴之外,另有幾分遺世獨立的高潔和寂寞。

“望舒荷是禦苑禁物,王粲是三公子孫,也隻聽說過而已。這裏怎麽會有這種蓮花?你究竟是什麽人?” 

青芷不答,從竹籃裏取出一把銀壺和一個淺淺的蕉葉凍石杯。她把杯子放在趙雲麵前,斟滿酒,自己伸手到湖裏,摘下一瓣荷花,向趙雲笑道:“我用蓮卮相陪。” 趙雲舉起酒壺在花瓣裏淺淺地斟了些酒,青芷略呷一口,問道:“你真的想知道我是誰嗎?” 趙雲點頭。青芷歎了口氣說:“你有沒有聽說過談生的故事?”趙雲微笑搖頭。

 “從前有個姓談的儒生,家貧無妻。一天夜裏,一個絕色少女突然出現在床前,說願和他結為夫婦。談生喜出望外,可是那女子說,她和常人不同,三年之內,千萬不能用火光來照她。談生答應了。他們結成了夫妻後,很快生下一個兒子。到孩子兩歲的時候,談生終於忍不住了,一天夜裏,他乘著妻子睡著以後,偷偷點起了一支蠟燭,向她照去,赫然見到她的上身肌肉豐滿,和生人一樣,可是她的下身居然是森森白骨。”      

“談生的妻子被火光驚醒。見丈夫舉著蠟燭站在麵前,悲憤莫名,質問他為何違背誓言。談生這才明白他的愛妻是個想要起死回生的女鬼,他的好奇心使她功敗垂成,前功盡棄。談生急忙地向愛妻賠罪,可是已經太晚了。人間的燭火照到了她在墓穴中真實的樣子,她再也不能複生,從此和談生幽明異路,人鬼殊途。”

趙雲在邊塞時聽過很多生人和女鬼糾纏的故事,都不似這一個淒豔迷離,又令人驚悚不安。見他無語,青芷笑道:“真的並不都是對的,更不見得是好的。如果談生一輩子不知道妻子的真相,也許他們會有一個好的結局。你是談生那樣非要知道真相的人嗎?”

趙雲覺得她是在暗示不要對她的身份追根究底,也許像談生美麗的妻子一樣,她也有一個可驚可怖的秘密。午夜的清風從荷塘上吹過,趙雲覺得脖頸處飄過幾絲涼意。可他還是毅然說:“對,我是那樣的人,我寧可知道真相。” 

“好,那我告訴你。”青芷把臉湊近趙雲,壓低了聲音,輕輕說道:“我也是鬼!” 趙雲一驚,手裏的杯子一歪,酒灑在了桌子上。月光下她的臉如玉雕般的晶瑩,嘴角彎彎的,掛了點兒嘲諷的笑意, “你害怕了嗎?” 

趙雲血戰疆場多年,什麽樣可怖的情形沒有見過,怎麽會被一個講鬼故事的女孩子嚇住? “你是人,我不會怕;是鬼,我就更不怕了。除非……”

 “除非什麽?”

 “除非你是天上的仙女,或是傳說中的山鬼,偶爾來人間邂逅一些人,經曆一些事。”趙雲不無悵惘地說道。

 “那樣你就害怕了嗎?為什麽?”趙雲不答。青芷垂頭靜默半晌,終於說道:“多謝你給我講了令姑父姑母的故事,我也有一個故事想告訴你。三十多年前,天下還沒有大亂,正是四海升平的好時候。洛陽城裏有一個少年女子……”趙雲臉上不覺浮出了微笑,洛陽女兒的嬌憨,帝國昔日的繁華,那是劉備最愛追述的往事,聽他說得多了,連趙雲一聽洛陽兩字都覺得溫柔悵惘。 

“她出身名門,從小喜歡彈琴寫詩,很多貴胄上門求婚。可是她誰都看不上,因為她心裏早就喜歡一個文武雙全的遊俠少年,他不但琴棋書畫無不擅長,而且精通文韜武略,任俠尚義,年紀輕輕,就有一股領袖群倫的氣概。少女的父親視他為忘年交,往來密切,她得以領教他的文采武功。”趙雲不由想起了姑父對姑母一見鍾情的往事,想來這對少年男女也有一段英雄美人心心相印的佳話。

 “少女說起皇宮中有一種晝合夜開的奇特蓮花,很想見識一下。可是宮禁森嚴,她不可能欣賞到禦苑奇葩。那少年當天晚上就潛入皇宮,從禦花園裏為她采了一支荷花和幾粒碩大的蓮子。”為滿足一個少女的好奇心而幹犯宮禁,這個少年也未免太過狂放。當然能潛入重重保衛的皇宮中偷花,此人的武功也確實不凡,趙雲心想。       

 “隻是天下不如意事十常八九,少女的父親不久就過世了,服喪期滿,她的哥哥要給她定親。”青芷突然停了下來,凝思不語。

 “那少年何不趁此求婚?” 

青芷幽幽地看了他一眼道:“那少年出身卑微,不管他如何才華橫溢,生於寒門素族的他都不可能娶那個世家少女。” 

趙雲深知門第觀念在士人階層根深蒂固的影響,他的姑父姑母就因此差一點兒無法成親,他歎了口氣,大是同情這對苦命的情侶。“後來呢?”

 “後來那少女聽從兄長的安排,嫁給了一個名門子弟,不久就和丈夫離開京城,去外地赴任了。她成婚以後,一直恪守婦道,除了那幾顆蓮子外,她和那少年沒有任何牽連。可是她無法壓抑心中對少年的思念,想盡一切辦法使那幾粒蓮子發芽,後來終於在溫泉中種出了隻在月下開放的望舒蓮。她不能和情郎相聚,可每夜看著荷花,也給她了一些安慰。”

 “後來又過了十幾年,天下分崩。昔日的少年為仇人追殺,無意中逃到了她隱居的地方。他們已經不再年少,對彼此的情意卻從沒改變,於是……”青芷哽咽著說不下去了,趙雲隱隱猜到了這月下的芙蓉和她的關係。好半晌兒,她才平靜下來,接著說道:“那女子就是我的阿娘。我出生後,阿娘覺得無法麵對她的夫婿,就帶著我和姐姐回她的娘家居住。後來天下亂勢有增無減,她的夫婿被亂兵所殺,我的姐姐也下落不明,阿娘無路可走,隻好帶著我去投奔我爹。”

 “他們經過這麽多年的分離,終於能在一起,一定欣喜非常。”

青芷苦笑著搖搖頭,“我爹不但早有正室夫人,身邊還有一大群姬妾。為了我,阿娘決心不去計較女人間的是非,可是後來……後來她還是死了。”趙雲出身豪門,深知大家庭內妻妾爭鬥的險惡,不敢詢問其中的內情,隻能無言地陪伴著她。湖上一陣風過,荷葉、菱葉,蘆葦一陣沙沙亂響,幾隻被驚醒的鷗鷺飛起又落下。 

 “阿娘死後,爹把我送給她娘家親戚寄養。他們是名門世家,而我是他們的家門之玷,所以從沒人和我說起我的身世。很多事是我長大之後從別人嘴裏慢慢套問出來的。你問我是誰,不是我不告訴你,有些事情連我自己也不甚了然。”說到最後一句話時,她的聲音已經沙啞了。

           趙雲自幼極受父母疼愛,再加上家境富有,萬事隨順,養成了一種寬厚仁和的個性。可是和他一起長大的燕翔身為胡人後裔,總感到受歧視,變得狷介偏激。青芷身世有不可明言之處,又這樣聰明伶俐,從小寄人籬下,所能體會的到屈辱和痛苦,絕非常人所能想象。他心中頗為同情她飄零的身世,忽然理解了一向和女人隻有皮肉之交的燕翔為什麽會對她情有獨衷,也許他們之間自有一種別人不懂的默契。

 “阿娘臨終前,遺命將她埋在山莊裏。我爹遵從她的心願,不遠千裏把她的遺體送回來。埋在湖心裏,讓她從此與清風明月為伴。今天是她的忌日,所以我來陪陪阿娘。”青芷說著,把荷花瓣裏的酒倒入湖中。

“湖心裏?連墳壙、墓碑都沒有嗎?”趙雲心想青芷之父行事實在處處出人意表。 

 “在意墓中人的,不過是有數的幾個親人而已。對他人而言,墓中人隻是無名的骸骨,有沒有墓碑,有什麽關係。有一天我死了,想來也不會有人惦記我,也不必起墳墓、立碑文,願和阿娘一樣,與草木同朽。” 

 “怎麽會沒有人惦記你?別說傻話。”

青芷看他一眼,又急忙避開他的眼神。“你要不要看我阿娘的畫像?” 趙雲點點頭。她取出火折,點起桌上的一枝蠟燭,趙雲這才注意到她身後有一張圍屏,繪著一個雲髻峨峨,翠袖長裙的女子,手持芙蓉,雖然隻見背影,也覺窈窕婀娜,弱不勝衣,令人頓生憐惜之心。畫麵上方題著一首詩:

涉江采芙蓉,蘭澤多芳草。

采之欲遺誰?所思在遠道。

還顧望舊鄉,長路漫浩浩。

同心而離居,憂傷以終老。

字跡清麗娟秀,顯然是一位女子的手筆。畫麵的下邊有幾行飛白草書,筆墨酣暢,豪氣縱橫:

青青子矜,悠悠我心。

                                                 但為君故,沉吟至今。

揣摩詞義,必是她父母的定情之作了。隻是他們當時一個是有婦之夫,一個是有夫之婦,不管彼此間情義多深,到底是他人眼中的一場孽緣。不過世間並無至善至美之事,得與失,福與禍,是與非,從來相因相生。比如眼前這芳潔的蓮花,其實生自濁臭的汙泥,而最癡心的愛侶,其行為往往駭世驚俗,不為世人理解祝福。趙雲不願再想下去,岔開話題問道:“你還有個姐姐?"
   
“對。爹為姐姐失蹤的事兒,覺得很對不起我阿娘,找了她十多年,迄今毫無音信。亂世中一個無父無母的女孩子……”青芷有些說不下去了,半晌才道:“如果找不到姐姐,將來九泉之下,如何與阿娘見麵?”

             趙雲心有所觸,問道:“令姐叫什麽名字?她芳齡幾何?”

           “她比我大八歲,小名叫阿蘅。”

             若是她還活著,肯定早已成親嫁人,亂世中要找一個深閨女子,談何容易,趙雲勸道:“如果你真找不到令姐,千萬別太自責。”

              “阿蘅是我的至親骨肉,隻要我活著,就會找下去。對了,我聽燕翔說,你和未婚妻失散多年,一直守義不娶,可見你也不肯放棄和她相見的希望。”見趙雲默然,青芷問:“她叫什麽名字?”

              “公孫璧鳳。”夜色如屏,黑暗之中,不必設防,一不留神就會說出心裏話。“阿芷,其實我……”趙雲終於沒有把心中的話說出口。          

“你怎麽了?”她眼睛滿是同情,仿佛在祈求:“告訴我,也許我會懂。”

           “我是永遠變不成蛾子的蛹,已經僵死在蠶繭裏了。”趙雲苦笑道,見她迷惘地看著他,又問:“你有沒有殺過人?”青芷愣了一下,搖搖頭。

           “有沒有見過人被殺?”她遲疑片刻,微微點頭。

           “除了令堂和令姐,你還失去過別的親人嗎?”她搖搖頭。

           “那麽你還有親人和希望, 而我早就什麽都沒有了。從我十六歲從軍起,我看到的就是殺戮。軍民百姓,你殺我,我殺你,到後來,我自己的家人…… 趙雲艱難地呼吸著,一向精明銳利的眼神變得空洞洞的。“除了燕翔,我在世上連一個親人都沒有了。我爹當初讓我學武,就是為了在亂世裏保護家人。我以為自己可以保境安民,可是我連自己的家人都沒能保護!!”他痛苦地攥起了拳頭。

           青芷不由握住了他扭曲的指節,想分擔幾分他的痛苦。趙雲隻覺手背像被電擊似的,又熱又麻,一時怔住了,抬頭呆呆地看著她。青芷醒悟,急忙抽回手,低下了頭,說不出話來。“主人不見了。”忽聽遠遠有幾個女孩子焦急的聲音。空山人語,靜夜之中,格外響亮。

青芷一皺眉頭,把荷瓣扔到湖水裏,也顧不得男女之嫌,一把抓住趙雲的衣袖,跑出了水亭,穿過竹橋,躲到了一叢木槿花後。趙雲心中奇怪她為何如此忌憚侍女們,忽聽她低低地打了個呼哨,隻見花葉分處,驀地鑽出一個瘦小的人影。原來是那個叫阿獺的小鬟。她雙目奇亮,像是夜間覓食的小獸,讓人心中一凜。青芷壓低了聲音對她說道:“你沿小路送趙將軍回客舍。”那女孩子點頭不語,在前麵帶路。趙雲隻得跟著她在花樹叢中穿行。遠遠地,他聽到青芷說:“今日是我阿娘的忌日,心裏有些悶,喝了兩杯酒,有什麽好大驚小怪的?阿柔,你去亭上把酒壺酒杯收一下。”

夜裏走路,深一腳,淺一腳的,很容易就有一種亦真亦幻的感覺。和青芷的月下對酌的情景,已如夢境般綺麗而模糊。不一時,到了客舍的門口,趙雲溫言謝過阿獺。可她隻冷冷地看著他不開口。“你是哪裏人?今年幾歲了?”一切和青芷有關的人和事都讓他覺得親切有味,連眼前這個沉默的小婢女都令他關心。“你為什麽不說話?”趙雲耐心問道。阿獺發出一陣“嗬嗬”的低吼聲,猛然張開了嘴,隻見蒼黑色的口腔裏,兩排白森森的牙齒後,空蕩蕩的沒有舌頭。趙雲驚出了一身冷汗,幾乎以為置身於噩夢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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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豆兒 回複 悄悄話 "上古傳說,蠶是被愛糾纏的少女所變的,蠶即女兒,女兒即蠶。祭舞模仿女兒蠶的生存和掙紮,以及每一次蛻變的痛苦。"

讀到這句,我懂了,這就是青芷的故事。

真真國的女兒們,都會經曆蛻變的痛苦和掙紮,就像青芷這樣的成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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