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臘月,是北方人都難以忍受的。北方有暖氣,室內不冷。而上海的濕冷陰寒是沒完沒了。我們住校時晚飯後不喝水,以免半夜起床撒水。高低鋪床頭架上掛的毛巾,三九時早上都結冰,可見室內溫度已在攝氏零下。1979年的冬天,我回家時聽說小胡子年初三要結婚,那時也沒有請帖,隻是口頭邀請。雖說小胡子大我四歲,聽到這一消息我還是感到有點意外。一般來講,手頭有幾個女朋友的結婚都會晚,沒有想到小胡子說辦就辦了。 新娘子就是弄堂裏的外國人。外國人是六八屆高中,比小胡子大三歲。外國人的父母都是大學教授,線粉娘幫伊拉買菜已有毛廿年曆史,雙方底牌都摸了蠻清。外國人是獨生女,因為長得尖鼻子大眼睛,皮膚雪白,頭發略黃,所以大家叫伊外國人。據說外國人的家裏青菜是常備的,因為外國人有羊癲瘋,發病時會神誌不清倒地,口吐白沫。這時一定要往嘴裏塞一塊青菜皮才能清醒。 六八屆高中, 充其量也隻不過初中水平。礙想想,六五年考上高中,六六年就是文革。而且老三屆中最倒黴的就是六八屆。有人工礦企業的錄取通知書都拿到了,文件下達一片紅,全部上山下鄉。因為外國人有羊癲瘋,待分配在家,後來進了裏弄加工組做紙盒子。雖說外國人有點小缺陷,對小胡子來說,真是有點攀高親了。 小胡子的家居是弄堂鐵門後的木棚,而外國人的父親是小開,占弄堂篤底石庫門的整個一層。據說原來是整幢石庫門,當外國人的父親在讀大三時喪父,隻得把二樓賣掉借以完成學業。文革時居委會又占據了西廂房,外國人的父母都是好戶頭,覺得自己家比一般人還是大得多。兩夫婦住客堂間,外國人住的東廂房自然就是新房了,小胡子也順理成章的成了上門女婿。 做媒的就是街道支部書記。支部書記的老公是在一家印染廠燒大爐的,是一個三棍子打不出一個悶屁的老實頭。支部書記沒有子女,許多吃過她苦頭的都在背後說她斷子絕孫。支部書記有一個老娘,剛過世不久。本來她們一家三口擠在一個亭子間,支部書記的母女關係不好是家喻戶曉的,甚至有人聽到支部書記罵老娘是蘿卜絲。據說支部書記不是親生而是領養的,老太太常說支部書記是白眼狼,而支部書記則說老太太曾經虐待她,清官難斷家務事嘛。 文革時居委會占據了外國人家的西廂房,支部書記對外國人的父母說,這房子早晚會給別人占去,還不如先給居委會。外國人的父母也覺得這樣最妥,居委會白天開會晚上就沒人幹擾了。沒想到不久支部書記借口工作需要就在房間裏放了一張單人床,大熱天就不回去擠亭子間了。這支部書記也實在是一個角色,從上海解放到現在向來都是緊跟形勢,還煙酒茶三麵紅旗始終高舉。看她抽煙喝茶的神態,總能感到那麽一絲白相人嫂嫂的殘痕。 酒水開了六桌,辦在平安電影院隔壁的珠江飯店。這也是我記憶中第一次見到小胡子拉爺。因為我和小胡子的關係不一般,被敬為上賓,坐在主桌。同桌的除了一對新人外,有新人的雙親兩對,媒人夫婦,伴郎伴娘,以及伴娘的妹妹,加上我剛好六男六女。小胡子拉爺鶴發銅顏,白茅嶺的廿年磨煉已成精。當一對新人穿流於客席間向來賓們敬酒時,我們主桌的氣氛更有上海弄堂的社交特色。 兩位親家母從小菜價鈿談到後弄堂裏的張家長李家短,外國人的父親問了我的讀書情況順便借著酒興聊聊自己讀大學時的一點趣事。支部書記的老公悶頭盡情享受耗油牛,蔥油雞的美味,隻是伴娘的妹妹有點落單,隻見她盆子裏油爆蝦的殼堆成小山,倒也蠻實惠。最紮勁的是支部書記和白茅嶺的司務長,儂一杯來我一杯去的酒量相當。 球大姐(支部書記姓仇),迪杯酒是敬媒人,儂的大媒真是姆沒缺點了,小胡子拉爺和支部書記碰了一杯。支部書記一仰脖幹了,用手絹抹了一下嘴說,哪能,不坍班乏,聽說結婚照已經擺在王開櫥窗裏了,來來,阿拉再來一杯,祝儂早抱孫子,支部書記回敬了一杯。好好,依儂金口,幹了。兩人坐下後,支部書記用手拍拍小胡子拉爺的大腿說, 大阿弟,我有辰光想想真不及儂,儂是孝子,為了幫老娘寄糧票還吃了官司。支部書記一麵講一麵用手絹擦了一下眼角,有點酒後露真情的意思。小胡子拉爺的手臂放在支部書記的椅背上,用手輕拍了一下支部書記的肩膀說,球大姐,老早的事體不談,阿拉接著喝酒。 其餘五桌分別是小胡子的師傅及剃頭店的同事,外國人家裏的親眷,外國人的同學,外國人的同事及雙方的共同鄰居分坐兩桌。小胡子的師傅舉杯來到支部書記麵前,球大姐,我來敬儂一杯。我為了做媒電影票搞落幾十塊,到頭來十八隻蹄膀落到儂手裏,高手,高手。不過我心裏俠氣開心。阿拉徒弟一心要尋一個登樣的老婆,總算心滿意足了。支部書記一麵碰杯一麵說,我看伊拉從小長大,是儂調教有方,名師出高徒。聽說結婚照上新娘子的長波浪是那徒弟親手做的,王開的攝影師都說有三十年代影後的賣相。支部書記用手絹擦了一下眼角,可能是酒精的原因,那徐娘的黃珠重新閃現水靈的亮光。 這時小胡子已巡回到裏弄生產組及鄰居的兩桌敬酒,這裏麵有幾個鬧喜酒的高手,開始盯牢了新郎官。來來來,伴郎讓開,儂今朝夜裏又不進洞房,格啥鬧猛。新郎官,調大杯,我先講清爽,黃酒我從來不喝的,喝了我夜裏要爬起來好幾趟,吃不消。要來就是硬貨,格瓶瀘州老窖阿拉南北開正好。新娘子要想搪了前頭是乏,我現在是放儂一馬,要是儂硬勁要嘎一腳,我退出。新郎新娘正好拿格瓶老窖喝交杯酒。隻見小胡子左右開弓推開伴郎和新娘,將酒倒入桌上的兩個涼水杯。風度翩翩地做了一個請的姿勢。好,新郎有種。幹幹幹,一片起哄聲。小胡子咕咚咕咚幾大口把半斤白酒幹了。好,這才像正宗毛頭。我也幹了。 哎,哎,今朝是新婚大喜,老窖好像檔次稍微低了一點,哪能,新郎官,格瓶五糧液阿拉倆嘎頭平一瓶?今朝不好縮,儂一縮,新娘子還有啥勁?要挺,曉得乏。新郎官, 要挺,挺,今朝不好縮,,起哄的大有人在。小胡子的麵孔已經紅到耳朵根,隨手拿起桌上剛倒好的五糧液的其中一杯,咕咚咕咚幾大口又幹了。小胡子的酒量我曉得,一斤白酒是封頂了。今朝一上來先是啤酒,接著黃酒,現在又是一斤白酒,隻見小胡子的麵色由紫紅轉白,又慢慢地由白泛青。我想,格記完結了,等一歇照排頭要開架櫥門。 我從旁邊看了一眼伴郎,戴一副琇琅架的眼鏡,一副白麵書生的樣子,據說是外國人的前情人。因為男方的家長嫌外國人有羊癲瘋,所以終止了雙方的關係。外國人也接受了這一事實,但仍視前男友為最貼心的朋友。如果小胡子和外國人挽著手逛淮海路,人們一定會說這是全上海最挺括的一對。結婚照擺在王開櫥窗裏就是最好的證明。問題是雙方的門庭相錯,背景不同。好比同一張廣告畫,外國人欣賞的是男模特憂鬱的眼神,而小胡子看中的肯定是那雙五香豆皮鞋。不由使我對這新婚夫婦有點外表天仙配,內在拉郎配的感覺。我心裏總有一絲不祥的預兆。 我本來一直以為伴郎就是阿拉小學裏同學老扁頭。老扁頭雖然從小不務正業,對小胡子向來蠻照應。上中學時曾幾進幾出,現在發達了。剛開始買賣溫州皮鞋,接著是倒賣大興雷達,勞力士。老扁頭在外麵混油了,酒量更是驚人。聽說他會作假,常常把那些想要灌醉他的酒友放倒。很明顯,在重大問題上,小胡子是沒有發言權的。從伴郎的抉擇中就能充分說明。這時小胡子已癱坐在酒席上,一麵還舌頭僵硬地說,赤那,啥人縮過啦,再來,,使得坐在一邊的丈人丈母娘十分尷尬,先後借機上廁所避開了。 小胡子的師傅和支部書記聯手在和那些鬧喜酒的周旋。今朝大家開心,現在先吃飽喝足,等一歇再鬧新房。要是認為自己酒量好的,我和球大姐一定奉陪到底。大家都知道這兩個夜叉不是吃素的,趁機見好就收了。 我坐到小胡子旁邊的空椅子上,輕輕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哪能,撐不牢啦。唉,假使老扁頭幫我搪一把,不會有現在迪副落場勢。格隻四眼一點沒亂用,隻好擺擺野人頭。老南瓜,想想結婚真沒啥意思,還是儂一個人瀟灑。我一點權都沒有,選伴郎都不能作主。現在隻是萬裏長征第一步,下趟日腳,,我順手搭了一下小胡子的脈搏,跳得飛快。我叫服務員送來一杯熱茶。這時外國人的父親走過來講,麵包車已停在外麵了,要不先回新房歇一歇。 酒席已近尾聲,桌上已放好一人兩包喜糖。有的已穿衣帶帽準備離去。我想有一半會在鬧新房時再露麵。小胡子的父母拿出三個大鋼精鍋,開始裝剩菜。有好幾個紅燒蹄膀都是原封未動。當時一桌酒水才四張分。一個什錦大拚盆,六熱炒,四大菜,一道甜羹。當然,酒水另計。隻見小胡子師傅的老公,支部書記的老公,小胡子拉爺每人端了一大鋼精鍋走出去了。 麵包車是外國人父母從大學裏找關係弄來的,是外國專家的專用車,白色的窗簾加上刺鼻的香水味,當時算非常高級了。車內除了外國人一家,還有伴郎及伴娘的姊妹花,小胡子的師傅和支部書記,再加上小胡子和我。小胡子渾身酒氣,一言不發。我在他左右手上的內外關穴輕輕按揉。 有過飲酒過量經曆的人都知道,要緩解隻有兩條路。一是吐掉,俗稱開架櫥門,二是不動,昏睡一天。當然醒來後的滋味也不好受。目前的情景對小胡子來說,唯一可行的是不動。當麵包車在弄堂口停下後,小炮仗和兩響頭都放了起來。小胡子是我架著走到弄堂底的。要是進門就讓他睡擔保無事。但是,一進新房就有人站在椅子上了,垂下的紅絲線掛著一粒大白兔奶糖。來來來,新郎新娘甜甜蜜蜜,新娘子被三兩下推到椅子前,那大白兔奶糖就在新娘鼻子底下來回蕩遊。新郎官,快上,平常一副猴急相,今朝哪能縮進去了。喂喂,啥人閑話嘎難聽,啥麽事縮進去了,儂講講清爽,有人借題發揮。 小胡子本來站在我旁邊,頭倚在門框上,沒幾下就被人擠到新娘麵前。隻見大白兔奶糖在一對新人之間晃動,先後碰到了兩人的嘴唇。小胡子雖然醉眼朦朧,看見新娘的臉這麽近,不由露齒一笑。這一笑徹底壞事。新娘一定是受不了他的酒氣,隻見新娘一皺眉,頭一偏,長波浪甩到小胡子臉上。小胡子的臉抽搐了一下,像要打噴嚏,但是嘴一張,哇的一口吐了出來。這一吐再也不能打住,這撕心裂肺的聲音,翻江倒海的折騰,前麵的人欲退無路,隻能往後麵的人身上壓。這新房就像打翻的田雞簍。 新娘子的絲棉襖算是報銷了。小胡子的師傅和支部書記到底是久經沙場的老將。好了好了,新房也鬧了,今朝就到此了。謝謝大家捧場,連推帶拉地把眾人送出新房。支部書記隨手就幫新娘子脫了棉襖,小胡子的師傅和我一起把小胡子的一套呢中脫了,並把他搬到了床上。小胡子的師傅順手從六床新被裏掏了一遍,格幫浮屍落手倒快,五隻紅雞蛋才摸光了(上海習俗,五隻紅雞蛋象征五子囤窩,上海話諧音五子登科,通常由童男去新被裏麵掏)。隨手拉了一條被子給小胡子蓋上。 新娘坐在沙發上發呆,兩行淚水流到羊毛衫上也不理會。小胡子的師傅又是抹又是擦地把 髒東西弄幹淨了,手勢相當專業。我等她收拾完,就說我送儂到弄堂口再回家。我倆一路走時小胡子的師傅說。唉,可惜今天沒有聽到新郎官唱歌。我初一聽有點奇怪,小胡子五音不全是眾所周知的,怎麽會唱歌呢?奧,想起來了,前天年初一他來拜年時好像在哼戴花要戴大紅花,還問我為什麽月經哥要騎千裏馬,我當時有點莫名其妙,, (請聽下檔, 周末愉快) |
夏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