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一個男人來說,當他已經沒有愛情,還願意負擔責任和道義的時候,起碼他還算是上道的。因為絕大多數男人在這個時候,縱使他有經濟能力,一旦愛情沒了,他的責任感和道德心也會跟著消失。
從溫哥華回香港的飛機上,翰辰一路都疲憊地閉著眼,眼皮沉重得快要塌下來,可就是怎麽也睡不著,腦海裏一段一段往外蹦著這些天來的碎片:一會兒是沛津家人對他的諷刺挖苦,句句剜心;一會兒是媽媽對沛津家人的抱怨,剝皮露骨,令他羞愧難當;一會兒是他把沛津的媽媽和姐姐單獨請到外邊,忍辱負重,好言相勸,好不容易才達成共識,由他陪同及出資,讓沛津在溫哥華受到最好的醫療及照顧;一會兒是沛津在溫哥華療養院裏驚恐不適的模樣,及離別之際沛津雖服了藥,仍有感應似的執坳地不肯鬆開他的手,直到藥力發作她無力抗衡,眼皮緩緩地鬆馳下去。當他毫不費力地把自己的手抽走,轉身邁步離開病房時,他隻感到舉步維艱,重若千斤,連回頭再望她一眼的勇氣也無,好似自此天人兩隔再無見麵之日……
想著想著,他心裏不知何時鑽進去了一頭餓狼,一口一口,把他的五髒六肺吃得一片狼藉,血肉不剩。
終於全都處理完了,孩子沒有了,沛津也被打發走了……和數月前從倫敦飛回香港的那次相比,他的麻煩一夕之間全都沒有了,除了賠了一大筆錢之外,他好像又回到了原地踏步。這原本是他過去朝思暮想的自由,卻沒想到買回了自由仍丟失了子沂,連自己的心也弄丟了。隻剩軀殼空空蕩蕩,孑然一身,一無所有。
這種浸透到骨髓裏的痛,讓他連呼吸都倍感艱熬,好似一遍遍不斷地在灼燒自己的胸腔,烤的自己五髒六腑皆成灰燼,猶如行屍走肉,生不如死。
“先生,醒醒!先生?先生!香港已經到了。”一名年輕的空乘小姐走到機上唯一的一名乘客麵前,愕然發現,這個儀表堂堂的男人沉睡正酣,眉頭緊皺,仿佛被鎖進了一個噩夢裏,根本無力醒來。
清醒過來的翰辰趕緊起身離機,去拿行李的路上腳步都顯得猶疑不定,好似剎那間蒼老了十歲不止.他下意識地左顧右盼,滿心祈望能一個不留神眼角的餘光即能掃到自己朝思暮想的身影:“老天好像從來不肯讓我在機場碰上子沂,縱使我們每周都會這樣交錯一次。”
翰辰半點也沒有覺察到,就在他疲憊地佝僂著身軀,滿臉沮喪地拖著行李離開的時候,和他迎麵擦肩而過的那個濃眉大眼,氣宇軒昂,一副躍躍欲試模樣的大男孩,就是他的情敵——何亦傑。
當兩個人緣分已盡的時候,就是你不但情人沒碰上,偏偏碰上了情敵,竟然自己還渾然不覺。
何亦傑此行是第一次出國,興奮之情溢於言表,無法自抑。自從破碗率的問題解決之後,竇老對他讚賞備至,信任有加,不但破格提升他為餐飲部的經理,讓他全權負責管理一中一西兩個餐廳,此次赴港,也特意帶他一起。
“這個年輕人無論是人品、氣量、天分及用功程度都通過了我的考核,實在是太難得了!我也是時候手把手地教他,以便假以時日,把他培養成我的左右手了。”竇老這樣欣慰的暗自念叨著,在步出香港機場的時候,便不徐不疾地向何亦傑解釋說:“全世界隻有香港機場每天都在吞吐當日出品的食材:地中海的甜蝦,南非、印度和美國南部的魚翅,加拿大的麵粉,菲律賓的東興斑……將最新鮮的食材提點出原味才是為廚之根本,香港靠的是運輸能力和海關製度開放才能成為享譽全球的美食天堂!這才是我帶你到香港來試菜的主要原因。”
兩人坐上計程車直奔威靈頓街,何亦傑站在街口朝裏一望,隻見“鏞記”的大招牌赫然躍出,門口全是擁擠的客人,心頭不由暗暗激動。
推開鏞記的店門,何亦傑更是驚奇,在這樣一個寬敞的大廳裏,居然沒有一個空位,他剛一躊躇,已經有接待員很客氣地走上前來告訴他們:“大廳已滿,請上三樓貴賓廳。”
就在何亦傑有點忐忑地質疑著自己貴賓的身份,盤算是否有被宰的可能性時,一位經理模樣的優雅紳士已經把他和竇老三樓引到一張雪白的圓桌前。何亦傑環顧四周,得出一個結論:原來貴賓就是他和竇老兩個人可以獨自享有酒席上10人台的桌子,代價是不管坐哪都要加收10%服務費——這樣的舉措,也真還值得借鑒一下呢。
點完菜之後,竇老悠然地對四處注目、仔細觀察的何亦傑說:“看仔細一點,帶位的速度,上菜的速度,菜色的水準,服務的水準,餐廳的環境以及服務生的著裝,你要一樣一樣給我評分哦!”
何亦傑一聽,更是如臨大敵,不敢大意,耳聽八方,眼觀四路,口嚐六味,很仔細地聽著周圍的食客除了他們的招牌菜燒鵝之外,一般還會再點些什麽,又細品著每一道菜色的色香味,用心揣摩這個餐廳到底好在哪裏?為什麽客人會絡繹不絕?連竇老這樣老饕級的人物都讚不絕口,第一家就帶他來此,他們到底憑的是什麽?一邊用心地對竇老的問題一一點評。
“判斷真假吃主兒的標準比較複雜,但判斷吃貨就相對容易。有兩個標準:一是看這人是不是患有痛風,據說得這病的都是海鮮吃多了;二是看這人是不是胖子,臉上是不是油光粉亮。這都是暴飲暴食落下的毛病。你從這兩點就可以判斷出一個餐廳的口碑級食客有多少。愛吃的人必定都喜歡評論,一個餐廳若是有鏞記這樣多的吃客盈門,那就不賺也難了。”竇老聽罷何亦傑講述了他的觀察,連服務生的著裝有沒有皺褶、站相如何、口音如何都有留意到,不禁對他的眼力暗暗點頭,就好像一個寂寞的高手終於遇到了知音一般,忍不住又出言指點他說。
竇老談興既起,侃侃而談,簡直是一發而不可收拾:“說起來我對鏞記最念念不忘的,還是他們1998年的一項盛舉。當年金庸到台灣辦‘金學論壇’,請的是三位台北市長候選人,陳水扁、馬英九、王建煊全都親臨現場。金庸先生特意請出好友蔡瀾,將《射雕英雄傳》的情節製成菜肴,款待嘉賓。蔡先生最後推薦了鏞記。我還記得,那天是在台北西華飯店舉行的,擺了十幾桌,來了一百多位嘉賓和比嘉賓更多的記者,鏞記由一個少東家出馬,率領了5個廚師,做出12道菜。其中一道‘24橋明月夜’正是黃蓉討得洪七公歡心受傳打狗棒法時做的菜。取金華火腿三分之一支,鑽24孔,釀入渾圓的白玉豆腐丸,鋪一張荷葉盤邊鑲鬆枝上桌,當時全場嘩然,也包括我這個末席的嘉賓在內。接下來又有‘歲寒三友聚一堂’、‘獨步天下哈蟆功’、‘北丐降龍十八掌’、‘玉笛誰家聽落梅’、‘天鵝飛臨白玉柱’、‘矯若遊龍擲金針’……誰也沒想到,那天最出風頭的不是那三位市長候選人,而是這十二道菜!從此一講到香港最好的餐廳,台灣的人馬上就會想到鏞記。”
何亦傑聽得瞠目結舌,不禁對竇老花這樣大的力氣在這樣兩間不怎麽賺錢的餐廳上有了更深的感悟,也對自己肩頭的重任更加吃重,自豪感和使命感不覺油然而生。他這才明白,從那時起,竇老便念念不忘,要在台灣開這樣一家餐廳,傳承美食文化的精髓,原來還有這樣深刻的情結。
耳聽得竇老又問他:“小何啊,你有沒有辦法作得出和鏞記同樣的口味?你覺得同樣的口味搬到台灣去有沒有市場?如果讓你搬幾道你最有把握的菜色,你會搬哪幾道?”
何亦傑這才明白過來,原來竇老帶他來港的另外一個重要原因是想看看他能模仿香港的名菜到什麽程度,因為他向來很有試驗精神,從不畏難,搞不好會被他亂拳打死老師傅,偷師成功,融會貫通,研究出具備台灣人口味的新菜式,並使之發揚廣大。
何亦傑所不了解的是,竇老深信:“食無定味,適口者珍。”說穿了其實很簡單,隻要當餐廳的負責人把工作變為心頭好,努力鑽研、持之以恒,成了一門學問,功夫就成了。而在竇老的心目中,以何亦傑的性格便是最有機會做成功的人。
何亦傑正沉吟不語,苦苦思索,此時服務生又送上了羅漢鵝掌堡,何亦傑一愣,因為這道菜是把一些菇類、木耳和銀芽和鵝掌放在砂鍋裏麵,用慢火熬出來的,這在五星級的中餐廳是必備的一道名菜,看都看膩了,為什麽大老遠要跑來香港吃?
不過以他的悟性馬上就發現差異了,因為一般最道地的鵝掌吃法是和海參搭配,再以大蔥切段,紅燒,由蔥來帶出鵝掌的香味,但鏞記卻另辟蹊徑,自成一格。
竇老親自幫何亦傑布菜,讓他試試看,何亦傑一吃,鵝掌的口味要控製的很好,煮久了會爛掉,時間太短,味道又進不去,要煮到含在嘴裏,皮跟骨便脫離的火候,這就靠的是功力了。
此時竇老看著何亦傑享受的神色,便口沫橫飛地接著說:“每一家餐廳都會有他的獨門武器而且越是大家都會做的菜,你能作出與眾不同的口味來,那就是你的功力。除此之外,還會單獨設計一些菜,是菜單上沒有的,是專門給老饕級的客戶享用,專門應付刁鑽又付得起錢的熟客,這些菜的價格未必貴,但是很費工 所以不會放在菜單上,隻是針對特殊客人,才有此項服務。
對竇老來說,讓自己的左右手學會做人比學會做菜還要來的更重要些,他選擇鏞記作為調教何亦傑的第一站是因為鏞記是難得一見,高、中、低三個檔次的食物都有水平,無論是請客或是小吃,都能,乘興而來,盡興而歸,更不會失禮,這就好比做人一樣,必須得身段柔軟,自在地遊走在不同身份、位階的顧客之間,既不能妄自菲薄,也不能以貌取人。而是要不卑不亢,恰如其分。
這就是曾國藩先生“發上等願,結中等緣,享下等福,擇高處坐,就平地立,向寬處行”之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