功夫即本體,本體即功夫。
功夫之修為是為了展現人之所以為人的價值,本體之展現是供應我們源源不絕的動力。
一用功夫,則所有成果皆於本體朗現;一見本體,則實踐功夫就增添一番動力。功夫與本體共同要麵對是我們之為人的私欲。
功夫有兩個向度,一是尊德性,一是道問學。
此外,功夫有一個目標:“內聖外王”,即:“從心所欲不逾矩”。
孔子說:“人有五儀,有庸人、有士人、有君子、有賢人、有聖人,審此五者,則治道畢矣。”
朱子《集注》引程子曰:“到此地位功夫尤難,直是峻絕,又大段著力不得。”
功夫論就品德而言,它是在追求一個至高無上的品德,到接近於無瑕的境界,就是聖潔了。
所以功夫論的第一層功夫便是“先立其大”。
孟子曾說:“先立乎其大者,則其小者不能奪也。”
明朝王廷相《慎言》雲:“大識者外偽不能累,大氣者外侮不能動,大德者外物不能遷。”正所謂,人生能有大識見,必須先立大格局。
《朱子語類·讀書法》中,說:“先讀《語》《孟》,然後觀史,則如明鑒在此,而妍醜不可逃。若未讀徹《語》、《孟》、《中庸》、《大學》便去看史,胸中無一個權衡,多為所惑。”
《朱子語類》:“某要人先讀大學,以定其規模;次讀論語,以立其根本;次讀孟子,以觀其發越;次讀中庸,以求古人之微妙處。”
說的也是這一層意思。做人最重要是立定根本,逐步擴大格局,方能有所進境。
從庸人到聖人,從平庸到聖潔,它是一個氣質、格局轉換的過程,要達到天國或是淨土般出凡入勝的境界,必須要通過對自我的約束來完成對自身的提高,亦即克己複禮。
所以第二層的功夫就是“克己複禮”。
《論語·衛靈公》中,子曰:“君子義以為質,禮以行之,孫以出之,信以成之。君子哉!”“義以為質”中的“義”是“禮”的質,是“禮”的唯一標準。“複禮”即要求我們的行為要回複到禮之質“義”上,按公義、公理來辦事。
孟子也曾說:“君子所以異於人者,以其存心也。君子以仁存心,以禮存心。仁者愛人,有禮者敬人。”
那麽,何以克己複禮呢?這其中又分為三層功夫,第一層是克己,也即節製。
《論語.裏仁》中,子曰:“見賢思齊焉,見不賢而內自省也。”
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為人謀而不忠乎?與朋友交而不信乎?傳不習乎?”
《論語·顏淵》中,子曰:“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
《論語.季氏》中,子曰:“君子有三戒:少之時,血氣未定,戒之在色;及其壯也,血氣方剛,戒之在鬥;及其老也,血氣既衰,戒之在得。”
講的都是這一層意思:自己克製自己的私欲,來合乎道德的理想境界。
克己複禮第二層的功夫是中和,也即均衡:在克己的過程中,要實踐身與心的均衡,理智與感情的均衡。
《論語·陽貨》:“好仁不好學,其蔽也愚;好智不好學,其蔽也蕩;好信不好學,其蔽也賊;好直不好學,其蔽也絞;好勇不好學,其蔽也亂;好剛不好學,其蔽也狂。”講的就是這一層意思,孔子認為不學禮無以立,若無禮度的話,仁、智、信、直、勇、剛都會生弊。而對度的把握便是一個日積月累的均衡功夫。
《中庸》:“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發而皆中節謂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達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
中和的另一個意思便是身心的協調,當一個人達到君子的境界,他必須要做到表裏如一,這好比是身心共負一軛,隻有當一個人內心與外表同樣敬虔,他才能達到真正的合一,不欺人,亦不自欺。
克己複禮第三層的功夫是無我,也即剔除預設立場。
《莊子·應帝王》中有:“至人之用心若鏡,不將不迎,應而不藏,故能勝而不傷。”
《莊子·逍遙遊》中說:“至人無己。”
說的都是這一層意思:沒有立場就不會有對立,做到至人是像鏡子一樣,是沒有對立的,隻是將迎而已。可是人生下來就有身份和立場,故此隻能一樣一樣地去掉自己的偏見,應而不藏,方可勝而不傷。
第三層的功夫便是文質彬彬。
《論語·雍也》:“質勝文則野,文勝質則史,文質彬彬,然後君子。”
清劉寶楠《論語正義》:“禮,有質有文。質者,本也。禮無本不立,無文不行,能立能行,斯謂之中。”孔子此言“文”,指合乎禮的外在表現;“質”,指內在的仁德,隻有具備“仁”的內在品格,同時又能合乎“禮”地表現出來,方能成為“君子”。文與質的關係,亦即禮與仁的關係。於此一則體現了孔子所竭力推崇的“君子”之理想人格;另一則反映了其一以貫之的中庸思想:即不主張偏勝於文,亦不主張偏勝於質;當不偏不倚,執兩用中,而做到過點且屬不易。“子曰:‘虞夏之質,殷周之文,至矣。虞夏之文,不勝其質;殷周之質,不勝其文;文質得中,豈易言哉?”(《禮記·表記》)
第四層的功夫是推己及人。
《論語·衛靈公》:“己所不欲,勿施於人。”
《論語· 雍也》:“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
《孟子·梁惠王上》:“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
宋·程顥《二程遺書》第11卷:“以己及物,仁也,推己及物,恕也。”
說的都是這一層意思,也即“忠恕”之道,這也是儒家處理人際關係的一個十分重要的原則。
忠是推己及人的積極麵:己所欲,施於人;恕是推己及人消極麵: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忠恕是仁知方,是行仁的方法。
前麵講的“先立其大”和“克己複禮”都是講的自己跟自己的關係,亦即樹立方向,張大格局、製衡自己的功夫,到推己及人這一層,處理的便是人與人之間的關係。
有了這一層的功夫在處理和別人的互動時才能不粘不滯,格物致知。
第五層的功夫是“道乎中庸”。
子曰:“中庸之為德也,其至矣乎!”
程伊川說:“不偏之謂中,不易之謂庸,中者天下之正道,庸者天下之定理。”中是隨時變易不可執定,是所謂的“時中”,即隨時變易之中。道中庸即是說行為要“恰好或恰到好處”。
《孟子·萬章下》:“伯夷,聖之清者也;伊尹,聖之任者也;柳下惠,聖之和者也;孔子,聖之時者也。” 隨後又說:“孔子之謂集大成。集大成也者,金聲而玉振之也。”
孟子認為,在這幾位聖人之中,伯夷非常清高,所以失之於隘;柳下惠非常隨和,但是失之於不恭。唯有孔子,是聖人中的集大成,應該快走時就快走,應該久留時就久留,應該閑居時就閑居,應該做官時就做官,就好像開始演奏音樂的時候先敲缽鍾,最後擊玉磐來結束那樣,是聖人中最有智慧的一位。
《鄉黨》中也描繪了孔子的因時就勢,善於審時度勢:“孔子於鄉黨,恂恂如也,似不能言者。其在宗廟朝廷,便便言,唯謹爾。”“朝,與下大夫言,侃侃如也;與上大夫言,訚訚如也。君在,踧踖如也,與與如也。”“君賜食,必正席先嚐之。君賜腥,必熟而薦之。君賜生,必蓄之。侍食於君,君祭先飯。”“朋友死,無所歸,曰:‘於我殯。’朋友之饋,雖車馬,非祭肉,不拜。”等。
有了中庸的境界,即可勉力從心所欲不逾矩了。
像孔子,亦曾自我評價說:“吾十有五而誌於學,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
就儒家而言,孔子的“從心所欲,不逾矩”已經是至人的境界,那麽他為什麽有這樣的追求呢?
《禮記/禮運》:“大道之行也,與三代之英,丘未之逮也,而有誌焉。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今大道既隱,天下為私,各親其親,各子其子,貨力為己。”
實際上,孔子是將大道隱沒視為一個無法挽回的事實,放棄了以“道”為根本的境界,轉而追求以“禮”為綱的理想。在他看來,所謂禮,是先王用來承受上天之道、治理世人性情的,失掉會死,得著便活。孔子一生知其不可而為之,甚至不惜累累如喪家之犬奔波於列國之間,就是為了克己複禮。他說:“一旦人們能約束自身性情,複歸先王之禮,普天下便一片仁愛了”。
所以他才會道法中庸,無所為而為。
在道家的思想體係裏,功夫到了聖人的境界是“上善若水”。
曾經見過大道的老子在《道德經》中說:“水善利萬物,而不爭;居眾人之所惡,故幾於道。居善地,心善淵,與善仁,言善信,政善治,事善能,動善時。夫唯不爭,故無尤。”
水具有三個特質,第一個是柔順;第二個是從上往下,居於低位,總在卑微的地方;第三個是滋養萬物,施予萬物。堅忍負重,居卑忍辱,才能盡其所能地貢獻自己的力量幫助別人,而不會跟別人爭功爭名爭利。
老子說:“大道廢,有仁義。故失道而後德,失德而後仁,失仁而後義,失義而後禮。夫禮者,忠信之薄,而亂之首。”
老子確信天下若失了大道,無物可以補救,故對仁義道德的說教很不以為然,鍥而不舍地尋求真道。所以他所追求的至高境界是上善若水。
功夫就道問學而言,《禮記·中庸》說:“博學之,審問之,慎思之,明辨之,篤行之。”第一層的功夫便是博學,亦即先要有一個廣度,學貫中西,以利其廣。
《勸學》:“君子博學而日參省乎己,則知明而行無過矣。”
《論語·述而》 子曰:“誌於道,據於德,依於仁,遊於藝。”
顧炎武曾說:“人之為學,不日進則日退。獨學無友,則孤陋而難成;久處一方,則習染而不自覺。不幸而在窮僻之域,無車馬之資,猶當博學審問,‘古人與稽’,以求其是非之所在,庶幾可得十之五六。若既不出戶,又不讀書,則是麵牆之士,雖子羔、原憲之賢,終無濟於天下。子曰:‘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學也。’夫以孔子之聖,猶須好學,今人可不勉乎?”
第二層的功夫是審問,亦即先把範疇範圍定出來,舉要刪蕪,條理分明。
宋葉適《題朱晦庵帖》:“方急迫了劇邑,乃不忘博學審問之功,他日聞其政,必異於今人也。”
清梁章钜《歸田瑣記·常成二公》:“每歲二月上丁,習舞釋菜。是日,舉學士之版,視其藝之上下,審問慎思,使知不足,教之導之,講論以勗之。”
宋代王讜的《唐語林》卷一:“吾見馬周論事多矣,援引事類,提搉古今,舉要刪蕪,會文切理。”
像西藏非常有名的辯經,用的也是這一層功夫。色拉寺的喇嘛們每天下午在辯經園裏辨經,或兩人,或三人,甚或好幾人圍做一團,就某個問題展開激烈的唇槍舌戰。辨經的喇嘛們還會借助於各種手勢來增強辯論的力度,令旁觀的遊客們深深感染。
第三層的功夫是慎思。也即舉一反三。掌握了學習方法,便能知其然,也知其所以然。
《朱子·語類》:“大抵觀書先需熟讀,使其言皆若出於吾之口,繼以精思,使其意皆若出於吾之心。”
《論語·述而》中,子曰:“不憤不啟,不悱不發。舉一隅不以三隅反,則不複矣。”
第四層的功夫是明辨。無師自通,熟能生巧,掌握了學習方法,分辨最細末的差距。
《論語·學而》:“子曰:‘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
清·姚鼐《贈孔撝約假歸序》:“言忠信,行篤敬,本也;博聞明辨,末也。”
第五層的功夫是篤行,也即融會貫通。
《朱子全書·學三》中,朱子說:“舉一而反三,聞一而知十,乃學者用功之深,窮理之熟,然後能融會貫通,以至於此。”
可以講做事做人的方法靈活時間,懂做事做人的道理。
《朱子·語類》:“讀書須是以自家之心體驗聖人之心。少間體驗得熟,自家之心便是聖人之心。”
儒家相信透過學習能達到聖人的境界,所以他們需要先樹立一個典範,去學習身心修煉的禮儀規範,讓內心的情感和外在表現能夠均衡,也就是極致中和,當功夫就道德和學問的層麵都臻於化境時,便趨近內聖外王,可以離苦得樂了。
事實上至樂也是分層次的:儒家的至樂看重生活本身,它不外找,乃向內求。他是自己內在的樂,一種是生活中的樂,一種是活動中的樂。(《梁漱溟講孔孟》中提到的)
而宋明理學家認為苦樂跟欲求有關,要禁人欲,得天理,就真正離苦得樂了。其實這是結合了佛教的離苦得樂和道教無欲則剛的思想。
而基督教的樂是“靠主喜樂”。《聖經·約翰一書》中說:“神就是愛。住在愛裏麵的,就是住在神裏麵,神也住在他裏麵。這樣愛在我們裏麵得以完全。因為他如何,我們在這世上也如何。愛裏沒有懼怕。愛既完全,就把懼怕除去。”
《聖經》對人的要求是“盡心愛神”和“愛人如己”,從個體出發,散發到群體,這個影響是無遠弗屆的。
《聖經·哥林多前書》:“愛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愛是不嫉妒;愛是不自誇,不張狂;不作害羞的事,不求自己的益處,不輕易發怒,不計算人的惡,不喜歡不義,隻喜歡真理;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愛是永不止息。”
就像本傑明·富蘭克林在自傳中所寫的:“一個聰明人的恰當欲望應該是合理地獲得金錢,有節製地去享用,愉快地疏財,而又滿足地離開。當你在最後死的時候你會覺得了無遺憾,不虛此行,你覺得你人生的價值到了極致,有許許多多的人因為你而發生了改變,獲得了提升,這就是至樂。”
參考文獻
梁漱溟:《梁漱溟講孔孟》
錢遜:《論語》談樂
富蘭克林:《自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