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選擇

(2011-08-13 12:08:10) 下一個

選擇是關乎取舍的問題。關乎義與利,功與仁的取舍。關乎一己與他人、眼前與長遠的取舍。關乎先天與後天、動物性與文化性的取舍。

選擇與其是自覺的行為,不如說更多是對置身的世界的適應,是尋找個人價值在人群中的平衡位置。選擇因此常受周遭人群的製約。人必須在約束中作出選擇。彼時,你體會到自由、無拘束的選擇是何其珍貴。

我們用心作感性的選擇,用靈作理性的選擇。我們希望用心靈取完美的選擇,但常常浪費了心智,作糊塗的取舍。

如果所有的選擇都可以重新來過,那該多好!遺憾的是我們往往沒有重新考慮的機會。

惟其如此,人生才有了意味。

中學的時候,我喜歡讀小說,讀曆史,寫詩。高二的時候,要選擇讀文科還是理科。這是一個難題。在那個“學好數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的時代,我幾乎是無可選擇地被推進了理科的大門。由數學而工程,掌握了一技之長,以此養家、立業。倏忽之間,已走過了二十年平坦的人生路程。這是一種成就。

學理的人可以保留對文學的愛好。但也僅是愛好而已。沒有專業的基礎,沒有職業的磨練,文學的愛好就像是河灣裏一條擱淺的小舟,不能駛進大江大海。這是一個缺憾。

一位二十年未見的朋友,言辭確鑿地指出了我的這個遺憾。

遺憾不是問題,因為這些本不是我放棄文學的理由。

八九年,華夏大地風起雲湧。一場弱勢利益者的訴求,摻入了人性中諸多不盡質樸的理念,不可避免地遭遇既得利益者的撲擊,終至風息雲散。利益的衝突,常常是要流了血才能給一個說法的。人類靈性的進化,是一個循環往複、緩慢推進的過程。站在千萬年曆史的峰頂看,這是無數個盤旋回複中的另一個盤旋。

然而對於置身於事件中的人,是不能、也不應該這樣坦然、超然地麵對流淚與流血的。我在長安街隆隆的坦克聲中,讀出了弱者麵對強者的無奈,強者奴役於人性的悲哀。無奈而悲哀的我寫下《狗與女人》,紀念一個時刻。那一年,我在國內讀研究生,同時考英語申請出國。

再讀狂人日記,疾苦履之,何以為言?

(一)
溫暖而窄小,沒有陽光的小閣樓。
屋裏住著一條狗,和牠的女人。
狗的仆從,兩個一樣健壯的漢子,威嚴地站在門口。
狗站在女人的胸脯上,發出低低的溫柔的嗚咽。

(二)
女人瘋了,不知是從什麽時候開始。
有時,經過窗下的行人,會看到女人標致的臉龐,也能聽到狗的溫柔的嗚咽,縱情的歡笑。
人們以為那是她的愛畜在撒嬌。

(三)
仆人是忠誠的,從不向屋裏窺視。
當女人從前的孩子來尋他母親的時候,他們便把他趕開。
孩子用小手盡力地拍著門。他們捉住他,拿刀割掉他的手指。
後來,孩子的右手沒有了手指。

(四)
女人並不因那響聲而悸動。
她的臉龐依舊美麗。
瘋女人的心,不會哭泣。
孩子不再來了,不知從什麽時候起。

(五)
女人撲向門口。
她想逃走?
她要去尋孩子?
溫柔的狗靜靜地看著她。仆人把她推回屋裏。狗又立在女人的胸脯上。
潔白而美麗的胸脯。

(六)
樓上窗口,依舊是女人動人的臉龐。
和狗的溫柔的叫聲。

寫下這篇短短的,無從投遞的文字,我明白了文學不是我的選擇。

世上有智者和愚者,勇者和懦者。智而勇者是人類靈性的犧牲。智而懦者用勇者的血編織智慧的經典,以勇者的屍身鋪墊靈性的台階,為後人尋找光明的豁口。

我們看到屈子投身汩羅的身影。文明在戰國時代還是一個弱小的孩童,殺戮像草原上的野狼逐羊一樣的頻繁。屈原與其說是政治鬥爭的受害人,不如說是野性戰國中,八百年亡楚的殉情者。

漢司馬遷身殘不肯斷筆。史家筆重,使後代許多暴戾的帝王有所顧慮。他對曆史記錄的使命感,給後人留下取之不盡的精神源泉。

自晉以降,文人似乎一直在側刀高懸的朝廷和寂寞清貧的山林之間徘徊。竹林七賢的嵇康為文人赴死做了一個最優美的開端,演繹出幾乎令人向往的倔強。陶淵明,一個不為五鬥米折腰,在饑餓與疾病中度過一生的純粹的文人,留給我們一個回味無窮的世外桃源。在嵇康和陶潛身上,我們可以找到勇者和懦者的不同歸宿。相反,難於尋找的是文心高貴而得善終者。從唐到宋,流放似乎成了有良心的政治文人的宿命。韓愈,柳宗元、蘇東坡。。。可以舉出一串長長的名字。

最可歎的是明代方孝儒,為拒寫一紙篡位詔書,十族盡誅。我無數次地被這令人發指的血腥場麵所震撼:究竟是什麽樣的人性或製度造成了這樣的血腥?難道僅僅是極權統治者的極端殘忍嗎?人性中的什麽元素會讓人嗜食同類有如佳肴?

到滿清一代,文字獄更成了揮之不去的夢魘。從順治朝的莊廷龍明史獄,到雍正朝的汪景祺案、徐駿案,到乾隆朝的孫嘉淦奏稿案,數不清的文字獄極具諷刺意味地與康雍乾三代盛世迭合在一起。集權統治走到如此極端,似乎走到了盡頭。我想從這幾千年的金榜和斷頭台中,從失落的和不朽的篇章中,找出些人性取代野性的端倪,和文明成長的線索。我相信別人也在尋找。從荒蠻時代的茹血廝殺,到帝國王朝的霸業之爭,到越來越多的人脫離裹腹之困,我們有理由相信人類的殘殺終將漸行漸遠,寬容與和平在人性中慢慢增長。

但要有耐心。

就在不久前,我們應該記得讓王震“殺之而後快”的王實味。從本質上來講,王實味的死與滿清文字獄是一脈相承的。我們應該記得即使全篇改寫了《駱駝祥子》,仍然投身於太平湖的老舍。這位自由主義的文人終於未能找到文學的出路。我們當然記得對政治一竅不通的張愛玲,嚐試了描寫勞動者的小說《小艾》,還是選擇了離開。我們要問:為什麽力透紙背的沈從文,完全放棄了文字,而終其餘生研究古代服裝?這些文人的不同命運覆蓋了一整個時代的文心,以及他們在政權麵前的渺小。

當然我們也不會忘記良心坐標的另一端的郭沫若之流。這個集動物性和奴性於一身的紅頂詩人,用他的《鳳凰涅磐》,《獻給江青》,和《粉碎四人幫》,為我們演繹了一個最為生動的禦用文人的形象,更令人深思的是他以走狗的身份擢取了當代中國詩人之首的桂冠。

如果說郭氏的醜態不過是封建帝王禦用文人的翻版,尚不足於讓我們充分體會到靈性追求的漫不可及的話,那麽何其芳從《預言》到《黎明》的墜落則表現了現代文人試圖擺脫封建鎖鏈的無謂的掙紮。

《預言》
這一個心跳的日子終於來臨!
嗬,你夜的歎息似的漸近的足音
我聽得清本是林葉和夜風私語,
麋鹿馳過苔徑的細碎的蹄聲!
告訴我用你銀鈴的歌聲告訴我,
你是不是預言中的年青的神?
…………

《黎明》
山穀中有霧。草上有露。
黎明開放著像花朵。
工人們打石頭的聲音
是如此打動了我的心,
我說,勞作最好的象徵是建築
我們在地上看見了房屋,
我們可以搬進去居住。

嗬,你們打石頭的,砍樹的,築牆的,蓋屋頂的,
我的心和你們的心是如此密切地相通,
我們像是在為著同一的建築出力氣的弟兄。
我無聲地寫出這個短歌獻給你們,
獻給所有一醒來就離開床,
一起來就開始勞作的人,
獻給我們的被號聲叫起來早操的兵士
我們的被鍾聲叫起來自習的學生,
我們的被雞聲叫到地裏去的農夫。
…………

這種轉變是如此地奇特,人們把它歸納為一種“何其芳現象”。乍看起來也許隻是一定社會時期的特殊現象,但實際上仍是文學屈服於強權的另一種體現。

然後我們有林語堂。也許我們可以從林語堂的身上找到一條出路,在碾成塵末,苟且偷生和奴顏婢膝之外的,智而懦者的路。

“兩腳踏中西文化,一心評宇宙文章”的林語堂,首先是鄙視政治的。在《On Bigness》一文中,他說:

“ 一個人有時覺得自己渺小,那是很好的。有一次,我在牯嶺避暑,躺臥在山頂上,那時我開始看見兩個跟螞蟻一樣大的小動物在一百英裏外的南京,為了要服務中國而互相怨恨,鉤心鬥角;這種事情看來真有點滑稽。所以,中國人認為到山中去旅行一次,可以有清心寡欲的功效,使人除掉許多愚蠢的野心和不必要的煩惱。
我如果要抨擊一個政府,一種製度,一幅人文,倒顯得淺薄了。說到底,其實是跟自己過不去。
所以我不應該憤憤然。”

林語堂縱使把自己的人格定位高出政治家們,也必須為他的語言學、哲學和文學找到一個遠離政治的自由世界。他用不世出的語言天才,向西方世界介紹東方文化,並獲得了巨大的成功,有如一株遠遷他鄉的奇花異卉,綻放出異樣的光彩。然而,沒有本土文化的滋潤,這株奇花終究是要隨著時間的流逝而凋零的,成為西方文化長廊裏短暫一現的曇花。相反,在中文世界裏,在經過長期的排斥之後,今天林語堂的作品和智慧,正以跨越意識形態、跨越時間的生命力,重新成長和綻放。即使如此,細心的讀者翻開大陸出版的中譯本,仍會發現整段整段的刪剔。這是另一種形式的閹割。是讀書人的不幸,政治利益的不幸,歸根到底,更是人性的不幸。我常想,如果中文世界給林語堂一個類似於他在西方世界找到的自由,讓他在中文世界裏比較沒有顧忌地進行中文創作,他是否會取得更高的成就,留給後人更深遠的影響?

這或許是一個沒有答案的提問。

步入中年,我為當年選擇理科而慶幸,也為放棄文科而不無遺憾。這段雜文從立意到寫下來,曆時一年有餘。我一方麵感歎生計對人的索縛,另一方麵也慶幸碼字不是我生存的手段----沒有催迫,想寫就寫,也是一種選擇的自由,超脫的幸福。所以我學習調整心態,生活著平淡是真的生活,寫下湧入腦海的文字點滴。漫讀人類苦難的曆史,寄望在和平的願望漸入人心的過程中,人類自絕的步伐會放慢或停頓下來。彼時,文學的選擇價值也許會有所提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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