虹母的娘家,是個大家庭。在上海靜安區江寧路上有一所獨門獨院的老房子。這樣的房子在八十年代的上海並不多見,但直到九十年代初上海改革開發之前也還是存在的。
這裏離上海著名的南京路不遠,僅僅隔著幾個街口。離靜安寺也很近。而不遠處華山路上的丁香花園則是最吸引人眼球的地方。傳說那是李鴻章為姨太太丁香置辦的安居所。不過,也有人說根本就沒有丁香這麽個人。
“其實,有沒有丁香這個人,根本無所謂。即使真有丁香,她也早已零落成泥輾作塵了。這個傳說之所以廣為流傳,也許是因為故事本身的那種香豔和花園的柔美相得益彰吧!花園中廣植臘梅、紫藤、梧桐、香樟、四季桂,蘆葦蕩……當然最讓人掛念並且怦然心動的要數那怒放的丁香了。”每當虹跟外婆路過那兒時,外婆總會感慨地說, 而虹也更願意相信這個花園有著和一個美麗的女人有關的傳說。
虹的外公解放前是個商人,文革的時候被沒收了財產,但是幸運的留下了這幢房子。後來外公經不住文革的打擊一病不起,一連八年都在病榻上度過。俗稱久病無孝子。外公的病拖累了全家,家產幾乎蕩淨,最後還是留下老婆孩子一大家子人,去世了。
外婆一共生了六個孩子。三男三女。母親排行老四,大家稱她“小四”。上麵有老大大舅,老二大姨,老三二舅;下麵有老五小姨,以及老六也就是老幺小舅。
房子裏麵住著母親的一大家子人。虹的小姨與小姨夫;虹的二舅一家;大舅一家;還有她小舅。虹的大姨從濟南回來,原本也住在家裏,後來單位分了房子,一家人就搬出去住了。因為宅子大,空著也很冷清,就索性租了幾間出去給別人住,也算一點收入,補貼點家用。
大姨與大姨夫在法院工作。大姨夫那時任靜安區人民法院院長,平日裏工作繁忙,家裏的大小事都交給大姨管理。大姨從小就很照顧虹母,在濟南時為母親張羅婚事, 儼然一個母親的角色。後來她跟姨夫回了上海,留下母親一人遠離家鄉,更是被她牽掛在心。除了經常打電話去青島問候母親,有時還會匯錢或者寄一些上海的零食給母親,一解母親的思鄉之情。
小舅將近四十歲了,仍然獨身。他發誓要等外婆死後才結婚。事實上他是這麽說的,也是這麽做的。隻不過整天遊手好閑的他,也讓外婆為他操了不少的心。他最疼虹,經常買好吃的給她,帶她出去玩;但是不高興起來,也常常會拿虹來發泄。比如捏捏她的鼻子,拍拍她的腦袋,或者是開口訓斥她兩句。
小姨與小姨夫結婚多年,但始終沒有孩子。他們走遍了上海的名醫,查遍了所有的醫院,都沒查出個名堂。隻是說小姨的子宮寒冷,需要補充營養,結果本來就個子矮小,瘦弱體虛的小姨,根本就吃不下那些奇奇怪怪的藥和補品,始終未有懷孕的跡象。後來倆口子索性放棄要孩子的念頭,以放養鴿子為生活樂趣,在家裏的天台上 飼養了大大小小上百隻的鴿子,訓練他們做信鴿,並且加入了一個全國信鴿協會,到處飛來飛去地放鴿子,日子過得也不亦樂乎。
小姨與母親的關係最好,倆人幾乎無話不說。家裏的大小事情小姨都會講給母親聽,對虹也一向很關照。虹感激涕零的同時也很聽她的話。私底下,她們就是這個家庭裏的小聯盟,彼此心照不宣。這也使得小小年紀便寄人籬下的虹有了一個小小的靠山和依靠。
胖胖呼呼,戴一副厚得一圈圈像玻璃杯底近視眼鏡的二舅,沒什麽學問,是一名工廠的普通工人。同樣地,他在這個大家庭中也最沒地位,最沒發言權。他娶的老婆是 一個庸俗的沒多少文化的下裏巴人。長得尖嘴猴腮的不說,說話還特別尖刻,動不動就扯起嗓門訓斥老公和兩個孩子,聲音之響亮,樓上樓下都聽得見。有時夫妻倆吵起架來,菜刀都用得上,這讓虹很害怕,總是躲得她遠遠地,而她見到虹,也總是冷冰冰地,沒個笑臉。倒是二舅對虹很和藹,總是笑咪咪地問她“吃好了嗎?”“ 還開心嗎?”
大舅是這個家中歲數最大的當之無愧的老大,雖然貴為大學教授,但由於老婆太能幹,擔任一家大型化工廠的廠長,平時工作繁忙,日理萬機,所以家中大大小小的家務活都給他包攬下來了,成了上海灘上有名的“馬大嫂(買汰燒)”。長時間的操勞,使他顯得很蒼老。斑白的頭發,曲蔞低矮的身子,加上瘦瘦幹幹的軀幹,跟小他十幾歲,年輕能幹靚麗的大舅媽站在一起,簡直就像是父女似的,看起來很是不相稱。
大舅媽不僅漂亮,領導能力強。懂幾門外語,還具有音樂天賦。家裏兩個孩子,大的男孩學手風琴,小的女孩學小提琴,都由她在指導。她對他們要求非常嚴厲,即使感冒發燒,也不能間斷練琴。有時彈得不好,還要被罰跪。這讓從小就被母親寵壞了的虹非常看不慣,她慶幸自己的母親不是大舅媽或者是二舅媽那樣嚴厲苛刻的媽 媽,否則她的那點銳氣會跟著她的任性一起給消滅掉,也就不會有她長大之後隨心所欲闖蕩世界的勇氣與決心了。
能幹的大舅媽不僅是單位裏的好手,也是家裏的管家。就像是《紅樓夢》大觀園裏王熙鳳的角色,充滿了犀利尖刻與使不盡的能量。她對虹很客氣也很關懷,但是虹始終覺得那種關懷有別於她對自己孩子的關心,是有距離感的。
在這樣複雜的大家庭環境中,遠離父母孤單一人的虹難免有一種寄人籬下的感覺,她所有愛的源泉都來自於這個家族最有威望的頭號人物--外祖母。可是虹的外婆已經七十多歲了,年事已高的外婆根本就照顧不到虹,反倒是虹學會了關心體貼外婆,祖孫倆人常有一種相依為命的感覺。
外婆個子小小的,縮成一團。不知是否是遺傳的作用,年輕時窈窕豐滿的虹母,後來到老也變得跟虹的外婆一樣的矮小精瘦。母親對虹解釋說那是因為人老了,抽抽了,而虹卻擔心自己有一天老的時候,也會像外婆和母親一樣抽抽著。
虹的外婆信佛,常年吃齋念佛,人非常善良,但不是一個很會持家的女人。她非常大方,經常請客,一做就好幾桌子菜,周圍的窮人都來吃。媽媽說,祖輩留下來的那點財產,就是這樣給吃窮的,但虹卻認為外婆這樣做,好歹也算是做善事,為後代造福積德,因此對外婆更加愛戴。
其實,不請客時,虹的家裏也是吃得很豐盛。虹記得每天天不亮,保姆和姨媽就爬起來到市場上去買新鮮的菜,回來便忙著做。虹中午放學回來,就可以吃到滿桌子香噴噴的飯菜了,晚上倒也簡單,就把中午沒吃完剩下來的飯菜,拿去熱熱吃就好了。早餐則都是在外麵弄堂口買點大餅油條豆漿等,跟普通上海人家吃得差不多。
因為虹在青島一直跟著母親吃米飯,所以來了上海之後,在飲食上適應得最快。虹不僅喜歡吃外婆家裏的飯菜,覺得比母親做得不南不北的飯菜好吃。她還特別喜歡吃上海的小吃。
那時候小舅和小姨經常有空就帶虹橫穿幾條馬路,到不遠處的南京路去“白相”。虹最喜歡南京路第一食品店裏許多具有上海地方特色的食品,像雲片糕,奶油蠶豆,牛肉幹,還有鮮肉月餅,醃鴨腎等都是虹的“至愛”。但有一點開始上來令虹很不習慣的 是,上海人喜歡在街頭隨便買了零食就邊走邊吃起來,這在虹這個外地人看來,很是不文明。她想起母親在青島時,也延續了在上海時的習慣,早上在飯店裏買了包子油條,拿在手上邊走邊吃,全然不管當地人異樣的眼光。
後來,當虹到了紐約,才改掉了這個不好的習慣。而她每每走在曼哈頓的第五大道,就會聯想起上海的南京路,同樣的人潮湧動,商品高檔。覺得也隻有南京路,才能與紐約的第五大道有得一拚,當然,能讓國人自豪,令老外服氣的,也隻有上海的南京路。虹為此感到驕傲。
虹也喜歡街頭的小吃店。吳江路上的雞肉生煎包,豫園的蟹黃小籠包,素菜包,老城隍廟的鴨血粉絲湯,寧波湯團等,都是虹一想起來就流口水的美食。特別是小籠煎包,外酥內軟,一咬一包汁,像極了北方的餃子和包子的混合體,吃了之後,一解虹的思鄉之情。
但是,虹除了在吃的方麵適應得很快,在其它方麵,則進展緩慢。她尤其不喜歡上海人的“腔調”,更看不慣上海人愛吵架但是“君子動口不動手”的小家子氣作風。
上海人喜歡說“小”,虹常聽別人叫她“小囡”,也常聽阿姨說“到小菜場去跑一趟買點小菜回來。”對瞧不上眼的事稱之為“小菜一碟”,罵起人來用“小雞骨頭”來形容對方。這讓虹開始上來很是迷惑,不明白上海人何以對小的東西那麽感興趣?
上海人的小氣也是著名的。見過大舅家招呼外地來的客人,還是照常用家裏平時吃飯用的小花碗。大舅隻是一個勁兒地說:”吃啊,吃啊!“可是自己卻不動筷子為客人夾菜,客人也不好意思自己動手。結果是飯菜做了一大桌子看起來蠻像樣的,吃完了飯卻還是”一動不動“,等客人走了之後留待第二天自家人享用。還好,那時的 上海人從不介意吃隔夜菜,隻要節省了銅板,管它健不健康,都是次要的。
虹還驚訝於上海人的吵架方式。經常是在小菜場裏鬧猛得勿得了的時候,就有人開始吵架了。儂講伊是排辣後麵個,伊講儂倒是插檔個。大家就吵起相罵來。“吵相罵”、“罵山門”是小菜場個最大特色。不過上海人動口不動手,吵了一通就算了。
有一次虹跟家人上街吃飯,見飯店門口兩個上海男人在吵架,一個人說:“小赤佬,儂哪能?”(你想怎麽樣?)另一個說:“儂想哪能?”等虹吃完飯出來,依然見兩個人在互相指著鼻子說“哪能”,簡直讓北方來的虹感到崩潰。這要是在北方早就打得一塌糊塗了,哪能過了這麽久,還隻是在動嘴皮子說“哪能”,“哪能”的?豈不給人笑話死?
上海公共汽車上吵架也是司空見慣的常事。上海的公汽有名地擁擠,像是“沙丁魚罐頭“一樣,幾乎無縫可插。於是”吵相罵“的事時有發生。不過久居上海之後的虹對此也見怪不怪了,往往隻是一笑了之。時間長了,就連上海人的小氣等諸多曾被虹嗤之以鼻的不良習慣和腔調,都不知不覺地沁入到她的骨髓裏,令她長大之後不自覺地也變成了一個半吊子的上海人,一切都習以為常了。
除此之外,虹最不喜歡上海的天氣,那時候國內政府規定,一過江南是沒有烤火煤供應的,當然也沒有取暖設備。每個人睡覺之前頂多搞個熱水袋暖暖,可是那個東西的保暖時間很短,往往是放到被窩裏,開始是暖的,甚至還有點燙,可是到了早上就變成冰冷的,碰也不敢碰。於是冬天裏,就要被活活地“凍死”。
而夏天來了,日子更不好過。那時候還沒有空調,隻能靠扇扇子涼快。可是扇子扇出來的風並不降低溫度,有時更加地熱。因此隻能靠吃冰棒降溫,可是有時候吃完了一根又一根,卻還是不解暑。於是一到夏天,就會被生生地“熱死”。
在上海的那些年,可以說是虹一生最經受“炎寒”考驗的日子。來自著名海濱城市青島的虹,從來沒有遭過這份罪。青島夏天涼快,平均溫度不超過二十八度,被稱之 為“避暑勝地”,而冬天有暖氣,更是凍不著。後來去了美國就更是常年享受空調,從來沒遭過那份洋罪。虹簡直無法忍受,常常為此向母親投訴,埋怨母親把她投放到這麽一個“野蠻之地”,令她遭受如此難以忍受的痛苦。
上海的春天,是虹最不喜歡的季節。因為從五月份開始一直到七月份,一直是江南最有名的梅雨季節 。一到了這個時候,一切都變得濕漉漉的,虹感到自己還沒有從寒冷的冬天蘇醒過來,就一下子又被梅雨包圍了。那在冬天裏冷得似鐵的被子,這會兒則變得濕漉漉的,像是可以擠出水來,蓋在身上粘噠噠的,很是不舒服。
每當這個時候,虹就會懷念起青島的春天,那裏處處陽光明媚,鶯歌燕舞。隨著四月八大關和中山公園的櫻花開了,接下來到了五月就輪到報春花,桃花等各種各樣的 花在明媚的春光下盛開,一切都是春意盎然,喜氣洋洋的美好景象,與江南陰鬱晦澀的景象形成了極為鮮明的對比,不由地不令虹黯然想家。
上海的秋天,則是虹最喜歡的季節。假如將上海的一年四季比作交響樂的話,那秋天無疑是其中最精彩動人的樂章。而吃大閘蟹,則是其中最高潮的部分。就像日本人誓死都要吃河豚一樣,你要是去問上海人臨死之前最想吃的美味是什麽?多數人的回答非大閘蟹莫屬。她的誘惑力非同小可,沒有嚐過的人絕對感受不到那種快感。
秋天的第二享受是賞梧桐。如同青島的櫻花一樣,上海的梧桐樹也是一大重要景觀。衡山路則被上海人公認是最有梧桐景致的地方。人們散步在梧桐樹下,享受“秋天到了,樹葉黃了”的情調,腳下一片片的落葉在飛舞,踩在上麵吱呀作響,聲音煞是好聽。如果這時候,再在嘴裏輕輕哼唱古代著名女詩人李清照的詩《相見歡》, 就更是“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
無言獨上西樓,月如鉤,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
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別有一般滋味在心頭 。
多年後,當虹來到美國,踩在紐約中央公園的楓葉上時,竟也沒能忘記當年上海的梧桐樹和這首李清照的詩,兩者的感覺是如此相似,以至於虹感到地球不過是轉了一個圈,她從起點又回到了起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