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自張宗銘長篇小說《女人土匪東洋狗》
楊永春還是如往常一樣,麵子上是張雲軒的“大哥”,在公開場合和私下麵對時,都把張雲軒視為他的上司,依舊保留著特有的恭順和尊敬。他們雖然住在一個院子裏,雲軒兄弟住主樓;他住廂房。盡管弟媳唐維綺多次地要他搬到寬敞的主樓去同住,他都委婉拒絕了。他認為,對張雲軒的救命之恩,那隻是為義,而不是真正的情。換句話說,那是他的職責。他那時若不把張雲軒從日本人手中搶救出來,軍法會料理他的,國民黨的士兵也會恥笑他的!他這個人,最看重的就是情義!
楊永春曉得,在張雲軒的心裏,他並不把那“救命之恩”看得太重。將這事看得最重的,隻有張老太爺和唐維綺!
唐維綺把他視為義人,視他是主耶穌差遣到張雲軒身邊的救星!是天使!她對楊永春真是比對親生父母更親、更好、更關心、更體貼、更尊重!弟媳的為人真是太好了,她對他付出的真是太多了!另外,使楊永春更看重的,是她在土地改革之後,敢於冒天下之大不韙,竟然收留了戴敏一家!她不是用言語來表達她對人的真愛,而是用行動體現出她的高尚品質。--如果說今天,這世上真有上帝,那唐維綺就是上帝創造的兒女!如果說在今天的混沌中,問楊永春要跟隨啥子人?那麽,他將依隨著唐維綺--也跟在上帝的身後--那怕他對上帝一無所知--他也會緊隨不舍!
現在,楊永春請雲軒兄弟進了他居住的外室後,急忙在張雲軒要坐的藤條椅上,加墊了一塊毛毯。待張雲軒坐定後,他先給張雲軒沏了杯茶,又往火盆裏添了幾節木炭,把一塊蓋膝棉布搭在張雲軒的膝蓋上。之後,他才坐在藤條椅上,也在膝蓋上搭上了塊棉蓋布。麵對他的雲軒兄弟,楊永春沒多少話可說,於是,兩人便相對無言地喝著茶……火盆裏劈劈叭叭地濺迸出火星,炭火不多久便熊熊燃燒起來。
張雲軒有些拘束地望望窗外,天空有些發黃,是下雪的預兆。他又打量著這樸素的整潔的外室,一切都被王媽收拾得井井有條。隻有在靠門邊的五抽桌上,那稀有的清代的五彩瓶顯得格外的引人注目。張雲軒心想,這是唐家的陪嫁,是維綺最喜歡的珍品。另一個大紅襯底的五彩瓶,現在孤零零地放在維綺的梳妝台上。這兩個瓶子本是一對,她送一個給了王媽,王媽和大哥一點不知這古瓶的斤兩,擱在這裏,也黯然失色許多!張雲軒發現楊永春用歡悅的目光也在注視著這五彩古瓶,不由說道:
“這是好幾百年的東西了,要注意些。”
楊永春道:“老太婆喜歡得很,曉得這是唐家的家傳,是寶貝。”
張雲軒被刺了一下,忙轉了話題:“大哥,夜晚睡覺時,要注意將這炭火封蓋好,小心中毒。貴陽每年的冬天,死在這炭火上的人不少。”
“嗯。”
張雲軒無話找話:“但凡家裏用得著的鋪的蓋的用的,多置些放著,往後……用得著。”
楊永春搓著幹燥的雙手,答著:“活一天算一天,想那麽多幹啥?”
張雲軒捧著茶碗,一眨不眨地盯著楊永春,有些傷心地問他:“大哥,我是真心的問你,最近,維綺、你……都像外人一樣的看待我,我究竟啥地方錯了?”
楊永春看著張雲軒,他淒然地歎了口氣,搖了搖頭。
張雲軒傷感地說道:“大哥,這社會……我這樣的人……也無可適從了。這社會是給窮人創造的,大哥也是從那道上走來的人。老弟雖受過高等教育,這其中的迷津,我咋也摸不清,理不透,還是請……大哥……能三言兩語,點撥一下才是。”
楊永春這才開了腔:“我是粗人。我隻是胡打亂說,沒有那麽多的道理。粗人有粗人的看法:今天的共產黨與昨天的國民黨,都沒有兩樣!昨天的蔣介石喜歡聽富人說好話;今天的共產黨喜歡聽窮人說好話!過去罵政府要犯王法;今天罵政府就是反革命!過去,國民黨殺人,是悄悄的殺;今天殺人,是公開的殺,喊著革命的口號殺!殺人殺得更凶更殘更多……就連一個小小的鄉長村長也有權殺人!可是,殺掉的是富人,是反革命,老百姓照樣喊共產黨萬歲!毛主席萬歲!”
張雲軒難堪地笑了笑。
“老弟莫笑。我曉得……這年月老弟和弟妹都過得不舒坦。老弟記得劉禮靖吧?在起義部隊列隊迎接解放軍軍代表的那天早上,他就大叫著說過:‘要過苦日子呢,盡管跟著共產黨走;要想過得自在些呢,討飯也討到台灣去!’當時你選擇的,不就是跟著共產黨吃苦的這條路麽?”
楊永春一席話,說得張雲軒啞口無言。他想說些什麽,此時,楊永春的興頭來了,繼續說道:
“這兩年多生活在共產黨的鼻子下,我總也算悟出了一點道道來:那共產黨真是六親不認?真是殺人不眨眼麽?我看不是。他要耍出自己的威風來,要立起自己的根基來,他不多殺些雞給猴看,不好好地對待擁護他的農民弟兄,這共產黨的天還是共產黨的天麽?老弟,當哥子的好久沒有同你好生生地吹牛皮了,隻是你……對不住弟妹和小炎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