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澤東時期,中國社會的苦難與血腥

我是中國貴州作家張宗銘。我的係列長篇小說,是中國第一部敦促共產黨人換位思考的作品,被文學教授推薦,連續參加諾貝爾文學獎角逐!
正文

友情連載長篇小說《上帝之手》(7)呂更生 著

(2009-09-06 00:48:09) 下一個

第七章

 

1

 

時光飛逝,一恍八年又過去了。依荷楊柳都已經十七,長成大姑娘了。

如今,她倆在荷城中學讀高中,再有兩個多月就要畢業了。她倆經常和同學們聚在一起,議論畢業後的打算。在為數不多的幾個女生中,她們和方丹都是佼佼者。雖然不像小學時把持著班上的前三名,但每個學期下來,總在前十名之列。因此,走出家門,走出這個安寧恬適的小城,到外麵去讀大學,,去深造,就成了她們共同的願望。

方丹的父母當然是希望女兒垮出國門的,因為他們的兒子方浩正在劍橋攻讀法學博士,再有兩年就要完成學業了。而方丹,他們雖然不忍讓她離開,但為女兒的前途著想,短暫的離別還是不可避免的。景詩茵說:孩子即令不能出國,到清華園去陶治幾年總還是必要的吧!方致遠說:去吧!去吧!讓她去吧!女兒長大了總是要飛的。

然而,依荷楊柳就不那麽簡單了。為了女兒的前途,雲姑和靈姑經常坐在一起拉瓜。要不要把實話告訴兩個孩子,她們從神父那裏知道:傑蒙已經結婚,而且有了孩子,現在正在聖布倫克過著閑適的生活。他是否還在懷念東方,神父沒有說,她倆也無需知道。僅憑傑蒙為她倆曾經去和賀慎之決鬥,又在法國苦等了八年,她倆已經知足了。何況當年她們就不曾想懷孕後生下的子女一定要有一個外國父親。她倆把問題都看得太簡單了。八年前,景詩茵就曾坦率地對她倆說過:主教想認下這兩個外孫女兒。那時,她倆還是一口咬定,孩子的父親到南方參加革命黨去了,其他的她們一概不知。雲姑說:詩茵姐,如果主教真喜歡這兩個孩子,何必一定要讓這兩個孩子認他作舅公呢?在這小城裏,不能讓我們就這樣平平靜靜地生活下去麽?景詩茵聽得出這話實際上已承認了孩子的歸屬,隻不過兩人都不願公開承認,怕孩子被奪走,怕小城引起轟動,怕打攪傑蒙平靜的生活。因此,這八年來,神父和兩個孩子還是保持著那種不是親情勝似親情的親密關係。而神父和雲姑靈姑還是那樣若即若離,心照不宣。這種“默認”他一直沒有向傑蒙挑明。對於兩個女人,他也隻是在偶爾相聚的場合,有意無意地透露一點:傑蒙還活著,而且活得很好。

自從八年前雲姑從海子莊搬進城之後,楊柳就搬來和她住在一起。雲姑每個禮拜也要進城來和她們聚會一兩次。依荷楊柳就在這四合院裏從小學走進初中,從初中走進高中,平靜安適地走了八年,出色地完成了高中的學業。如今她二人不但會說一口流利的英語,也會說一口流利的法語。和方丹在一起時,她們往往用法語交談,而且依荷楊柳的口語水平似乎都在方丹之上。景詩茵暗自慨歎說:這是天生的。法語是她們的母語。

就是這樣一對孩子,麵臨人生的抉擇,母親怎能不為她們心焦呢?她們知道:承認傑蒙吧,孩子完全有可能去法蘭西留學,可是她們也許就一去不複返了!再繼續隱瞞吧,她倆要供給依荷楊柳在國內上完大學都有些捉襟見肘,何況出國!

依荷的誌向是當一名老師,將來能像母親一樣點燃自己照亮別人;楊柳的誌向是當一名醫生,將來像母親一樣為家鄉的父老鄉親治病。她倆都似乎沒有什麽太渺茫的奢望,母親大可不必為她倆操心,這點願望隻要取得“獎學金”無論進了哪家師範學院和醫學院都可以完成。可是,當雲姑把這個想法告訴景詩茵時,景詩茵說:浩兒來信了,他說他愛依荷。希望她能出國深造。於是事情這才發生了微妙的變化。

 

2

八年前,兒子十五歲生日的那天,景詩茵就知道兒子在“愛”了!兒子僅僅把那隻小小的菱角抱在胸前不就是“愛”的明證嗎?當時方致遠隻是淡淡一笑。說:“日子長著呢,誰知道今後漫長的歲月裏會有什麽變化?”然而,事情出乎方致遠的預料,方浩從高中到大學,從大學到留洋,十五歲認定的“愛”八年來絲毫未變。

二十一歲那年,他大學畢業行將出國之際,回來過一次。那次他就告訴母親說:媽媽,我認定了:依荷就是我的終生伴侶,任何力量也不能動搖。希望媽媽以後多多的關照她!景詩茵淡然一笑,說:她才十五歲啊,還是個小姑娘,你可到了結婚的年齡啦!舅媽來信說,你表妹很喜歡你,希望親上加親,這不是很好麽!媽媽,您別聽這一套,我和表妹隻是兄妹之愛。這幾年我一直吃住在她們家裏,對表弟妹總不能過分冷淡嘛!媽媽,我對依荷的愛可以說從妹妹第一次把她引到我家時就萌生了。那時我才十四歲,她才八歲。可是這份兒時的真情一直在我心上保存著,一刻也沒有忘懷!媽媽,你相信我麽?

相信!當然相信!你吻她了?景詩茵幽默地問。

沒有。初吻是會讓我記憶終身的。

她給了你什麽承諾?

愛是不需要什麽承諾的。她的眼睛已經說明了一切。

好吧!景詩茵終於說:媽媽過去就深切地關懷著她,今後會更加愛她的。兒子放心吧!

媽媽,我的好媽媽!兒子在母親臉上親了一口。

如今,二十三歲的方浩知道依荷行將高中畢業了,從遙遠的倫敦給她寄來了第一封情書。

今天,方丹同時收到了哥哥的兩封信。一封是給她的,一封是給依荷的。方丹為哥哥終於跨出了這一步感到高興。她拿著信件準備到校園中去逗一逗依荷。

方丹把信藏在身後,對正坐在課桌後沉思的依荷說:依荷,我有一樣珍貴的東西給你。你要不要?

依荷伸出手。

方丹又躲閃了一下,你猜猜是什麽?

餅幹。

餅幹也稱得上“珍貴”?

猜不著。給我吧!丹丹。

方丹把信舉過頭頂。跳躍著跑出了教室。當依荷追出來貼近她時,方丹才扮了一個鬼臉,把信遞了過去。

依荷捧著那隻碩大的西式信封,半天沒有說話。幾次想把它撕開又幾次停了下來。最後還是把信封折疊好,裝進兜裏。然後對方丹嫣然一笑,默默地走進了教室。

這封信遠隔千山萬水,飄洋過海而來,依荷向往很久了。過去,大洋那邊的信息隻靠方丹轉達,而每次都是說他在劍橋生活得很好,代他向依荷楊柳問好。那些話語老掉了牙,老是覺得心癢癢的不是滋味。而今天浩哥終於來信了。那信封就像一個潘多拉盒子,讓他難以自抑。這些年來,她和楊柳方丹出落成了小城的美女,不斷收到同學的情書、不斷有男士向她們獻殷勤,甚至一些公子哥兒還差遣媒人上門求婚,她們都一一拒絕了。依荷不知道楊柳方丹心中的向往,但是,她從第一次踏進景家花園就喜歡上了小浩哥哥那是毫無疑意的。也許這是上帝的安排,聖主的恩賜吧,從第一次見麵之後,她們的心就緊緊地連在一起了。九年過去了。浩哥從一個翩翩少年長成了大人了,他底心聲應當爆發了;而依荷則由一個姑娘長成了翩翩少女,她成熟了,她壓抑著愛的渴望,企盼著那一瞬間,而這一瞬間終於來到了,她怎能不興奮莫名,難以自抑啊!她在書桌裏小心翼翼地把信封撕開,小心翼翼地抽出信箋,偷偷地閱讀起來……她不知道課堂上老師在講什麽,她偶爾抬頭瞥老師一眼,那竊竊的眼神也沒有引起老師的注意。在老師的心目中,她是一個完美的學生,在課堂上總是認認真真地聽講,從來沒有什麽小動作。而今天,依荷卻沉浸在綿綿的情書裏不能自拔了。直到下課鈴聲響了,才把她從夢幻中驚醒過來。她匆匆收好情書,跟著同學機械地站了起來,羞赧地朝老師竊竊一笑,表示了對老師的歉意。老師也回敬了她淡淡的一笑,仿佛在說:原諒你啦!孩子。也許你一生隻此一次。

放學回家的路上,楊柳問她:依荷姐,上國文課的時候你在偷看什麽?差點被老師發現了!

依荷嘴角掛著甜甜的笑意,瞥了方丹一眼,大大方方地從書包裏把信拿出來遞給楊柳:你自己看吧!我的幸福!

於是三人在路邊的樹蔭下坐了下來,方丹奪過信頁開始輕輕地朗誦。

這是四月中旬的一天。“清明”剛過不久。小城蕩漾著一股盎然的春意。從北門洞往下走,要走幾百級石階才能走到大街上。方丹她們每天就這樣往返四次,到桅峰山麓的校園裏去讀書。年複一年,這條小街已經走了六年了,腳下的石梯都已經熔下了她們的腳印。每到夏天,她們放學歸來,總愛在這冬青樹下歇涼。這條小街幾乎每家門口都有一株這樣的冬青樹,大樹的濃蔭下往往還安放著一張石桌,幾隻石凳。也不知從那一輩起,這坡上的人家就興起了這股風氣,要為上桅峰書院求學的學子們備下一個歇腳的地方。

今天,她們就是在這樣的濃蔭下歇了下來。開始聽方丹朗誦。在長達五六頁的信頁裏,方浩從那年——1927年寫起。寫了妹妹第一次把她的兩個同學引進家們時,他是如何怦然心動;寫了他第一次跨出家門到貴陽去讀書時,心中是如何牽掛;寫了他十五歲生日依荷送給他的菱角,他如何把它擁在胸前;寫了那次他倆在花園的涼亭下朗讀泰戈爾時,他如何怦怦心跳;寫了他21歲行將赴倫敦留學時,又如何有千言萬語想向依荷訴說;那時,15歲的依荷似已情竇初開,幾天的相處雖然沒有一個“愛”字。但愛意早已在胸中蔭生,發芽、茁壯地成長了!接下來,是他這幾年在劍橋的生活。他沒有寫表妹對他的崇拜,也沒有寫導師的女兒依琳娜對他的追求。隻寫了這幾年在劍橋對依荷的刻骨銘心的思念。特別是一個人在康橋上靜看英國女郎撐著小船劃過橋洞時,那心緒就像一葉扁舟飄向了遠方。那兒有我們的荷海,我和你攜著兩個妹妹正在河池中泛舟輕蕩。倫敦是美麗的,但它霧靄低垂時我不敢把它寫得太好;誠如康橋是美麗的,但我不敢妄加形容,因為十年前徐誌摩先生已有詩文麵市了……

這是一首用英文成就的抒情詩。信的末尾沒有用“吻你”之類的話語,而隻輕輕地道了一聲:握你的手。再見。然而整個章節都透著擁抱的熱烈、親吻的甜蜜,對坐談心的安適。像小河水潺緩的流淌,卻道出了他鄉遊子的真情。

真羨慕你啊,依荷姐。為什麽沒有男士給我這樣一封美妙的情書?!方丹念信後,大家都沉默下來。好一會兒她才來突兀地說了這麽一句。

此時依荷兩頰飛紅、豔若桃花。她瞥了楊柳一眼,楊柳連忙低下了頭。其實,這浩哥也正是她之所愛,隻不過浩哥十五歲生日那天,她就把這份愛丟失在“擊鼓傳花”的草坪上了。她十五歲那年,浩哥要出國了,她更看出了浩哥對依荷情有獨鍾。她以苗家人坦蕩的心境看待姐姐的幸運,沒有一絲嫉妒,沒有一點悲哀,更沒有想去爭奪。隻不過今天聽了這份公開的情書,心頭也有了和方丹同樣的感覺,於是眼裏噙滿了淚珠。

妹妹快別這樣。你們將來都會有的。或許,比這更加美好!依荷紅著臉,言不由哀地安慰了一句。

真的會更加美好?你說呢?方丹推了一下楊柳。

楊柳抬起頭來,會心地笑了!

依荷回到家裏,把信交給了媽媽。可是媽媽不懂英文,楊柳隻得又給幹媽讀了一遍。信上,方浩要求依荷去英國留學。這一下媽媽可犯難了!前些天,景詩茵就曾經和她談過這個話題,她思索了幾天也沒有找到答案。這一回是方浩來信提出了這個要求,她不得不認真地再思考一次了。要出國深造,隻得依靠她的父親。那就得公開兩個孩子的身世。八年來她都守口如瓶,沒有答應神父的要求,這一下為了孩子出國才轉過彎來,這是不是太勢利了?然而,她又知道方浩的愛情是真純的,景詩茵愛著依荷,她也愛著方浩。難道就不能割捨自已的一點隱私去滿足孩子的願望麽?

晚飯過後,雲姑把阿古叫到一邊,吩咐道!孩子,你去岔河一趟,把你幹媽請來,就說明天是你姐姐的生日,我有事要和她商量。阿古一溜煙跑了。

阿古今年十五歲,也成了大姑娘啦。可她學業成績老跟不上,十五歲了才上初一,還經常逃學。她從小就喜歡唱山歌,吹木葉、繡圍腰……十三歲就跟著村子裏的大姐姐去“浪哨”,完完全全傳承了仲家姑娘的天性。到十五歲時她已是海子莊一帶小有名氣的“首席歌手”了。有幾次,她也想動員兩個漂亮的姐姐去唱山歌,可惜兩個姐姐都不為所動,笑眯眯的、客客氣氣的把她打發走了。她們每天除了書本,就隻有那把小提琴。她還記得那洋玩意兒是很小的時候幹媽托人從貴陽買來的,從此她倆就把那東西看成了第二生命,每個星期都拿著提琴到教堂去請教勞倫阿姨。而今她們都能獨立演奏了。麵對那些盡是豆芽瓣瓣的琴譜,她倆一拉就是會廢寢忘食。不管和姐姐如何親近,她總感到她們之間有一條天生的鴻溝。她的腦海裏老是翻騰著兒時村口韋婆婆的話:“姐姐是野種、是洋種,你爹就是被你姐氣走的。”爹爹一去就十多個年頭了,他現在怎麽樣了?是死是活?當官了嗎?長大了,她發覺母親還是很思念爹爹,不然的話,那媒婆三番五次上門求親,母親怎麽都斷然拒絕?母親不像幹媽,丈夫才走了兩年就改嫁了。說是為生活所迫。也許是吧!當時兩家六口人(包括死去的妹妹阿若)確實也難啊!一想起死去的阿若她就十分傷心。雖然八年過去了,她也沒有忘記那瘦弱的小妹,隔三岔五,她總要到那墳頭獻上一隻自編的花圈。清明節一家人去到墳頭掃墓,兩個媽媽兩個姐姐看著墳頭堆積的花圈,隻是欣慰地朝她一笑。媽媽總是感歎一聲:也難為你了,阿古。謝謝!謝謝!所以當她讀書不長進時,媽媽也沒有過份責備她,隻是讓姐姐幫自己補習。然而,補習來補習去,那些像蝌蚪一樣的文字在她的腦海裏總是混沌一片。而“浪哨”的山歌老是在她心上廻響。幹媽說:算啦!隨她去吧,待她初中畢業了跟我學點苗醫,有個糊口的手段也就不錯了!這仲苗孩子有幾個上大學的。幹媽的話很對她的胃口,因此,上了初中也還是經常逃學,到岔河去找幹媽,一起上山采藥,一起侍弄那些壇壇罐罐,一起到麻瘋村去看望病人。她和幹媽也逐漸親近了。仿佛幹媽才是她的親媽。

今天,母親打發她到岔河去請幹媽,她高興極了。也不跟兩個姐姐招呼就一溜煙跑出了家門。

她沿著荷池邊的小徑急匆匆地朝前趕,也沒有在意枯萎的荷池是哪時長出了新葉;路邊的小崗上幾個準備“浪哨”的妹仔和她打招呼她也懶得答理。很快她就跨過了岔河的小木橋,踏進了幹媽的小家。

這時,幹爹正在院子裏收拾他的銀匠的家什。見阿古進來連忙問:丫頭,吃飯了嗎?

吃過了。幹媽呢?阿古說。

你幹媽在後頭收拾她的藥園。找她有事?

嗯!有事。阿古說著已穿過堂屋跑進了後園。看見幹媽正在藥園深處細心地拔除荒草。

這是一片半畝見方的園子,一道矮牆把園子圍著,牆上長滿了龍蛇蘭、仙人掌之類的植物;兩棵梨樹長在園邊,枝椏早已探出牆外。每年梨子成熟時,她和兩個姐姐還有方丹總要來分享這海子梨的甘甜。那時,牆外總是一片歡騰,村裏的孩子們總是齊集在老梨樹下爭搶落果、鬧成一片。於是幹爹便打開後門,把摘下的梨子抬出一筐,讓孩子們縱情享用。

或許就因為這梨樹,或許就因為幹爹的質樸幹媽的熱心,他們在這一帶人緣極好。那些個打銀飾的,配銀環的,看病求醫的,不斷有人來刁擾這綠竹掩映的小院,把這小院鬧騰得門庭若市、紅紅火火。

阿古靜觀了半天,見幹媽並沒有抬頭,還在那片三七地裏認真拾掇,這才拾起腳邊的一塊小土疙瘩朝幹媽扔去。

幹媽站起身來,朝這邊喊了一聲:誰呀!

是我!

就知道是你這小調皮。快過來幫幫幹媽。

不了。幹媽,有事。進城去。

啥子事這樣忙忙慌慌的又來叫我?幹媽走過來,放下手中的工具。邊洗手邊問。

不知道。好像是為我那背時的姐姐吧!她今天收到一封從倫敦寄來的信,把信交給了阿媽,這一下阿媽可犯愁啦,於是就差遣我來請幹媽,隻說明天是姐姐的生日,有事要和您商量。

啊!原來是這樣!走吧!阿柳她爹關好門啊,今天我不回來啦,就在姐姐家住。聽到了嗎?

好嘞!好嘞!啥子事這麽急?代我向孩子問聲好啊!靈姑和阿古走出院門時,聽到雷老爹在背後大聲叫喊。

 

3

靈姑踏進馬家巷的四合小院時,已是掌燈時分了。依荷的小屋裏亮著燈光,兩姊妹似在溫習功課。而雲姑的房裏黑燈瞎火,雲姑正獨自坐在葡萄架下想心事。見靈姑進來,她才懶懶地欠起身來,說了聲:來啦!過來,坐。阿古,去給幹媽倒杯茶來。

阿古去了。一會兒依荷楊柳也跑了出來。依荷親昵地叫了一聲“幹媽”,楊柳親切地拉著母親的手,讓她在石凳上坐下,問了一聲:阿爹可好?

好!很好!啊,你這一個月都沒有回家啦!要畢業考試了?這麽忙?想爹爹啦!

想!也想您!

乖女!安心學習。要畢業了,可不能大意啊!

唉!我知道!好啦,依荷姐,咱們溫書去。阿古也走吧!乖巧的楊柳拉了拉依荷,又拉了拉阿古。她知道兩個母親要商量的,總是關於依荷出國留學的大事。可是,這出國,談何容易啊!兩個母親誰能負擔得起?

三個女兒都走了。小院裏剩下了兩個母親。如水的月光穿透萄藤灑下來,在兩個女人身上弄出了許多亮點。小院安靜極了,小城也安靜極了。兩人都仿佛聽到了對方的心跳。

怎麽辦呢?難道真得去認那個父親?雲姑在講述了方浩來信之後這樣問。

認就認吧!姐姐認為怎麽做就怎麽好。橫直長大了,她們總有一天會認的。我也想通了:我不信她們認了那個富爹就會忘記我這個窮媽!隻不過為了孩子出國才去相認,未免有點那個。

是啊!雲姑考慮的也是這一點。早不認遲不認,這個時候去認就未免太寒傖了!

沉默。兩人都不再開口。

這八年來,雲姑在聖心小學一直非常稱心。自從做了六年級的班主任以後,她把一批一批優秀的孩子輸送到中學、輸送給社會。她非常充實。雖說如今還稱不上“桃李滿天下”,但她也嚐到了桃李的芳香。回想起來,總有些誌得意滿。人生能夠如此,何複他求?她今年也三十六啦,青年時代總算走完啦。如果用這後邊的八年去彌補那虛度的十年也算夠意思啦,她沒有什麽遺憾。

這些年來,最讓她頭痛的就是個人情感的困擾。寡婦門前是非多啊,何況她還有些姿色,有些學問。前幾年,各種媒婆上門不斷,有給某老爺續弦的,有年輕鰥夫求婚的,也有未婚者求偶的。然而都被她一一拒絕了。她不能忘記傑蒙;更不會忘記潘向東。如果不是那魁實的仲家漢子,她和靈姑早就葬身南盤江了,哪還會有今天!不管他的離去到底為了什麽,她都應該原諒。她應該守著這份感情,等待潘向東的回歸。盡管這個希望有些飄渺,但十二年來她在夢中一直堅守著這個信念。

如今,依荷長大了,要進大學了,有男朋友了。這一切怎不令人欣喜若狂啊!她那頎長豐滿的體態,純樸安祥的笑臉,在這小城裏除了楊柳,誰能堪與比肩?她的聰穎勤奮、博學多思,在這小城裏,除了方丹,誰又堪與比肩?傑蒙啊,你也該滿足了,誰曾想你在東方盡然留下了兩顆智慧之星。

阿古雖然有些古頭,也不信上帝。但總體說來還算是懂事的,這些年也沒有讓娘淘什麽大氣。讀書差一點或許也是她的天性吧。如果沒有依荷楊柳,仲家人又有誰敢說這孩子呆板?跟著幹媽吧。或許,她在醫道上還能修出個正道來。

最讓雲姑痛心的就是阿若的天折。八年來每次麵對上帝,這瘦弱的幺女就會飄動在她心上。讓她良心不安。

她瞥了瞥對坐的靈姑,她知道妹子這十多年都比她過得安穩。因為生楊柳時她就差點兒丟了性命。因此,她更相信是上帝在冥冥之中操縱著她的一生,她對上帝也更加敬畏、更加虔誠了。如今,每天都有幾十個人上門求醫求藥,她總是那麽細心地為病人診治,哪怕是為一個孩子“滾蛋”,她也小心翼翼、一絲不苟。那次阿若的死給她留下了終生的遺憾,她隻有在後半生加倍努力才能補贖。八年前,她沒有到小學來當老師,卻借用了陶行知先生的一幅橫匾來勉勵自己。“愛滿天下”,這是聖諭。在她的村寨、在她的家鄉,她實實在在地實踐著這條格言。

十多年的義診讓她沒有辜負這句名言,沒有辜負聖主的恩寵。

她現在就坐在雲姑的對麵沉思。月光潑灑在她臉上,那園園的笑臉十分動人,看上去她哪有三十六歲?生活似乎讓她停滯在二十四五歲的原點上就一動不動了。

這一二年她每個月都要背著背簍去一次麻瘋村。把她研製的草藥散發給麻瘋患者。她和麻瘋村的女酋阿灰也結下了不解之緣。癩子們信任她,願意服她的藥物治療。更何況癩子們抱著一種“死馬當作活馬醫”的心態,有人送藥來又有何不美呢!

靈姑的藥物似乎正在麻瘋患者身上起作用,起碼正在延緩病情的惡化,延緩死亡的進程。靈姑就這樣一邊觀察受藥者的變化,一邊改進她藥物的配方。也在這循環往複的進程中尋找她的歡樂、求得心靈的寬慰。

好美啊!雲姑欣賞著對方。如果說十多年前那“美”還多少依附著她,那麽,這十多年來靈姑的美麗早就脫穎而出、獨樹一幟了。這會兒,她一定沒有再想認不認傑蒙的事情。這對於她已經是無所謂了。“這事兒聽憑姐姐處置”。這不了結了麽?

這會兒,她到底在想些什麽?

靈姑從愣神中清醒過來,歉意地朝雲姑笑了一笑。自我解嘲說:唉!我又走神了。剛才我仿佛做了一個夢。我夢見了死去的阿媽。我捧著我研製的癩子藥去見了我的阿媽。

她怎麽說?雲姑調侃。

她說:你這藥怕是沒有“藥魂”啊!來,我給你引條路。她恬然一笑,用手指輕輕地點了一下我的額頭,於是,我一下子變成了一支碩大無朋的怪鳥遨遊在無垠的天際。我飛嗬飛嗬,飛了九千九百天飛了九十九萬裏,終於在醫神偉多偉聯的神藥庫裏盜得了“藥魂”。我火速把“藥魂”注入“癩子藥”中,那癩子藥立即飄散出一股蘭麝的異香……我緩緩地把藥傾倒在麻瘋村上空,村子裏一片歡呼雀躍。不久,癩子們一個個長出了頭發,長出了眉毛,長出了新指,宛若仙人掌迸發出幼嫩的新枝……

靈姑講得那樣迷醉,好像她的這些幻想真的變成了現實。

雲姑想:這女人一定是走火入魔了!這不是在做白日夢嗎?然而,對於靈姑的這種縶著,雲姑還是深深感佩的。如果沒有這種縶著,基督何以能用他的聖體聖血來拯救人類!

幻想、夢境、現實……

靈姑自從改嫁雷老安之後,日子還是很稱心的。這憨厚的銀匠把他從小小的鑽凳上敲打出來的銀兩全部給了靈姑,讓她去研製草藥、讓她去普救眾生、讓她去實踐理想。在雷老安心中,靈姑就是他的唯一。不管楊柳是不是他的孩子,他都一樣愛她。他把鑽凳上積攢下來的散碎銀子為楊柳打造了一身首飾,也為靈姑打造了一身首飾。楊柳十五歲那年,四月八“跳花坡”的時候,她們母女穿戴上這身銀飾去參加了苗人的盛典。雷老安看著她母女在場上瘋狂地舞蹈,心頭真是安逸極了。那美麗的舞姿、那動人的身段,還有那旋轉的衣裙和那巧奪天工的銀飾融合在一起,真是令人叫絕啊!鄉親們都停了下來,隻有鼓點還在敲擊、蘆笙還在吹奏,幾百雙眼睛都釘住了圍場中瘋魔式的一對舞者……

那一回方丹還為她母女拍了好些照片,那些照片後來都成了雷老安珍藏的藝術精品。他已經很滿足了。他們這個家庭最不完美的就是沒有一個自己的孩子,這一點,雷老安倒沒有公開的表露過,而靈姑卻為此遺憾終生。

啊!他有一年多沒有進城了。他身體還好嗎?雲姑問。

壯實著哩!靈姑回答。隻不過這一年多來他敲打得更勤緊了。他知道楊柳快畢業了,想用手錘為女兒敲開大學的大門。

哦!是這樣。好啦靈姑妹妹,咱們歇著吧。好在明天是女兒的生日,她倆都十七歲了。也快走出家門了。我準備為她們搞一個西式的生日派對,熱鬧一下,你看好嗎?

好!聽姐姐的。

 

4

1935420。依荷楊柳的十七歲生日。一大早,雲姑和靈姑就起來忙活了。她們把屋裏屋外打掃得一幹二淨。去到街上為孩子買了兩斤壽麵,訂了兩個生日蛋糕,買了些魚肉、蔬菜、水果之類,回到家裏,孩子們都起床了。洗漱完畢,雲姑拿出昨天準備的紅雞蛋一人給了兩個。說:依荷楊柳,今天是你倆的生日,晚上媽媽想為你們搞個生日宴會熱鬧一番。放學後你們就去教堂請神父和勞倫阿姨,景校長一家,待會兒我去學校就順便請了。還要請哪些同學由你們自己決定。好嗎?

好!依荷楊柳齊聲回答。這是她們十七歲的生日,過了這個生日,她們也許就要離開家鄉了。難得母親想得這麽周到。十七年來,她們的生日都很平淡,頂多是一家人聚在一起吃一碗壽麵,吃兩隻紅蛋而已。這一回媽媽要為她倆操辦一下,她們能不高興嗎?於是,兩人背著書包出門時都情不自禁地擁抱了媽媽、親吻了媽媽的麵頰,出門後又回過頭來向媽媽揮了揮手,做了一個鬼臉,才依依不舍地離去。

然而,當地倆手牽著手走進校園時,校園裏的情景卻讓她倆吃了一驚。校園裏同學們正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唧唧喳喳地議論。方丹見到她倆,才從人堆中擠了出來。

這是怎麽了?今天不上課?依荷問。

大概上不成了,校長正在開會抉擇!方丹說。

為什麽?

聽說紅軍今天要攻打縣城。連縣長廖隱仙都逃跑了!

那老百姓怎麽辦?

不知道。待會兒聽學校的通知吧!

紅軍到底是一支什麽樣的隊伍?同學們知之甚少。有的說,這共匪都是些紅頭發、綠眼睛的魔鬼,被中央軍打垮了,才從江西逃過來;有的說,這紅軍都是好人,是工農子弟兵,為了北上抗日,才從這裏路過……

依荷楊柳隻是淡淡一笑,不置一辭。她們沒有忘記母親說過的,世界上有一個窮人當家作主的國家,那就是共產黨領導的蘇聯。而在中國,也有這麽一批人,在為窮人打天下,這就是共產黨。你爸爸不是去投革命黨了麽。這革命黨是不是共產黨?我不知道。但是你爸爸拋下一切走了,他總是要“革命”的!

方丹是學生會會長。她從父親訂閱的書報中也讀到過一些共產黨的新聞。她知道蔣介石正坐陣貴陽圍剿工農紅軍,而這紅軍能被他剿滅麽?什麽紅眉毛綠眼睛,簡直是無稽之談!於是她跳上台階大聲疾呼:安靜!同學們安靜!紅軍到底是什麽樣的人,等會兒他們來了就明白了。安靜!請安靜!不要再高談闊論了!聽候學校的通知吧!

這時,學校的高音喇叭響了起來,各位同學注意啦!各位同學注意啦,現在播送教務會議的通知。通知,通知,今日因故放假一天,同學們立即回家靜候。何時複課,請靜待學校通知。校務委員會民國二十四年四月二十日。

同學們如潮地湧出了校門,朝四麵八方奔去。方丹和依荷楊柳走在最後。方丹瞥了一眼冷寂的校園淒然道:明天是禮拜,隻有等星期一早上再來看看了。二位姐姐,你們是不是到教堂避避?打起仗來,子彈可是不長眼睛的啊!

依荷淡淡一笑,沉穩地說:我看不必了。紅軍進城就當真那麽可怕?她本想請方丹去她家過生日,看起來,今天這生日倒是攪黃了。難得母親一片真情又付諸東流了。方丹,回去吧!我們是不會有什麽危險的。依荷之所以對方丹的建議不屑一顧,是因為她僅僅是個平民,她會受到紅軍的保護,不必去教堂尋找上帝格外的恩寵。

那好!我走了。再見。方丹從學校的側門出去,踏上了回家的小路。

依荷楊柳回到家裏,已是十點過鍾。這時紅軍的的先頭部隊已佔領了荷城周圍的桅峰山、大扁山、龍井山等製高點,沒有耗費一槍一彈,紅一軍團就從幹海子、岔河開進了縣城。

 

5

潘向東率領的十八團一連首先佔領了桅峰山。在豬兒廟上架起了機槍大炮。這是一個能控製小城正麵和東部出口的製高點。潘向東信步登上了桅峰山頂,放眼南望,小城盡收眼底。大街上一溜平房,商鋪、旅館、飯店一家挨著一家,今兒個因為“恐懼”都關了門。街上靜悄悄的,一個人影也沒有。再朝北望,十裏荷池新綠初綻,岔河和海子莊依然炊煙嫋嫋,似乎這“攻城”和他們毫不相幹。此時潘向東真是愜意極了。想不到十二年後他竟然是以這樣的姿態回到了家鄉。這是勝利回歸還是流浪逃亡?他沒有去多想。他心頭唯一牽掛的就是依荷母女,她們如今究竟怎樣,為什麽她們的房頭沒有炊煙?他久久地凝目北望,直到通訊員來呼喚他了,他才從混沌的遐想中回過神來。

報告連長,通訊員畢直地站在他麵前。團首長指示,讓你留下一個排駐守桅峰山,其餘兩個排立即下山,到鼠場壩集合另有任務。

知道了!下去吧。潘向東帶著兩個排的兄弟匆匆下山,分別組成了六個“查抄小隊”。分頭去查抄地主老財、土豪劣紳的財產,查抄縣府和民團大隊。在縣府,他們查抄了一些資料文件,打開了監獄。釋放了刑所、民所、女所內在押的人犯共十一人;然後依次查抄了惡霸地主蔣德安、大地主侯子周、梁北魚、紳士何興元及富商陳孝穀、劉茂林、張鶴嗚等戶。方致遠是商會會長,又住著一幢十分惹眼的花園洋房,當然也未能幸免。戰士們把繳獲的銀錢充作軍響,鴉片充作醫藥,把繳獲的布料、衣物、油、鹽、糧、肉等集中到東嶽廟,傍晚時分在那兒開了一個“打富濟貧”的宣傳會。軍團政治部幹事劉若英登台演講,號召窮苦百姓團結起來,打倒欺壓群眾、作威作福的地主豪紳。然後把查抄的糧食、布料等物分給大家。散會了,觀望的群眾都走散了。戰士們清點了一下戰果,除了少數人拿走了部份糧食之外,大部份的“浮財”都原封不動。盡管政工幹部再三強調,這些財產都是地主剝削窮人的,今天把他奪回來是物歸原主。可是台下還是沒有人敢拿。潘向東曉得,在這邊遠的小城,還是“恐懼”在無形中威懾著他們。人們生怕紅軍一走,地主民團就會對他們報複。是啊,如果是他站在台下,這“果實”他大抵也是不敢要的。

算了吧!擱在這兒。天黑盡了估計還是有人會來把它拿走的。你看怎樣?他詢問那位政工幹事。

那女同誌沉思了片刻,雙手一攤,也隻好點了點頭。

走吧,集合!

潘向東來到駐地時,已是掌燈時分。他悄悄地把他的“密探”拉到一邊,問,怎麽樣了?“密探”朝他做了一個鬼臉,輕聲對他說:她們早搬家了,現在住在馬家巷八號。好!謝謝你,小兄弟。

是夜,月華如水。小城顯得格外安靜。十八團一連的弟兄們忙碌了一整天,都在小學拚湊起來的桌子上睡過去了,他們下半夜還得執勤。潘向東查看了一遍,爾後悄悄溜出了房門,向哨兵吩咐了兩句,就徑直朝馬家巷去了。這時,小城逃“難”的人們陸續從鄉下回來,他們對紅軍也不再懼怕了。因為他們知道了紅軍隻不過是一群衣衫單薄、腳穿草鞋、麵色黧黑的莊稼漢子,不管他們是不是在為解救窮苦人獻身,但他們說話和氣、態度誠懇、買賣公平,是一支紀律嚴明的隊伍,這是人所共知的了。因此,人們見了潘向東總是拋給一個微笑,以示親近。當潘向東問及馬家巷如何走時,一個小夥子還把他領到了巷口。

潘向東在寂靜的巷口站了兩分鍾。他下意識地摸了摸衣兜,那裏邊四支銀製的長命鎖似乎在丁冬作響。他沒有忘記今天是依荷楊柳的生日,他沒有忘記雙樂那個風雨交加的夜晚,他也沒有忘記除了依荷楊柳,他還有兩個親生的女兒。這四隻小小的銀鎖是他今天跑遍了小城的幾家銀鋪,費了九牛二虎之才買到的。他慢慢地踅進小巷,在八號的門前又徘徊了很久。他仿佛聽到了院內孩子的歡笑,那幾張既熟悉又陌生的麵孔一下子跳進了他的眼簾。啊!十二年了!十二年了!他舉起顫動的手輕輕地敲響了緊閉的大門。

一忽兒,門打開了,一個十五六歲的姑娘站在他麵前,兩人互相盯視了一眼,突然同聲道:依!怎麽是你?

哦,你是阿古吧!

你怎麽知道我的名字?

原來,今天在東嶽廟,潘向東曾經把一麵銅鏡拿給她。對她說:來,姑娘,喜歡嗎?拿去吧!這是從地主蔣德安家抄出來的。可好啦!阿古看著那麵銅鏡正閃動著奇異的光澤,心頭好癢癢啊!可是,她猶豫了片刻還是把伸出去的手縮了回來。紅著臉說:我不能要!

為什麽?這是地主剝削窮人的財物啊!今天把它奪回來,物歸原主。你怎麽不要呢?

我媽是個老師,她沒有受地主剝削。再加上……再加上,我媽從來不許我亂拿別人的東西。阿古說完就麵紅耳赤地奔出了會場。

啊!“沒有受過剝削”,“不準亂拿別人的東西”!潘向東看著姑娘遠去的背影,兀自沉思。

想不到這姑娘竟然會是自己的女兒阿古。十二年了,他很難從姑娘臉上找到三歲時阿古的模樣。

這兒會,兩人站在門邊僵持著。

不請我進去坐坐?潘向樂終於開了口。

當然!當然!請進。阿古關好朝門,朝房內大聲嚷道:媽媽,來客人啦!

雲姑從堂屋走出來,站在台階上往下一看,院子裏站著一個身著軍裝的戰士,明媚的月光照射著他挺拔的身姿,那張飽經戰亂的臉龐黑裏透紅,月光下,看得見他的鼻羽在輕輕的歙動;胸膛在微微地起伏……

我的上帝啊!雲姑瞠目結舌,趕緊在胸前劃了個十字,癡立了片刻,才慢慢移動腳步,走下台階。當她確認眼前站立的,實實在在是那十二年前離去的莊稼漢子時,熱淚頓時奪眶而出,她一頭撲進了潘向東的懷裏,擂打著他的前胸,一邊大聲呼喊:孩子們快出來,爸爸回來啦!

啊,他盡然是我爸爸!去南方參加革命黨的爸爸!阿古跑上去緊緊拉住潘向東的衣角。

依荷楊柳聽見喊聲,急步跑出房門,跑下台階,跑上前去緊緊地貼著母親的脊背,望著麵前的大兵,心想:這就是我們日夜思念的父親麽!潘向東離家出走時,依荷楊柳還不滿五歲。五歲,那是一個不易喚起記憶的年齡。因此父親的一切印象她們都全然忘卻了。

這時,潘向東似乎感到少了點什麽,他東張西望了一陣才開口問:阿若呢?楊柳媽呢?

好一陣沉默他才聽到回答:阿若五歲時打悶頭擺死了。楊柳媽改嫁了,今早上回岔河去了。

啊!像是什麽撞擊了潘向東的心髒一下,他頹然地耷拉下了腦袋。

沉默。難堪的沉默。

媽媽,進屋去說吧,外邊涼啦!過了好一陣依荷才說。

進屋,進屋。向東,進屋,母親似從夢遊中醒來,連聲喃喃地招呼。

在屋裏,雲姑把今天準備待客的菜又端了一份出來,還拿出了一瓶老酒。來!向東,請坐。依荷楊柳阿古都坐下來,陪陪阿爹。雲姑說著已將五個酒杯斟滿。她舉起酒杯,又說:來,為我們一家人又能重逢,幹杯!

五個人同時一飲而盡。

向東,你還記得今天是什麽日子?

怎麽會忘記呢。那個風雨交加的夜晚,你順產,靈姑難產,接生婆和我們費了好大力氣才把她拯救過來啊!來!孩子們。他摸出四隻小巧的長命鎖。依荷楊柳,祝你倆生日快樂!阿古,過來帶上,阿爹祝你健康成長。他把剩下的一隻交給了雲姑,默默地表示了對阿若的懷念。

這十多年來,他在戰爭的血火中滾爬,死人的事情看得多了,心腸更硬了。可是阿若的夭折還是讓他隱隱心痛。他沒有提及楊老憨的陣亡,就在那次血腥的湘江之戰當中,楊老憨死去了。他隻假說楊老憨在另一個部隊行軍,用這樣的欺騙避免了大夥的悲慟。他淡淡地說:要革命嘛,就會有犧牲。十二年前,我們出走後,參加了北伐軍。後來又參加了南昌起義;後來又到了江西瑞金,成立了中華蘇維埃共和國。這一回又從瑞金大轉移……一路上真是屍骨成山、血流成河啊!可是,我卻沒有死,僥幸地活了下來,還當上了連長。這連長的頭銜裏到底凝聚了多少白骨?我不知道。我隻是堅信:革命最終會取得勝利!共產主義的理想一定會光照全球!

潘向東夾了一口菜,又自飲了一杯。這才緩緩地又說:不過——雲姑啊!等待著我的也許是死亡!縱然待到了勝利的一天,那也十年二十年之後了!那時,我們都七老八十了。雲姑,有合適的人家還是找一個吧!可別苦了自己呀!潘向東又飲了一杯,朝神龕瞥了一眼,不經意地問道:還在虔誠地供奉上帝?

是的!

作為一個唯物論者,這上帝的跟他是多麽格格不入呀!然而此刻,這十字架上的耶穌卻讓他怦然心動!耶穌用他的體血拯救世人,共產黨人不也正用他們的體血去拯救世人麽?十多年的“革命”,這個曾經讓他十分親近的神靈早已離他遠去了,今天怎麽又會鑽出來撞擊他的心窩?他輕輕地舒了口氣沉入遐想,楊老憨那張憨厚的、血肉模糊的臉突然在他眼前閃動,潘向東突然從楞神中清醒過來。他為剛才的荒唐類比感到羞愧,無地自容。

沉默。

幾個孩子對這短暫的沉默並不理解。

依荷楊柳也不明白這十字架上的耶穌到底觸動了阿爹的那根神經。她們隻是隱約地感到,她們信奉的天主和阿爹的信仰是完全抵觸的。如果哪天阿爹掌握了政權,這耶穌就是他們革命的對象。到那時,媽媽的聖殿也許就會在革命的禮炮聲中坍塌!

然而,雲姑可沒有這麽想。此刻,雲姑正癡癡地看著潘向東。淡淡地笑了一笑。十二年來,眾多的男人沒有一個讓她心動。難道就是為了等待這個從血淤中爬出來的漢子?她沒有去想十年二十年後,革命能否成功;她也沒有去想她們七老八十了會是什麽模樣。她隻覺得眼前這個男人還是那麽堅實,還是讓她心動。他心靈上的創傷需要她用母親的胸懷、妻子的柔情去撫平。她不斷往潘向東碗裏夾菜,不停地打量著他,爾後,輕聲說:向東,今天就在家裏住上一晚?

是啊,爸爸!就在家裏住吧,幾個孩子也說。

潘向東看著孩子們稚嫩的臉龐,陡然長歎了一聲。啊!家!無論怎麽說,這兒始終是他的家!一個有妻子、有女兒的家!一個充滿溫馨的家。

他再看雲姑,隻見她麵頰酡紅,一雙期盼的眸子在眼眶中流動。本能的衝動讓他心跳加速、熱血上湧。他何嚐不想住下來,渲泄一下這十多年積攢起來的欲火,享受一下女人的柔情、“家”的溫暖啊!然而不能。他私自走訪雲姑,已經是違反紀律了。也不知團長知道後會怎麽處分他呢?何況,下半夜他還得去執勤,還得去保衛中央首長。今後,還有許許多多神聖的使命等待著他。他極力克製著自己,避開雲姑的目光,輕輕地搖了搖頭。

他摸出懷表看了看,快到十二點了。要接班了,他該走了。他本想聽一聽雲姑談談她娘母這十幾年的生活,看來也不必了。依荷楊柳都長成了大姑娘了,中學也快畢業了吧,她們是不是認了親生的父親?今後她們有何打算?他也勿需再問了。而阿古呢,也算是個大姑娘了,他真想把她帶在身邊,去當一位革命的女戰士啊,可是,前途茫茫,何況她才十五歲呢!算了!他相信雲姑能把幾個孩子帶好,等到革命勝利的那一天。

他站起來,又斟滿了兩杯酒,把一杯遞給雲姑。來!我們再幹一杯,祝你幸福!

祝你平安!雲姑悵然地端起了杯子。

兩人碰杯,一飲而盡。

我走了。孩子們,不要把阿爹的事告訴別人,免得以後你們遭保警兵報複。知道嗎?

知道。三個孩子齊聲回答。

一直依偎在爹爹身邊的阿古把爹爹送到大門口。拉住阿爹的衣角,輕輕說:阿爹,我要跟你去。潘向東一愣神,連忙說:孩子你還小,乖乖的跟著媽媽,聽話。不!我不小了,你看今天那個女兵,比我大不了多少啊!我一定要跟你們走。

好啦!好啦!乖女聽話,回去吧!

阿爹,一路平安!

潘向東走了。像一隻流螢飄過夜空。

這一晚,雲姑母女都沒有睡得安穩。一連串的噩夢困擾著雲姑,直到天快亮時她才昏昏沉沉的睡了過去。朦朧中,她仿佛覺得一會兒有人在輕輕地呼喚:媽媽,媽媽;一會兒又有人在親吻她的麵頰。她想張開眼睛,但是費了好大的力氣也沒有睜開。她隻是感覺有兩顆熱乎乎的淚水在她臉上爬動,那淚水順著她的下巴一直爬到她的心房……待她一覺醒來,已是日上三竿,九點過鍾了。她啟眼一看,屋子裏空蕩蕩的,阿古那邊,被子整整齊齊地疊放在床頭。她慢慢地起來,趿著拖鞋走到門邊,輕聲呼喚:依荷楊柳。沒有應聲。她走過去一看,兩個孩子似乎早已起床,不知到那兒去了。她懶懶地走回自己的房間,這才發覺梳妝台上有一張小小的紙條,她拿起一看,上麵歪歪扭扭地寫著一行字:“媽媽:我走了。革命去了。女兒阿古。”她急步奔出房門,急步奔出院子,朝小巷的盡頭大聲呐喊:阿古!阿古!你回來!然而,小巷空蕩蕩的沒有一絲回聲。

 

6

依荷楊柳昨晚也沒有睡好。一些怪異的念頭老是在她倆心上同時閃動。但是醒來時卻什麽也沒有了。誰也記不起昨夜到底夢到了什麽。兩人坐在床邊對視了一會兒,似乎同時想到了什麽,於是匆匆穿好衣裳,匆匆梳洗完畢,又匆匆地吃了一點兒早餐,也不願打擾母親和妹妹就匆匆地出門了。

小巷裏靜悄悄的,大街上也靜悄悄的。偶爾有三兩個婦人在屋簷下竊竊私議。僅僅一天功夫,這紅軍的來去似乎沒有給他們留下太深的印象。鍾鼓樓上的標語和漫畫她們也看不太懂。一個工人手持利斧,砍斷軍閥頭。為什麽要砍斷軍閥頭?她們不理解,似乎也勿須理解。她們隻記住了昨天被抄家的那些個地主、惡霸、富商、紳士,原來一個個威風凜凜,昨天都灰溜溜的像三孫子一樣。紅軍會不會回來,砍掉這些人的頭?把這些人的頭砍掉了,這日子又會怎麽樣?自打她們出生起,她們就在這小城中安靜地生活,除了那次不給纏足對她們稍有觸動外,似乎沒有什麽事情觸動過她們。可惜,紅軍路過也來去匆匆,像一顆流星倏爾飄過。除了用暴力對待地主老財,仿佛沒有給她們留下什麽太深的東西。那些花花綠綠的蘇維埃幣,也隻不過是個紀念罷了。

依荷楊柳漫步在大街上。看著這三五成群、竊竊私議的婦女,又在鍾鼓樓下的人堆背後站了一小會兒,就爬上北門坡向校園走去。校園裏靜悄悄的,連往常喜歡在籃球場上奔跑的男生也沒有出現。她倆在花壇邊坐了下來,想著同樣的的心事,回顧昨晚父親的神態。依荷感到潘向東並不是她親生的父親,那個(犧牲了的)楊老憨也不是阿柳的親生父親。這種感覺從小就像一隻小蟲在咬齧著她,隻不過昨晚更清晰了。“你姐是雜種,是洋種。你爹就是讓她給氣跑的!”村口老太婆的詛咒又揪動著她的心髒!“這真像一對洋娃娃啊!多可愛呀!”老師的讚美辭又回響在她耳邊。長大以後,這種議論漸漸地聽不到了,可能是隨著歲月的流逝,她們臉上的“洋”氣也飄散了。現在再照鏡子,除了隱約可見的那種中西兼容的美麗之外,兒時的她似乎完全被歲月更替了。然而,兩個母親詭密的語言,詭譎的笑臉老是撞擊她的心窩。這回,浩哥要她出國留學,母親就迫不及待地把幹媽找來商量,她們商量了什麽?有什麽秘密要向她倆公開?可惜,紅軍的入城把這一切都給打亂了。她順手摘了花壇中的一支矢車菊,把那花瓣揉成了碎片。撒向空中,任其飛翔。

妹妹,你在想什麽?依荷問楊柳。我……沒有想什麽。楊柳答。其實楊柳和她想的是一回事,隻不過靦腆的楊柳更不好開口罷了!

她們離開寂靜的校園,信步朝教堂走去。今天是禮拜天,教堂的大門敝開著,做彌撒的信徒都陸續來了。仿佛他們沒有因為紅軍過路而受到什麽衝擊。教堂還是那麽寧靜;信徒還是那麽虔誠。仿佛大家都在微微的不安中向上帝表述一個什麽心願。

依荷楊柳沒有驚動他們,徑直走向教堂側院修女的住所。她們在花徑上遇上了勞倫。

勞倫阿姨,您好!依荷楊柳上前,用法語招呼。

孩子們,你們好!勞倫莞爾一笑,用法語回答。怎麽,今天有心來看我?不溫書了?

兩人拉住勞倫的手,親暱地說:想您了!

是啊,這八年來,她們之間建立了深厚的友情。勞倫不僅是她們的法語老師、提琴教師,也是她們的尊貴的朋友。自打那次在景家花園聚會之後,她們的心就連在一起了。對於這對混血兒,勞倫憑著母性的本能,像母親一樣愛著她們;而兩個孩子也憑著她們的本能,對這位嫻靜、端莊而美麗的修女有一種近乎母親的好感。每當勞倫教授她們法語的時候,她們讀起來都那麽自然、流暢,好像是在拾回兒時丟失在搖籃裏的一件玩物。而那小提琴,當她們練習第一支曲子時,勞倫就看出了,這是一對天才。可惜,她能教給她們的東西不多。

在這八年的時光裏,勞倫因兩個孩子而充實。孩子們也因她而歡欣。勞倫在孤寂的修女生活後麵保留了一個神秘的童稚世界。

這一回,依荷收到了方浩的來信,總想把這份歡樂讓人分享。因此,互相問候之後,依荷突然說:勞倫阿姨,我有一個好消息要告訴你。

什麽好消息?

他給我來信了。依荷嬌羞地說。

誰給你來信了?這麽高興!

方浩哥哥。依荷從衣兜裏掏出信頁,遞了過去。

給我看?你的情書?勞倫接過信頁。

是的,給您看,我的快樂就是您的快樂!

勞倫意欲打開情書,但猶豫片刻還是停住了。情書對於她已經晃若隔世。二十多年前,也是這花樣年華的時候,她也收到過不少情書,甚至有過阿爾卑斯山之旅,然而,現在她的熱情已消磨殆盡了。除了這兩個孩子還能讓她的心靈撞擊出一絲火花,這教堂的院子,神父的數字都隻能給她孤寂落寞,她把信頁疊好還給依荷。不看了。

孩子,你愛他嗎?

愛!

好!祝你幸福!走吧,孩子們,去看看神父去,他昨天還念叨著你倆呢!

她們沿著花徑來到主教的經室。主教正在書齋的一角整理那些植物的葉片,這已經是司空見慣的事了。主教的快樂似乎就藏那本《聖經》裏,也藏在這青綠的葉片背後。難怪法國政府要賜與他“植物學博士”的頭銜。今天,博士正沉浸在他新近采集的植物標本裏,自我陶醉地欣賞著每一張葉片,並沒有發覺客人的到來。三人悄無聲息地立在門邊,誰也不願去破壞神父這一刻寧靜的心境。良久,還是勞倫輕輕地咳嗽了一聲,神父這才轉過頭來。

神父,您看,誰來了?當神父看清門邊的兩個孩子時,立馬放下手中的物件走過來,親切地叫道:孩子們,好啊!

神父,您好!

來來來,快進來!神父臉上堆起了慈祥的笑容。來,讓我好好看看你們。啊!又長高一點了。這兩個月怎麽沒有來看看我們?

忙!要畢業了。

坐下!坐下!勞倫,給她倆弄兩杯咖啡來。

兩個孩子在沙發上坐了下來。她們看著神父清臒的麵容,覺得神父好像又瘦了一圈。自打四年前神父開始留須之後,他仿佛一夜之間就邁向老年了。她倆有些心疼。自從她倆認識神父以來,神父就像父親一樣關愛著她們。每次見麵,她們總有說不完的話語要向神父傾訴。神父總是慈祥地笑著,耐心地傾聽她們的心聲。今天,她們當然有許多話要向神父訴說,隻不過靦腆的楊柳在等待姐姐先開口。而姐姐呢,想訴說一下心頭的喜悅又難以啟齒。兩人隻得相視而笑。

勞倫送來了飲料,還有一盤糕點,很快就悄然退下了。她要讓神父和倆個孩子好生聚一聚。她知道,孩子的存在就是神父最大的快樂。她跟了神父這麽多年,她知道神父茹苦含辛地經營這五萬平方公裏的教區實在不易。當神父忙了一天歇下來的時候,麵對的總是孤影青燈。然而,這孤影青燈對於她也習以為常了。勞倫曾經想:為什麽她們不能搞點改革像新教一樣生活?她們的僧侶為什麽不可以像新教一樣戀愛結婚?你看那英國的牧師,他們有家庭、有孩子,多麽幸福啊!然而,這念頭隻是一閃,她就馬上打住了。這些想法本身就是對天主教的褻瀆!好在,上帝還給他安排了這兩個外孫,常常給他孤寂的生活帶來些許安慰。

嘉路靜靜地坐在依荷楊柳的對麵,靜靜地看著兩個孩子啜飲咖啡。也許,她們真喝了。可憐的孩子!這個時候,她們當告訴我什麽消息?她們都已成人了,她們會去尋找自己的生父麽?他在期盼,他期盼了整整的八年啦!現在機會終於來啦!她們要讀大學,要走出家門。也許還要走出國門,去領略一下西方世界的綺麗風光了。當然,最好讓她們到巴黎去,那兒有盧浮宮、有塞納河,還有楓丹白露。那兒是世界上最繁華、最美麗的地方。

嘉路悄悄地立起身來,走向書桌,在抽屜裏拿出了傑蒙最近的一封來信。信頁中有一張他們全家的合影。八年了,自從嘉路發出那封短信之後,傑蒙就很少給他寫信了。“愛你的妻子,不要思念東方。”當時,嘉路不是這樣囑咐他的外甥麽?看起來,傑蒙是努力去做了,而且做到了。因為那張“全家福”的照片上,不僅有傑蒙和他的妻子,還有兩個男孩和一個女孩。一家人緊密地貼在一起,每個人的臉上都綻放著燦爛的笑容。他偷偷瞥了依荷楊柳一眼,想看看她們是不是有什麽相似的地方,結果讓他有些失望,因為從十七歲的依荷楊柳的臉上已經很難找到兒時的那股“洋”氣了。他不知道如果把這兩個孩子添進那張“全家福”裏,是會增添那畫麵的合諧,還是會破壞那畫麵的合諧。

他把照片又重新放回去。站起來走向牆邊。那兒懸掛著一張《荷城教區全圖》。這是他出任主教之後,積年累月辛勤勞作的又一成果。這幾年,他走遍了荷城教區的山山水水,帶著儀器進行測量,拍攝照片。對教區所轄各縣的地理形勢、山川村寨、人口分布、仲苗聚居情況都了如指掌。而後繪製了這幅地圖。站在這地圖前,他感到心曠神怡。這是他三十多年經營起來的一個“獨立王國”。在這個王國裏,他擁有五個總鐸區、二十個堂口、十六個“傳教站”。現在,每個堂口都有了不小的教育慈善事業:小學、診所、病院、育嬰堂。荷城主教署還擁有一座拉丁修道院和一個童貞院,那是培育中國神職人員和修女的地方。這是一片寬容的土地、溫馨的土地。這兒的人民正以她博大的胸懷哺育著他和他的教會茁壯地成長。他有些自我陶醉,得意忘形了!

經室裏靜悄悄的。主教在神遊天國。他似乎忘記了經室裏的兩個客人。他專注地盯著那個用紅筆標明的地方。那是散布在各縣的麻瘋村。在那裏,居住著幾百個麻瘋患者,他們正在奮力地與生命搏鬥,又在悄無聲息地繁衍著後代。何時才能把他們送進醫院,進行有效的治療?這已成嘉路一塊心病了。八年前,當政府決定出資三分之一,商會讚助三分之一,教堂自籌三分之一作為建設資金的時候,他是多麽高興啊!當那份文件剛剛拿出來不久,縣長大人就被迫卸任了。周西成的桐梓係軍閥取代了劉顯世的興義係軍閥主宰貴州。這八年來,縣長換了幾屆,商會籌到的款項大概也孝敬了新上任的縣長。總之,再也沒有人提及麻瘋病院了。那些癩子們得不到一點兒社會救助,隻有在痛苦中自生自滅。然而,上帝就能這樣看著他的孩子在痛苦中掙紮而無動於衷麽?唉!嘉路伸出手去,觸摸了一下大海子那片綠色。那兒有好山好水,十分寧靜,可如今還是一片無人問津的雜草荒灘。他十分心痛。

他回過身來,看見兩個孩子正對他微笑,這才恍然:哦!冷落了兩個小客人啦!他連忙走過來坐在沙發上,衷心地道歉道:對不起啦!孩子們,冷落你們了!今天有什麽好消息要給神父談談?

兩個少女笑而不答。本來,她們是有很多話要向神父傾談的。談她們的學業,談他們的理想,也談他們的愛情,依荷甚至想讓神父讀一讀她那封情書,因為那情書是一首浪漫的抒情小詩。她的快樂應該讓所有的親人分享。也應該讓神父分享。然而,當她看見神父憔悴的麵容,凝重的眉心時,她打住了。她知道,神父方才正用心觀賞著那幅《荷城教區全圖》,正在為荷城教區的前景焦慮。在這種情況下,不管你再有什麽好的消息都不會讓神父真正高興得起來的。何況,她們的前途、她們的命運都還有很多歧點,說起來反讓神父分心。如今的神父已經不是八年前的神父了。那時,他還可以和孩子們一起輕唱;還可以和孩子們“擊鼓傳花”。如今教區的重軛已經壓彎了他的脊梁。他蓄上了長髯,儼然是一個小老頭兒了。依荷實在不忍心把自己的快樂、自己的焦慮一古腦兒地托給神父,讓神父分神去為她擔憂。

依荷拉了拉楊柳,二人站起來向神父告別。神父,不打擾了。我們能夠來看看您已經心滿意足了。謝謝您的咖啡。你可要多保重身體啊!

是的,多保重!多保重!待你們會考完畢了我們再好生聚聚。神父走過來吻了吻她們的額頭。他有些心不在焉,就這樣目送兩個外孫女兒走出了經室。

依荷楊柳憂心忡忡地走出經室,又去和勞倫道別,勞倫問:怎麽了,今天沒有向神父傾訴點什麽。

沒有。神父好像有點兒心煩意亂!依荷說。

啊!心煩意亂!心煩意亂!勞倫把兩個少女送到教堂門口,和她們揮手道別。

勞倫回到經室,有些氣惱。衝著神父嚷道:主教大人您今天是怎麽了?您不可以放下工作,放寬心思,就快樂一會兒?哪怕就是一兩個小時也好啊!

怎麽?我今天待慢兩個姑娘了?神父從他的卷宗上抬起頭來。

您說呢?勞倫看著神父那漫不經心的樣子,眼眶裏已經噙滿了淚水。人家幾個月沒有來看您了。想您了。來了。可您呢?卻隻顧去看什麽地圖,看什麽麻瘋村,看什麽大海子。神父啊!您在這窮鄉僻壤到底有幾個親人?傑蒙給您留下的種子,難道您就不知道珍惜麽?

嘉路靜靜地聽著,一言不發。好像受人教訓還是幾十年前學生時代的一個噩夢。今天,他是有點兒失態。是應該受人教訓教訓了。可是,他怎麽從傑蒙的“全家福”一下子就跳進了《荷城教區全圖》之中。哦!神父神經短路啦!神經短路啦!他站起身來,向勞倫歉意地笑了笑。說:這不都是教區的工作弄得我暈頭轉向了嗎?好啦!小姐,我已經答應她倆,待會考結束之後抽個時間好生聚一聚的。親情!它比起上帝的事業來畢竟是第二位、第三位的啊!尼采說:“上帝死了”!這老頭兒總是發了瘋啦!上帝是打不倒的。上帝永遠活在人們心中。那張《全圖》我容易麽?十五個縣,我幾乎走遍了它的每個角落。侵略乎?征服乎?擴張乎?還是要把這五萬平方公裏極貧的土地納入法蘭西的版圖?隻有上帝知道啊!嘉路坐了下來,理了理他的胸前的長髯微微地閉上了眼睛,不再說話了。

是的,這張《全圖》似乎是主教繼《苗文聖經》和《苗夷法典》之後又一個新的創舉。他為全體神職人員廣泛深入教區提供了依據。他想把教區弄成天主教的王國,上帝的寵兒!每次去勘測回來,他總是又黑又瘦。身上爬滿了虱子。然而他卻無怨無悔!他不需要寧靜,也不需要歡樂。連在景家衝為他建構的“別墅”他也隻是偶爾回去一次,他就在這教堂裏過著苦行僧似的生活。他的開支遠遠沒有達到一個主教的標準,而把節省下來的每一個銅板都用於了教區的慈善事業。這就是我的神父。讓我說什麽好呢?我今天這樣指責他,是不是過火了?如果撇開“友誼”的因素不談,我畢竟隻是主教大人的一個婢女呀!這又何苦呢?她悻悻地走出經室,又回到那堆枯燥的數字當中去。這是整個教區的生命線,她不能掉以輕心。她必須無限忠誠地去把好這個關口,不能有一絲一毫的待慢與疏忽。然而今天她的腦子卻無論如何也集中不起來,她信手翻弄了幾冊悵頁,又無精打彩地把它們放到了一邊。

勞倫因為一個偶然的因素踏進了這個“神”的王國。難道從法國匯集到這兒的幾十個修女,幾十個傳教士也都因為某種偶然的因素麽?她相信他們中的多數都不是因為“偶然”而是一種必然。他們都有一種神聖的信仰。他們要讓這信仰之光普照世界,因此背井離鄉來到這蠻荒的異域。而個別失卻了信仰,一味追求享受、積攢個人財富的叛逆,也陸續被開除教籍,遺送回國了。在那裏,他們或許可以過上比這兒優裕十倍、百倍的生活,但那隻是一個失卻了靈魂的軀殼啊,又有什麽意義呢?

勞倫想盡量平靜下來,細細地把她們的生活梳成辮子。可是,心意煩亂,她怎麽也梳不抻。她想回到經室,向主教道個歉,可心裏又不太樂意。唉!她長歎了一聲,這就是她的生活。願上帝保佑!

 

7

依荷楊柳回到家裏,媽媽沒有在家。桌上留下了阿古的那張紙條,媽媽在後邊添了一句:我到岔河找她去了。

到岔河找她!怎麽到岔河去找他?真是有些莫名其妙!可是,她們還是匆匆忙忙地刨了一碗冷飯,匆匆忙忙地出門,一口氣小跑著來到了岔河村。跑進家門時,父親正在小砧凳上用心敲打,兩個母親正坐在吞口上擇藥,僅管雲姑的眼角還噙著淚水,但兩人有講有笑的,似乎正談著過去一樁什麽滑稽的事兒。見依荷楊柳進來,雲姑劈頭就問:阿古回來了?

沒有!

雲姑眼裏又充滿了失望。

你們吃飯了嗎?靈姑問。

沒有!吃……過了!

到底是沒有呢還是吃過了?靈姑有些茫然。

沒有!真的沒有!這回是兩人同時回答。因為那碗冷飯經這一氣小跑早已消耗殆盡了。

靈姑放下手中的活計到灶間準備飯菜去了。雷老安也不知什麽時候放下了銀件,去碾房弄來了幾條鯽魚,到灶間幫著靈姑侍弄去了。楊柳跟著阿爹的背影也進了灶房。

外邊,雲姑拉著依荷的雙手,母女二人相顧無言。阿古這是去跟隨阿爹參加革命,她們還有什麽可說的呢!然而,那可是一樁危險的事情啊!她們不能不為阿古的命運耽憂。何況,她才十五歲,還是一個孩子啊!盡管她從小就十分桀驁,常和母親磕磕絆絆,可一旦失去了她,那滋味隻有做母親的心裏才體會得出來。雲姑緊緊地拽住依荷的雙手,兩眼呆滯地緊盯著她,仿佛生怕一旦放手,這孩子也會從她眼前消失。直到楊柳出來叫她們吃飯,她才慢慢地把手鬆開。可是,依荷的手上卻留下了幾個深深的指印。

……

回到家裏,雲姑一點兒氣力也沒有了。她茫然注視著耶酥的蒙難像,頻頻地在胸前劃著十字。她真沒有想到潘向東會在這個時候出現,會把她的孩子帶走。她要請求上帝寬恕,把她的孩子還她。然而小屋裏靜悄悄的,除了她禱告的心聲,什麽也沒有。

兩個孩子沒有跟她回家,她們又順著西邊龍井尋找阿古去了。她們希望阿古沒有跟上紅軍,這會兒正逗留在某個小山崗上采集野花;或者是紅軍不收這樣的小兵,阿古正垂頭喪氣地朝回家的路上走來。可是,西去的路上除了三兩個放牛的孩子,什麽也沒有。她們走了十多裏地,終於筋疲力盡地在路邊坐了下來。

待她倆回到荷城時,天已擦黑了。母親站在大門口,倚門而望。怎麽了?沒有見到她的影子?母親問。沒有。好啦!隨她去吧!也許這是她最好的歸宿。母親張大失神的眼睛,又在胸前劃了個十字,自言自語地念叨。才一天功夫,她就老了好幾歲。仿佛她的歡樂、她的希望就在這一天全部給阿爹和阿古帶走了。

這一夜,她們都睡得很早。如水的月亮潑灑在她們的窗欞上,似欲對他們傾訴什麽……

第二天是晨起來,雲姑已備好了早餐。依荷問:阿媽你好些了嗎?好啦!好啦!孩子,別耽心。生活就是這樣。上帝就是要我們在苦難中磨煉自己!來,楊柳,趕快梳洗,吃了早餐到學校去看看,也許今天又複課了!

當依荷楊柳趕到學校的時候,校園裏已經聚了許多人。他們也不知道今天是否複課,正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議論紛紛。看起來,今天再也沒有人說紅軍是一群赤眉怒目的魔鬼了。不管他們對紅軍是愛還是恨,他們都知道了,這是一支紀律嚴明的為窮人打天下的隊伍。僅管那幾個地主富商家庭受到了傷害,可是在大庭廣眾之中,他們的孩子也隻有躲在一邊,暗自飲泣的份兒。

上課的鍾聲響了。依荷楊柳徑直走向教室。教室裏沒有方丹,她們好生奇怪。莫非她生病了?她倆用心猜度。一直挨到下課,她倆才從學校後門出去,很快就到了方丹家門口。可是,她們按了半天的門鈴卻一點兒動靜都沒有。院子裏靜悄悄的,沒有一點兒聲息。她倆隻得怏怏地回學校去。上第二節課的時候,一個恐怖的念頭突然闖進了依荷的心坎:莫非他家出事了?莫非紅軍也抄了她家?那座花園洋房一下子跳進了她的眼簾。那寬大的客廳、那溫馨的臥室、那潔白的浴缸,還有那美麗的花園和那琮琮作響的鋼琴……這一切都曾讓她多麽眼饞,令她多麽神往啊!冥冥之中她曾多少次祈禱,祈求通過自己的奮鬥過上這樣的生活啊!僅管勞倫說這樣的家庭在西方非常普遍,但在中國,在荷城,這是多少人的奢望啊!難道這樣的“富有”盡然是父親革命的對象?她不敢再往下想。她隻希望這一切都不是事實。因此,第三節下課的鍾聲剛響,她就急急慌慌地拉起楊柳朝家裏跑去。她很後悔昨天被阿古耽擱了,沒有去探望一下方丹,而過去,她們每個周末總是要去的。那溫馨的花園小院仿佛就是她們的家。在那裏,她們一起溫習功課;一起自由地玩耍;一起縱情地歌唱。在那兒,方丹的父母愛著她們,王媽愛著她們;阿丁爺爺也愛著她們。在那兒,她們熟悉每一株小樹;每一叢花卉甚至每一棵小草。八年來,她和浩哥的情愛也就在那不多的幾次聚會中孕育成形了……如今,她怎麽敢去想像是一支大手粗暴地扭曲了那裏的合諧,而這支上帝之手卻來自她的父親。

她們剛跨進家門,母親就問:去方丹家了嗎?

去了。沒有人。

啊!果然如此。她們家被抄了!雲姑喟歎。

景校長呢?她沒有去學校?

她們夫妻帶著女兒上貴陽去了。說是去投奔方丹的舅舅。

啊!怎麽會是這樣?

原來,聖心小學這一天並沒有上課。景詩茵家被抄、景詩茵向學校遞了辭呈的事已鬧得學校沸沸揚揚。加之孩子來得不多,老師也無心上課,聚在一起,眾說紛紜。最後教務主任宣布停課一天,讓大夥不要七嘴八舌、信口胡芻。眾人這才怏怏地散了。

這會兒,雲姑方才想起,昨天下午方丹曾經來過家裏,樣子懨懨的。問依荷到哪兒去了,雲姑怔怔地回答:找阿古去了。方丹又問:找阿古?是的。阿古可能離家出走了。跟她爹鬧革命去了。雲姑信口回答。啊!是這樣!阿爹!革命!阿姨,我走了。方丹又懨懨地走出了家門。因為心頭擱著阿古的事兒,這事雲姑也就淡忘了。這會兒回想起來,是她讓孩子們失卻了一次告別的機會。

此時,眼淚已經嘩嘩地在依荷楊柳的臉上流淌,淚珠掛滿了她們的腮幫。這是同情的淚,這是悲傷的淚。她們不知道該不該同情,該不該悲傷。可是她們同情了、悲傷了。直到若幹年後,她們回想起這樁事情時,心中還是不甚了然。

這會兒,媽媽擰來了毛巾,為她倆擦幹了眼淚。寬慰說:別哭了孩子們。待會兒你們去問問神父,或許他會知道一些信息。

好的!依荷回答。

 

8

原來,方丹昨天從依荷家出來,也不願在街上逗留,又徑直回到了家裏。

母親問:找到了嗎?

沒有。她們出去了。阿姨說:她家阿古出走了,可能是跟她爹一起革命去了。

什麽?阿古出走?去革命?跟他阿爹?

是的。阿姨是這麽說的。看起來,阿姨也懨懨的,好像神經出了毛病。

哦!上帝啊,原來是這樣!景詩茵感到,一支無形的大手突然把她們兩家撇開了。她下了決心,決定離開荷城。這次抄家並沒有抄去多少財物,不過那狂亂的暴力卻抄走了她的尊嚴和體麵。

媽媽,我們是不是再等兩個月,等我畢業了再走?方丹舍不得學校,也舍不得依荷楊柳。

不!現在就走!明天就走!昨晚我已和你爸爸商量好了。你別耽心,憑你的成績就是以同等學曆也可以考上國內任何一所大學。趕緊把你的轉學申請寫好,晚上我帶你去找校長。景詩茵說得斬釘截鐵,看來她的意誌是不可動搖了。方丹隻得埋頭去寫那份申請。景詩茵則拿起她的辭職報告跨進了教堂的大門。

主教在會客室裏接待了她。

怎麽?要走?到那兒去?主教剛才才聽到方致遠家昨天被查抄的消息,不想女士這會兒就來向他辭職了。嘉路本想以朋友的身份勸她幾句,可一看景詩茵那鎮定自若的神態就打住了。他知道平時越是溫柔寧靜的人,關鍵時刻越加倔傲、固執。規勸已於事無補了。何況,他不願對中國複雜的政治鬥爭枉加評述。他隻希望那麵法蘭西國旗能保住他的教堂,永遠永遠。於是他平靜下來,輕聲問道:您走了,誰可擔當校長之職?

老師,您認識。

啊!八年前在府上朗讀泰戈爾的那位?

神父好記性。就是她。

好!我會考慮的。你們都走了,那“家”怎麽辦?

我想把它捐贈給教堂。不知神父意下如何。

捐贈?

是的,捐贈!這兒有方致遠的一份文書。

請過目。

神父拿起文書草草地看了一遍,點了點頭。

景詩茵又說:我們放心不下的就隻有阿丁爺爺了。希望神父接管以後能善待他,為他養老送終。

阿丁爺爺本來就是我的朋友,我們會的。嘉路誠縶地說。

好的!明天清早請您派人過去,我們把鑰匙交給他。方致遠今天忙於了結各種事務,恐怕不能來向神父道別了,還望神父見諒!

不必了!代我向致遠兄問好!謝謝詩茵女士!神父把景詩茵送到教堂門口,愴然與她道別。

景詩茵回到家裏,又料理了一些鎖事。晚上,夫妻二人陪著方丹一起去了校長家。事已至此,校長也無話可說了。他很快給方丹辦好了轉學手續,並以個人名義給女中校長寫了封信,一再聲稱方丹是他的得意門生,是學校的出類拔萃者,希望女中能夠接納。校長勉勵方丹好好學習,隻要有了知識,將來對國家才能有所貢獻!方丹點頭,說:校長放心,我會努力的。

從校長家出來,已經九點過了。明媚的月光給小城蒙上了一層清暉。景詩茵踏著石級,緩緩地朝坡下走去。她不知道她要去向哪裏。就因為這麽一個極其偶然的原因,她就要離開這個生她養她的小城了。心頭不免悵然。一想起那架被劈碎了的鋼琴,心頭就隱隱作痛。或許,那是一個從未見過世麵的鄉下孩子的傑作;或許,那是出於紅軍戰士對“資產隊級”的憤怒。但願這隻是一場誤會。她在心底悄悄地原諒了他們!她不能相信:十年二十年以後中國大地還會這樣蔑視文明,把鋼琴砸碎……

要走了,要離開這片美麗的荷池了。而且是永遠永遠。她不禁有些黯然神傷。她陡然想起,應該去和雲姑道個別。不管怎麽說,這八年來她們親同姊妹,而且將來還可能成為親家。她知道,兒女們的感情是無法隔斷的。隻要有緣,他們終究會走到一起。於是,她打發方致遠先行回家。母女二人又信步朝馬家巷走去。

然而,她們沒有敲開馬家巷八號的大門。這一天,雲姑娘母因為悲痛,因為勞累,都睡得太死了。方丹拾起地上的一塊石頭還想再敲,景詩茵製止說:算了,孩子,走吧!這是天意!

第二天一早,她們一家就乘坐著小馬車離開了荷城。

 當依荷楊柳趕到教堂時,方丹的馬車早已駛過普坪了。勞倫阿姨給了依荷兩本英文書。書中夾著一張便條。

“依荷楊柳:我去了。希望我們能在大學的校園裏再見。方丹即日。”

依荷把書打開,一本是泰戈爾的《吉檀迦利》、一本是莎士比亞的《羅密歐與朱麗葉》。書的扉頁都用英文寫著:“依荷妹妹,我在天堂等你。浩哥。1933420日。”這是她十五歲時浩哥給她的生日禮物,方丹怎麽今天才想起來把書送她。她百思不得其解。然而那滾燙的話語卻讓他怦然心動。她知道,她和方家還有這根紅線牽著,無論世事怎麽多變,也無論生活中會有多少個“偶然”,她們的心都是拴在一起的。她噙著眼淚,謝過勞倫嬤嬤,悄然拉著楊柳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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