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澤東時期,中國社會的苦難與血腥

我是中國貴州作家張宗銘。我的係列長篇小說,是中國第一部敦促共產黨人換位思考的作品,被文學教授推薦,連續參加諾貝爾文學獎角逐!
正文

友情連載長篇小說《上帝之手》(6)呂更生 著

(2009-09-05 01:16:21) 下一個

第六章

 

1

 

一九二七年七月十二日,兒子方浩滿十五歲了。

頭幾天,景詩茵就問了兒子。兒子,過兩天你就長尾巴了。這個生日打算怎麽過?

媽媽別操心。到時候請幾個同學來家裏玩玩也就得了。方浩答。

不宴請賓朋?不搞生日派對?

不!媽媽。不要那麽鋪張。

好吧!依你。不過還是得請幾個大人。好嗎?

好吧。媽媽看著辦吧!

於是,今天早上方浩兄妹就來到海莊,把依荷楊柳接了去。約定晚上八點,由阿丁爺爺把他倆送回來。

依荷楊柳換上了她們的學生裝,和方丹兄妹一起走了。

這一天。

依荷楊柳在方丹家裏過得非常愉快。

方浩的客人不多。依荷楊柳和她們的班主任小丁老師,方浩貴陽南明中學的同班同學賀一凡,還有嘉路主教和修女勞倫。

景詩茵知道神父好久沒有和孩子們在一起了。她想趁兒子的生日讓他們好生聚一聚。不知為什麽,她總感到嘉路和依荷楊柳有著某種微妙的關係。兩個月前,神父突然讓她的小學招聘幾個老師,而且指名讓她動員雲姑和靈姑來報考,她就有些奇怪。依荷楊柳雖然是聖心小學的尖子生。但對於她們的母親,景詩茵並不了解。不想,考核的結果大出她之所料:兩人都以全優的成績被破格錄取了。而且,雲姑到校後這一個多月的表現,簡直讓她大吃一驚。她的能力,她的音容笑貌和去年從貴陽女師畢業的小丁相比,簡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難道神父對她倆就那麽了解?今天,她本想把雲姑一道請來,但仔細一想又覺得不妥。或許,讓神父和兩個孩子單獨相處,他會覺得自在一些。她又憶起上學期開學不久的那次聚會。那次聚會是神父主動提出的。當四個孩子用四種不同的語匯演唱《我們來到上主的聖殿》時,神父眼中那股返老還童的光芒實在令人感動,那一天神父異乎尋常的興奮也讓人久久不能忘懷。

如今,嘉路接過了主教的權柄,更感到責任的重大。這一個多月來,他都在為麻瘋院的構想四處奔波。昨天他和修女勞倫才從十二公裏外的大海子回來,就接到了景詩茵的請柬。他高興極了。請柬上說:切盼神父和勞倫小姐撥冗光臨。請柬背麵還有方浩的一句話:我和丹丹、依荷、楊柳都盼著神父、嬤嬤早些到來。這樣,午餐過後,他就和修女勞倫一起跨過橫街來到了景詩茵家。

當勞倫第一眼看到依荷楊柳時,她簡直被這對混血兒的美麗驚呆了。驚問神父:哪兒來的一對小天使!神父笑而不答。那時,孩子們正圍坐在草地上,玩一種名叫“擊鼓傳花”的遊戲,表演節目。神父來到時,幾個孩子都興奮地立起身來致意。依荷楊柳跑上前來拉住神父的雙手,親昵地叫了一聲“神父”,然後張著一雙詫異的眼睛打量勞倫。勞倫也直視著兩張稚氣的笑臉,半晌才從驚愕和迷惘中回過神來。啊!我叫勞倫,你們能叫我勞倫嬤嬤麽?兩個孩子親切地叫了一聲:“勞倫嬤嬤!”勞倫情不自禁地俯下身去親吻了兩個孩子的額頭……

“擊鼓傳花”又開始了。景詩茵和勞倫也參加進去坐到了孩子圈中。神父猶豫了片刻,也拿起鼓槌,充當了這次遊戲的司令。

玩得太盡興了。最後,當鼓聲停止,花落在勞倫手上的時候,孩子們歡呼起來:好啊!好啊!歡迎勞倫嬤嬤來一個!勞倫站起來莞爾一笑:好吧!孩子們,我給大家唱一首勃拉姆斯的《搖藍曲》好嗎?

好!一片笑臉!一陣掌聲!

掌聲停止。

勞倫輕柔地唱了起來。當她唱到“願上帝保佑你,一直睡到天明。”時,孩子們都情不自禁地加入了合唱。她們唱道:

“安睡吧,小寶貝,天使在保佑你。在你夢中出現美麗的聖誕樹。你靜靜地安睡吧!願你夢見天堂。”

“夢見天堂”。神父走出草坪,不無感歎地自言自語。難道這天堂就真的停留在孩子們的夢中?“麻瘋村”的情景又在他心頭翻湧,讓他從快樂的巔峰跌落下來,跌進了幽幽的深穀。

 

2

那是前天上午他和勞倫在一位地方官員的陪同下,去了一趟大海子。之後,又順道去了一趟麻瘋村。

大海子距荷城南門十二公裏,四周高山環繞,林木森森,一股股清泉從周圍的山嶺上流淌下來,中間形成了一個天然的小湖。小湖邊上是一片平整的三角盆地。早在四十年前,嘉路的先賢們就看中了這塊空地,認為它是防治傳染病最好的隔離區。於是花錢買下了這片不茅的沃土。打算在這兒建立一座麻瘋病院。然而四十多年過去了,麻瘋病院仍然隻是一個空想。嘉路上任後就決心讓這空想在他的任內變成現實。如果說他在成為正權主教之前還有些縮手縮腳的話,現在他該放手去幹了。他要先設計好一幅藍圖,然後編造預算,籌集資金……這可是震撼半個中國的一項偉大的慈善工程啊!拯救萬民的主耶穌怎能不挑起這副重擔?

沿著樂溪河往上走,再有三公裏就到麻瘋村了。神父有些忐忑,勞倫有些害怕,那位官員甚至有些惶恐。這本來就是一片人跡罕至的不茅之地。也不知從那個年代起,麻瘋患者就竊踞了這片樂土。據說先是十多個人結伴來到這個地方。很快,他們就在大海子的上遊三公裏處築起了巢穴;很快,他們又汙染了樂溪河的水源。也不知是出於對“癩子”的禮讓還是出於對麻瘋的恐懼,海子邊上的十多戶人家很快就搬走了。於是,三公裏外的麻瘋村開始興旺起來。遠近的“癩子”都被驅趕到這裏,建起了一個“癩子”王國——一個擁有若幹板塊,六七十號人口的麻瘋病人的極樂世界。

在這個癩子王國裏,沒有尊卑貴賤之分。他們在沒有醫藥的情況下互相照撫,互助寬慰;他們在缺衣少食的情況下互相幫助,互相扶持,過著一種類似原始公社的生活。這兒沒有家庭、沒有夫妻。每一個女人都可以是所有男人的妻子;每一個男人也都可以是所有女人的丈夫。有了孩子就由女人撫養,一切物質生活資料都由女人分配,統治著這整個王國的也是一個女酋。

癩子們就這樣在這大山深處自生自滅。以博大的胸襟接納每一個新來的患者,把死者的屍骨安埋在大山深處。

當嘉路等三人來到麻瘋村時,在村口老榕樹下乘涼的男女老少為之一驚,站起身來呆呆地盯視著這三個不速之客。

神父從容地走上前去,舉起手中的十字架,大聲說:我是法國傳教士嘉路,我們是來傳播福音的。受苦受難的兄弟姐妹們,我向全能的天父祈禱:求他消除世間一切疾病和饑荒。讓饑饉的人得以溫飽,讓患病的人早日康複,讓臨終者獲得救助。

圍觀者麵麵相覷。他們似乎沒有聽懂。

嘉路用苗語重複了一遍。

這一下聽眾可嘩然了。他們想不到這個大鼻子藍眼睛的洋人盡然能用一口流利的苗語和他們說話。什麽全能的天父!他難道能消除我們的饑荒,醫好我們這些癩子麽?要知道這個幾千年的頑疾隻能聽憑菩薩保佑、自生自滅,是沒有辦法治好的啊!

看得出,他們是聽懂嘉路的話了,但他們目光顯視的,除了驚訝和疑慮,沒有別的什麽東西。

你們寨老在家嗎?嘉路問。

沒有在。一個苗族婦女回答。她到後山圍獵去了。隻怕要到天黑才得回來。

啊!是這樣!真不湊巧啊!嘉路回身向兩個同伴征詢意見。

回去吧!他們首領又不在,有什麽好逗留的呢?政府官員說。

不!既然來了,我們還是到村裏參觀一下!和她們交談交談,才不虛此行啊!對吧!還是勞倫能理解她的神父。知道此刻神父在想些什麽。

於是,神父又回轉身去,把勞倫的意思說了出來。這回他用了一口純正的仲家話。隻是把“不虛此行”改成“別讓我們幹跑一趟啊!”

老榕樹下的癩子們都笑了。方才那位苗族婦女把幾個男人團攏來,的的咕咕地商量了一陣,然後提著屁股下邊那條長凳走過來,恭恭敬敬地說:長老,歡迎你!你是我們的朋友!不過,要進寨子,還得等我們酋長來定。我們已經派人去了後山,她很快就會回來的。你們坐在這兒歇歇氣,一袋煙功夫她就到了。好嗎?

大榕樹下的人們很快就散盡了。嘉路放眼打量這個癩子的天國。在一片楓香林下,依山而築了十幾間茅屋。茅屋周圍有一些零星的果樹,成片的菜園。中間還有一片兩畝見方的壩子。壩子的上方有一個石砌的“萬年台”;壩子的下方則有一架木製的“轉轉秋”。壩子周圍生長著一些稀疏的的灌木,開滿了不知名的野花。樂溪河從兩座大山的丫口流過來,到這裏恰好遇上了一串懸崖,於是水流就形成七級天然瀑布,一級一級地往下飛濺,最後掉進了大海子的深潭。

依山傍水而築。這本是一個普通的仲苗村寨。然而由於“癩子”的存在,讓這大山周圍十裏都沒有了人煙。這時,寨子裏靜悄悄的。除了一支母雞帶著它的孩子們在壩子邊的淺草叢中覓食,整個寨子似乎別無活物。村子裏的男女都到那裏去了?

勞倫不解。但她靜靜地坐在長條凳上,悄悄地注目她的神父。自從她調到神父身邊擔任財務總監之後,似乎從來沒有看見她的神父像今天這樣鎮定自若。而那位政府官員則焦燥地在村口踱來踱去,已經是點燃第三支香煙了。神父走過去,輕聲道:馬科長,如果你有急事,是不是可以先回?不要緊,這兒我們可以應對。

本來,按照縣長的指令,他是隻陪這位主教來視察大海子的。主教大人別出心裁要來這麻瘋村參觀,他完全有理由不奉陪。而今他們在這大榕樹下等了半個小時卻不見人影,他怎能不燥煩呢?何況,這麻瘋村裏無非就是六七十個癩子,看他們幹什麽?他們過得好壞與你主教何幹?然而,他畢竟是主教啊,連縣長對他也要禮讓三分,他一個科長又能怎樣!於是,他臉上堆起笑容,畢恭畢敬地回答:哪裏哪裏,陪同主教就是我今天的頭等大事。

那好。我們再耐心地等一會兒,我相信他們總會有個交待的。

那是!那是!科長一臉諂笑。心頭卻在咒罵:球毛喲!老子今天算是倒了八輩子的邪黴了!

十分鍾過去了!

半個鍾頭又過去了!

科長煩躁地掏出懷表看了看,正準備說點什麽。

然而就在這時,寨子裏突然響起了嗩呐聲。一隊人簇擁著他們的女酋歡天喜地地朝村口走來。來到村口,全體站定。嗩呐的《迎客調》又響了一陣,爾後歡快地停了下來。女酋上前一步,做了一個迎客的姿勢。從她的隨從手中接過一隻斟滿米酒的牛角,高舉過額,緩緩地開口道:神父,尊貴的客人,阿倫寨歡迎你!

神父把十字架舉起,遞到女酋的唇邊,女酋虔誠地吻了吻,神父小心翼翼地把十字架掛在女酋胸前,然後接過女酋手中的牛角,把酒一飲而盡。

喔嗬……喔嗬……朋友!朋友!歡迎!癩子們歡呼起來!

神父和他的兩個夥伴在女酋的陪同下,泰然地走進了寨子。

那一天,他們在麻瘋村呆了三個小時。看到了歡樂,也看到了苦難。歡樂,是因為患者沒有被死神嚇倒都抱著必死的決心,把生看得更加珍貴。他們在狩獵、捕魚、耕作之餘,縱情地唱歌跳舞;他們打破婚姻製度的束縛,讓每個男人和每個女人都能享受更多的快樂,他們每個人都在用各種土藥頑強地和生命搏鬥……當然,壓在他們身上的是沉重的苦難:疾病纏身、不得溫飽、受人歧視與外界隔絕……

在山邊的岩洞裏,嘉路去看望了幾個重病患者。他看到那些爛掉了腳趾手指、麵目全非的患者如何在死亡線上拚命掙紮。仿佛他們的每塊骨頭都在燃燒,每個骨縫都在冒煙。

神父隻得暗自祈禱:“全能永生的天主,你是悲痛者的安慰,孤苦無依者的支撐。求你俯聽患難者的祈禱,使他們仰賴禰的仁慈,獲得急需的助佑。”

“阿們”!勞倫流著眼淚從心底爆發出一聲呼喊。

那一天,神父沒有把在大海子修建麻瘋醫院的構想告訴女酋。因為這一構想要變成現實也不知還要費多少周折。他不願癩子們過早地做那天堂的美夢。

臨別時,女酋把那支牛角酒盅送給了神父。那隻酒盅鑲嵌著銀絲銀線,幾代人的手汗已經讓它浸出了琥珀的光澤。

女酋說:這是我們祖先傳下來的遺物,今天又印上了你的唇印。留個紀念吧!

神父道了聲謝謝。虔敬地接過酒盅。

尊敬的客人,不送了!後會有期。女酋向神父揮手。

他們走出寨門,踏上了回歸之路。神父有些悵然。他不知此刻勞倫在想些什麽;更不知道那位科長是否為“情”所動。他畢竟是踏破“麻瘋村”山門的第一位政府要員啊!

在樂溪河邊,一群女人和一群男人正在沐浴。他們分別占據了飛瀑的上邊兩層。一個個赤身裸體,蒼白的肌膚在烈日下散射著刺眼的亮光。

勞倫說:這是大自然的恩賜!也許這是他們最大的快樂了!這樂溪河會不會像約旦河一樣,沐浴七次就能把他們治好?

是的,這群沒有毛發的男女正享受著人生。不知道在漫長的人生道路上哪年哪月被送進那陰暗的岩洞!上帝嗬!哪兒來的約旦河水?

當神父再次回首注目那群浴男浴女時,仿佛看見他們一下子全都轉了過來,赤裸裸地跪在淺灘邊上大聲疾呼:

神父救我!神父救我!

 

“神父救我!”“神父救我!”如今這呼聲還響在耳邊,讓他心有餘悸。

他定了定神。又回到了現實之中。“願你夢見天堂!”多美好的意境呀!然而,麻瘋村那群光不溜秋的孩子又浮現在他眼前。當勞倫把所帶的餅幹分給他們時,他們一個個張著貪婪的大眼睛,伸出了骨瘦如柴的小手。這群出身在癩子王國的孩子並不一定就是麻瘋,可是他們從小就伴著麻瘋長大,與世隔絕。或許,他們從小就沒有吃過餅幹,不知這香甜可口的東西為何物。他們大概不會玩“擊鼓傳花”的遊戲,在他們心上隻有“地獄”的暗影。他們的睡夢中是絕對不會夢見天堂的!

他感到嗓子有點幹澀。勞倫走上前來,遞給他一杯溫水。柔聲問道:神父!想什麽呢?剛才的表演不夠精彩?

剛才……剛才……神父有些心不在焉。好像才從一個噩夢中醒來。他接過杯子,輕輕地呷了一口,感覺喉頭滋潤多了。又才反問勞倫!你說什麽精彩?不精彩?

我問你剛才孩子們的表演。

當然精彩!當然精彩!

其實,這次“擊鼓傳花”也夠地道的了。神父雖然閉著眼睛,隨意敲打,可在場的每個人都表演了一兩個節目。沒有一人能夠幸免。

依荷楊柳的苗族民間舞蹈熱情奔放,讓人想起那遊方的吉卜賽人;

方丹的小堤琴獨奏優柔委婉,讓燥動的心靈也得到片刻的平靜;

還有那位小老師朗誦的《金色花》,一下子就把人們領進了完全的孩童世界。仿佛那位長須飄然的印度詩人也走進了這座庭院,也在和孩子們玩“擊鼓傳花”。

……

依荷楊柳跑了過來,圍著神父在花園的涼亭坐下。

神父問:孩子們剛才到哪兒去了?

依荷舉起小手,天真地答道:剛才大夥兒見神父正在沉思默想,不敢過來打擾!

嗬!嗬!是這樣!你可知道神父在默想什麽?

默想——默想……神父當了主教,當然是默相教區的大事啦!依荷又答。

哈哈!神父開懷大笑起來。大事!大事!當然是大事!沉默有頃又自言自語地補了一句:難道我就不會去想一想泰戈爾的《金色花》?童年!我的童年……我的童年比這兩個外孫要美好的多啊!起碼,我享受到了深沉的父愛。而這兩個小家夥,連自己的親生的父親都不知道。她們把潘向東和楊老憨當作父親,而這兩個父親又離家出走“革命”去了。於是,她們在母親的懷抱中長大。母親就是她們的唯一。而她們的母親緣何又不願說出真情,讓她們和我這個舅公相認呢?

神父瞥了勞倫一眼。勞倫正用一種疑惑的目光打量著兩個小孩。九歲!淡藍色的眼睛。一綹淡黃色的頭發。鼻梁雖不算高,也比一般的土著人豐滿。她們的母親又恰恰是那個幫助莊神父譯對《苗夷辭典》的雲姑和靈姑。而且兩個小家夥似乎又有那麽一股天生的親和力。親近神父,親近修女……那位熱情洋溢的法國青年一下子跳到她眼前,讓她吃驚地“啊”了一聲。

啊!十年了。那個傑蒙還不時在她夢中徘徊。於是,她把目光從兩個孩子的臉上移開,下意識地拋給神父一個怪怪的微笑。

對於敏感的勞倫,神父並不想隱瞞什麽。他知道,隻要把兩個孩子和雲姑靈姑拴到一起,這謎底就自然揭開了。可是,外人是不可能去強行揭穿這個秘密的啊!於是,他也回敬勞倫一個會心的微笑。低頭問孩子:媽媽最近可好?

好!媽媽當上老師後,心情好多了。依荷搶先回答。

我阿媽也很好。她每天侍弄那些草藥,她要救那些癩子,有趣極了。楊柳說。

爸爸待你可好?神父又問楊柳。

好!阿爸待我就像親爹一樣。

好!很好!書讀得怎麽樣?神父問。

上學期依荷考了第一,方丹第二,我考第三。

啊!好呀!神父欣慰地笑了。他向勞倫擠了擠眼睛。勞倫也笑了。笑得十分開心。

這時,景詩茵走了過來,向神父問侯:神父過得是否愉快?

愉快!愉快!神父回答。剛才“擊鼓傳花”這會兒又和依荷楊柳擺談。愉快極了!愉快極了!勞倫,你說是嗎?

是啊!勞倫狡黠地一笑。神父勞累了一個多月,今天才和兩個小天使呆在一起,怎能不愉快呢?

是啊!神父童心未泯哦!景詩茵又說。

好啦!別閑扯啦!這樣吧,我有點事兒要和你們校長談談。孩子們和勞倫嬤嬤去找找浩哥他們玩一會好嗎?

好的!

勞倫引著兩個孩子走了。走遠了。

你能為依荷母女在城裏安排一個住處嗎?神父突兀地說了這麽一句。

神父,你這麽想?

是的。詩茵女士,我們也算得是知心朋友了。不瞞你說;十年前,那時你還沒有到聖心小學任教。那一年,我姐姐出了車禍去世了。侄兒傑蒙來到了荷城,去了萬山……神父緩緩道來,向景詩茵坦述了那段塵封的往事。

景詩茵胸中的疑惑終於找到了最後的答案。

傑蒙苦等了十年。本來我以為雲姑和靈姑都被賀慎之殺害了。誰知幾年後,她們又回到了荷城。孩子也長大了。當我第一次在聖心小學看到她們母女之後,我就確認無疑了。可是,上帝安排,就在這時傑蒙卻結婚了!

為這事,我深感遺憾!深感內疚!

神父低下了頭。似乎在向上帝深深地懺悔。他本來以為善意的謊言就是最大的誠實。上帝會寬恕他。可是,這幾個月來,那依荷楊柳就像一對小天使一樣經常在他的夢中恍動,攪得他不得安寧。

是的,她們之所以沒有父親,責任全在我身上。如果當初我把“主教”的職位看得輕一點,事情也許會是另一個樣子。

神父抬起頭來。漫不經心地朝花園掃了一眼,他看見:在一株緬桂的濃蔭下,孩子們又坐成一圈,正在傾聽勞倫向他們講述。一個個興致勃勃、不時發出哈哈的笑聲。勞倫在講什麽故事讓孩子們這麽高興?

本來依荷楊柳就該享有這樣的童年。而這樣的童年卻姍姍來遲啊!

然而,您不覺得苦難的童年更有助於她們成長?景詩茵說。她們在班上可是名列前茅啊!好啦!別想多啦!她們是幸福的。你看,依荷依偎著她的浩哥,宛若親親的兄妹;楊柳拉著丹丹,比妹妹還要親熱。這不足以自慰麽?至於雲姑和靈姑,明明知道您是傑蒙的舅舅卻隻字不提傑蒙,總有她們的苦衷。您也不必過於自責。我相信等孩子們長大了,她們自然會去尋找親生父親的。如果旁人過早的點破,也許您和孩子們的情誼也就結束了。一切都聽其自然吧!您說是嗎?

當然!當然!一切都得聽其自然!可就是抑製不住啊!神父長長地舒了口氣。似乎他把胸中的塊壘吐了出來,暢快多了。

他們立起身來,朝孩子們走去。這時,方致遠也走進了庭院。老遠就向神父招手致意。對不起喲,神父。凡事纏身,沒有能陪您好好的說說話。抱歉喲!抱歉!

致遠兄不必客氣。今天和孩子們一塊兒遊戲,又和尊夫人交談,心情舒暢極了。老兄忙什麽大事,這麽姍姍來遲,連孩子的生日也無遐顧及?                                                              

啊!今天縣長特意召集了一次會議,討論主教關於大海子麻瘋醫院的設想。那位建設科的馬科長對主教的膽識是讚賞有佳呀!

他說了什麽?

他說你把麻瘋村的“迎客酒”一飲而盡,還接受了女酋的禮物。講話時他這兒摳摳、那兒騷騷,好像身上奇癢,仿佛感染了大麻瘋的不是您主教大人,而是他自已呀!

嘿嘿!簡直可笑!昨天在麻瘋村他就委委縮縮,今天怎麽又振振有辭了?

大概是主教的精神感動了他吧!方致遠恭維了一句。

不!是主的精神感動了他!最後怎麽收場?

最後議決:麻瘋醫院的建設費用由政府出三公之一;工商界捐資三分之一;教會自籌三分之一。

啊!我仿佛看見了大海子的曙光了!上帝啊!我的上帝!神父興奮得像個孩子,大聲疾呼:大海子的曙光!麻瘋病的曙光!

 

4

緬桂樹下,勞倫正在給孩子們講“特洛依木馬”。聽到這一聲驚呼,勞倫停了下來,和孩子們一起驚詫地朝著神父這邊張望。

哈哈!您的“曙光”可把孩子們的心都照亮啦!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神父發覺自己的失態,連忙說:你們去陪陪孩子吧!我去和阿丁爺爺呆一會兒。說著就徑直朝另一條小徑走了。

方致遠和景詩茵來到緬桂樹下,勞倫的“特洛依木馬”剛好告一段落。勞倫問:先生,剛才神父在驚叫什麽?

哈哈!方致遠笑了笑,高聲說:神父聽說政府要資助修建麻瘋病院就興奮了。大聲喊:大海子的曙光,麻瘋病的曙光!

啊!是這樣。“大海子的曙光!”這的確是主教的一塊心病呀!前年,柯依寨上演的“火燒麻瘋事件”又在她的腦海中一閃,那殘忍的景像讓她終生難忘。唉!別去想它了,她拍打了一下自己的額頭,連忙說:孩子們,今天的故事就講到這裏了,我去看看神父,好嗎?

好的。孩子們齊聲答。像在課堂上一樣。

勞倫向方致遠夫婦點點頭。走了。

景詩茵問:孩子們,你們還想玩什麽遊戲?

依荷站起來,大方地說:我還想聽老師朗讀《金色花》。

啊!依荷真想讓那皓發銀髯的印度老人走進這座庭院哩!你們呢?景詩茵又問。

好!我們也想聽老師朗讀。大夥兒附合。

鼓掌。

丁倩從她手提袋裏拿出一本《新月集》開始朗讀起來。這是一冊隻有三十來頁的小書。這書裏除了孩子和媽媽,仿佛就隻有鮮花、星星和月亮。然而,這小詩卻讓依荷的心靈深深地顫動了。她是第一次接觸這樣的詩句。從小,母親就教會她許多唐詩宋詞,她早就能背誦幾十首、上百首了。可是那裏邊幾乎沒有一首是關於孩子和母親的呀!就是那首“慈母手中線,遊子身上衣”也仿佛寫的是一個大孩子和他的母親。因此,當老師念到親愛的阿姨問媽媽:“我們的孩子在哪裏?”媽媽柔聲地告訴她:“他呀,他現在是在我的瞳仁裏,他現在是在我的身體裏,在我的靈魂裏。”時,幾個孩兒都悄然地流下了眼淚。兩個男孩的眼裏也閃動著淚光。

丁倩不能再讀下去了。也沒有時間再讀了。依荷走上前去,羞赧地說:老師,能把它借給我讀一下嗎?

當然!當然!——不!送給你。她當即掏出鋼筆在書的扉頁上寫下了:送給親愛的小依荷。丁倩。1927712日的字樣。

依荷接過書本。把書本久久地貼在胸口上,丁倩掏出手絹,輕輕地拭去孩子臉上的淚珠。自言自語地感慨道:難怪徐誌摩這樣讚美你呀,詩人。“他是喜馬拉雅積雪的山峰,一般的崇高,一般的純潔,一般的壯麗,一般的高傲,隻有無限的青天枕藉著他銀白的頭顱。”

這樣愛泰戈爾?景詩茵在她身後補了一句。

是的,“愛你的愛,崇拜你的崇拜,是人情不是罪孽,是勇敢不是怯懦!”丁倩借用徐誌摩的話回答。

好!很好!景詩茵輕輕地讚賞了一句。爾後又高聲說:孩子們,分散活動一下。大夥兒去吃點水果吧!

方丹和楊柳興致勃勃地去了客廳,客廳裏很快就傳來了鋼琴的音響。

依荷捧著那本《新月集》和方浩一起來到涼亭下,接著朗讀丁倩未完的篇章。

 

5

大個子賀一凡在緬桂樹下轉了兩圈,終於下了決心,緩緩地朝勞倫嬤嬤走去。

這時,花園的一角,神父正和阿丁爺爺在探討著什麽。看樣子兩人都十分興奮。勞倫坐在離他們不遠的小樹下,似乎在想著自個兒的心事。賀一凡走上前來,輕聲說:勞倫嬤嬤,打攪您了。我能問您一個問題嗎?

勞倫抬起頭來,驚異地看著眼前的這個大男孩。

勞倫嬤嬤,您不認識我了?那時,在萬山鎮,我和母親經常去教堂禱告。

啊!勞倫頓時想起了那位時髦的少婦和她的終年帶著瓜皮帽的小少爺。啊!你就是哪位賀……

賀一凡。

啊!賀一凡。在省城上高中?和方浩同學?

是的。

有什麽問題需要問我?

關於我的父親。

你的父親?他還健在?

他還活著。不過……也快要去了!

那麽,你有什麽問題?

於是,賀一凡隻得從九年前講起,講到他的父親如何解散了峰林山莊,取下了皇帝欽賜的禦匾。又如何坐著輪椅和十三姨太一起去了教堂,九年來從未間斷。最後他說:父親已經七十三歲,形將就木了。他唯一的願望就是皈依天主,讓他的靈魂得以超脫。他希望能在臨終前接受一次洗禮成為上帝的子民。可是,不知道天主對他過去的罪孽能否寬恕。

你愛你的父親嗎?勞倫沒有回答。反問了一句。

我曾經恨過。因為他逼死了我的母親,我的外公還有兩個小姨。我曾經把他當做不共戴天的仇人。可是,我長大了,他變老了。這時我才認識到他的一切罪孽都是幾千年的封建社會造成的。是幾千年的封建社會造就了我的祖先,也造就了他——我的父親。我沒有什麽愛與不愛!然而他畢竟是我的父親啊!何況,他已經在深深地懺悔,而且已經懺悔了九年。

清風從花園的一隅徐徐吹來。風裏似乎夾雜著一股什麽花香。勞倫深深地吸了一口,沒有作答。她有若幹年生活在萬山,她了解賀慎之是個啥人。從她個人的感情來說,她是不願接納賀慎之入教的。然而,天主教的宗旨不正是要解救普天下的罪人嗎?何況,他已經拋棄了暴力、拋棄了殺戮,也拋棄了驕奢淫逸的生活,背負著枷鎖,潛心懺悔了九個年頭。這裏邊沒有什麽個人的愛與恨,而隻有上帝的普愛、上帝的寬容與上帝的救贖能夠解讀。

神父告別阿丁朝這邊走來。賀一凡向神父問好。神父撫摩著他的頭,親切地問:在和勞倫阿姨談論什麽呢?

談他父親。勞倫說。

啊!父親!父親!怎麽樣?

他問我,他的父親能不能皈依天主。在臨終前能不能接受一次洗禮。勞倫又說。

你說呢?

應該可以。因為天主要建立一個和諧共融的社會。

是的,孩子。不用憔心。你父親已經虔心懺悔好幾年了,也該有個結果了。作為一個傳教士,不管對他感情如何,都應該接納他了。這樣吧,過幾天我就到萬山教堂去,親自主持這次洗禮!好嗎?

啊!那就代我父親謝謝主教了!

孩子,不要謝我。要感謝天主。

是的,要感謝天主!

賀一凡離開神父之後,心情輕鬆多了。心上的一塊石頭總算落了下來。十年來,他過得並不輕鬆。自從那次為祖母奔喪回了一次萬山,他再也沒有回去過。他不知道峰林山莊已經變成廢墟;也不知道父親坐著輪椅,孤獨地在教堂門口徘徊……當然更不知道父親為何要放棄暴力,放棄虐殺,放棄那種稱王稱霸的生活。他曾經仇恨過,因為母親畢竟是他心目中的偶像。不管親友們如何編造,他始終認定就是那個賀慎之殺死了他的母親,逼死了他的外公還有那兩個小姨。他就在這樣的陰影下生活了九年。每個寒假署假,同學們都回家了,他就一頭鑽進姑媽的琴房裏,苦練鋼琴。八歲時,姑媽為他請了一位英國女教師。她是一位牧師的太太,每周來上課兩小時。這對於賀一凡已經是很滿足了。他的鋼琴在一天天進步,可心靈卻在一天天委縮。他不和任何人交往,表弟妹們呼他,也頂多是點點頭或隨便“嗯”上一聲。弟妹們都譏笑他是個“鋼琴瘋子”,他對這稱呼倒蠻感興趣,總是友善的笑笑,友善的點點頭。因為表弟妹們沒有誰來和他爭搶這台古老的鋼琴。姑媽偶爾彈奏一下,也隻不過是一兩支小曲而已。那琴房就成了他獨處的小天地。

到十五歲時,他已開始彈奏貝多芬、莫紮特和肖邦了。一天,女教師對姑媽說:我已經沒有什麽可教他了,您另請高明吧!孩子很有天份,可別耽誤了他。然而,一年多過去了,姑媽並沒有給他請到更好的鋼琴教師。他像一個瘋狂的演奏者在浩瀚的琴曲中奔突,可他麵前不是叢森的荊棘就是一片片荒漠。他把十指重重地壓在鋼琴上,鋼琴發出了一陣怪怪的轟響。絕望中,他突然想起了父親,那個威鎮一方的父親。隻有他,能幫助他出國留學,讓他完成鋼琴家的美夢。

然而,能向他要錢嗎?如果用了這錢出國留學,他還能彈得出貝多芬麽?他又用力敲打了一下鍵盤,琴鍵仍然發出了一陣喑啞的音響。他本來就是一個異類。不能讓賀家的曆史從他身上延續下來。賀家的曆史應該就在他父親手頭結束。他為剛才那一瞬感到震驚,感到羞恥!

在這十年的長夢中,他總是夢見母親。那個美麗的、穿著長裙的女人。

其實姑媽是非常同情母親的。據說他剛滿周歲的時候,母親曾經來過省城一次,年長幾歲的姑媽就被這位七姨太的美貌折服了。作為女人,她同情母親的反抗,也同情母親的遭遇。所以那次回萬山奔喪,當她知道翠姑的死因後第三天就帶著侄兒離開了荷城。

姑媽是父親同父異母的妹妹,也是很小的時候沒有了母親。17歲那年她嫁給了兒時定婚的丈夫張承儒。那時張承儒剛從日本留學回來,結婚後夫妻倆就到省城教育司赴任去了。同父異母、遠隔兩地。加上對兄長作為的不屑,都造成了兄妹情感的疏離。

這十年,雖然有個兒子寄養在她這個地方,關係也沒有因此而密切起來。連“接傳香火”老頭子似乎也不那麽看重了!他是不是把對翠姑的恨轉嫁給了兒子?

姑媽悄悄地走進琴房,走到一凡背後,柔聲問:怎麽了?孩子。

賀一凡伸出他修長的十指,應了一聲:心煩!

孩子,別那麽想。暑假就要到了,你應該回去看看你的父親。孩子,你再恨他,他也是你的父親啊!何況,十三姨太來信說,他將不久於人世了,很想見你一麵。去吧!姑媽拉住他的雙手看了又看,最後說:鋼琴的事兒回來我會給你安排的。好嗎?

可是,當他回到萬山時,峰林山莊隻剩下了一片廢墟。他在鎮上的錢莊裏找到了父親。

見兒子回來了,父親很高興。他想從輪椅上站起來,可是已力不從心啦!兒子,你回來就好!能見你一麵,我也心滿意足了。過去,我作孽太多,我已經懺悔了整整的九個年頭啦!如今我要去了。我唯一的願望就是洗淨自己的靈魂皈依天主。也不知這個願望能不能實現。賀一凡靜靜地所著,沒有插嘴。他想讓父親休息一會兒,把心頭的話說完。賀慎之喘息了一會,呷了一口濃茶又緩緩地說:如今,我的錢莊裏大概還有萬把底金。我打算把錢莊關了,把遺留的錢給你十三姨 。另外,就是納福寨那三百多畝良田,我把它全留給你,怎麽處理,那就由你自個兒決定了。說完又不住喘息,不停地咳嗽。

十三姨太送來茶水,賀一凡點了點頭,說了聲“謝謝!”這個傣族姑娘從十六歲被父親搶進家門,就一直溫順地和這老頭兒呆在一起,沒有怨恨、沒有反抗,十一年來一直照顧著老頭的生活。是不是這個弱女子,開啟了老頭兒的心智,讓老頭兒看到了天邊那微茫的曙光?或許是父親九年前因為某種偶然,某種巧合,或者在夢中得到了某種暗示而一改他的本性?賀一凡不得而知。

賀一凡坐下來,想等待父親再次開口。可是父親咳嗽停止了,不再說話了。他微微地閉上了眼睛,臉色泛起了些許紅暈,唇邊甚至露出了淺淺的笑意,仿佛進入了另一個世界。

賀一凡見父親不再開口,隻得說:父親,我在姑媽家過得很好,什麽也不需要。為了表達你對上帝的虔誠,那田,最好由你把它分給耕種它的老鄉。我們賀家的曆史應該在你這一代結束,而不應該由我把它延續下去,你說對嗎?

你真的這麽想?賀慎之幽幽地問,連眼睛也沒有張開。

是的,我本來就是賀氏的叛逆。

好吧!應該是叛逆!——還真像你的母親啊,那我就自個兒決定了。

賀慎之伸出一支枯瘦的手擺了擺,示意讓他退下。

賀一凡又停留了片刻,他看見似有一顆淚珠從父親的眼角爬了出來,靜靜地逗留在那張醜陋的老臉上。

……

這會兒,當賀一凡得到主教的承諾之後,也有兩滴淚珠悄然掛到了他的臉上。父親十年的懺悔終將迎來洗盡罪惡的一天。賀家罪惡的曆史終將在父親身上結束。他感到由衷的高興。

樓上,琮琮的琴音傳來正吸引著他。他要縱情地敲打一下鍵盤,抒發一下此時此刻胸中的情感,於是他揮動著雙手,迅速地朝客廳跑去……

 

6

晚宴過後,賓客們都散盡了。阿丁爺爺也把依荷楊柳送到北門洞口交給了她們的母親。

累了一天的景詩茵這才在客廳的沙發上坐下來。方致遠給她端來一杯咖啡,緊挨著她坐下。伸過手去握住景詩茵,景詩茵把頭輕輕地靠在方致遠肩上。夫妻倆就這樣默默地在客廳中坐了很久很久。

累了吧!方致遠終於說。

不累!我是在思索……

思索什麽呢?

思索今天和神父的談話。

談了什麽?

一個神奇的愛情故事。

愛情故事,還很“神奇”?方致遠有點兒驚詫。

於是,景詩茵呷了一口咖啡,正襟危坐,向丈夫道出了嘉路神父的秘密。

啊!還有這麽一段浪漫的愛情故事。依荷楊柳的形象又跳進了方致遠的眼眶。是嗬!一對混血兒!一對小天使!你打算怎麽辦呢?怎麽辦?景詩茵雙手一攤。向雲姑把事情挑明並不難。然而,傑蒙可是已經結婚了啊,要讓她倆捨棄那兩個孩子,要讓這兩個孩子去認那個父親,到法國去,可能嗎?更何況,我們的浩兒已經在愛了……

愛誰?那個不滿十歲的小女孩兒?

當然這隻是一種朦朧的“愛”。浩兒也不過才十五歲啊!他懂得什麽叫愛?不過,我從來沒有見他對一個女孩兒如此牽腸掛肚。你還記得上學期他寄來的幾封家書?每次除了問候他的妹妹,都要讓我代問依荷楊柳好。今天他們坐在花園的涼亭下朗讀泰戈爾,那種親密無間你沒有看到,好讓人感動啊,什麽叫“青梅竹馬”?什麽叫“兩小無猜”?這會兒我才有了真切的體會。

方致遠沒有插嘴。他靜靜地聽著,心中暗自好笑。今天這妻是怎麽了?竟然會生發出如此浪漫的情懷?他沒有什麽可說的。這麽小小的年紀,他們是不是在“愛”?更何況,人世滄桑,十年以後這世界會是怎樣,中國會是怎樣,小小的荷城又會怎樣?

他們站起身來,悄悄地朝孩子們的臥室走去。他們看見,丹丹睡得正酣,表情十分平靜,而在小浩的臥室裏,他們看見兒子仰臥在床上,胸前放著一個菱角,兩手執著那菱角的係繩,嘴角綻開,正在夢中竊竊地泯笑。

走出兒子的臥室,景詩茵突然說:看見嗎?那菱角兒可是今天依荷送他的生日禮物啊!我相信上帝。或許,上帝前世就把他們安排好了!

真是那樣嗎?方致遠輕輕地關了房門,回頭對景詩茵宛爾一笑。我看,別做那遙遠的夢啦!十年後再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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