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澤東時期,中國社會的苦難與血腥

我是中國貴州作家張宗銘。我的係列長篇小說,是中國第一部敦促共產黨人換位思考的作品,被文學教授推薦,連續參加諾貝爾文學獎角逐!
正文

友情連載長篇小說 《上帝之手》呂更生 著

(2009-09-01 00:13:05) 下一個

 

第二章

 

1

 

嘉路主教獨自坐在小客廳的木沙發裏,手頭捏著一封巴黎來信在靜靜地思索。他已經有五年時光沒有收到外甥傑蒙的來信了。今天,久違的郵件飄洋過海而來,夾帶著故鄉泥土的芳香,讓他倍感親切。他顫顫地剪開封口,抽出信箋,展讀信件。傑蒙那熟識的鄉音悄然在他耳畔響起。

嘉路,親愛的舅舅:

記不清有多少年沒有給您寫信了,請原諒外甥的不恭。

舅舅知道,傑蒙給您寫信是一件多麽痛苦的事情,每每握筆都會心如刀絞。

這次寫信給您,是想告訴您我即將結婚的消息。在這片冷戰婚姻的陣地上,我堅守了四個年頭,但它終於被時光老人無情地摧毀了。昨天,我滿足了父親的心願,答應下星期和戴麗娜舉行婚禮。父親高興極了,十年來他第一次吻了我的麵頰。十年來,父親一直沒有寬恕我那荒唐的(但於我卻是刻骨銘心的)異域之戀。然而他也堅守著對母親的懷念,不肯娶另外的女人。他把愛全身心地轉移到我和兩個妹妹身上。如今妹妹們都已出嫁,都給他添了外孫,惟獨我,還在執拗地和他頂牛。可憐的父親啊!他以他那冷竣的、嚴酷的愛堅守著他的陣地。他都五十出頭的人了,也許,隻有我娶妻生子之後,他才會去愛別的女人。我投降了。可是舅舅啊,真不知道結了婚後,我會不會真心實意地去愛我的妻子。我的心會不會一如既往在異國的南盤江中漂流。

外婆去世之後,外公把莊園交給了我。我雖然心不在此,但我不忍心拂逆老人的請求。親愛的嘉路,你可知道自打母親和外婆去世之後,外公有多麽孤獨、多麽可憐啊!他知道你不願意放棄主基督的事業,隻字不提讓你回國接管莊園的事。他愛你愛得是多麽深沉呀!

親愛的舅舅:我這一輩子也許再也不能回到那美麗的荷城去了。十年來那荷葉上的兩滴水珠無時無刻不滾動在我心上。舅舅,請你以主教的名義代我向那片美麗的荷池祝福,同時也向她倆葬身的南盤江祈禱吧!

最後,請舅舅將我的那幅習作《聖像前的苗夷少女》寄回巴黎。十年來,我雖然一再重繪那個主題,可每一幅都讓我大失所望:沒有激情、沒有靈感、沒有神韻……或許那幅習作將成為我終生不可逾越的經典之作了。

吻您的手。

祝您健康快樂,萬事順遂!

你的傑蒙

1927410於巴黎美院

 

 

嘉路站起身來,然後把傑蒙的信件又重讀了一遍,麵對牆上的油畫《聖像前的苗夷少女》站了好幾分鍾,麵對兩位苗夷女子,傑蒙即將結婚的喜訊頓時讓他陷入了進退維穀之中。

 

2

光陰荏苒,十年過去了。回想起傑蒙回國之後那最初的三年裏,來信是十分頻繁的。那些信件像雲朵一片片從遙遠的天際飄來,喋喋不休地訴說他的異地相思之苦,讓舅舅為他追尋那兩位苗夷素女的下落。那些絮絮叨叨的言辭、半瘋半傻的情愫直弄得嘉路啼笑皆非。更加滑稽的是,傑蒙認定他已留下了異國情種,懇求舅舅無論如何要去尋覓那不知名的外孫。荒唐啊!那時的嘉路正忙於競爭代權主教的職位,哪有閑遐去過問傑蒙的這些風流韻事呢!盡管他對傑蒙和那兩位多災多難又多情的苗夷女子都十分同情;盡管他也認定他們的愛情代表著至純至美的人性,上帝應該施以援手。可是,在這片封建惡俗統治的異域,一個傳教士又怎麽好去追根究底,打探那樁轟動一時的公案?於是,他每回都隻好按照當時的傳聞,武斷的告訴傑蒙說他的雲姑和靈姑都被色魔賀慎之扔進南盤江中處死了,希望他以學業、事業為重,趁早斬斷那一縷異域情絲……當然,雲姑的死活就像一個謎團鎖定在南盤江的濃霧之中,他並不知道謎底。

然而,世事難料。就在兩個月前他即將升任正權主教的時候,一次意外的晚會卻把他帶出了迷宮,讓他慢慢地接近了曆史的真實。

那是今年仲春的一天,他應聖心小學校長景詩茵女士之請,去參加這所教會小學的聯歡晚會。晚會上,登台表演的一對小天使深深地吸引了他的目光。於是,趁轉換節目之機,他信步走向後台,在後台的一隅,他看見那對尚未卸裝的“小天使”正依偎在兩位母親身邊親切地叫著媽媽。兩個女人一個仲家打扮一個苗家打扮,看上去約莫三十上下年紀。她們的臉龐雖然都已蒙上了歲月滄桑的暗影,但那位仲家女迷蒙的眼神和那苗家女甜甜的笑靨,一下子就讓嘉路聯想到傑蒙的那幅油畫。疑雲驟起,好奇心和責任感都驅使他必須探究下去。他仿佛又聽到遙遠的天際傳來了傑蒙的呼聲——她們沒死去,她們都還活著……

晚會結束之後,當校長景詩茵送他走出學校大門時,他裝著漫不經心地問道:女士,方才在舞台上扮演小天使的那兩個女孩兒是誰家的孩子?

怎麽啦!神父您喜歡她倆?

喜歡!當然喜歡!這對小天使太可愛啦!能不能冒昧的請您介紹認識一下?

神父,您還有閑情逸致結識這兩個苗夷姑娘?想做她倆的教父呢,還是想把他們弄到唱詩班去?

教父?唱詩班?啊!不!啊!是這樣……是……嘉路有些結結巴巴語無倫次了。

在景詩茵心目中,這位管理著幾十個堂口的代權主教從來都是從容不迫的。今天到底是怎麽了?!看著神父那魂不守舍的樣子,她心中暗自好笑。不過,她沒有笑出聲來,她和丈夫方致遠都是嘉路的朋友,她了解嘉路是一個不輕易流露感情的人,今天他居然要主動結識那對苗夷女孩兒,必定是有他自個兒的理由。於是,景詩茵思襯了片刻之後向神父邀請道:這樣吧,請您明天下午到寒舍作客可好?她倆是我家丹丹最要好的同學,明天我讓小浩和丹丹去把她們約來,您方便嗎?

方便!當然方便!謝謝您了!詩茵女士,再見啦!晚安!

再見!晚安!

第二天下午在景家花園裏,嘉路如願以償和依荷楊柳獨處了好幾個時辰。兩個小姑娘天真爛漫、落落大方,一點兒也沒有鄉下孩子的那份羞怯。她們和神父親切交談,談荷池、談農舍、談阿爹、談阿媽,談家中的老牛和小狗,也談他們的學校、同學老師……後來,在方家豪華的大客廳裏,景詩茵用鋼琴伴奏讓四個孩子為神父演唱了法蘭西兒歌《小星星,亮晶晶》。神父情不自禁地加入了孩子們童聲小合唱的行列,他尖著嗓子、手舞足蹈,唱起了那支久違的兒歌。“一閃一閃亮晶晶,神奇可愛的小星星……”歌聲就像故鄉的小溪潺潺緩緩地在他心上流淌;依荷、楊柳的眼睛就像星星在聖布倫克墨藍的夜空中閃爍。

景詩茵看著神父那神遊八極,餘興未盡的憨態,真不忍心把手從琴鍵上移開。她隨手彈了一組琶音,輕聲向孩子們征詢道:丹丹、依荷,今天難得神父這麽高興,大家再為神父唱一支聖歌可好?

好!四個孩子興高采烈,齊聲回答。

錚淙的琴聲在寬敞的客廳中流淌。這是彌撒曲《我們來到上主的聖殿》。孩子們齊聲輕唱:

我們來到上主的聖殿,圍繞他的祭壇同心祈禱。齊唱亞肋路亞!

讓我們歌頌天主無窮的慈愛,讓我們依賴上主,誠切期待我主速來看顧。

……

歌唱時,方丹用漢語,依荷用仲家語,阿柳用苗語,方浩用法語。四種不同語言融合在一起讓這別開生麵的童聲合唱十分溫馨,十分合諧。

神父默默地聽著孩子們歌唱,一直沒有開口。在孩子深情的歌聲中,他臉色有些肅穆。啊!亞肋路亞!那合諧溫馨而又神聖的情感水乳交融,宛若上主無窮的慈愛正眷顧著天下萬邦!

景詩茵合上琴蓋站了起來。

神父上前,向孩子們致意。他輕輕問景詩茵:這仲苗歌詞是您的譯作?

女校長紅了紅臉,謙恭地回答說:神父您誤會了。我哪兒有這份能耐?怎麽?譯意有誤嗎?

不!譯得很好!精準!切貼!

啊!那就好!那就好!景詩茵長長的舒了口氣。既然神父認可,我可以讓它在校園裏廣為傳唱了!唉,難得的兩個孩子!她把依荷阿柳拉到自己身邊,親切地撫摸著她們的柔發繼續對神父說:這歌詞是孩子的母親教的。她們還會用仲苗語言演唱其他一些彌撒曲。特別是那支《主若是》,她倆唱起來特別動情,幾個孩子聚在一起時候經常互教互學,連我們家浩兒和丹丹也會用仲苗語唱這支歌了。

哦!原來如此!依荷阿柳,神父轉身親切地問道|:你倆緣何特別喜歡《主若是》這支歌曲?

因為媽媽每天都在不停地哼唱這支聖歌。兩個孩子張大亮麗的眼睛驕傲地回答。

神父伸出右手貼了貼孩子的額頭,悄然離開客廳,獨自走向陽台,仿佛陽台對麵的小教堂裏正傳來信徒們虔敬、真誠的合唱:

主若是玫瑰一朵,我就是綠葉一片;主與我心心相印,緊緊地以愛相連。任憑是風狂雨暴,同甘苦朝夕相見。

……

嘉路很久沒有這樣快活過了。晚餐過後,他們又興致勃勃地回到花園之中。

放眼環視,大花園中春花似錦。四個孩子在花蔭下自由嬉戲,那個十五歲的英俊少年就像阿波羅一樣在三個小女孩中穿梭,用眼神、用手勢表示著他的關愛,那份和諧那份溫馨一下子把他帶回了聖布倫克的童年……

神父獨自一人在涼亭的長椅上歇息下來,獨自反芻今天和孩子們的談話。從交談中,他不僅知道了雲姑和靈姑的下落,知道她們的丈夫都參加革命黨去了南方。而且,從依荷阿柳的出身年月推算,他判定這是一對混血的異國情種。依荷那雙淡藍淡藍的眼睛,阿柳那綹幾近棕色的卷發都生動的證明這是傑蒙生命的延續。更何況,那彌撒曲翻譯得多麽生動、多麽精準啊!“主若是玫瑰一朵,我就是綠葉一片。”兩個苗、仲女人已經把對傑蒙的思念假托給上帝了!一股微妙的情緒在神父心頭湧動,他甚至打算向方氏夫婦坦誠他之所想。他相信他的這兩位摯友,荷域教育界的精英會對他有所幫助。嘉路心中暗想:如果把兩個小家夥送到聖布倫克去,她們將會有一個星光燦爛的人生,而且這將給他父親的晚年送去多大的安慰呀!本來,如果他不偏愛上帝而遠走他鄉,他能留在巴黎和裏希結婚,父母也該是孫兒繞膝,其樂融融的。可是,他卻把一切都獻給了上帝,把愛分給世人普同共享,卻留給父母一個孤苦伶仃的晚年,以至於鬱鬱寡歡地死去。讓他一想起來心中就隱隱作痛。他遲鈍地立起身來,慢慢向花園的另一頭走去。

花園的一隅,方家的園丁阿丁老頭兒正站在一株枝芽繁雜的大樹下傾心觀賞。神父走過去輕聲問候道:您好|!阿丁爺爺,有什麽值得您這樣細細的品味?

啊!神父您好!我正看這株遲發的石榴。您看,這花園裏梨花、李花、櫻花都早已迎春怒放了,唯獨它,此刻才剛剛綻放新芽。神父你看,那葉芽兒是不是在一拱一拱的悄悄萌動?

神父知道,眼前這位培育了景家花園幾十年的老園丁鰥夫一個,無兒無女,這園中的一草一木都是他的兒子兒孫,他都萬般嗬護。他雖然不信奉上帝,但珍惜生命這一點卻和神父心靈相通。阿丁也是他的朋友,他對阿丁十分敬重。每次來方家作客,嘉路都會給阿丁帶些小小的禮物——一個煙鬥、一隻鬧鍾、一把剃須刀或者隨便一件什麽小洋玩藝兒;而阿丁呢,每次也給神父回報一束時令花卉——一束丁香、一束百合、一束臘梅,今天必然是一束盛開的桃花。

神父再走近些,和阿丁並肩而立。他抬頭細看,石榴枝頭那紅中透綠的葉芽兒的的確確在一拱一拱地悄悄萌動。啊!此時此刻、此情此景該誘發神父多少聯想呀!遲發的石榴正萌動著他生命中的一片新綠……

他捏了捏酸楚的鼻羽,他得趕緊離開阿丁,他生怕在這鰥夫麵前流下眼淚。他回過頭去,看見方氏夫婦正在一株盛開的桃花樹下凝望著四個嬉戲中的孩子竊竊細語,女士還不時把臉向他這邊張望。當他們看見神父走上花壇小徑時,夫婦倆同時迎了過來。

神父,今天過得還稱心?景詩茵問。

很好!很好!謝謝!嘉路回答。

方才見您獨自在那邊靜心,不便過去打擾。老朋友見諒啊!方致遠說。

哪裏!哪裏!方兄客氣啦!方才我在那邊咀嚼今天的快樂,心兒竟然飄到遙遠的聖布倫克去了……我……我……哦!教堂的晚鍾響了。方兄,我得告辭了。

這時,方家對麵天主教堂的鍾樓上確實傳來了清亮的鍾聲。這鍾聲掩飾了神父的窘迫,也敲醒了神父的某一根神經,他終於鎮定下來,把欲吐的心事咽了回去,很禮貌地向主人道別。

在方家大門口,他恢複了昔日賜福教徒的那份從容,他一一親吻了四個孩子之後,又和方氏夫婦握別,並且和方氏夫婦約定下個禮拜帶上孩子們一起到招堤去春遊。從景詩茵的眼神中他窺破了:她口中的“孩子們”有依荷也有阿柳。

如今,傑蒙的信頁在他手中微微顫動。這信件飄洋過海輾轉了一個多月才落到他的手中。屈指算來,傑蒙的婚期就在這兩天了,他該怎麽給傑蒙回信?或者發個電報?他僵立在十字路口,搜索枯腸也找不到一條坦途。

這兩個月來,在景詩茵的細心安排下,他和依荷阿柳母女又有過好幾次的接觸。盡管在交談中雲姑靈姑都沒有透露一丁半點關於女兒的秘密。可是,有一天雲姑向他坦陳了她們在大土豪賀慎之家的悲慘遭遇之後,卻意外的說了一句:按照我們民族的習俗,沒有婚煙的自由,但戀愛卻是十分自由的,仲苗可以有無窮多的情妹或者情郎,也無論是在婚前或者婚後,直到我們生下第一個孩子……

一切都勿庸置疑了。他不敢把傑蒙那份刻骨銘心的相思告訴靈姑和雲姑;他更不能貿然認下這兩個可愛的外孫女兒。這兩個月來,依荷阿柳的笑臉一直在他的夢中縈廻;那雙淡藍淡藍的大眼睛和那一小綹棕黃棕黃的卷發老是飄浮在他心上揮之不去……而今天麵臨的難題是非給傑蒙回信不可了。它究竟該怎麽辦?隱瞞真象吧,太不近人情而近於殘忍!告知真象吧,他相信傑蒙會拋棄一切向中國奔來。這對於傑蒙新婚的妻子是否也不近人情過於殘忍?或許,對於傑蒙和他的異國情人,最仁慈的就是忘卻!而對於兩個孩子,最仁慈就莫過於不知曉那位異國父親了!

把這一切都隱瞞下來,上帝對我將是讚許、寬恕還是懲罰!

嘉路又一次站起身來,凝目牆上的《聖像前的苗夷少女》,神思恍忽中,他仿佛看見畫中的兩個女人正手執蓮花,從萬荷從中走了出來,嫋嫋婷婷、落落大方,她們正微笑著蠕動嘴唇,似乎意欲向神父坦陳她們和傑蒙離奇的愛情故事……

 

3

在遠離荷城70公裏的南盤江邊,有一個叫做萬峰林的地方。那兒小巧玲瓏的山巒有如地母的乳房,十個八個合成一組,袒露在廣袤的大地上。遠遠望去,十多組獨立成群而又互相依傍的山巒、層層疊疊、浩浩蕩蕩、茫無際涯,那橫空出世煙波浩淼的意象,讓你不能不驚歎造物主的鬼斧神工!

如果說萬峰叢中的青溪藍溪和縱橫交錯的山澗飛瀑宛若地母胸前的飄帶,那麽,溶匯這些溪流的萬山河就是地母頭上那條飄逸的頭巾了。

地母的頭巾和十裏開外的萬峰湖緊緊相連;萬峰湖倒映著藍天白雲燦爛星光和萬峰山遙遙相望。而在這山水湖泊之間,仰臥著一溜紅壤河穀平原,千頃良田從萬峰山麓一直延伸到南盤江邊,有如地母碩大而豐腴的肢體。

萬峰山自古以來就是一個十分富庶的地方。這兒水稻一年兩熟、糖庶四季飄香,加之漫山的油茶油桐、田疇間的甘桔香蕉和山林深處的山貨藥材……這一切都是人間的寶貴財富。更何況地處黔桂滇三省接壤處的萬山古鎮是一個商賈雲集的水旱碼頭,俗稱萬人集的萬山集市吞吐著周圍數萬居民的商品交易。因此,萬峰山不僅是仲、苗百姓賴以生存繁衍的人間天堂,也是地方豪強富商巨賈明爭暗奪的聚寶金山。 

令人遺憾的是,自從清朝嘉慶二年(公元1797年),皇帝令雲貴總督勒保殘酷鎮壓了南籠府苗王之亂後,這兒就成了大土豪賀占鼇的世襲封地。

從乾隆六十年(公元1795年)到嘉慶二年的那次仲苗起義,聲勢十分浩大,以王囊仙、王朝元為首的義軍不僅攻占了附近的府縣,取年號“仙大”、定都洞灑,義軍的前部還攻下了永寧、長順等地。鋒茫直指省城貴陽……

大起義迎來了大鎮壓。在勒保的那次血腥鎮壓中有數千義軍浴血沙場。最後義軍被俘二千多人。公無1797年末,勒保將王囊仙、韋朝元等四名義軍首領押解北京梟首示眾;將桑鴻升等765名義軍頭目淩遲處死於南籠城郊;將被俘的1,052名義軍士兵也悉數殺害。清軍將南籠府城居民和四鄉百姓驅至行刑現場,那真是驚天地、泣鬼神的空前血腥啊!

起義鎮壓下去了。勒保還將繳獲的各式武器運到貴陽,鑄成“凱旋柱”立於甲秀樓口。柱上鐫刻銘文,頌揚封建王朝的文治武功。而在這次鎮壓中有功的地主武裝全都得到了清廷的封賞。於是,功勞顯赫的大土豪賀占鼇從此就竊據了萬峰山這片風水寶地。在這裏構築起小小的賀家王朝。

時光荏苒,100多年過去了,到1911年辛革命之後,賀家已是第三代謫孫掌權了。那個大土豪賀慎之完整地繼承了乃祖冷酷、殘暴的本性統治著萬山這片沃土。連滿清王朝的覆滅也根本沒有牽動賀氏的一根毫毛。

人們期盼“共和”;期盼“耕者有其田”;希翼割掉封建尾巴(辮子)之後,能過上安穩一些、鬆和一些的日了。然而,誰也沒有料到滿清王朝覆滅之後,接下來的卻是連年軍閥混戰,總統皇帝連軸轉,今天是孫中山,明天是袁世凱,還不待消息傳到這山旯旮裏頭,京城那邊又不知出了什麽新鮮玩意。

天高皇帝遠,在這大山裏頭,好些人還保留著那條礙事的辮子等待著皇帝的回歸。仿佛他們什麽也沒有失去,什麽也沒有得到。星星還是那個星星、月亮還是那個月亮。大土豪賀慎之一如既往在他豪華的地主莊園裏加緊盤剝他的佃客、魚肉他的鄉鄰、玩弄他的小妾。晨鍾暮鼓,唯有大山天主教堂飄忽的鍾聲才給山民們帶來些許福音、一線曙光……

這是1916年仲夏的一天。下午,莊義和正伏在他的經室的案頭研究那部已成初稿的《苗仲辭典》。他1896年第二次來到中國,屈指算來又是二十個年頭了。這二十年來,他先後在貞豐、望謨、羅甸、冊亨等仲苗集中的地區傳教。勤奮好學、頭腦聰穎的他不僅思路敏捷,又善待普通民眾,於是,不幾年功夫他就精通了苗、仲、漢、彝等多民族語言,就像他學生時代不僅精通法語,也精通英語、德語、西班牙語一樣。

八年前,他來到萬山,成了萬山教堂的本堂神父。閑暇之餘,他開始步英國傳教士柏裏格的後塵,用拚音方法創造苗文。他用波拉字母分造元音和輔音,輔音在前,元音在後,以元音字母的高低位置定調值,習法文慣例從左至右書寫。這種方法雖然簡單易學,但還不夠科學、不夠精準,加之苗人分支頗多,雖同屬一個民族,地域不同都有許多語言障礙,像柏格裏傳道的黔西北和他所在的黔西南苗語語音都是大相徑庭的。可是,莊義和還是以他最為熟悉的西部方言(黔滇方言)為骨幹,花了三年功夫譯完了《新約全書》。實現了他讓苗民教徒直讀聖經的心願。接下來,他又以同樣的方法創仲家文字,並把仲、苗文字與漢文、拉丁文對接,著手編篡《苗法辭典》和《仲法辭典》。兩年過去兩部辭典的初稿都完成了。他輕拂著書稿的封麵,像是在撫摸一對孿生嬰兒的柔發,滿懷成功的喜悅沉入了無邊的遐想之中。他想:這兩部書稿是他十年心血的結晶,算是孕育的兩個嬰兒一點也不為過。

為了這對嬰兒的誕生,他走遍了盤江南北的幾十個村寨,走訪了幾百個粗通漢語的苗民、寨老、魔公、梅臘婆、屠夫、鐵匠、普通的莊稼漢、紡花女,當然還有那一潑潑“浪哨”“跳花坡”的小青年……然後,他還得將搜集的素材整理出來,去請教精通漢苗雙語的私熟先生。可以說他莊義和稱得上是嘔心瀝血、彈精竭慮了。作為工具書,讓他的傳教士們依樣畫葫蘆,省心省力地去傳經布教,去和教民融洽相處,似乎也足夠了。盡管如此,他每每翻閱書稿都還是感到書中有許多空白、許多缺失需要填補,甚至還有一些他看不出的錯訛需要糾正。

眼下最迫切的,是要尋得幾個有些水平的苗人再行核對,讓這兩部書稿更充實更精準。其次就是尋一畫匠為書稿作些插圖,輔以“看圖識意”之效。當然最後是付梓印刷,這方麵他已聯係香港的中華書局,隻要有錢是不難操辦的。

他伏案工作,一下就是幾個小時已經習以為常了,今天他卻感到比往常困倦得多。於是他放下書稿,起身舒展了一下四肢,習慣地在胸前劃了一個十字,然後挪步出門,走向教堂後院的小花園去。

莊義和在葡萄架下的竹椅上躺了下來,眯細眼睛,瞅著棚頂一串串晶瑩剔透的果實,他感到那一粒粒的小圓球宛若書頁上的字母在空中輕靈地跳動,他愜意極了,下意識地咽了一口唾液,悄然合上了雙眼,仿佛一下子就要進入一個甜美的夢鄉。然而就在此刻,他聽到了花園小徑上傳來了輕盈的足音,不一會兒耳邊就響起了修女勞倫輕聲的問候:神父日安!您的午茶。

哦!謝謝!請擱在那兒吧!他指了指椅邊的茶幾,懶懶地回答。

您的老朋友嘉路神父求見,還帶著一個孩子。您看……

嘉路神父?孩子?他們來多久了?

來了好一會兒啦!他聽說神父正撲在書頁上,讓我先別打擾。我已經把他們安置在客廳裏喝茶去了。

啊!是這樣!對不起對不起!莊義和迅速立起身來,匆匆向側院的小客廳走去。

在小客廳裏,莊義和熱情地擁抱了嘉路。老朋友,你好!老師,您好!接著又擁抱了嘉路身邊的傑蒙。年輕人,你好!神父,您好!

嘉路老弟今日緣何有雅興到大山一遊|?這位公子是……莊義和以西洋禮俗和客人互致問候之後,卻以中國官話拉開了開場白。

老師莫取笑了。晚生哪來什麽雅興?這是外甥傑蒙,今天專程來拜會老師。還望老師多多教誨啊!嘉路到中國也快十二年了,所以回答起來也是一口流利的中國話。

哦哈!親愛的小傑蒙啊!過來我仔細瞧瞧,唉呀!你看你看,人說:外甥趕母舅,這不活脫脫就是當年巴黎神哲學的高材生小嘉路嘛!年輕人,今年多大啦!你也是上帝派來中國的使臣?會講中國話嗎|?漢語?苗語?仲家語?

小傑蒙並沒有聽懂神父的問話。他脹紅著臉,靦腆地低下了頭,一時不知該怎麽回答。他沒有想到這位神采奕奕的神父和舅舅除了那兩句問候的法語,接下來就是一連串的華語對白。他更沒有想到神父會用漢語和他會話。他偷偷瞥了身邊的舅舅一眼,習慣地捏了捏他的鼻子,低下頭去一聲不吭。

嘉路見外甥如此窘迫,連忙接茬解危道:他今年剛滿十九歲。巴黎美院的高材生,才來中國一年。粗通漢語,也會講幾句仲家語。可是老師您卻忽略了|——嘉路停頓了一下,改用調侃的語氣繼續說:老師您忽略了,站在您麵前的還是一個初出茅廬的洋娃娃!漢語?苗語?仲家語?老師是不是沉緬在您那兩部辭典上還沒有從書頁中醒過來?!

這一回輪到莊義和臉紅了。他是一個性格粗放不拘小節的人,嘉路的調侃正好戳在他的心上。是的,他確實還沒有從《苗夷辭典》的字行裏回過神來。加之幾年來他隻要和嘉路相聚,兩人總是傾心探討漢苗語匯中的盲點,總是用華語對白,說到有趣處還要隨心所欲地夾帶一兩個苗語單詞。而今天他卻順勢而下,忽略了他問話的對象是一個初次謀麵的洋青年。他拉過傑蒙,親切地拍了拍他的肩頭,微笑著改用法語說:對不起啊對不起!孩子,是我忽略了。今年十九?巴黎美術學院的高材生?

是的,今年十九歲。就讀於巴黎美術學院|——算不上什麽高材生。

緣何來到中國?看望舅舅?

因為,因為……小傑蒙囁嚅著嘴唇,眼角閃動著淚光,又把頭埋了下去。

老師,我們到花園裏去走走好嗎?您的這一問隻好讓我代答。嘉路不想勾起孩子的悲傷,急忙向莊義和提出了轉換窘境的倡儀。

萬山教堂座落在萬峰山第五山群的入口處,小地名叫做納福。莊義和也不知他的先驅教士們是看中了萬峰山這塊風水寶地呢,還是喜歡上了“納福”這個漢語詞匯。總之,到他上任萬山本堂神父之時,這兒已經建成了一座中等規模的教堂。教堂四壁安裝了嵌花的彩色玻璃,正麵是哥特式的尖頂,教堂擁有四百個頌經席位。而且,它的附屬建築也十分完美:有法式小花園;有教士、修女居住的陽台小樓;有客廳、經室、餐室、廚房、衛生間。一道高牆把這一切圍裹起來自成一格,它既有別於賀氏莊園龐大的中式樓群,更有別於平民百姓的竹籬小院。而教堂門外,隔著小河,是一片占地三畝的教堂公園:草地、長椅、花壇……完全是一幅西歐的景致。在這個片區的幾十個堂口中絕無僅有,甚至連荷城天主教堂也不能望其項背。據說,正因為這座教堂建構的 “奢侈”和預算大大超編,前任本堂神父才被調去了一個邊遠的小堂口。

莊義和來到這裏,心中暗暗感謝上帝的恩龐,也正用他辛勤的勞作回報著他的上帝。

這時,在大山天主堂的後花園裏,嘉路正扼要的向莊義和陳述著小傑蒙的遭際。一提起親愛的姐姐卡德琳,嘉路的眼淚還是忍不住奪眶而出。他揉了揉眼睛,急忙又把話題轉到傑蒙身上。他說:傑蒙目下還不想回國。他認為來中國這一年沒有白過,他去過桂林、去過黃果樹、還遊過三峽,去過圓明園……我還帶他去了本教區的好些地方。無論是洛央的兩江雲海,打言的萬山紅楓,還是馬嶺河峽穀的天溝地縫、千丈飛瀑都讓他歎為觀止。他積攢了好幾本素描畫稿。他說中國廣袤的大地給了他課堂上無可比擬的學業成果。上個月他旅行北平回來,捧著那幅圓明園的畫稿對我說:神父您 看,這是多麽讓人心動的殘缺之美啊!斷臂的維納斯!讓法國人為火燒圓明園深深地懺悔吧!他還問我:神父啊!如果有一天強盜闖進巴黎,一把大火焚燒了盧浮宮,您當作何感想?

啊!他是這樣一個思維怪異的孩子?莊義和情不自禁地插了一句。他車過臉去,看見傑蒙和勞倫正在盛開的茉莉花叢中親切交談。勞倫好像在給他解讀中國的茉莉花。神父暗自念叨:啊懺悔吧!可憐的孩子!法蘭西將在懺悔中永生!

兩個神父都沉默了。他們不約而同地停下了腳步,站立在一片法國鬱金香前,各想各的心事。他們在想此什麽?難道火燒圓明園的話題對他倆都有所觸動。兩個神父都在心中默默懺悔?或許他們正在思索:為什麽法國人偏愛鬱金香而中國人偏愛茉莉花?

兩個神父又回到小客廳裏,小坐有頃,還是嘉路打破沉默,他向莊義和懇求道:小傑蒙滯留在中國終非長久之計。您是一個豁達大度的人,我想把他留在您身邊一些時日,煩老師開導開導他,讓他趕緊回巴黎去。

勸他回去?巴黎美院的高材生?老朋友呀!這可是你給我送來的上帝之手啊!莊義和並不去理會嘉路驚詫莫名的目光。他興高采烈地立起身來,推開窗戶向外高聲大喊:勞倫小姐!勞倫小姐!快把我那瓶百年陳釀拿來,讓我和嘉路神父痛痛快快的幹上一杯!他轉身麵對嘉路頻頻地在胸前劃著十字:願上帝與你我同在!阿門!

 

4

中文名字叫莊義和的格雷·羅爾1857年出身於裏昂一個邊遠的小村。他剛滿周歲的那年,父親肖恩·羅爾就應征入伍,以一名驃騎兵下士的身份加入了英法聯軍,很快就遠涉重洋、征戰中國去了。三年以後,軍隊凱旋歸來,可是父親的同鄉戰友帶給母親的,卻是肖恩戰死沙場,拋屍異鄉的噩耗。從此,母親孤苦一人,靠著政府微薄的撫恤金和幼小的兒子相依為命。可是禍不單行,上帝對肖恩的遺孀並不恩寵(僅管下士曾經為法蘭西累建功勳)。當兒子剛滿五歲時,她卻意外地染上傷寒,不久就不治身亡,到天國追隨她的丈夫去了。於是,無人收養的小羅爾就被送去了裏昂遠郊的一家孤兒院。

羅爾在孤兒院長大成人,從小就以一種特異的孤兒心理瞄著外部世界。這人世間無論哪個國家、哪座孤兒院,不管它設施如何一流,教育如何先進,嬤嬤如何慈愛,那孤兒還是孤兒,絕大多數孤兒心靈上的那片空洞都終身無法填補。羅爾自打懂些世理,知道父母的死因之後,一種強烈的仇恨感就像魔鬼一樣鑽進了他的心窩。他把母親和他的不幸全都歸咎於那場該死的戰爭。是父親的不義之舉——法蘭西的不義之舉種下了罪惡,讓他得用生命的困苦、終身的懺悔來補贖。

小羅爾還在中學時就深受盧梭思想的影響,他博覽群書,對這位思想家的《社會契約論》和《懺悔錄》尤為鍾愛。一心想以他的天資加勤奮去攀登和超越盧梭哲學思想的高峰,成為法蘭西另一位出色的文學家、思想家。

高中畢業之後,學校打算保送他進巴黎大學文學院就讀,期望這位一流的優秀學子能成一顆新星冉冉升起,為他的母校爭光。可是,就在這人生轉折的關鍵時刻,一封天外來信卻一下子改變了他生命的軌跡。

那是1876年夏天,一個陽光燦爛的早晨。十九歲的羅爾捧著巴黎大學文學院的入學通知書,吹著輕快的口哨,正誌得意滿地行進在校園的碎石小徑上。他要到校園的東隅,去女生宿舍把這一喜訊告訴他的女友貝蕾絲。放眼環顧,空曠的校園裏空無一人,同學們都回家渡假去了,而貝蕾絲也是一個無家可歸的孤兒,他們一起在羅納河畔的那所鄉村孤兒院長大,一同來到了裏昂這所名牌中學就讀,而且貝蕾絲也和他一樣是位出類拔萃的學生、女生中的公主。從孤兒院算起,他們已經相聚十多個年頭了。相同的身世、相同的孤兒情結、相同的聰穎和勤奮,還有相同的抱負和理想。早已把他們的心聯結在一起了。貝蕾絲是學校保送巴黎大學理工學院的唯一女生,這會兒,或許她也收到了入學通知,或許她正獨自仰臥在小木床上遐想……正想著讓我分享她的快樂!羅爾加快腳步小跑起來,可就在他跑到小徑盡頭時,卻聽到身後傳來了貝蕾絲急促的呼叫聲:

羅爾!羅爾!快停下!你的信!

信?什麽信?羅爾驚詫地停下腳步,轉過身去,這時,他看見貝蕾絲已氣喘籲籲地追到了小徑的另一頭。

信?十多年來,沒有任何人與他有通訊往來,除了近年來貝蕾絲偷偷塞給他的情書,他沒有收到過任何信件。

信?什麽信?哪兒的信?他心中暗想:是不是這女孩兒今天又耍惡作劇,把情書夾在書頁裏傳遞給他?可是,這時校園裏空無一人,貝蕾絲大可不必轉彎抹角——更何況,自從前不久當他倆在校園深處有了那動情的初吻之後,一切文字的表達都已成為多餘。他急步迎著貝蕾絲奔去,貝蕾絲收刹不住腳步,一下子就麵紅耳赤地撲進了羅爾的懷裏。

羅爾用力扶住女友顫動的肩頭,讓她的麵頰緊貼在自已寬厚的胸上喘息。他曾經想過:他這副胸膛要像一道厚重的屏障一樣,終生保護著這瘦弱的女孩兒,直到生命的最後一息。此刻,他緊摟著貝蕾絲,感應著女友怦怦的心跳,仿佛生命的時鍾就在這一刻停止了。他忘了要向貝蕾絲報告的喜訊,甚至忘卻了方才身後那急切的呼喊。時間過去了一秒、兩秒、一分、兩分……最後還是女孩兒首先平靜下來,她從羅爾的手臂中抽出雙肩,靜靜地退了一步,然後從她的小書包裏抽出一封信遞給羅爾。口中喃喃道:你的。中國來信!方才我去取入學通知書,摩萊索老頭兒把它交給了我。羅爾驚詫莫名地接過那隻信封啟眼一看,那信封上的文字從右到左,用毛筆直行書寫。這是一封皺皺巴巴、汗漬累累、字跡模糊的郵件,信封正麵那些個歪歪扭扭的漢字,除了啟首的“法國”,其他字樣他一個不識。他張大驚詫的眸子盯了貝蕾絲一眼,似欲探問什麽|?而貝蕾絲卻不待他開口就說:你看信封背麵。

羅爾翻轉信封,信封背麵那幾行密密麻麻的法文一下子就跳進了他的眼睛。上首的那幾行是他家鄉達克村批轉的文字,上邊寫著吉拉爾·普拉早已病亡,請將此信轉裏昂孤兒院給她的兒子格雷·羅爾。批轉日期是1876210日;在這下邊,是孤兒院批轉裏昂聖約瑟中學的字樣,看得出批轉的文字是孤兒院院長的手筆,日期是1876510日。羅爾再細看封皮上那枚大清國郵票,那上麵的郵戳卻是18751020日。啊!這封皺皺巴巴的天外郵件幾經輾轉,經曆了將近一年的折磨才落到他的手裏。不管他腦子裏有多少疙瘩沒有解開,但是這最終的收件人是他格雷·羅爾,這一點應該是確信無疑的了。

他怯生生地撕開信封,掏出信箋,信箋有十七八頁之多,裏邊還夾著一隻十分精致的銅十字架。那十多頁信箋也是皺皺巴巴、汗漬累累,上邊密密麻麻地塞滿了繁瑣的漢字。羅爾信手翻了一遍,茫然不知上邊書寫的究竟是些什麽名堂。隻是那枚小巧的銅十字架喚醒了他的某一根神經,他隱約記得有一隻一模一樣十字架曾經懸掛在她母親的胸前。

他下意識地將信箋遞給麵前的女友。貝蕾絲雙手一攤,送給他一個歉意的微笑,冷靜地對他說:我們去找校長吧!他可是個中國通啊!

在校長家的小客廳裏,羅爾和貝蕾絲坐在校長的對麵,靜悄悄地看著老人翻閱那封天外來信。這時,校長的目光停留在最後一頁的字行間搜索,眉頭緊鎖仿佛正仔細審閱著一篇拙劣的學生作文。

怎麽了?校長?上邊究竟寫了些什麽?羅爾激動的站起來探問。

校長扶了扶眼鏡,示意羅爾坐下,然後又耐心地把信頁重讀了一遍。這才抬起頭來麵對羅爾:孩子你別激動,這信件冗長而紛繁,寫信人文化不高,裏邊有些辭句、有些段落很令人費解,不過,它的中心內容還是很清晰的,我可以把這封天外來信編撰成這樣一個傳奇故事。孩子,希望你認真傾聽,不要激動,也不要打岔。能做到麽?

羅爾點頭。

還有,校長瞥了貝蕾絲一眼,這故事牽涉到你的家庭,純屬個人隱私,願意讓貝蕾絲知道?

願意。

那好,我這就開始給你們講述。

1860年,英法聯軍攻陷北京。他們手中的洋槍洋炮讓大清王朝的辨子軍聞風喪膽、不戰而降。可是,在北京城遠郊六道河子的一次戰鬥中,法國軍隊卻遭遇了中國民軍的頑強抵抗,大約有30名法國士兵在激戰中戰死沙場。其中有一名士兵名叫肖恩·羅爾。戰爭結束之後,法國軍隊把肖恩·羅爾列入了為國捐軀者的名單,他的兒子得到了烈士遺孤的待遇,並以優異的成績在裏昂的聖約瑟中學念完了高中。當這個兒子在漫長的暑假中期盼著進入巴黎大學深造時,怪事發生了。這一天,他收到了一封天外來信,因為不識漢字,他把信件交給他的校長,於是校長翻譯出了一個離奇的故事。原來那位十多年前“為國捐軀”的下士肖恩·羅爾並沒有死。在那次六道河激戰中,他隻是受了重傷假死過去。中國人在打掃戰場的時候發現了奄奄一息的他正在作垂死的掙紮。於是,有人主張補他一刀,有人主張將他和那些死屍一起埋掉。然而就在此時,一位白發老翁卻站出來阻止了人們的惡行。因為老翁看見了鬼佬胸前浸著血汙的十字架。他一頭撲倒在鬼佬身上,一邊用他粗糙的大手揩拭鬼佬血腥的麵頰,口中一邊痛切地呼喚:兒子!我的兒子!

圍觀的人群都以為這老頭兒準是神經出毛病了!兒子!你那來的兒子?竟然把屠殺自己同胞的仇人當成兒子!老瘋子!老蠢驢!老混蛋!老傻瓜!

其實,人們哪裏知道老頭兒是在裝瘋?

倔倔老漢早年曾經皈依天主,是一個十分虔誠的信徒。後來,洋槍洋炮打進中國,中國人開始仇洋仇教,倔倔老漢的信仰也失卻了依附的地方。可是平等博愛的教義沒有在他靈魂中消彌,被釘死在十字架上的耶穌一直活在他心中。於是,待人群散去之後,他和女兒秀姑把肖恩弄去了他破舊的小茅屋中,心想,我一定要盡力治好這個高鼻子、藍眼睛的鬼佬,他相信上帝會讓這個洋鬼子由野獸還原為人。當時,鄉親們對倔倔老漢的善行都嗤之以鼻,心想老頭兒最遲明天送出來的也不過是一具僵屍,讓他自個兒挖坑去吧,何必和這個遠近聞名的倔老頭兒計較啊!

然而,肖恩在倔倔老漢的精心調理之一,一個星期之後居然活了下來,能夠嚅動嘴唇,能夠比劃簡單的手勢了。每天早晨老頭都要背起背簍上山采藥,這時就由老頭的獨生女兒秀姑照看著他。一直到半年之後,肖恩·羅爾才得以完全恢複,成了一個真正的活人。可是,從鬼門關邊上活過來的肖恩,因為腦傷無法痊愈,他的記憶已經完全從腦海中消失了……他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誰,來自何方,不知道為了什麽來到這窮鄉僻壤,更不知道在遙遠的法蘭西,他還有一個年輕善良的妻子和一個尚在繈褓中的幼兒,哪怕老漢把那隻洗淨的十字架又掛在他胸前也勾不起他一絲回憶……總之,他忘卻了過去的一切,他隻知道是眼前的這位倔倔老漢和身邊的這位叫秀姑的女人挽救了他的生命。他們一家三口共同生活、共同勞作。為了方便,老漢還給他取了個中國名字:再生。再生本來就是一名地道的莊稼漢子,加上身體魁偉,肯賣力氣,很快他就博得了倔倔老漢和秀姑的歡心。可是,由於洋人入侵種下的禍根,村裏人對肖恩這個洋鬼子都十分仇視,每當再生走進集市,總會有成群的孩子跟在身後咒罵,扔石子、丟果皮;婦女還會把一盆盆汙水潑在他的身上,有一回兩個酒鬼甚至把他按倒在地上,塗了他一臉的牛屎……

再生默默地忍受著這一切屈辱,倔倔老漢和秀姑為了再生不再受辱也曾和村裏人作了幾次抗爭,結果討得的是村人更難聽的詛咒。最後,他們一家隻得離開村子,搬到霧靈山的深山老林裏去……

一晃十幾年過去了。倔倔老漢早已離開了人世。再生和秀姑也養育了一男一女兩個孩兒。三年前他們又從大山深處遷回了老家。雖然村裏人對洋鬼子燒殺擄掠的仇恨淡漠了一些,但仇恨並沒有完全泯滅。再生和他的兒女還是不時遭到“鬼佬”“小雜種”之類的辱罵。直到去年秋天,靠山村遭受了一場空前的劫難:秋收剛過,村民們剛剛打場完畢,就遭到了霧靈山土匪的大洗劫。為了奪回糧食、牛馬、營救被擄去的七八個年青婦女,村裏的青壯年在土匪回歸的六道河丫口拚死殂擊,雙方激戰了兩個多小時,當再生趕到戰場時,雙方激戰正酣。他毫不遲疑地從村長手中奪過村裏唯一的那枝快槍,這時快槍裏僅僅剩下了一顆子彈,然而再生就憑借這最後一彈擊斃了土匪頭目鍾大炮……土匪潰逃了。村長帶領鄉親們追擊了十多裏地,終於奪回了被擄去的一切,可是村裏也犧牲了五條年輕的生命,其中包括人們一直不肯原諒的鬼佬再生。這一回村人為再生等人操辦了隆重的葬儀,以最優的禮遇超度了他們的亡靈,把他們一起葬入了村頭的風水寶地……

令人奇怪的是:再生在身負重傷躺在村長懷裏的最後一刻卻突然恢複了記憶。喃喃地說出了我——肖恩·羅爾,家鄉——法國,裏昂,妻子——吉拉爾,兒子——格雷·羅爾這一串單詞。於是,才有了這封皺皺巴巴的異國來信,也才有了我拚湊起來的“肖恩在中國”的故事。

老校長停下來,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之後,凝目眼前的學生,仿佛在詢問:聽懂了麽?

聽懂了!兩個學生同時回答。

羅爾畢恭畢敬地站立起來,默默地向老校長深深一恭,接過校長手中的信頁,回身就衝出了校長的家門。

那天,他沒有再理會貝蕾絲的呼喚,獨自一人跑到校園背後的小山丘上徜徉了一個下午。第二天他又獨自去了校長家,他舉著父親唯一的遺物——那隻小巧的十字架跪在校長麵前,求校長把他轉到神哲學院去。因為他思前想後,當時隻有傳教士的身份是進入中國的最佳途徑。

四年以後,他以優異的成績畢業於巴黎神哲學院,並如願以償被天主教巴黎外方傳教會派往中國。可是,他在河北那個六道河周圍沒有找到一個像樣的山莊,靠山村隻剩下了斷壁殘垣、漫坡荒草……他不知道這一切是出於兵匪洗劫還是因為瘟疫和饑荒。總之,那片曾經養育了肖恩十多年的熱土仿佛一夜之間就從這顆星球上消失了。這裏已經沒有了父親的中國妻子秀姑;沒有了他同父異母的弟妹;他甚至沒有搜尋到父親的墓碑,當然更無從知曉父親的臨終遺言。隻有六道河那混濁的河水在傾訴著父親無可窮盡的懺悔和對法蘭西的深切思念。

法國傳教士羅爾在河北農村轉悠了一年,似乎沒有一個中國人相信他這個洋人,也沒有一個中國人相信他的上帝。於是,他心灰意冷地回到巴黎,在神哲學院謀求了一個助教的職位。可是,當他靜下心來回過頭去搜尋他的貝蕾絲時,貝蕾絲卻去了美國哈佛攻讀物理學博士,早為人妻人母了。

 

5

莊義和和嘉路興高采烈地頻頻舉杯,一小時的時光已悄然流逝了。群山圍裹的教堂已漸漸暗淡下來。勞倫點燃了小客廳的蠟燭,四壁幽幽的燭光映照著兩個還沉緬在回憶和思索中的神父。當他們最後一次舉杯時,莊義和心中有些黯然,連杯中那琥珀色的液體仿佛也泛起了晶瑩的淚光。他是在傷感自個兒坎坷的人生還是在傷感這個國弱民貧、封建閉鎖的國家?母親留下的臨終遺言是:孩子,記住,刀槍易朽、上帝永恒。長大之後一定不要再去侵略別人的國家!這句話就像一艘永遠找不到彼岸的小船在他的腦海中飄遊;還有父親那份用鮮血和生命都沒有寫完的懺悔書,也象一貼驅痛的藥膏緊貼在他心上,讓他不得安寧。是的,母親說得對:刀槍易朽、上帝永恒!於是二十二年前他辭去神哲學院的教職,又一次舉著十字架踏上東方這片古老的土地,而且一頭就紮進了這蠻荒的大山之中。如今,他已經是一個擁有千多教民的本堂神父了,他開創性的編篡了《苗文聖經》和《苗夷辭典》,他的功跡將載入羅馬教廷的史冊。不管是為了上帝,為了信仰,為了教會還是為了贖罪,他都已經是盡心盡力了。現在,他一心等待這兩部書稿付印出版,然後他將脫去僧袍還俗巴黎,因為在那兒孀居的貝蕾絲正等待著他,他將用後半生的餘熱熨貼初戀情人心靈的重創。他下意識的把胸前那隻精巧的銅十字架舉了起來,輕輕摩挲,這是他家庭唯一的遺物——他是聯結法蘭西和中國的紐帶——和平的紐帶、善意的紐帶、博愛的紐帶……

嘉路咽下最後一口“路易十三”之後,微微有些醉了。跳動的燭光下,看得出他兩眼微醺兩頰飛紅。本來,這次專程造訪萬山,安頓傑蒙隻不過是外在的借口,而內心深處他是想來探一探老師的虛實。因為教區即將成立,“主教”這個職位就像伊甸園的禁果一樣誘惑著他。如果老師有意於這個職位,那他將自動退出角逐,因為無論資曆和業績他都不堪與莊義和相提並論。然而,如果老師無意於此,這主教的職位則非他嘉路莫屬了。在神聖的教義和世俗功利之間沒有不可逾越的鴻溝。更何況“主教”本來就是每一個傳教士畢生最大的追求。因為那柄權仗不僅僅是一種權力的象征,也是榮譽的象征,人生價值的體現。

然而出乎嘉路預料的是,今天老師不僅為他打開了貝蕾絲寄來的那瓶百年陳釀,還對他坦然敞開了心扉。是的,神聖的教義和世俗功利之間既然沒有不可逾越的鴻溝;那麽,本能的愛欲和神聖的教義之間就更沒有什麽障礙可以阻隔了。羅爾三十年來,苦戀上帝已經付出了沉重的代價,如今年近五十的莊義和意欲在聖壇前回頭,還原年輕的羅爾,想來上帝對他是會寬宥的了!

燭光跳動在兩個神父的臉上,兩人的表情都有些肅穆,靜默有頃,老師對學生說:親愛的嘉路,我已經把我的推薦函寄去巴黎,也寄去了羅馬,因為我們都是利瑪竇最優秀的學生,你理應成為教區主教的最佳人選。

嘉路眼巴巴的看著他的老師,老師的眼神是那麽溫柔、那麽誠懇。而他呢?各種雜念紛至遝來,像是七個邪魔和七個天使一起糾纏著他,撕扯著他的心靈,讓他在老師麵前一時竟然無言以對。

老師似乎看穿了學生的凡心,他見嘉路呐呐無言,淡淡一笑繼續說:這是上帝的恩寵,也是主的使命。你不必愧疚、也無需謙讓。你不覺得自從你踏上這片蠻荒的土地,決心“苗化自我”的那一刻起,這神聖的使命就在與你同行?

是的,“苗化自我”,這辭兒用得多麽生動切貼啊!嘉路陡然想起三百多年前就為他奠定傳教基礎的那位先驅利碼竇來。那時,這位意大利傳教士要把天主教傳入中國是多麽不易啊!這個閉鎖的文明古國被儒、道、釋三家嚴密包裹著,哪有上帝立錐之地?然而,利瑪竇謹記了聖徒保羅的教誨:“在什麽樣的人中成什麽樣的人。”於是,他說漢語、穿儒服、通四書五經,首先漢化自我、儒化自我;然後用儒家語言來闡釋《天主實義》。於是他神奇地取得了神宗皇帝的支持,神奇地將禮部尚書徐光啟等高官吸收入教受洗,從而登上了一個普通傳教士人生輝煌的頂峰。

路再看老師。在幽幽燭光的映襯下,他仿佛看見那一捋飄逸的長髯在他眼前晃動。是的,他老師的共通之處就是在於領會了利瑪竇的精髓。首先“苗化自我”——想苗人之所想、急苗人之所急,痛苗人之所痛。和苗民水乳交融、血肉相依。把上帝的恩寵分給眾人,讓這個封建古國最底層的民眾看到了一線希望的曙光。他回想起十多年來的業績——譬如說洛央寨子“社神皈教”之類,自個兒也禁不住會怦然心動。老師說得對,主教的位置不僅是恩寵,更是使命,他的確無需愧疚、無需謙讓,他應該坦然麵對未來。如果說眼下他正攻讀神學博士、漢學博士、苗學博士的話,那麽意大利人利瑪竇、英國人柏裏格和法國人莊義和都是他的導師。他相信他能像一句中國成語所表述的那樣:青出於藍而勝於藍。

傑蒙獨自坐在餐桌的一端,細細地品嚐著勞倫為他準備的那份晚餐和那杯法國陳釀,心頭愜意極了。那舒適的口感和華美的餐具都讓他想大聲呼叫:久違了!奢侈!久違了!法蘭西!

一年來,他跟隨著神父東遊西顛,很多時候都和極貧的民眾一起生活。他隻能用那種粗糙的土碗和浸透了油汙的竹筷享用中國飯菜。那近乎原始的餐具和低劣的食物往往讓他心頭酸澀、喉結緊鎖。

記得還是去年初夏的一天,他剛來中國不久,就跟隨舅舅去了一個叫做洛央的地方。因為那兒有一座教堂,有好幾百教民,嘉路在那兒任過本堂神父,是他來中國的第一站安身立命之地。也不知是出於懷舊還是別的什麽原因,他突發奇想要帶傑蒙去那兒體驗生活。這天早晨,他們準備了一些幹糧和清水,各人背上一隻鼓鼓囊囊的行囊從荷城出發,開始了他們的徒步旅行。傑蒙自小就是一個好動的孩子,中學時代有一個署假他曾和幾個同學騎車作環法旅遊,因此,他並沒有把這次徒步旅行當回事兒。他們在崎嶇的山路上緩緩行進,神父不時停下腳步來采集路邊的一些植物標本,傑蒙偶爾也歇下來速寫一兩幅奇山異石、蒼虯古樹。他們花了五天的功夫才到達了目的地洛央。

洛央,那是一個座落在高山之上的仲苗村寨。最後那一天,他們從一條叫花冗河的小河邊出發(頭天晚上他們就露宿在小河灘上),開始攀越那座陡峭的洛央大山,他們在黑壓壓的原始森林中穿行,山風挾裹著林濤發出陣陣怪異的呼嘯,埋沒在荊棘草莽中的羊腸小道有時讓他們簡直找不到下腳的地方。幸好神父頭天晚上在花冗河邊顧了一個年輕的向導。這位老實巴腳的莊稼漢子背著一支土造的單管獵槍 ,手持一把長柄彎刀在前邊開路,盡管如此 ,長長的巴茅還是不時劃破傑蒙的手背和麵頰,讓他好一陣火辣辣的疼痛。

神父,要到了麽?嗨!這是鬼域,哪是人住的地方喲!小傑蒙終於失卻了旅行的歡快,有些唉聲歎氣了!

怎麽了?嘉路淡淡一笑,耐不住了?剛出發時你不是把這比作環法旅行,前天過猴兒岩時,你不是還嘖嘖讚歎這是人間仙境麽?!

是的,那天過猴兒岩時,他看見有成百上千隻彌猴在刀削的山崖上攀援嬉戲,真還以為來到了中國神話孫悟空的仙境,他們在岩下歇息了一個時辰,小猴們圍攏過來友善地打量著他們,他還讓幾隻小猴分享了他的麵包碎屑——那種歡暢那種愉悅實在讓他久久不能平靜……而今天,鋒利的巴茅在前邊擋路,成群的蚊蚋在頭頂上盤旋,這莽莽林海又不知何時才是盡頭,小傑蒙真是有些難以忍受了!

那天中午,他們在林海深處一個叫三家寨的小村歇息下來。神父寬慰說:孩子忍耐些吧,這裏已經能聽到洛央教堂的鍾聲了。傑蒙強擠出笑容,點了點頭。於是,神父打發了向導,把他引入了一戶農家。

竹籬環繞的小院裏靜悄悄地沒有人影,神父大聲喊了兩聲:卜井!卜井!無人應聲。他們卸下背上的行囊,同時伸展上肢長長地舒了口氣,然後在院中的草凳上坐了下來。這時傑蒙已是饑腸轆轆,精疲力盡了。可是經過幾天幾夜的折騰,方才在路上他已吃盡了最後一把麵包的碎屑,他知道眼下自己的背囊已經是囊空如洗。神父的背囊裏除了那些奇奇怪怪的藥瓶之外,大概也沒有什麽吃食了。他悄悄瞥了神父一眼,見神父正閉合著眼睛靜靜地養神,瘦削的臉上還浮蕩著淺淺的笑意,神態極為安祥。似乎饑餓、疲勞都和他無緣,這荒山野嶺也與他無關。他仿佛是在一次辛勤的布道之後,歇下來在聖壇下小憩。傑蒙站起身來環顧 周遭,他見茅屋旁邊有一堆幹草,於是,他走過去躺在幹草堆上,很快就進入了夢鄉。

這是多麽甜美多麽酣暢的一覺啊!傑蒙夢見了故鄉的無垠的草場上,成群的奶牛,啃吃著如茵芳草,他躺在野花盛開的草地上,母親正端著一杯鮮奶向他走來……這一覺就是一個下午,當舅舅把他推醒叫他吃飯時,太陽已經沉落到大山的後邊,林海圍裹的農舍已經是一片昏暗了。他揉了揉惺鬆的睡眼,跟著舅舅走進了那幢簡陋的農舍。農舍的堂屋正中有一道神龕,神龕正中供奉著耶穌蒙難的聖像。一盞如豆的油燈照映著聖像,給人一種迷迷蒙蒙的幻覺。

傑蒙在餐桌前坐了下來,餐桌邊除了他和神父之外,還圍坐著農舍的男主人卜井和他的三個兒子。在那張形如茶幾的餐桌上,正中間放置著一大碗熱氣騰騰的麵條,麵條上有兩隻煎過的雞蛋;而大碗的周圍則是幾隻小碗,有一碗青菜一碗醃菜和一碗南瓜還有一小碗細碎的辣椒。老卜井用一把木瓢舀了一些菜湯倒進辣椒碗裏,然後去到灶間拎來一小塊食鹽,那塊像瓦片一樣的食鹽中間鑿了一個小孔,有一根細繩拴著,卜井小心翼翼地把食鹽放進辣椒碗裏輕輕地涮了幾下,又將食鹽拎回灶間的碗櫃裏收好,這才讓女人把飯盛出來擺在眾人麵前。卜井朝兩位客人歉然一笑:神父,對不起!酒也沒有了!將就用一點吧!來,吃菜!吃菜!他用筷條指向那碗待客的麵條,邊說邊用筷頭輕輕地掀動了一下那兩隻油煎的雞蛋,神態顯得十分尷尬。

卜井看上去約莫四十上下年紀,瘦削而蒼老;三個孩子年齡大約在三五歲之間,一個個赤腳光腚、瘦骨嶙嶙,小臉上似乎隻有一雙深陷的大大的眼睛。傑蒙放眼環視,破舊的茅屋裏除了那道神龕和神龕正中的聖像,簡直沒有一件閃光的東西。在灶間的火塘邊,圍坐著三個女人,大概是卜井的妻子和女兒吧,在閃動的火光中,傑蒙隱約窺見那兩個十多歲的女孩兒衣不蔽體,母親正用一方破舊的布簾為她們遮羞……

傑蒙本來是已經餓得十分狼狽了,可這會兒端起手中那碗大頭稀飯,卻一點食欲也提不起來。他笨拙地執著那副竹筷不知該把筷頭伸向何方。而卜井的三個孩子卻早已狼吞虎咽起來,他們一邊搛吃青菜南瓜,一邊貪婪地斜睨著那碗鋪蓋著雞蛋的麵條。可是,在父親嚴厲的目光下,誰也不敢把筷頭伸向那裏。

神父用手肘碰了碰傑蒙,輕聲對他說:來吧!孩子,不要多想,將就吃上一些。神父站起來把那碗麵條挪到自己麵前,給每個孩子搛了兩箸,把雞蛋搛了一個給卜井的幺兒,口中不住念叨:吃吧!吃吧!孩子們!快吃吧!這會兒,那碗麵條已經所剩無幾了。神父把另一隻雞蛋搛起來舉在空中,遲疑了一陣,才把它放進了傑蒙的碗裏。在跳動的燈影裏,傑蒙看見卜井和神父眼中都閃動著晶瑩的淚光。兩人舉手在胸前頻頻地劃著十字。

小傑蒙已經記不清他是怎樣把那隻雞蛋搛給卜井的另一個孩子,又怎樣刨淨那碗大頭稀飯的了。那一夜,他和舅舅合蓋著一床秧被躺在戶外的幹草堆上久久不能入眠。他問舅舅:神父,這兒難道沒有稍微寬裕一點的人家?

有!舅舅回答。可是還有比他們更窮的人家!你沒有見我方才去了東頭的那兩戶人家?那個叫岑卜旺的七大八細也是十口之家。如今老父癱瘓在床,妻子又正發瘧疾,最大的女兒才十四歲就已經挑起了全家生活的重擔……而那個叫岑卜米的人家一家四口,本應過得寬裕一些,可是去年卜米上山狩獵卻被野豬拱瘸了一條腿。於是,隻得靠妻子和兩個未成年的娃兒下地幹活,起早摸黑、苦撐苦磨,看樣子再過幾天就要無米下鍋了!孩子,你可知道什麽叫刀耕火種?你可知道什麽叫半年糠菜半年糧?!今天卜井把我們奉為上賓,他奉獻的可是他們的節日食品呀!你沒有看到那塊食鹽?平常它隻能在菜碗裏涮上一圈,今天他可是狠心地涮了三圈啊!孩子,你看我們蓋著的是什麽?這叫秧被!如果你不走進這樣的農家,你怎麽能懂得中國?怎麽知道什麽叫做赤貧?!再加上,老卜井是我從教之後的第一個信徒,是他帶動洛央的仲苗全部皈依了天主。他們能夠把幾千年傳統的“至聖先師孔子”“南海觀音大士”請下神壇,該是多麽難能可貴啊!卜井是我的朋友,我能忘記他麽!他縱然讓我跟著吃糠咽菜我也心甘情願啊!

嘉路神父十分激動,他手裏擺弄著兩隻藥瓶,口中在喃喃地念叨:可憐呀!除了幾粒金雞納霜和一些消炎止痛的藥片,我還能給他們什麽救助?

這是一個晴朗無風的夏日,墨藍的夜空像一隻碩大無朋的鍋蓋罩著這小小的山村,讓傑蒙感到十分壓抑。癱瘓、瘧疾、瘸腿、甲狀腺腫;金雞納霜、碘化鉀、消炎片;還有貧困和饑荒……這些不祥的詞匯在他腦海中盤旋,就像身邊嗡嗡的蚊陣老是揮之不去。而他的神父呢?激動了一陣之後卻安祥地閉上眼睛,像是睡過去了,又像是還在為上帝思索。

睡吧!孩子!你知不知道中國有句老話,叫做“心安茅屋穩,性定菜根香”?

哦!這就是神父嘉路,我親愛的舅舅啊!舅舅啊!您為什麽不回聖布倫克去接管外公的莊園,過那種富裕文明的生活?難道您就甘心在這蠻荒異域當一輩子苦行僧嗎?

孩子,請不要褻讀舅舅神聖的信仰!我給他們帶來了上帝的福音,他們回報主以虔誠。是他們給了我快樂和滿足。是的,請轉告你的外公外婆,就說他們的兒子十分抱歉,他將在這蠻荒異域終此一生!

 傑蒙在徐緩的回憶中細細咀嚼、慢慢啜飲,心不在焉地聽著兩位神父絮絮不休的談話。心頭暗叨:神父啊,什麽叫神聖的信仰?這信仰再神聖,不也要仗仰主教的權仗麽?!他不相信上帝能拯救人類,更不相信上帝能拯救這個積貧積弱的國家。在他看來,上帝的恩寵隻能停留在心靈的原點上一動不動,隻有現代科學文明之光才能改變刀耕火種,也才能讓卜井和他的孩子們每餐都吃上一碗像樣的麵條。當然,這隻是傑蒙的心聲。他知道在神父的聖壇旁邊沒有打岔的份兒;他也沒有愚蠢到逗神父冒火的地步。他掃描了一下空空如也的杯盤,深感眼下唯有勞倫的晚餐才是上帝的福音。他多麽想請勞倫小姐為他再添加一點兒什麽啊,可是,他羞於啟齒。此時,勞倫小姐正安靜地佇立在餐室的一角,靜靜地等待神父的召喚,一點兒也沒有對他格外眷顧的意思。或許,她以為那份晚餐對一個法國紳士來說已經是足夠了?再添加會羞辱了他!然而,當他把銀盤中的最後一片熏肉吞咽下去之後,盡然下意識地伸出唇頭甜了甜滋潤的嘴唇,完全忘記了胸前潔白的餐巾和法國紳士用餐巾輕抹唇角的優雅風度。他放下刀叉站起來走向餐室的一角,揮手向勞倫致意。勞倫拋給他一個善意的微笑,示意他在長椅上坐下,並很快為他弄來了一杯熱氣騰騰的咖啡。傑蒙感動極了,他突然想起了慈愛的母親和外婆,想起兩位老人那份無微不至的關愛,心中不免有些愴然。他放下咖啡,走上前去輕輕捏住了勞倫纖柔的小手。如果不是兩個神父的存在,傑蒙也許會把眼前的這位少女攬入懷中。給她一個熱吻,渲泄這一年來胸中堆積起來的應該賦予女性的愛欲。

     傑蒙從小就是一個情感豐富的孩子,那種奇怪的戀母情結又讓他有些性早熟的傾向。十三歲他還是一個學生時就品嚐了同齡異性初吻的甜蜜。而美術學院簡直就是一座催化情欲的金蘋果園,日複一日用“激活靈感”的靈丹誘惑著他的學生。讓他們神往羅丹神往大仲馬也神往畢加索……於是十九歲的傑蒙在校園的花蔭深處,不僅擁有了溫柔的女同學丹妮,還擁有了健美的模特兒依麗。如果不是母親早逝給他以致命的一擊,真不知道他在難填的欲壑中能否自拔。而羅丹和畢加索的成就對於他則簡直是一個不可企及的怪夢……

     此刻,他牽掣著勞倫在長椅上坐了下來,抓住對方的手一刻也沒有放鬆。在燭光搖曳之中,他似乎忘了身邊坐著的是一個發了聖願終生守節的修女,心中正在默默念叨:久違了依麗!久違了丹妮!          

     勞倫靜靜地坐在傑蒙身邊,她沒有把手從傑蒙的緊握中抽出來,她會心地傾聽著這位小弟弟的心跳,也默默地體驗著那種接觸異性時久違了的快感。直到神父吩咐她收拾餐具,她才輕輕地抽手。

      臨睡的時候,舅舅說:孩子,老師想讓你留下來幫他一把,為他的《苗夷辭典》作些插圖,你樂意麽?

      傑蒙默默地點了點頭算是回答。

      就這樣,傑蒙留在莊義和身邊,為神父的《苗文聖經》和《苗夷辭典》作些插圖。這一滯留又是一年,小傑蒙不辱使命,把大大小小幾十個插圖以及封麵裝幀設計都弄得十分熨貼,讓神父十分滿意。可是,他也在《苗夷辭典》的扉頁塞進去了那幅“聖像前的苗夷少女”的素描原稿——塞進去了一個傳奇的異域戀情故事。

 

6

     啊!久違了,依麗!久違了,丹妮!這一夜小傑蒙躺在大山教堂的客室裏輾轉反側,久久不能安睡。那些少年時代雜七雜八的往事和一些他從未經驗過的意象糾結在一起,構成一串串離奇的怪夢在他的腦海中盤旋,連綿不絕、揮之不去。直到天蒙蒙亮時,他才得了一個囫圇的小覺。待舅舅推他起床早餐時,已是日上三竿八點鍾了。

     舅舅今天就離開萬山回荷城去了。早餐過後,兩位神父在教堂門口擁抱道別,互道珍重。而傑蒙則把舅舅送到了十裏開外的萬峰古鎮,舅甥倆才依依惜別。臨別時,舅舅又叮囑道:孩子,在這兒可別任性,可得聽從神父的吩咐,用心為神父做事啊!

舅舅放心吧,傑蒙一定盡心盡力不辱使命。不過舅舅啊,您也該多多保重身體,可別老惦記洛央那樣的鬼域。您看您的神學啟老師,人家的日子可滋潤多啦,哪像您這位苦行僧?!

舅舅笑而不答,揮揮手就登上了去荷城的雙輪馬車。

傑蒙望著馬車在鄉間土路上絕塵而去,心中不免有些悵然。僅管舅舅離開法國時他才七八歲,可是在他童年的記憶庫中,舅舅卻是僅次於母親和外婆的親人。舅舅親切隨和、善解人意,那雙睿智的眼睛往往給小傑蒙許多智慧的啟迪。而父親留給他的卻隻是一張嚴厲而刻板的冷臉,往往讓小傑蒙不知所以手足無措。來到中國的這一年裏,盡管舅舅讓他吃了許多苦頭,可是傑蒙從那苦行僧的衣缽裏也悟出了許多人生哲理,感知了他所陌生的另一個世界。現在他才發現,舅舅不僅是他最親的親人,也是他最知心的朋友和導師。

傑蒙回到萬山教堂時,已近中午12點了。做禮拜的信徒們都已散盡。在教堂門口,神父叫住了他:傑蒙過來。此時,神父正在和一個雍容華美的中年女信徒說話,那女人身邊還依偎著一個六七歲的孩子。

傑蒙走過去,畢恭畢敬地給神父行禮致意,佇立在神父身邊。神父看著拘謹的傑蒙,心中有些好笑,為了緩解氣氛,他急忙親切地對傑蒙說:孩子,來,我給你介紹一下,這位是萬峰山莊的賀夫人,這是他的小少爺!這位——神父轉向傑蒙——這位是我的侄兒傑蒙,才到萬山。方才我請您物色的老師主要是為了校正那部《苗夷辭典》順便也教這孩子一些苗、仲語言,講解一些苗夷風情。因為他要給我那書稿作些插圖。

哦!原來是這樣!傑蒙?畫家?你好!婦人顯得興致勃勃,一邊注視著傑蒙一邊伸出了她潔白的右手。

傑蒙滿臉飛紅,拘謹地伸出手去握住婦人的纖手,用夾生的漢語回禮道:夫人好!

謝謝!夫人又回了一句,一雙鳳眼在傑蒙臉上又掃描了片刻,然後轉向神父:這事兒包在我身上,我一定為您物色兩位通曉漢語、文化檔次較高的苗、先生。不過,尊敬的神父,請您不要再“夫人”“夫人”的稱呼,還是像從前一樣,叫我翠姑親切。至於這位小弟弟嘛——傑蒙?更該管我叫翠姑姐姐了。您說對嗎?

婦人很禮貌的向神父致意,又一次親切的握了握傑蒙,牽著兒子去了。那小兒邊走邊回頭向教堂張望,一條獨辮在腦袋後邊甩來甩去,顯得十分滑稽。

貴族夫人?待那母子二人遠去之後,傑蒙改用法語問神父。

不!他們這兒不叫“貴族”,叫“地主”。你不見那孩子,大熱天的還穿著長衫帶著瓜皮小帽,這就是中國最正宗的地主少爺。至於那個薑翠姑嘛,未出嫁時就皈依了天主,心底多少有些崇洋媚外。她那身時裝在這萬山鎮可是獨一無二的啊!而那孩子,則必須按照祖母的意願打扮成小財主的模樣。

哦!真是不倫不類!不過,那位夫人的確很美,那孩兒也顯得十分聰慧。

是啊!她很美,孩子也很聰慧,但願那孩子長大了不要傳承乃父的劣根,繼承乃父的衣缽就好!好啦,孩子,別閑話啦。下午我還有些事務要單獨處理,讓勞倫姐姐帶你出去轉溜轉溜,留覽一下萬峰山的綺麗風光好嗎?

很好!謝謝神父!

 

7

勞倫挽著傑蒙沿萬山河溯流而上,不時指指點點讓傑蒙欣賞兩岸的綺麗風光。

這是一個晴朗的夏日,亞熱帶的熱風中飄逸著早稻的花香。田野裏沒有一個農夫的身影,鴨群在柳蔭下乘涼,隻有戲水的孩子們一陣陣喧鬧才讓你感到這是一個動的世界。

今天勞倫身著白色衣裙,頭帶白色寬沿遮陽帽,腳下一雙黑色輕便布鞋,素雅而端莊;小傑蒙則是背帶短褲、花格襯衫,配上白色的運動鞋襪,英俊而瀟灑。這時,他們來到一溜沙灘旁邊。正在沙浴的孩子們突然從沙堆裏冒了出來,一個個高揚起他們的小雞雞衝著勞倫叫嚷:洋嬤嬤沒羞!洋嬤嬤沒羞!

沒羞!野小子們!聖誕節不給你糖果吃!勞倫拾起路邊的一小塊碎石向孩子們擲去,戲水的孩子卜通卜通全跳進了水裏,待他們遊到河心時又轉過身來,扮著鬼臉朝勞倫癡癡地嘻笑。

傑蒙側過身去瞥了勞倫一眼,他見勞倫雙頰緋紅,眼睛微微眯起,仿佛方才和孩子的逗趣讓她沉浸在一種奇妙的夢幻之中。傑蒙莞爾一笑,勾頭看著自己的腳尖,輕輕說:勞倫姐姐,你美極了!剛才那一瞬間。

剛才?一瞬間?難道平常我是一隻醜小鴨?

不!方才你和孩子們逗趣的那一瞬,那身姿、那神態,那是一種自然的、放縱的美;而你平時——作為修女,那是一種收束的、嫻靜的美。難道不是嗎?

請別再說了。尊敬的藝術家!勞倫側過臉去,眼中蘊藏了些許淚花。是啊,自從發了聖願之後,她有好些個年頭沒有這樣開心過了。今天是身邊這個藍眼睛、黃頭發的同伴還是那群光不溜秋的男孩兒撥動了她的心弦,讓她把收斂了多年的本性流露出來?自然的放縱的美!傑蒙說得多麽切貼啊!修女這個職業本身不就是要放棄“自然”、丟失“自我”嗎!

二人默默前行,好長一段路徑他們都沒有再說什麽,敏感的傑蒙看得出剛才的話題一定是觸及了勞倫的隱痛,心中有些歉意。可是,他又不便再說什麽道歉的話,因為那樣做無意於火上澆油。

是啊,出身平民家庭的勞倫念大一的時候曾經與畢業班的一個男孩相愛。兩人在那個寒假期間去漫遊了阿爾卑斯山。那是一段遠遠超越“蜜月”的旅程。兩人海誓山盟:不棄不離、終生相伴。可是,出身名門望族的男孩畢業之後,在家族的壓製下,很快就和一位門當戶對的名媛淑女結了婚,雙雙飛赴英國倫敦深造去了。勞倫被拋棄了!她詛咒那個男孩!詛咒他家族!也詛咒整個社會!她簡直絕望極了!可是,她沒有選擇自殺,而毅然放棄了大學學業,走進了聖母修道院。

傑蒙當然不知道勞倫的這份傷痛;勞倫當然也沒有怪罪傑蒙的意思。隻不過這位小弟弟的出現喚醒了大姐姐深埋在阿爾卑斯雪野中的殘夢——同樣棕黃色的卷發、同樣淡藍色的眼睛、同樣厚實而溫潤的手掌……

他們繼續默默前行,連身邊吱吱嘎嘎的水車、轟轟隆隆的磨房、嘩嘩啦啦的堤壩都沒有再讓勞倫開口。大約又上行了三五裏路,他們在一個淺灘邊停了下來。

河流在這兒拐了一道彎。一座小山擋在前麵。上行的路已經沒有了。

涉水過河?傑蒙問。語氣怯怯的有些拘謹。

是的。涉水過河!勞倫莞爾一笑。以笑代言向同伴致歉。

這時,他們看見一位仲家漢子背著他的女人走進了河心,淺淺的河水在他腳邊泛起朵朵浪花,河中倒映著他們重疊的身影,背上女人的臉孔緊貼著男人的耳朵,正訴著說著什麽貼心的話兒,逗得那男人開懷大笑。他抽出一支手來拍打女人的屁股,於是女人扭動著身軀也開懷大笑起來……此情此景讓勞倫禁不住怦然心動。她心中暗想:如果這兒架起了一座現代文明之橋,哪怕是一座木橋,這淺水灘中還會出現如此動人的畫麵麽?難怪盧梭老頭兒硬是認定真正的快樂屬於身處無知與赤貧的原始狀態的野蠻人呀!

“真正的快樂!”勞倫自言自語。

什麽?快樂?傑蒙褪去鞋襪,蹲下身子:來,勞倫姐姐,我背你過去。傑蒙想用這樣方式表達“對不起!”

你背?行嗎?勞倫遲疑。

來吧,別擔心。傑蒙,身高180,體重75公斤,巴黎美院網球男子單打冠軍,擅長負重賽跑,還有……

夠啦!還有——還有過背女孩過河的曆史,對嗎?勞倫終於被傑蒙逗笑了。她匐伏在傑蒙寬闊的背上,雙手勾緊傑蒙的胸膛。在他耳邊輕輕說:河中的卵石很滑,你可得當心。她憑借著遮陽帽的掩飾,輕輕吻了吻傑蒙的麵頰。心中暗禱:久違了,阿爾卑斯的積雪——請上帝寬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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