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落的天堂

  

 

--摘自張宗銘長篇小說《女人土匪東洋狗》

 

 

張炎帶領同學們去小客廳時，有意不從後院進去，而是帶頭從大客廳進去。這裏已經聚集著二三十名教徒，比往年來裏的教徒少了很多。往年的中午時分，來這裏的基督徒都預先聚集在這裏，像是晚上去教堂的預演。要是過去呀，在走廊的木柱下、中院裏、後院裏、大客廳、小客廳、兩邊的側室裏，都坐著牧師和教徒們。現在，一個大客廳就容納了所有到來了的基督教徒。他們都肅立著，媽媽手捧《聖經》，她垂立在基督受難的聖像下，帶領基督教徒讀著：

“你們要小心，不可將善事行在人的麵前，故意叫他們看見。若是這樣，就不能得你們天父的賞賜了。所以你施舍的時候，不可在你麵前吹號，像那假冒為善的人……（馬太福音第五章）”

孩子們聽著這些不甚明白的福音，聆聽一會後便無聊了。大黑推了推鄢源，鄢源推了推方宇，方宇又推張炎，張炎咧嘴笑了笑，便帶著同學們，穿過樓梯口，進入了旁邊的餐室。在這餐廳裏，張忠和張勇早就等待在這裏。他們看見大黑小黑，帶著一臉的懼色。張炎跳到大黑的身後，對他們說：

“我們都是老夥計，對嗎，大黑？”

大黑第一次善意地對這兩個他常常欺負的地主崽笑了笑：“是的，我們都是老夥計。”

王媽安排孩子們坐下，用她的苗家話說道：“細娃崽家，莫要割裂人，大家要團團和和的才好。”她早就按人頭在精致的玻璃杯內盛滿了奶油冰淇淋。杯內插著精致的小銀勺，光亮的八仙桌中央，除了還有缽冰淇淋外，還放有一盤盤的雞蛋糕、灑琪瑪、桃酥、餅幹、桔子、黃果……

 張炎不想要大人留在這裏，把王媽推了出去。他剛扭上了門鎖，大黑不由分說，先端了一杯冰淇淋吃了起來。

方宇邊吃邊問鄢源：“好吃嗎？我沒得騙你吧？”

鄢源道：“好吃，意想不到的好吃。”他朝張炎笑了笑。

大黑很快吃了一杯冰淇淋之後，自己又舀滿了一杯。他用衣袖抹了一下嘴唇，拿了一塊灑琪瑪，先自已笑了起來，捅了捅小黑，才說道：“可惜狗日的美國教士走了，要不，明天，又是我們發財的日子了！”

住在附近路段的孩子，都明白大黑說的明天“發財”的意思。惟獨鄢源是剛從江西的鄉下來的，他瞪著兩眼問道：“美國人咋會叫你發財，說得輕巧！”

“憨包！”大黑篾視鄢源：“明天是哪樣日子，你曉得嗎？”

鄢源當然不曉得明天會是啥日子。仍然摸不著頭腦地看著大家：“明天是啥日子呀？”

“憨包一個。”大黑指著他：“你現在住的是哪樣地方？。”

“內帝會呀。”

“內帝會裏原先住的哪樣人？”

“洋人呀。”

“嘿，你們看看……老師還左說他聰明用功，右說他學習如何如何，我看他是膿包一個！--居然住在洋人的房子裏，會不曉得洋人的最大的節日就在明天！”

鄢源道：“我真的不曉得明天是啥節。”

小黑道：“就是聖誕節呀！”

鄢源剛又舀了杯冰淇淋，有些生氣地把小銀勺插在上麵：“今天不就是平安夜麽？平安夜不是節日，張炎家裏會有這麽熱鬧？”

小黑叫道：“臭臭臭！今晚是你媽生你的日子，生下你來是好好的，這才稱為‘平安夜’。平安夜也是節日，你越扯越多，真是王大媽的裹腳布，又長又臭！”

方宇說：“鄢源，你咋‘聖誕節’都不曉得呢？”

鄢源老實承認：“不曉得，真的不曉得。就算明天是洋人的聖誕節吧，你們咋能發財呢？”

大黑說：“小崽，現在，就是我來教你知識的時候啦！這些知識是我學了好幾年才學到手的，你可要好生的聽著！”

鄢源點了點頭，大黑才接著說道：“先不說毓秀路的內帝會裏--你現在住的大院子裏有啥喜事。在黔靈西路、太平路、飛山街、市西路南門……都有洋人的天主教堂和基督教堂。每到誕聖節的早上，我和小黑、妹妹幾個就趕早起床，我媽拿個布袋在後麵跟著……這些教堂總是在大清早施舍聖誕禮物，光給娃娃，不給大人。隻要娃娃走到教士麵前，說聲‘阿們感謝主’或者‘天主保佑’的話……你不說也能得到，當然說了最好。這樣，你就會得到一份有糖果糕點的聖誕禮物！你可以要了再要，一個教堂門口你要兩三次，又趕到其他的教堂去要……不消兩個小時，我媽的口袋差不多就滿了！說起來，小崽，你會羨慕得很，口水都會流出來。---那些糖果點心，夠你吃一陣子，你們說發不發財？”

大家都說：“是發財。”

“於是……”大黑又從缽子裏舀了一些冰淇淋。

小黑忙不迭地說道：“於是，我家的幾兄妹又趕回來，參加內帝會的洋人，專門為孩子們準備的露天聖餐！”

“聖餐？”鄢源叫道：“你們吃洋人的聖餐？美帝國主義的聖餐！”

“少見多怪！”小黑不滿意鄢源的指責：“你不要我說一句，你打岔一句，行不行？”

鄢源也很想聽聽，急忙說：“好。我不打岔了。”

方宇忍不住又叫道：“去年，我也去了。”

大黑罵道：“方宇小屁兒，這是老子在擺故事！”

大黑這一罵，大家都不敢吭氣了。小黑這才說：“天嗬，那露天聖餐的場麵，真是太叫人高興了！”他突然又有些害怕起來，說：“現在有人說美國人在那些食物裏放了毒藥，是慢性的……我和大黑大概吃得最多……說不定到了讀中學的時候，我們吃過了美國人聖餐的娃娃……都會一個接一個地死去。”

鄢源笑嗬嗬地說：“反正我邊也沒挨過；大黑小黑吃得最多，死得最早最快。”

趙慶明也說：“我也不曉得，也沒得吃過。”

張炎和方宇也傻眼了！

“放屁！”大黑罵道：“我吃了那樣多美國人、英國人、法國人……的聖誕果實，要死，老子早就死了！方宇，你隻吃過一次，死也最後才輪到你死，你做起哭兮兮的樣子幹哪樣？”

“對，放屁。”小黑接著說。“那些美國牧師與我們一起吃了，我們死他就不死？——老子不相信！”

大黑又接著說：“我們家經常吃美國人煮熟了不要的排骨和肉，也沒有死一個人……”

鄢源說：“咋，你說錯沒有？你們吃排骨和肉，美國牧師吃啥？”

“聽聽……這個江西來的鄉巴佬！美國人都隻喝湯，不喜歡吃肉。”

鄢源固執地喊道：“我不信，打死我也不相信。美帝國主義這樣壞，會放著大塊的排骨和肉不吃，去喝湯？你吹牛皮也不打草稿！”

“嘿，你不信？改天我叫約翰對你說。吃這些煮爛了的肉和排骨，約翰的家裏人都吃亮（膩）了。有時候，約翰的爸爸還把這些排骨和肉，用籃子裝出來送給我家吃。我的媽媽說：這是人家天大的人情喲。”

鄢源還是不信。張炎隻得捅了捅他說：“這是真的。那約翰的家裏，幾乎天天都吃這些美國人不吃的東西。你們說這些美國人憨不憨？肉不吃還好說，他們吃蔬菜，也是吃生的！”

孩子們都說：“憨。美國人實在是憨！”

方宇說了“憨” 後，又搖了搖他的大頭。說：“這些高鼻子的美國人太怪了！有一天，大黑伸著大拇指，對坐在黃包車裏的美國男女喊著，哈羅，OK！--我便看見從車上甩下一疊錢來。我開始不敢去搶，見大黑、小黑、大人也去搶，一堆人搶得熱火，我也去搶得了三張！”

大黑發表權威性的言論，說：“一句話，美國人又笨又憨又傻！要不，我們的一個誌願軍戰士，要消滅幾十個美國鬼子！要是我們也上朝鮮戰場上去同美國兵單挑單，一個拚一個，我們也不會輸給他們。你們說是不是？”

大家都說：“是，是。”

大客廳又響起風琴聲，基督教教徒們又一起唱起了對主耶穌的讚美詩。

孩子們的情緒也到了高潮的地步，張炎站到太師椅上，大聲地說道：“大黑、小黑、還有方宇，你們還記不記得？在內帝會裏，每一次我們要開始吃聖餐時，美國牧師都會領著所有的娃娃唱：

“耶穌—

  最喜歡--”

大黑、小黑都跟著唱了起來：

“世界的兒童，

  所有的兒童！”

鄢源做了個要他們停止唱歌的手勢，快樂的兒童們頓時沉靜下來。有一種沉靜似乎從大客廳裏彌漫過來，那原本歌聲不斷、嗡嗡聲不絕的大客廳裏，這時靜謐得出奇。從大院至後院，還傳來嘈雜的腳步聲！

張炎注意到，整個席間都保持著緘默的張忠和張勇哥哥，此時警覺地睜大雙眼，都張著嘴，讓溶化的冰淇淋從口中淌出來……

正在興頭上的大黑，不想讓這好容易才擁有的幸福和快樂這麽快就消失掉，他厭煩鄢源讓大家停止歡樂的手勢，他朝張忠張勇喊道：

“冰淇淋都淌下來了！看你們的樣子，莫不是天垮下來了？”

大黑的話聲剛落，門外就傳來了不緊不慢的敲門聲，那從中午就對上帝頌歌不斷的張家大院，出奇的寂靜！寂靜！張炎從這不緊不慢的敲門聲中，嗅到一種不祥的氣息；又一種前所未有的寒氣，在迅速地擴散至他的全身。仿佛，那充滿仁愛與慈祥的主耶穌已離他遠去，他心中的天堂也已失落。張炎不由打著一陣又一陣的冷顫，周身頓時涼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