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澤東時期,中國社會的苦難與血腥

我是中國貴州作家張宗銘。我的係列長篇小說,是中國第一部敦促共產黨人換位思考的作品,被文學教授推薦,連續參加諾貝爾文學獎角逐!
正文

友情連載長篇小說《上帝之手》(4)呂更生 著

(2009-09-03 00:20:27) 下一個

 

第四章

 

1

 

19177月,傑蒙懷著深深的眷戀離開了中國。他感到痛苦與不安,但又回天乏術無可柰何。

他手裏捏著一份聖布倫克的電報。電報是父親拍發的:外婆病危。速返。這份電報他已經收到五天了。這幾天,他天天劃著小船去同心島,然而每天他都失望。同心島上空空如也,小寮棚裏也了無人跡。他不能再等了。外婆憔悴的麵容和兩個少女的焦急的麵孔都讓他心痛。他隻得告別荷城,取道重慶,經上海回國。兩個月後郵輪才抵達馬賽港。站在馬頭上回眸眺望,無邊的大海茫無際涯。大海的那一頭,有一個古老的國家,有一坐古老的小城。有一片美麗的荷池,還有他的兩個東方情人。他發誓,他很快就會回到愛人的身邊。

 

 

那是兩個多月前的一天。黃昏,為孩子們上玩圖畫課後,他一如既往的到招堤的柳蔭下枯坐。幻想著兩個女孩的到來。天漸漸的黑了。他起身準備離開。可是就在此時,他看見不遠的荷葉叢中劃來了一支小船。船上操漿的正是他日夜思念的雲姑和靈姑。他急忙走下招堤,登上小船。雲姑和靈姑雙眉緊鎖、一臉愁容,也不打話,小船又匆匆掉頭劃進了荷池深處。

小船在荷池北端的小島邊停了下來。回頭望去,招堤隻見朦朧的輪廓,更遠處的小城邊上,幾盞油燈明明滅滅,好像天邊的鬼火。雲姑把小船栓牢,抓住傑蒙的手把他帶進了小島。確切地說,這兒不過是荷池中凸起的一片陸地。這陸地半畝見方,四周依依垂柳,把這片小天地包圍得嚴嚴實實。在一片如茵芳草上,野花星星點點。左方,有一座小小的寮棚。這兒是他們“遊方”、“ 浪哨”之餘,縱情嬉戲,永結同心的地方。後來者隻要看見島前的木樁上栓著小船就會自動回避。

就在這個地方,傑蒙十多天來又一次看見了兩個少女,傑蒙十分驚詫,從見麵到現在,兩個姑娘都沒有開口。待他們在寮棚坐定後,眼淚才悄悄從兩個少女的臉上滾落下來。

怎麽啦!出了什麽事?傑蒙驚問。兩個少女聳動著肩頭哭得更凶。

到底怎麽呼!急死我啦!傑蒙又問。

半響,雲姑才抑製住悲痛,輕聲說:姐姐,翠姑姐姐,她……死了!

死了?!怎麽死的?

一把大火,連那座洋樓也成了灰燼……

傑蒙心頭一陣絞痛,兩顆豆大的淚珠湧出了眼眶。他站起來,雙手向天,似欲叩問上帝:為什麽人世間最美好的東西最容易毀滅!

柳枝在晚風中輕輕搖擺,在茅寮前灑下了斑駁的光影,小島外,綠葉在荷池中滾滾飄蕩。閃亮著銀色的光輝。這是一個靜謐的、恬適的夏夜。

三個人正沉浸在悲慟當中,卻沒有這種感覺。他們感到心上冰涼,身上發冷。

雲姑和靈姑早已悲痛過一回了,如今見到了親人,那種心底的悲痛抑製不住又爆發出來。淚水像那三疊瀑布一樣,嘩嘩地直往下淌。兩個少女俯在傑蒙的膝頭上,聳動著肩膀。姐姐的死,姑爹的死和這十幾天在賀氏莊園所受的淩辱摻和在一起,讓她們痛苦不堪。

傑蒙沒有動彈。一陣陣的悲哀在他心底湧動。他知道洋樓失火隻是一個假象。翠姑肯定是被賀慎之處死了。可是在這個封建勢力籠罩著的國家,到哪兒去為翠姑伸冤?他能到縣衙的大堂上去擊鼓麽!一個土豪要處死他的小妾不就像撚死一隻螞蟻嗎!更何況翠姑還有私情,在這個國家,這私情是永遠上不了桌麵的。

半個鍾頭過去了,一個鍾頭過去了。兩個少女的眼淚也哭幹了,俯在他的膝頭上一動不動,像是睡過去了。傑蒙輕輕地撫著她們的頭。讓他們在膝頭上恢複這大慟後的小息,兩個心力交瘁的姑娘需要一個安靜的恢複期。他們就這樣在靜默中呆了很久很久。

姐姐!姐姐!不知過了多久,雲姑迷蒙地抬起頭來,驚咋咋地叫了一聲。

怎麽了?雲姑。傑蒙問。

夢!啊……夢!

這十多天,雲姑和靈姑確實是做了一場噩夢!

那天,她們沒有聽薑老先生的勸阻。吃完早飯,把姑父安頓睡下之後,她們毅然去了賀氏山莊。山莊裏鬧哄哄的,家丁們正在為那幢洋樓收拾殘局。洋樓斷壁殘垣,烏煙瘴氣。翠姑已被燒成灰燼,沒有留下一絲痕跡。本來,賀慎之可以宣揚他按“家法”處置了翠姑,可是他不願讓世人知道他的妻子偷了一個洋人。他隻得忍氣編造一個假象。把滿腔仇恨一古腦兒發泄在那幢洋樓身上。

如今,這兩個跟班的小妞又送上門來了,老色魔要發泄一通,樂他一樂。玩盡他最後的衝動。

雲姑和靈姑跪在姐姐的棺木前痛哭了一場。為姐姐燒了三柱香,準備離開莊園回去了。她們記掛著家中的姑爹,記掛著傑蒙和那座教堂。然而她們剛剛挪步,就被賀大頭和幾個家丁劫持了。她們被帶進了一間黑暗的屋子。被強行脫光衣服綁在一個十字樁上。她們拚命掙紮,大聲呐喊,可是四壁空空,隻有尖利的回聲在嗡嗡作響。然後是死一樣的寂靜。過了很久,才聽到一個喑啞的聲音從黑暗中傳來:你們不是很崇拜那幅耶穌蒙難像嗎?今天就讓你們體驗一下吧!

又是一陣難堪的寂靜。

大頭,點燈!

一霎時,蠟燭點燃,一支兩支、三支五支、無數支蠟燭把地牢照亮。

她們看見老色魔赤裸著身子張牙舞爪地撲來。用力捏弄著她們的乳房,親吻著她們的麵頰,撫弄著她們全身。她們在羞辱中拚命掙紮,而老色魔卻抖動著軟軟的鞭子哈哈大笑。這就是聖主對你們的恩寵!這就是聖主對你們的恩寵,小婊子!好玩不?哈!哈!哈!哈……

寮棚外下起了小雨。荷塘沉浸在煙雨朦朧之中。傑蒙感到他和兩個少女都在微微發抖。

靈姑輕輕地哼了一聲。

摟緊我們!傑蒙。雲姑說。

傑蒙把兩們少女緊緊地摟在懷中。又過了很久很久。

你們的家人知道這個事麽?傑蒙問。

不知道,我們不能把這事告訴他們!

雨淅淅瀝瀝地下個不停,寮棚的茅簷滴下了串串雨珠,像是蒼天也在哭訴。

已經是下半夜了。

雲姑輕輕地蠕動了一下。喃喃地嘟噥道:傑蒙!我們給你吧!給你。讓我們懷上你的孩子。哪怕我們去不了法蘭西,這也是一個安慰。你說好嗎?

話說得很輕。黑暗中傑蒙感到雲姑的胸脯在劇烈起伏。

給你。懂嗎?把我們的童貞,把我們的一切都給你。雲姑抬起身來,抓住傑蒙的肩頭繼續說,桂姐幫助我們逃出了魔窟,我們好不容易才逃回了荷城。但是,我們不可能在荷城安身了,這城裏到處有老色魔的鷹犬。再一想,我們又不可能跟你到法國去,那個什麽簽證不是沒有弄到嗎?為了我們相愛一回,給我們留個紀念吧!也許,將來在某個邊遠的山村裏,我們還有一絲懷念。

傑蒙沒有動作。盡管他聽清了雲姑的心聲,懂得了她的心意,也有了性的衝動,可是一想到在烈火中燃燒的翠姑,他就不能不強行抑製著自己。

你不愛我們了嗎?過了一陣雲姑又問。聲音有些硬咽、嘶澀。

 不!我愛你們。他突然想起三疊瀑布中那兩隻可憐巴巴的小竹船。

那麽來吧!她看了看靈姑,說了聲:妹妹,我們抓龜?

不!姐姐,你先……

靈姑起身,走出了寮棚。

雲姑起身,慢慢脫去身上的衣衫,就像那次的東方浴女,沒有一絲羞赧。

傑蒙看著赤裸的雲姑,不禁想起《東方浴女》的裸像。他站起身來,小心翼翼地捧著雲姑的臉,輕輕地吻了吻她的額頭。然後把她攬入懷中……

傑蒙似乎沒有給他們什麽快樂,自己也沒有得到什麽快樂。除了撕破處女膜時那幾聲壓抑著的呻吟和他射精時那種本能的快感,整個過程像是在完成一樁神聖的使命。又像是一場漫不經心的遊戲!

小雨就這樣輕柔地下個不停。

兩個女孩兒又在他懷裏流了一回眼淚,心滿意足地慢慢地睡過去了。

多綿纏的小雨啊!灑在荷葉上的聲響像是在彈奏一曲哀婉的樂章。

天快亮了。兩個少女在極度的疲勞後依著傑蒙雄健的身體睡得真香。這是一場大悲痛,大快慰後的小憩。傑蒙不敢驚動他們。哪怕大腿已經酸脹了,他也強忍著。直到雨停了,東方有了魚肚白的曙光,他才輕輕地把兩個少女喚醒。

他問雲姑:我們一起到縣裏大堂去伸冤?

不!

為什麽?

大堂裏盡是賀慎之的爪牙!我們的冤屈是訴不明白的。

那麽,一起到教堂去避難!

神父能接受嗎?為了我們兩個弱女子,教會和豪強又是一番爭鬥?

那麽……

我們就在這兒等你。但願簽證能快些下來。雲姑說這話時,眼裏又溢滿了眼淚。實際上,她們對“簽證”早已失去了希望。隻想在這小島上和傑蒙多呆幾天。

好吧!你們就在這兒等著,我天黑再來。你們的食物?

快走吧!你別耽心,我們會弄到食物。

雲姑劃著小船,把傑蒙又送回到招堤。

再見!傑蒙。

 

                   2

傑蒙憂心如焚。回到家裏,他沒有驚動神父。悄然潛入臥室,在床上輾轉反側了很久,終於睡過去了。中午醒來,臉也不洗,匆匆地吃了幾片麵包,心急火燎地去了教堂,教堂的執事告訴他:神父有急事到鄉下去了。要明天才能回來。他交給傑蒙一份神父留下的短柬。無非讓傑蒙安心等待之類。傑蒙匆匆一瞥就把它揣進了兜裏。

這一天好難挨啊!大白天的,他不敢貿然到同心島去。他獨自躺在招堤邊的草地上,枕著雙手,仰望藍天。絲絲白雲在他頭頂飄浮,將近一年的往事曆曆在目,輕輕地從他心上飄過……

啊!最熱鬧的要數去年聖誕節了。那一天所有的教徒都來到了教堂。從平安夜直到聖誕節深夜,教堂內、花園裏、門前的廣場上是一片歡樂的海洋。

“蒼天和大地要歡欣鼓舞,海洋中的一切要踴躍歡騰;原野中的一切都要雀躍,森林中的樹木也要舞蹈。”

眾人歡呼:

“救主今天為我們誕生了,他就是主基督。”

阿肋路亞。

“天主在天受光榮,主愛的人們在世享平安”。

歡呼:

阿肋路亞,阿肋路亞。

傑蒙被老人們感動著、被婦女們感動著,被孩子們感動著。家族裏,他是唯一沒有受洗,沒有皈依天主的人。可是,今天他卻被上帝感動著。那廣場的中央已經燃起了篝火。一群苗族男女正圍著篝火載歌載舞;而廣場的另一角,一群仲家人正圍著篝火聆聽幾個智者的“八音合奏”。在幽揚的木葉伴奏之下,聖誕老人正抖動著他的白胡子為一群孩子祝福,其樂融融,人神共鑒。

翠姑也牽著她的兒子來了。正在小橋邊上和神父說話。雲姑走了過去。傑蒙也走了過去。他們互道了“聖誕快樂”!互贈了聖誕禮物。翠姑的那小兒已煥然一新,不再是那幅小財主的模樣了:沒有了瓜皮小帽,沒有了長袍馬褂,而是西裝革履,儼然一副小紳士的派頭。他拉住傑蒙的雙手,親切地叫了一聲:傑蒙哥哥。

哈哈,傑蒙哥哥,眾人大笑。

告別了神父,他們走向廣場中央。手牽著手圍著篝火翩翩起舞。這兒是一個共融的世界,沒有什麽高低貴賤之分。這兒是最貼近上帝的地方,上帝的恩寵正被眾人分享……

啊,這就是他在萬山的生活。這生活帶著甜蜜、帶著溫馨將伴他永生永世。

雲朵在傑蒙的心上飄動、飄動……他不敢再回味了。溫暖的陽光照射在他身上,很快就把他帶進了夢鄉。

他夢見:他們的泰和號郵輪正行進在風平浪靜的印度洋上,甲板上站著三個人,——傑蒙、雲姑和靈姑。仿佛整條船就載了他們三人。他們滿懷喜悅,憑著船弦向茫茫大海眺望,一忽兒,翠姑突然從海空飄然而至。

傑蒙!你好!妹妹,可好?

好,姐姐!你怎麽還活著?

誰說我死了?上帝讓我的靈魂永遠活著。要和那封建勢力作拚死的鬥爭。啊!走吧!我們一起到法國去,尋找生命,尋找真理!回來再和賀慎之那惡魔鬥。好嗎?

雲姑和靈姑嫣然一笑。傑蒙也笑。

然而,印度洋上狂風驟起,一陣惡浪擊來,八級的風浪掩過船弦。待風浪平息,傑蒙再睜開眼睛,一切都化為烏有了。沒有了大海、沒有了輪船、沒有了雲姑、靈姑和翠姑……他揉了揉眼睛,驚恐地從草地上爬起來,原來他做了一個噩夢!這時他才感到腹中有些饑餓了。他必須先回城裏去,填飽了肚子再說。

傑蒙匆匆地走在順城街上,他知道那兒有一家伊斯蘭的牛肉粉館,很久以前,他獨自來品嚐過,味道美極了。他走進餐廳,空落落的餐廳裏沒有幾個顧客。他叫了一碗牛肉粉,那清湯的美味泌人心脾。饑餓讓他忘掉了一切,很快他就把碗中的美味掃蕩一空。於是又叫了一碗,這回他放慢了速度,細細地品味燉巴的牛肉,馥鬱的鮮湯和那香軟的米粉。他再也吃不下第三碗了。雖然還有想吃的欲望。他離開坐位,下意識地朝臨桌的食客笑了笑,抿了抿嘴唇,掏出一元錢付了粉資,順便買了兩斤鹵好的牛肉,老板殷勤地幫他切成薄片,用荷葉包好,道了聲:先生再來!他客氣的回了聲:謝謝!這才走出店門。這時他才恍然想起就要離開這座小城回法蘭西了,他也不知道今後能否再來,再進這價廉味美的小吃店了,於是又給老板送去了一個歉意的微笑,這才轉身慢慢地沿著順城街朝招堤方向走去。

這一晚,傑蒙縱情地灑盡了他的歡快,兩個少女也用心地體驗了一回人生最大的樂趣。他們就這樣赤裸裸地躺在寮棚的幹草上,互相依偎著,身上鋪滿了荷葉和柳枝……

也許,法蘭西民主自由的種子就這樣在這兒紮下了根。準備開花,結果了。

3

第二天中午,傑蒙在童貞院找到了他的神父。神父正在院長室裏和勞倫談話,傑蒙匆匆地闖進去,也不管嘉路和勞倫在談什麽,劈頭就問:神父,兩個姑娘的簽證到底怎麽了?

怎麽了?傑蒙,你不見我正跟勞倫說事嗎?

兩顆豆大的淚珠從傑蒙的麵頰上滾落下來。啊!對不起,勞倫。舅舅,這可是她們的生死關頭啊!

到底怎麽了?傑蒙,你安靜一些,慢慢說。

好半晌,傑蒙才抑止住悲痛,把事情從頭到尾向神父訴說了一遍。最後說:她們倆都是我的情人,我有責任保護她們!

啊!會是這樣!你怎麽保護她們?!

我一定要把她們帶到法國去!

可是,你看看這個。嘉路從上衣兜裏掏出一份文件遞給傑蒙,傑蒙一看,是上海公使的複函。大意是說,歐洲正在燃燒著戰火,近期無法考慮兩個普通外國女子的簽證,請他們再等一段時間,信末是上海公使的簽名。

等多久?沒有說。傑蒙眼前是一片茫然。

這樣吧,神父,是不是可以把她們弄到童貞院來?想必那惡魔再凶也不敢到童貞院來搶人吧!勞倫在旁邊靜靜地聽了一回。她可以想像傑蒙和那三個女人的戀情到底有多深。將近一年過去了。她早已恢複了平靜。而傑蒙在萬山,生活在三個美麗的女人中間,這風流情種能不弄出點事來嗎?勞倫對傑蒙莞爾一笑,又補充說:讓她們當修女,你願意嗎?

怎麽樣?傑蒙!嘉路也覺得勞倫的建議可行。

當修女!她們願意嗎?可是她們的童貞已經給了我啊!傑蒙遲疑。這話沒有出口。

別猶豫了!傑蒙,我不是也有過阿爾卑斯山子之戀嗎?勞倫心頭暗想。

傑蒙看著勞倫,那兒是一雙坦誠的眼睛。再看神父,神父回避了傑蒙的目光,他好像有什麽心事正在默默祈禱。本來,為了這公案,他可以去找縣長,放手和賀慎之拚死一搏。然而,那樣的結果也許是兩敗俱傷。他十多年來茹苦含辛,“苗化自我”,開創的基業也會毀於一旦。主教的席位將離他遠去。這五萬平方公裏的教區就是他的天國啊!

難道沒有更好的辦法了?她們難道不可以在教堂避一段時日?傑蒙哀求。

神父雙手一攤,表示愛莫能助!

看著他唯一的“救星”在上帝和他之間的選擇,傑蒙心冷了,絕望了。他想不到嘉路的“愛心”是這麽不堪一擊。他隻得怏怏地離開童貞院。他要去找雲姑和靈姑商量。他們也許可以一起逃走。逃到上海去找法國公使。

然而,當傑蒙黃昏時再去招堤,左等右等也不見兩個少女的蹤影。

天黑盡了。他隻得到海莊雇了一支小船,獨自劃到同心島去。他登上了同心島。朦朧的月光下,他隻見滿地狼藉,沒有雲姑,也沒有靈姑。他腦子裏忽然閃過兩個少女與人搏鬥,拚命掙紮,大聲呼救的情景。

是的,她們一定是被重新綁架了。他四處搜尋,終於在淺草叢中找到了雲姑的一隻手鐲和靈姑的一隻耳墜。他把東西摩挲了一陣,小心地揣在懷裏,劃著小船離開了小島。

回到家裏,他沒有再去驚動神父。第二天一早,神父推門進來看他,他佯裝熟睡。神父輕輕地吻了吻他的額頭,走了。他起來悄悄潛入神父的臥室,悄悄偷走了神父自衛的手槍。他決心再到萬山去。他要和老色魔賀慎之決鬥。他想用西方的辦法去解救兩個少女,以血的代價去維護他的尊嚴。維護他的愛情。

他在城西的客棧用高價買了一匹快馬,大半天功夫就趕到了萬山。他沒有去教堂,也沒有進小鎮,直奔賀氏山莊而來。

傑蒙站在山莊的門口,心情十分激動。大半天的快馬已經讓他汗流浹背,滿腔仇恨更燒得他渾身燥熱。他在門前叫嚷:賀慎之!決鬥!賀慎之!決鬥!決鬥!決鬥!

可是叫了半天,山莊大門緊閉,山莊一片死寂。

賀慎之在門樓的槍眼向外張望,他感到這外國青年有些滑稽。本來,他賀慎之要弄死這樣一個單槍匹馬的外國人也不是一件難事,可是,他權衡眼下的局勢,也不願卷進一件涉外事件當中。

管家勸告說:老爺忍一忍吧,不要和那洋娃兒正麵交鋒。橫直他們沒有我綁架少女的證據,翠姑的死他們也不敢對簿公堂。讓他自個兒跳一陣吧!

他從槍眼裏再看那法國青年,騎在馬上威風凜凜,儀表堂堂,回望自個兒風燭殘年,一身朽骨,僅憑自己的權勢維持著這座山莊。也難怪翠姑會愛上他,愛得那麽執著、那麽深沉。而自己呢?僅管玩了上千的女人,何曾得到過一份真愛?一想起來他就肝火上竄、血脈噴張。想當年,他也曾是一條真漢子,有一身硬功夫,不管刀槍箭戟,還是那外國玩藝兒,隻要他手一舉,那真是百步穿楊、彈無虛發。不然,光憑祖宗的基業,他也不可能在荷城稱霸一方。看起來,今天他是得站出去和那洋娃娃玩一玩了。“決鬥”!生死又能算得什麽!他一生中殺過許多人,有真槍實彈明著幹的,也有月黑風高暗著幹的,都不過像碾死一群螞蟻。

這時,傑蒙的呼叫驚動了田間的農夫,一會兒功夫,山莊門外已經圍了一大群莊稼漢子。萬山河中戲水的孩子也光不溜秋地來了一堆。他們都認識傑蒙。這個黃頭發、蘭眼睛的大小夥子待人十分友善。見了孩子總愛分給他們一些糖果。他們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隻聽見這洋青年高呼賀慎之的名字,大叫“決鬥”!“決鬥”!

決鬥什麽?該不會是鬥牛吧!一個傻不溜秋的漢子問。哈哈哈哈!眾人一陣哄笑。你少囉嗦!什麽鬥牛?好戲在後頭呢!他的同伴給了他一個白眼。

在這種情況下,賀慎之實在不能再忍了。隻見他健步走出門樓。他讓管家洞開大門,在眾奴仆的簇擁下走進了壩子。這時,他兩眼噴火,血脈噴張。冷笑一聲道:嘿嘿,你個小鬼佬!老子沒有找你算帳,你倒找上門來了。來吧!怎麽個決鬥法?你說說看!

傑蒙下馬。掏出手槍放在地上。說:三十米對決!

好!很好!就三十米。管家,把我的槍拿來。誰做公證?

勿需公正。傑蒙說。

勿需公正?那可不行!如果是你死了,那可是個涉外事件啊!這樣吧,賀慎之朝人群中掃了一眼,指著一個老頭說:楊幺公,你來。寫個公證書,公證一下。管家拿紙筆來。

楊幺公本是納福的寨老。和賀家管家經常有些往來,和賀慎之也打過交道。在萬峰鎮也算得上是個頭麵人物了。今天這場麵既然賀慎之點了他的名,他當然隻得走出去。而當事的另一方是莊義和神父的侄子,他認識。今天,這個文質彬彬、溫文爾雅的大小夥子怎麽想起要用這西方的辦法和老魔頭一決雌雄?而老魔頭一方豪強殺人無數,他那命比金子還要貴,今天為什麽又這樣血氣方剛,要拿老命和這洋青年拚死一搏?他不能理解這人世間愛和恨到了極致人們都會瘋狂。今天賀慎之不聽管家的勸阻,就是胸中那股仇恨滋生出來的瘋狂,就是想光明正大地用自己的槍子結果對方。因為傑蒙是這世上第一個撕毀他的威嚴,又第一個敢於向他公開挑釁的男兒。

於是,楊幺公拿著紙筆,寫下了“公證書”:今有萬峰山莊莊主賀慎之,與法蘭西青年傑蒙因釁決鬥。測距30米,同時舉槍,一發為準。生死各安天命。公證人楊幺公。

楊幺公寫好,遞給賀慎之。賀慎之簽名。決鬥人:賀慎之。

這會兒賀慎之平靜下來。 嘿嘿地冷笑了一聲。“老夫聊發少年狂,”也許今天我就在這山莊前灰飛煙滅了。他抬頭看了看“賀氏山莊”那塊皇上欽賜的禦匾在夕陽的輝映下,正閃動著耀眼的光茫。祖上的蔭庇似乎給了他力量,正支撐著他去做一項偉大的工程。而這工程是那樣眩目、那樣奇妙,讓他情不自禁欲罷不能。

此時的傑蒙也非常平靜。他草草地在公正書上簽了自己的名字。他今天也許會拋屍異國他鄉。可是,為了那三個東方女人,他感到十分榮耀。他看著賀慎之那副朽骨,不禁有些憐憫。他本想讓賀慎之先發。然而楊幺公卻寫下了同時舉槍。同時就同時吧,這也算公正了。他盡量控製著自己,不再去想那火紅的楓林,不再去想那三疊瀑布……今天賀慎之能概然允諾決鬥,他不能不佩服這老兒還是個血性男兒。

楊幺公在壩子上測好了四十五步(約三十米)。人群四下散開。

這時壩子四周已是人山人海,附近村寨和鎮上趕來看熱鬧的人群把小河兩岸圍得水泄不通。而賀慎之卻讓管家關了大門。不準他的家屬出來,也不準團丁動槍,表現出一股俠士的豪氣。

賀慎之和傑蒙各自站在一頭,虎視眈眈地注視著對方。壩子裏十分平靜,大夥都屏住呼吸,連身邊的小河似乎也停止了嘩嘩流淌。

楊幺公檢查了兩人的槍支,卸下了多餘的子彈。

楊幺公發令|:舉槍!兩人同時舉槍。

放!

砰砰兩聲槍響。微微的硝煙過後,一切又都平靜下來。大約過了幾秒鍾,不知是誰“哦嗬”!一聲怪叫,人群才轟動起來。啟眼一看,傑蒙微微的顫動了一下。他左臂受了傷。他鎮定地把槍揣在懷裏,用右手捂住傷口,殷紅的鮮血從指縫間滲了出來。而老魔頭呢?傑蒙的那一槍正好打中他的肩窩。他用手摸了一下傷口,本想鎮定下來,可是年老體弱,當鮮血湧出浸透了衣襟時,他還是暈倒了。管家指揮奴仆們七手八腳地把他抬進了山莊。在擔架上,他猶自悻悻地自嘲:老囉!不中用啦!那一槍怎麽離他心髒這麽遠呢!?唉!老矣!老矣!廉頗老矣!

再說這一邊,人群也圍攏上來,有人撕下一塊衣襟為傑蒙包紮了傷口。眾人簇擁著他向萬山教堂走去。

傑蒙回過頭去再看山莊。那塊“賀氏山莊“的禦匾在夕陽下巋然不動。而賀家大管家賀大頭正站在崗樓上大喊:告訴傑蒙,我家老爺說了,還要決鬥的話,十天以後再來!那意思是說:我家老爺死不了,很快就會恢複健康。洋小子,你來吧!老爺等著你。

此時,傑蒙才感到渾身酸軟、腹中饑餓,虛汗不斷從他全身的的毛孔中浸出。他冷靜下來,仔細一想:今天自己用熱血和生命直麵那麽一個糟老頭子,是不是既荒唐又可笑?!這是對尊嚴的維護?個性的張揚?還是對生命的褻瀆?他顧不上去和那些歡欣雀躍的村民答訕。因為幾十年來村民們都在這老魔頭的淫威下生活,或多或少吃了這老魔頭的一些“氣水”,今天能看到老魔頭挨了這洋娃娃一槍,他們感到由衷的暢快。他們絮絮叨叨,誇讚傑蒙的勇氣,詢問傑蒙決鬥的原因,傑蒙煩燥起來,大聲說:無可奉告。

有人說:我知道。

什麽原因?

不告訴你。

其時,他們這鎮上,隻要上了一點年紀的人都明白。他們會把前不久鎮上許多蹊蹺的事兒和今天的決鬥聯係起來。賀氏山莊的洋樓失火,翠姑的死,薑老先生投河,還有兩個少女的失蹤……這一切都離不開一個“情”字。傑蒙血氣方剛,要來尋釁自在情理之中。而那老魔頭居然允諾“決鬥”,就有些令人費解了!這和他過去殺人的手段是大相徑庭的啊!

傑蒙好不容易回到了萬山教堂。莊義和在教堂門口迎著他,神色有些肅穆。對於傑蒙今天的行動,他能說些什麽呢?是讚許?誇耀還是貶抑?他讓幾個信友把傑蒙安置在一張平台上,迅速為傑蒙處理好傷口,重新進行了包紮。這才舒了一口氣。唉!上帝保佑,沒有傷及骨頭。孩子!你也太衝動了!“決鬥”!在我們西方國家都不被法律認可了啊!你怎麽想起用這種騎士的招數來解決問題?

傑蒙喝了一些稀粥,閉上眼睛。徐徐地向神父講述了他近一個月來的經曆。他說:雲姑和靈姑把童貞都給了我,難道我能丟手不管嗎?今天的行為雖然愚蠢,但我畢竟是一個滿腔熱血的男子漢啊!

神父無言。他早已向鎮公所報告了兩個少女失蹤的情況。可是那批小官僚和他虛以周旋。他們明知兩個少女是被賀慎之綁架了,但是又有誰敢去賀氏山莊搜查。更何況,去了,又能搜查得到麽?這鎮上的事兒,隻要牽涉到賀家,是沒有人敢去過問的。

從翠姑到教堂避難失敗後,莊義和就有些心灰意冷了。他知道天主是至高無尚的。可那件事至少是對他信仰的一個褻瀆。如果不是萌生了編纂《苗文聖經》和《苗仲辭典》的念頭,這萬山他是一天也呆不下去的。如今,他的這份工程完成了。他把最美好的禮物奉獻給了上帝,也奉獻給了教會和信友。他可以還俗了。他得回巴黎去,在那兒,癡心不改的貝蕾絲正等待著他。他會有一個溫馨和睦的家庭,他會有一個幸福、祥和的晚年。也許,連這二十年茹苦含辛的異域之旅他也會慢慢淡忘,他費盡苦心“苗化”的自我或許會還原成一個法國紳士……,可是就在這時,兩位幫助他編纂辭典的少女卻失蹤了。他能袖手旁觀嗎?然而一個月來任他奔走呼號,鎮上沒有一點主意。兩個少女的死活如石沉大海。如今有了傑蒙的證詞,神父心中是否又然起了一線希望?

第二天一早,他帶著傑蒙去了鎮公所,指控賀慎之劫持了雲姑和靈姑,要求他立即放人。並且強硬的聲稱:這是教會的要求,否則他們將向上提起訴訟。

鎮長和幾個小官僚正泡著一杯清茶,在閑談傑蒙和賀慎之決鬥之事。對於賀慎之,他們感到不可理解,他殺人的手段多如牛毛,何必拿自己的老命去拚?當他們聽完莊義和的呈述之後,心中不覺一懍。他們並不知道兩個少女逃到了荷城,而且在同心島和傑蒙幽會。

而傑蒙則坦然聲言:雲姑是他的未婚妻。要求鎮長秉公辦事。

這一下,鎮長傻眼了。他萬萬沒有想到,這麽一個儀表堂堂的洋青年,對愛情還那麽執著,那麽認真。本來,以他的魅力,玩兩三個中國女人也算不得什麽!想不到,他盡然先以性命和老魔頭相搏,爾後又以“未婚妻”的名份要求依法辦事!鎮長陷入了進退維穀之中。

他沉思良久,又和幾個同僚嘀咕了幾句。最後說:好吧!我立即派人去賀氏山莊進行一次搜查,神父在這兒等候搜查結果。如何?

好吧!神父點頭。

待鎮長帶著幾個鄉丁走後,莊義和有點煩燥起來。他開始耽心:這樣一搞,是不是會加速兩個少女的死亡?他帶著傑蒙離開鎮公所,信步來到萬山書院。自薑尚文死後,這裏已無人照管。他征得鎮長同意後,把原先教會小學搬到書院裏來,他的房舍,書籍、收藏折價五千銀洋作為貧寒學生的獎學基金,以示對薑老先生的懷念。這天,他們剛踏進院門,教室裏就傳來了朗讀聲。

先生: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孩子: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

神父聽得入耳。想起他在孤兒院受的啟蒙教育,心頭別是一番滋味。於是,對傑蒙說:孩子,別進去打擾他們了。這是中國式的韻文。名叫《三字經》。法蘭西好像沒有。

嗯!沒有。傑蒙信口回答。其時,他有些心不在焉。他正想:如果雲姑和靈姑活著,他們一定會成為學校的教師。那麽,他也來教孩子們美術……,或許,他就會在這美麗的萬峰林中渡過一生。陰陽泉、楓林灣、同心島……一幅幅美麗的圖畫從他心上掠過。這裏,有他所愛的人,因愛而變得美麗,因愛而有所依附。他虔誠地在胸前劃了一個十字。祈求上帝保佑兩個少女平平安安。他似乎已經拋棄了無神論,在慢慢地,慢慢地向主基督靠攏。

然而,上帝不是萬能的。當鎮長去到賀氏山莊,向賀慎之陳述了教會的要求之後,賀慎之微微一笑,雙手一攤,說:好吧!鎮長大人,你既然怕洋教,那我也不難為你,就讓你的鄉丁們搜一搜吧!管家!通知各房,把大門敞開!

結果是可想而知的。

其時,雲姑和靈姑被再次綁架之後,賀氏的爪牙連夜就把他們秘密地押回了賀氏山莊。此時她們被關在山莊的一個地下室裏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哪裏知道地下室外的變化!鄉丁們走馬觀花的“搜查”又哪裏知道這偌大的山莊有多少暗室?

 

3

當鎮長陪著笑臉,帶著鄉丁們離開山莊之後,賀慎之在病榻上長歎了一聲。吩咐道:快快把兩個小婊子處死!扔到南盤江去喂魚。

管家也知道,留下這兩個少女總是一個禍根,現在畢竟是民國六年了啊!這世道會怎麽變法?洪憲皇帝登基不過才八十幾天,不也就夭折了嗎?和洋人鬥,終究是要吃虧的。到時,隻怕連他也脫不了幹係呢!於是,他諂笑著寬慰道:老爺放心!我這就去處理,今晚就把她們裝在麻袋裏扔進南盤江去。

賀大頭退出老爺的房門,輕輕地歎了一聲:哎!看起來賀家的氣數也快盡了!靠那麽一個洋教熏陶出來的小兒,能支撐這個家業?他信步走進十姨太的院落,想和相好的商量一下,為自己留一點後路。十姨太是一個漢族姑娘,二十三四歲年紀,跟了賀慎之也沒有生養,因為賀慎之陽剛早已喪失殆盡。在賀大頭看來,這賀家大小十幾房,除了薑翠姑,就數這十姨太有些見識。兩人相好後也十分小心,生怕東窗事發就要以生命作價。她忍耐著,等待著色魔歸天的那一天。如今,那老色鬼搞什麽“決鬥”又受了傷,她正暗自高興。聽了賀大頭的一席話之後,她沉思良久,問賀大頭:你打算讓誰去處死這兩個女子?

我想,如果要救下這兩個女子,最好是潘向東!

好吧,你去悄悄地把潘向東找來,我就不相信這麽兩個美麗絕倫的少女會不讓他動心。

其實,十姨太也是個可憐的女人。那天,她看著大火在熊熊燃燒,心頭十分讚賞翠姑為愛而死的勇氣。對於雲姑和靈姑,她也十分同情。如能對這兩位少女施以援手,那是她積了一份功德,她從心底感到高興。

潘向東來了。這些個賀慎之豢養的奴才一向以忠於主子為榮。但是經不住十姨太晰之以理,動之以情,再加上管家賀大頭的暗示,最後還是點了點頭。把事情答應下來。

十姨太給了潘向東二百大洋作安家費,讓他帶著兩個女人一起逃走,愈遠愈好。

賀大頭一生作惡,多行不義。可是他沒有按主子的意圖毀滅這兩個美麗的生靈,也算是他生命中的一次救贖吧!一個人的一生哪怕一片漆黑,也會有那麽一兩個小小的亮點。

是夜,潘向東和他的庚弟楊老憨把雲姑和靈姑裝進麻袋弄到南盤江邊,登上了一支小船,從此就再沒有回來。

老色魔聽說他的貼身保鏢也背叛了他,隻是淡淡一笑。他陰沉地瞟了身邊的管家一眼,從賀大頭那貌似忠誠的軀殼裏,似乎也潛藏著背叛!他仰天長歎道:唉!氣數盡了!氣數盡了!難道真要眾叛親離不成?!一氣之下,急火攻心,吐了一口鮮血又昏過去了。

當然,這一切外人並不知曉。

 

4

傑蒙收到父親的電報是在三天以後,他回到荷城,又去同心島徘徊了幾天。他不能不回去了。

外婆的去世,對他又是一個新的打擊。那時他還航行在大海之上,沒有能和外婆告別。等他回到聖布倫克時,外婆已經下葬十多天了。他去到墓地,沉痛默哀,獻上了鮮花。他的心上又多了一層悲痛。

父親幫助他恢複了美院的學藉。讓他繼續在那所藝術殿堂裏圓他的達、芬奇之夢。

這時,丹妮已退學嫁給了維也納的一個富翁;依麗更是杳如黃鶴不知了去向。(上帝保佑!)讓他能靜下心來苦戀那兩位東方情人。他不斷給遠方的神父寫信,不斷收到神父無奈的回音。他時而心灰意冷、時而又熱血沸騰,有一個時期他真有些神思恍惚、茶飯不思了。於是,他懷著深深的“中國情結”經常去塞納河邊、去近郊的工廠區遊蕩。似乎想在那些個黃皮膚黑眼睛的人群中找到知音。他很想再回中國去。可是遠方的神父每回都對他嚴厲申斥:孩子,你來中國能幹什麽?你是不是發了瘋了!

傑蒙沒有發瘋。他也決不是一個渾渾噩噩的花花公子。他是一個有著獨立見解、熱愛自由、崇尚平等博愛的熱血青年。記得那晚在大山教堂裏傾聽兩個神父高談闊論時,他就感到有很多話要說。隻不過,以當時的身份他不便插嘴罷了。後來在和莊義和神父相處的日子裏,他又對這位神父產生了完全的信賴。他心中暗想,如果莊義和還在中國的話,這位怪異的神父一定會支持他回去。隻可惜,他已經離開中國回了裏昂,隻怕也不再關注中國的動亂、中國的前途、中國的命運了。

傑蒙一邊去塞納河畔尋找,一邊翻閱一切有關中國的新聞報導。從報章上,他讀到了中國共產黨誕生的消息、讀到了革命軍的北伐。不僅如此,在這幾年裏,他還先後結識了一批去法國接受民主共和洗禮的精英,有國民黨人,有共產黨人,也有無黨派的自由知識分子。而且其中的幾位還成了他的摯友。因為他不僅可以當他們的法老師,而且可以用一口流利的漢語和他們對話。法蘭西以他博大的胸襟孕育他們成長,傑蒙也從他們那裏更深刻地認識了中國和世界。他深信,這些知識精英將來有一天一定會主宰東方那個古老的國家。而他的神父,不管“儒化”也好、“苗化”也罷,都終將徒勞無功。上帝的福音盡管能給那些小民些許心靈的寬慰,卻不能在那片土地上生根、開花、結果。

更何況他還不知道未來主宰中國的那些無神論者會不會寬容上帝!他不能像舅舅一樣以傳教士的身份回中國去,而中國也不需要他這樣的畫匠,他這樣的畫匠隻怕在中國很難謀到一碗稀粥!於是他想到了舅舅手中的藥瓶,想到荷城的那個若瑟診所,還想到了神父計劃中的麻瘋病醫院。他如果能以一個醫生的身份再去中國,那可是再合適不過了。可是,放棄他心愛的藝術不就像放棄那對東方情人一樣會讓他肝腸寸斷麽!?他能踏進醫學院的大門一切都從頭學起?他會像愛畫筆和顏料一樣去愛聽診器和手術刀?!

要麽埋葬藝術,要麽埋葬愛情!要麽放棄藝術聖殿盧浮宮,要麽放棄愛情迷宮同心島!魚和熊掌不可得而兼呀!

然而,這一切都隻是他心中的幻想。在冥冥的等待中一年又一年的過去。他成了莊園的主人。每天都有許多雜七雜八的瑣事困擾著他。

外婆的去世對外公是一個沉重的打擊。看樣子,外公也來日勿多了。他實在不忍心拋下這風燭殘年的老人,讓他孤獨一人形影相吊。外公是一個非常風趣的老頭兒,每當傑蒙獨自沉思的時候,他總是對傑蒙說:孩子,想去就去吧!別管我這糟老頭子。也別管這莊園將來如何。一個人的一生,誰沒有一點兒風流韻事!隻要你確定那是幸福,就該用生命去維護它。然而,外公越是寬容傑蒙越是憐憫。於是,在這種矛盾的等待中一恍就是八年。

如今,外公去世了。他也結婚了。臉上的茸毛早已長成了堅硬的胡須。幸好妻子是一個善良而賢惠的女人,她身上似乎也具備那種東方女人的秉性。每當傑蒙站在那幅《東方浴女》的油畫前時,她總是悄悄過來,從身後抱住傑蒙的腰,把頭埋在他的背上,輕聲說:思念了?她們真美!

她們真美!

今天,他捏著嘉路的回信,又來到這幅畫的下邊。來信是那麽簡短,簡短得就像一份電報。

 

傑蒙:

祝你新婚快樂!好好生活。愛你的妻子。不要再分心思念東方。

舅舅嘉路

1927510

透過那薄薄的信紙,他仿佛看到了那片火紅的楓林、那三疊瀑布和翠綠的小溪,浩瀚的荷池、還有那荷池北端令人心動的“同心島”……

愛你的妻子吧!不要在分心思念東方。傑蒙念叨著神父的這句忠告。再回頭看他的妻子。妻子正溫存地對他微笑。他禁不住走上前去,抱住妻子,輕輕地吻了吻她的麵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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