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澤東時期,中國社會的苦難與血腥

我是中國貴州作家張宗銘。我的係列長篇小說,是中國第一部敦促共產黨人換位思考的作品,被文學教授推薦,連續參加諾貝爾文學獎角逐!
正文

友情連載長篇小說《上帝之手》(10)呂更生 著

(2009-09-09 20:32:38) 下一個

 

第十章

 

1

 

1939年“二·四轟炸”之後,貴陽的學校紛紛往鄉下搬遷。貴陽女中也遷到花溪去了。

就在這時,賀一凡接到上級黨組織的通知,讓他到黔桂邊的王母去工作,因為那兒正醞釀一場農民武裝暴動,那兒的黨正準備組織一支義勇軍奔赴抗日疆場。組織告訴他:由於國民黨的壓迫,你所在的築光音樂會可能要被解散了。王母,挨近你的家鄉,風土人情你比較熟悉,去那兒工作正好。

他自從接受李策同誌的安排,到築光音樂會已經三年多了。三年來,這支黨的外圍組織為抗日作了不少工作,他對它有了深厚的感情和依賴。如今卻要悄然離去,心中不免悵然。可是組織的決定,他隻能服從。

這一天,他回到花溪和妻子告別。他沒有說要去哪兒,要去多久,隻是告訴方丹,有急事可以去找老師——那個高一班的國文教員。

方丹摸著自己隆起的肚子,一句話也沒有說。她們結婚了四年。四年,足夠了!盡管方丹還不是共產黨員,可是幾年來,丈夫的一個眼神、一個手勢就能讓她懂得他的心意。她知道丈夫的神聖使命,那使命就是為拯救人類而隨時獻身。而這個使命和上帝是那麽貼近、以至於不容她去多想。

來,丹丹,為了我們的孩子,我再為你演奏一次《荷塘月色》。一凡抄起方丹的提琴開始演奏。方丹強咽著淚水,不讓它流淌出來。在這寧靜的二人世界裏,她不知道,肚子裏的孩子是否聽到了父親柔美的琴音。

一凡就這樣去了。在方丹的鬥室裏,隻留下了他美好的琴音。這琴音伴著方丹渡過了她最艱難的歲月。那年秋天,她生下了她們的孩子。白天,她隻得把孩子托付給一個農家的老嫗,隻有晚上,她才能給孩子溫存,無盡的溫存。

在愁苦的思念中生下的孩子,她卻給他取了一個快樂的名字——歡歡。

楊柳每個周末都從圖雲關過來看她,有時,她也帶著孩子到圖雲關去住上一宿。對於一凡,她們都有說不盡的話題,訴不盡的思念。她們為一凡耽心,也在猜度著一凡的“革命”,不知道革命能不能成功;如果成功了這世界又會怎樣!

她們偶爾也談到浩哥和依荷姐姐。那是在她們收到了莫斯科來信之後。她們不知道浩哥是不是另類國民黨人,主張精誠團結、共赴困難!她們不知道依荷姐姐是否還那樣美麗、溫柔。她們隻是從字行裏窺見了依荷姐姐平添了許多煩惱、許多憂傷。這時,在荷城的青石街上共讀依荷情書的情景,在忠烈街的小閣樓裏四雙手交疊在一起的情景陡然湧上心頭,眼水立馬噙滿了她們的眼眶……

 

2

 

花開花落。轉眼又是一年了。小歡歡滿了周歲。這是1940915日。農曆庚辰年八月十四。明天就是中秋節了。歡歡的生日落在了中國人這個傳統節日的前一天,合家團圓、舉國歡慶。然而,在這戰亂的年代,到處都燃燒著熊熊的戰火,中華大地有幾家能夠團圓,過上一個美好的中秋?

這一天,楊柳從圖雲關趕來。她特意在冠生園給歡歡訂了一隻生日蛋糕。這在當時的中國已經很是奢侈的了。她拎著蛋糕走進女中的校園,校園裏冷清清的。老師和同學都回貴陽去了。明天中秋,學校特意放假一天,讓苦難的孩子們好歹過上一個“團圓”的節日。淒清的校園裏,隻剩下了看門的老頭和不多的幾個學生。楊柳和看門的老頭打了一聲招呼:鍾伯,你好!啊!楊柳大夫,來看老師呀,快去吧!她沒有進城。

楊柳穿過校園,徑直朝方丹的宿舍走去。那是一排竹籬木柵的平房,整個小屋都用木條拚湊而成,蓋上杉樹皮的屋頂。簡陋是不能再簡陋了。可是在蔥籠的大森林掩映之下,卻別有一番生趣。這一天,整個平房靜悄悄的,沒有犬吠,也沒有雞鳴。楊柳似乎走進了一座荒無人跡的孤島。連方丹也出門了?鍾老伯不是說她在家嗎?這念頭剛在楊柳心上一閃,她已拉開了小院的木柵,這時,她才隱約地聽到了屋裏的動靜,似乎有人正在輕哼一支小曲,聲音悲涼,透著一股難以壓抑的鳴咽。細聽,是李叔同的《送別》: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晚風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斛濁酒盡餘歡,今宵別夢寒。

……

楊柳打了一個寒顫,依附著門框,站住了。依荷去蘇聯時,她們三人也哼唱過這支曲子,那時隻有淡淡的憂傷。而現在,她側耳細聽,淒婉的歌聲在室內反複呤哦,像一股輕煙從門縫裏擠出來,慢慢漫濕了她的雙眼。

方丹怎麽了?這可不是她認識的方丹啊!在她的心目中,方丹是一個永遠微笑,豁達樂觀的新女性。嫁給賀一凡以後,還帶上了幾分神秘的革命的浪漫色彩,今天怎麽了?一定是出了什麽大事了!楊柳輕輕地推開柴門,走進昏暗的小屋,半響她才看清了:方丹坐在床沿,抱著歡歡,正在用心哼唱。那孩子似乎也很懂事,乖巧地依偎在母親懷裏,伸出一支小手,輕抹著媽媽臉上的淚珠。

丹丹!怎麽了?楊柳放下手中的蛋糕走上前去。

啊!柳柳。方丹放下孩子,一頭撲進了楊柳的懷抱。

靜默。

在靜默中楊柳感覺到方丹洶湧的淚水正浸濕著她的肩頭。

也不知在靜默中呆了多久,楊柳才輕輕地推了推方丹,輕聲問道:丹丹,到底怎麽了?

一凡犧牲了!到天國去了!

啊!楊柳一聲長嘯。一凡犧牲了!這本來就在她的預料當中。經方丹這一說,似乎又出乎她預料之外。她一下子把方丹摟得更緊,淚水也從眼眶洶湧而出,一會兒就浸濕了方丹的肩頭。

這時,隻有剛滿周歲的歡歡在床上 “乜乜乜乜”地呼叫。啊!孩子。方丹這才恍然掙脫楊柳,抱起孩子,發出了一聲沉自丹田的呼叫:唉!我可憐的兒子啊!

丹丹,帶好我們的孩子!

這是一個父親從遙遠的星空發來的呼喚。

今天早晨,老師來到她家,把賀一凡在王母被國民黨殺害的消息告訴了她。那是一個月前,他和卡法紅軍連的連長牙永平一道,應邀到王母去“商討國共兩黨合作抗日事宜”。結果被誘捕,當天就被殺害於王母城關。老師要方丹節哀、保重!並且告訴她:最近黨正組織一批進步青年到延安去。女中支部讓她考慮:如果想去的話,先把孩子安頓好,後天早晨在三橋上車,輕裝出發。方丹瞥了一眼還呀呀學語的歡歡,黯然道:後天,能不能帶上孩子?不行啊!丹丹!這一路上還不知有多少艱難險阻啊!你在貴陽沒有了親戚?

方丹停頓了片刻,爾後毅然回答:

不;有的。我去!後天?幾點?

早晨九點。你認準高三班的李媛,她是你們的組長。你認識。

認識,學生會主席。

那好,準備吧!盡量輕裝,不要驚動任何人。

方丹別無選擇。延安,她已經神往很久了。那兒有一批誌士仁人正在為全人類的解放努力奮鬥。丈夫的斷頭把她從一個幽緩的長夢中驚醒過來。她已經走到了夢的盡頭。她——總不能因為孩子而放棄這個走進新夢的絕好的機會呀!

這幾年,命運一直在捉弄著她。父親的去世,母親的慘死,哥哥違心的選擇已經慢慢抹去了她臉上的笑容。這回,一凡又去了。被反動派誘殺了!她還剩下什麽?上帝是不公正的。他沒有伸出正義之手來救助苦難深重的中國。中國人要擺脫苦難隻有自救。去延安,繼承一凡的遺誌,和命運抗爭,難道她還有別的選擇?!她還不是一個共產黨員。可是,這幾年革命的意識在她心底潛移默化,她早已具備了為共產主義獻身的覺悟。當然,她並不知道到了延安之後,她的命運又是如何。那裏的救星會不會寬容她的上帝。她隻是神往著,那兒一定是一片歡笑,一片鮮花……

方丹收住淚水,呆呆地望著楊柳。

柳柳,想來想去,這孩子隻有托付給你啦!

去吧!丹丹。你既然心儀那塊地方,就勇敢地去吧!孩子嘛,過一段我就把他送回荷城去。那兒有他的兩個姨婆,撫養孩子她們是義不容辭的。他會在那兒健康成長,等待你勝利歸來。

就這樣,她們草草地給歡歡過了一個生日,第二天一早,她背起歡歡,楊柳幫她拎起昨晚準備的小竹箱和她心愛的小提琴,悄然離開了女中。沒有和同學道別,也沒有老師道別。隻有老師在校門邊目送她們遠去。

她還有一天的時間。

這一天,她和楊柳帶著孩子一起到鹿衝關去。拜祭了她的父母。給父母獻上了月餅和鮮花。在父母的墳頭悲悲切切地說了一大堆話。她已經具備了獨立的人格,即將奔赴抗日的第一線了,她沒有辜負父母的撫育,沒有辜負生她養她的那片土地,她無怨無悔。

是夜,月華如水。月亮透過婆娑的樹影把她的清光潑灑在楊柳的小院裏。小方桌上擺著一盤月餅和幾份時令水果。方丹和楊柳相對而坐,誰也沒有說話,院子裏安靜得能聽到偶爾飄落的一片鬆針。

懷裏的孩子已經睡熟了,可方丹還是舍不得放下他。才兩天功夫,這孩子似乎就懂事了許多,不管是白天在外公外婆的墳頭,還是剛才在醫院的晚會上,他都那麽恬適、安靜,好像在用心聆聽天外一個什麽神奇的聲音。方丹不知道外公外婆在天之靈會不會保佑他們的外孫;方丹也不知道那些個傷兵會不會為她祝福。她隻記得當她抱著孩子向那些個傷兵謝幕時,那雷動的掌聲至今還響在她的心上。她弄不清楚,為什麽她會答應楊柳去參加演出,為什麽當時她又要從楊柳手中接過兒子去向那些傷兵謝幕。那隻是為了表明,剛才為他們演奏的不是一個姑娘,而是一個年輕的母親?是母親在為兒子身負重傷而悲涕,是母親在為兒子重返前線而鼓勁?

啊!她們都想得很多很多。思緒就像一條小河,載著河燈在她們心上慢慢地流淌。

楊柳想起她家後園的那棵梨樹。那梨樹似乎就是為中秋而生,為中秋而長。每到中秋,那飄香的碩果就會給她們全家帶來歡樂,給全村的孩子們帶來歡樂。她和依荷阿古,還有小小的阿若常聚在老梨樹下,盼著梨樹開花,盼著青青的幼果快快長大……後來她和依荷走進了學堂,結識了方丹方浩,走進了景家花園。在那兒,她們又認識了嘉路主教和勞倫嬤嬤。那是一種別樣的生活,她們慢慢地和那棵老梨樹疏遠了。隻是現在回憶起來,那梨果的芳香還縈繞在唇邊,縈繞在心上。

丹丹,在想什麽呢?

什麽也沒有想。

一縷月光透過林梢,恰好潑灑在她母子身上。像舞台上的追光,月亮女神也有這樣的好心,會作這樣的安排?在中國,像丹丹這樣的孤兒寡母成千上萬,無法數計啊!她們的丈夫大多數死於日本人的殺戮,但也有不少人死於自己人的冷槍!

方丹什麽也沒有想,但又想得很多很多。這些天來,她的腦海簡直是一片混沌。她能說得出來,她到底在想什麽嗎?

她的思緒從荷城到莫斯科,從莫斯科跳到了延安。她想起了依荷那個倔強的妹妹阿古。她是不是跟著紅軍爬過了雪山,淌過了草地?在那邊,她到底過得怎樣?

夜深了,她抱著孩子回到臥室,楊柳說:丹丹,早些睡吧,明天你還得趕路呢。

她小心地把孩子安頓好,想了想,又回過頭來打開那隻小小的竹箱。她從箱底翻出兩本書來捧在手上,一時愣住了。那是兩本截然不同的書。一本《聖經》,一本《共產黨宣言》。《聖經》是母親最後的遺物,浸染著母親的手汗和鮮血,透著母親這幾十年的歡樂和希望。《共產黨宣言》是丈夫的遺物,上邊密密麻麻有許多他的手跡,他的感想。他相信無產者終歸會失去鎖鏈而得到整個世界。

現在,她要把這兩本書裝在同一口箱子裏,帶去延安,這合適嗎?

她問楊柳。

昨天晚上,楊柳就看見她猶豫了很久才把這兩本書裝進箱裏,現在又翻出來,難道有什麽不妥?

《聖經》?
   
《聖經》!這有什麽?楊柳說,這是你母親浸血的遺物,是你最珍貴的紀念,難道共產黨的領袖們就容不下這麽一部老書?丹丹,放心帶上它,那台被砸碎的鋼琴絕對是一個誤會。那邊是一個和諧的、共融的世界。那邊有普希金,也有泰戈爾。那邊有鋼琴,有提琴,有交響樂團。不然的話,怎麽能有冼星海,能有《黃河大合唱》?

柳柳說話時,儼然像一個道學先生在向她的弟子講課。這下可把方丹逗笑了。

柳柳啊,想不到你還說得這麽透辟。

是那些個傷兵教育了我。紅十字醫院就像一本大書,讓我讀懂了中國。一凡哥的血不會白流。我相信你們會有勝利的一天。

楊柳從枕下摸出一遝錢來遞給方丹,來,丹丹,把這個也帶上。

方丹默默地接過紙幣,輕輕地道了聲謝謝,小心地把紙幣揣進貼身的衣兜裏。依著歡歡睡了。

幾天的淒苦困擾著她,此刻,她大概已筋疲力盡了。在楊柳的床上,最後一次擁著歡歡,很快就進入了夢鄉。

她正做著一個似是而非的長夢。

 

3

 

送走了方丹,楊柳請了幾天假,把小歡歡送到荷城去,她在荷城隻呆了兩天,就匆匆地走了。

回到圖雲關,林院長找她談話。告訴她,組織決定調她到安順陸軍軍醫學校去。讓她辦理一下手續,過兩天就動身。

我在您這兒工作得不好?楊柳問。

不是。其實,我也舍不得你走。孩子,你可是我們業餘文化生活的台柱啊!可是,到安順是工作的需要。因為那兒正籌辦一個藥品製造研究所。

那又怎麽樣呢?眼淚快從楊柳的臉上掉下來了。自從她到圖雲關實習的第一天起,她就愛上了這塊地方。後來她有幸留了下來,也不光靠她的提琴、她的舞姿和她的歌聲。還有她出色的工作。這一年多來,她在這兒兢兢業業、埋頭苦幹,早已得到了傷員和同仁們的信任。這兒是一個帶有國際色彩的醫療機構,院長和專家們都擁有相對的思想自由。工作之餘,他們可以在一起聚會、閑談。從美國總統到日本天皇,從斯大林格勒到長沙會戰,海闊天空,毫無邊際。更何況,林院長夫人對她關懷備至,把她當作自己的孩子,給了她許多溫暖。在女中讀書的兩個妹妹周六回來,總要叫上她一起到森林裏漫遊,告訴她一些不為人知的新聞或者塞給她一本什麽進步書刊,把她當作親親的姐姐。生活在這樣一個充滿愛意的鬆寬的環境裏,她複何求?而如今要調動了。要去安順。她知道,這陸軍軍醫學校和北京協和、成都華西等並稱當代中國的五大醫學中心。可是它的校長卻是蔣介石。代行校長職權的教育長張建是一名中將。她去了,可能授以少尉軍銜。她不也成了國民政府的一名軍官?楊柳長大了,成熟了!她寧可背叛她的姐姐,也不願背叛方丹!

林院長一眼就看出了楊柳的心事。她知道,楊柳愛著他的醫院,愛著他們一家;她願作一個自由的知識分子而不願套上什麽少尉之類的枷鎖。而且,在骨子裏她除了信奉上帝,似乎還神往著那麽一個群體,神往著那麽一塊地方。於是他慈祥地一笑,說:孩子,這一切都得怨你自己啊!

怎麽了!怨我自己?楊柳抑製住淚水。

是的。上個月他們的張鵬翀來圖雲關選撥人材,你的檔案裏不是有一句“出身在荷城一個苗醫世家”的話嗎?那可是你自己填寫的個人簡曆呀!好啦!就這一句,選中你啦!不過,孩子,去吧!目前國家進口藥品奇缺,藥價高漲,黑市上一盒青黴素就要一根金條。我們隻有發展國藥生產來彌補這塊空白。而你,懂得好幾十種苗藥的栽培、加工。正可一顯身手。孩子,你放心去吧!教授是我的老朋友,也是一個開明的知識分子。我相信,你們會相處得很好的,你不會被那塊“少尉”軍銜羈絆。

話說到這個份上,楊柳還有什麽可說的呢!

然而此刻,歡歡“乜乜乜乜”的叫著,像支羔羊一下子跳進了她的眼睛。

啊!孩子,我們的孩子。

沉默。

淚珠不住地在楊柳眼眶中打轉。

半響,她才鼓足勇氣,決然說:院長,我實在不想當那少尉軍官!難道這事兒就沒有一點通融的餘地了?她默默地在胸前劃了一個十字:上帝啊!救救我吧!說完深深地向院長鞠了一躬。一扭頭就衝出了院長辦公室。

林院長一臉苦笑,長長地籲了口氣。

本來,調動一個醫生,是用不著他院長親自談話的。可是,這回是楊柳,是他親愛的孩子啊!他本以為談了,她會絕對服從。結果確大出他之所料!執政黨的腐敗讓千千萬萬的知識份子望而卻步,連他的兩個女兒也經常在他麵前高談“革命”,何況楊柳?然而,隻有她出身苗家,懂得一些中草藥的栽培加工啊,何況,又是他的老友張鵬翀點的將!林院長進退兩難了。

……

三天後,楊柳接到正式通知。這回是“借調”去安順陸軍軍醫學校。林院長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為她保留了紅十字醫院大夫的位置。

她心中暗自慶幸。

於是,她告別了醫院,告別了林院長夫婦,和林冰林雪依依惜別,獨自踏上了新的征途。

林院長派車把她送到了距貴陽100公裏的安順小梅山上。

陸軍軍醫學校藥品製造研究所194010月成立。到方浩和依荷去看她的時候,已經事隔兩年多了。幾年來,楊柳和藥科的學生一起辛勤勞作,墾荒300餘畝,藥圃內種起了藥用植物400餘種,觀賞花卉170餘種,春風一吹,小梅山上已是綠樹成行百花爭豔,宛若人間仙境了。

 

4

 

方浩在蘇聯工作了四年,現在終於從微妙的中蘇關係中解脫出來了。他得到了提撥,奉調回國,將出任南美某國的大使。

這時,他們才有機會回家一趟。可是,一切都變了。她們再也找不到那幾支可重疊在一起的手了。丹丹、一凡、楊柳都去了各自該去的地方。圖雲關上隻留下了呼呼的林濤伴著她們的琴音在嘶叫、在呐喊!

真是恍若隔世啊!祖國把他們分開了!上帝把他們分開了!

他們在貴陽隻逗留了一天,到鹿衝關去悼祭了父母。第二天就搭上一輛途經荷城開往廣西的軍用卡車。為了抗戰,政府已經修通了沙八公路,無數的軍車載著盟國的援助,日夜在那崎嶇的山道上奔馳。他們飄浮在那彎彎曲曲的盤山公路上繞行,失卻了坐滑竿的閑適,坐馬車的安穩,仿佛一不小心就會掉進腳下的萬丈深淵!

然而,隻花了一天功夫就完成了以往七八天的旅程,下車時他們還是非常高興的,他們頻頻向駕駛兵致謝,盛情邀請他到家裏坐坐。駕駛兵婉謝了他們的邀請,開著車子走了。他還得趕到八渡渡口去,接運那兒從廣西轉過來的物資。

再見了!小夥子!祝你平安!

再見!外交家!再見

 

5

 

荷城老了!荷池老了!教堂老了!學校老了!連北門洞的石階也老了!

神父老了!勞倫嬤嬤老了!母親老了!連幹媽也老了!一切都老了!阿丁爺爺也去世了!景家花園的庭院裏隻留下了一片枯黃的落葉……

依荷離家八年,除了這“一切都老了!”的感覺之外,似乎沒有一樣新奇的東西讓她感知。

神父的長髯已然有些花白。他說:老了!老了!六十多歲,是該白了!他唯一的心願就是在他有生之年,把大海子的麻瘋病院建成。然而,這麽多年來,多災多難的中國沒能給他一點兒機會,連他的祖國法蘭西也在法西斯的鐵蹄下痛苦地呻呤。一切外來的救助都斷絕了。他隻能盼著勝利的那一天。可是,勝利的那一天何時才能到來!?

方浩說:不遠了!不遠了!中美英蘇四大同盟國就要反擊了,神父等著勝利的那一天吧!

中美英蘇!中美英蘇!這同盟國裏盡然沒有法國,這使神父有點兒黯然神傷。法國淪亡了。傑蒙一家又回到了聖布倫克鄉下,安頓好妻子和孩子之後,他投身到了戴高樂領導的抵抗運動之中,幾年沒有音訊了。他們現在怎樣?他抬眼看了看依荷,從依荷的目光裏他似乎讀懂了那“等待”的份量。自從1936年巴黎一別,又是七個年頭了。這七年,依荷從一個天真無邪的少女,長成了一個深沉、憂鬱的少婦。在他眼中,他們也老了!她臉上的微笑沒有了,酒窩消失了!在她臉上再也尋不到“擊鼓傳花”時的影子了!她已不是那個迷醉《金色花》的孩子,他們已不是兩小無猜的兒時夥伴了。

是啊!她已不是迷醉《金色花》的孩子了!聽到方浩的言論,她淡淡地苦笑了一下,她似乎很耽心“勝利”的到來,那一天到來了,他們和方丹又要兵戎相見了!連戰爭期間都可以製造“皖南事變”,一次次掀起反共高潮屠殺共產黨人的君,你能期望他放下屠刀麽!國共兩黨隻有你死我活的鬥爭!戰爭、暴力、殺戳將在中國的大地上延續!

不怕生靈塗炭!以暴力對付暴力!國共兩黨都必須如此!上帝啊!這就是依荷在蘇聯懂得的全部!

然而,神父也很茫然。他不是耽心看不到大海子的曙光。他耽心的是,勝利的那一天到來了,依荷方浩將如何麵對丹丹。到那時,作為共產黨人,丹丹恐怕隻能背叛上帝,是不會在上帝麵前懺悔的了。而依荷和方浩,他們又能在上帝麵前懺悔嗎?

還有那個孩子!

是啊。

還有那個孩子,那天在岔河村,母親從幹媽身後拖出一個三四歲的小男孩兒,指著方浩和依荷說:“快過來,歡歡。快叫“舅舅”“舅媽”!小男孩張著一雙惶悚的大眼,把依荷方浩打量了一陣,好半天也沒有叫出聲來。

這就是“歡歡”——一凡和丹丹愛情的結晶!

看著孩子瘦削的身子和呆滯的目光,依荷動容了。

她俯下身去,輕撫著孩子的麵頰,熱淚禁不住洶湧而出,把孩子的衣襟浸濕了一大片。可憐的孩子啊!他沒有了父親,遠離了母親,一個人孤伶伶地依傍著姨婆長大。在這世上,除了兩個姨婆,他沒有別的親人。她甚至不懂得什麽叫“舅舅”,什麽叫“舅媽”,他不安地在依荷懷裏呆了片刻,又張著一雙驚恐的眼睛,怯怯地縮去了外婆的身後。

看著他那畏畏怯怯的樣子,兩個姨婆差一點也掉下淚來。

他哪兒有一絲“歡歡”的影子?他哪一點兒像他的父親母親?

仲春三月。連日的陰雨給小城蒙上了一層灰色。十裏荷池的殘枝敗葉在蒙蒙細雨中好像也在瑟瑟發抖。這不是依荷心中的荷池。她心中的荷池總是綠葉紅花,珍珠般的水珠在翠綠的荷葉上滾動……

媽媽,和我們一起到南美生活好嗎!當依荷這樣懇求母親時,雲姑遲疑了片刻,還是斷然拒絕了。她說:孩子,你們去吧!我舍不得荷城。舍不得琉璃街的教堂;舍不得聖心小學的孩子;也丟不下歡歡。還有——她走到床邊,拿起兩雙嶄新的布鞋,癡癡地看了一會,又說:我還舍不得這份抗日的工作,割不下這份抗日的親情。

自從1941年日本飛機轟炸荷城之後,她就當上了荷城婦女抗日救國會常務執行委員。年複一年,她為前線將士募集、縫製軍鞋。每年她都要為潘向東和阿古單製幾雙。她不知道在那遙遠的地方,這軍鞋能不能穿到他們腳上。可她還是這樣沉迷地、執拗地做下去,把她的希望和夢想全衲進了那一針一線裏。這些年來,親人們雖然都遠隔萬裏,仿佛潘向東和阿古,楊柳和方丹在她心中還要實在得多,而依荷和方浩卻隻是一片幻影在她眼前飄忽……

你們安心去吧!我相信你們會過得很好!這話有點兒言不由衷,有點兒敷衍,但還是從母親的嘴裏說了出來。

母親曾單獨問過依荷:荷兒,這幾年在蘇聯過得可好?

好!很好!依荷回答。

和方浩的感情?

好!他待我很好。真的很好!不會扯謊的依荷紅著臉這樣掩飾。這是謊言,也是真實。

然而,母子的心是相通的。母親早就看出來了:他們過得“很好“,可是並不如意。方浩曾經許諾過:“我在天堂等你!”可是,他卻沒有把依荷帶進“天堂”!——那不是一般的“天堂”!而隻是兩個人的天堂,情感的天堂!心靈的天堂!

方浩這次回來變得沉默寡言了。特別是談到一凡和丹丹的時候,他總是呐呐無言。

丹丹和一凡隻共同生活了四年,可是,她卻得到了“天堂”的承諾。她幸福、她滿足、她欣慰!這一點依荷是從不懷疑的。還住在忠烈街的小巷時,她就深有體會了。那天她們三人同台演奏《荷塘月色》,她就感覺到了,她和楊柳隻奏出了對大自然的深情;而丹丹不僅奏出了對大自然的深情;也奏出了對“人”的深情。那一晚丹丹她是多麽興奮啊!或許,就在那一晚,她們孕育了新的生命!

這是一個遙遠的夢!

這藍色的夢張著翅膀在太空遨遊。她飄到莫斯科,飄到延安,而今又飄回了荷城。

這時,母親扯了扯身後的歡歡。本想把他拉出來,對方浩再說點什麽,但話到唇邊又咽了回去。

母親不知道歡歡長大了會不會記起舅舅仇恨舅舅。

依荷也不知道:這孩子長大了,懂事了,那仇恨的火花是否會突然爆發。畢竟,他的父親是被舅舅依附的政治集團背信棄義地殺害了啊!如果他一旦覺醒他能忘卻,他能背叛麽!

一股莫名的愁悵湧上了依荷的心頭。

丹丹,你在哪裏!阿古,你在哪裏?你們在幹什麽!

 

 

那天,她母女去給阿若上墳。她又獨自在海子莊徘徊了很久。那兒留下了她兒時的歡樂,留下了她兒時的苦難。村口的韋婆婆早已升天了,她三姐妹栽的那棵小梨樹也長成大樹了。隻是那油菜花田裏,還是黃燦燦的一片,沒有什麽變化。

回來之後,她又獨自去拜訪了勞倫嬤嬤。在那簡陋的居室裏,她特意為勞倫嬤嬤獨奏了一曲《荷塘月色》。

如水的月光飄灑在墨藍的荷葉之上,閃動著一波波銀白色的光茫。一忽兒它像嬰兒的搖籃,在微風中輕輕搖曳;一忽兒又像呼嘯的海濤在狂風暴雨中奔湧……這是一方小小的荷池。這又是荷的大海,荷的宇宙。這一回,她把幾年的思念全部揉進了琴弦,她是在用靈魂演奏。她不僅奏出了對故土的深情,也奏出了對故人的深情。

收弓了。在這純美的音樂世界裏,空氣似乎凝固了。小屋長時間的靜默。也不知過了多久,勞倫才回過神來。勞倫說:祝賀你!孩子,你的演奏已經很專業了。這是誰為你譜寫的曲子?

我沒有這樣的福份!依荷回答。這是賀一凡獻給丹丹的生日禮物。

哦!是這樣,那個頭帶瓜皮帽的小男孩和那個為父親請求洗禮的大男孩在她眼前跳來跳去。勞倫想象不出:作為“革命者”的賀一凡該是什麽樣兒。可是,他能吸引方丹,有如此美妙的琴曲獻給自己的情人,這已經足夠了。這和砸碎鋼琴的紅軍戰士怎可同日而語呀!

勞倫和他的主教一樣,仇視暴力革命、仇視中國共產黨。在她們心目中,似乎隻有蔣委員長一統天下,第一夫人才會攜著丈夫走進教堂,上帝在中國才有立足之地,她們的事業才能賴以生存和發展。

然而,勞倫看得出:依荷是同情革命的。她深切地懷念著方丹,懷念著一凡;和她外交家的丈夫似乎已經貌合神離了;公開情書讓眾人分享的快樂早已消彌殆盡了!她把全部的快樂都留給了莫斯科大劇院,因為那兒正在上演芭蕾舞劇《天鵝湖》。這對一個孤獨的心靈是一種慰藉,也是一種痛苦。

勞倫老了。依荷少女時代的這位良師益友比以前更加沉靜了。以前,當她教授依荷楊柳法語和提琴的時候,依荷感到她還隱隱約約有一種心的顫動。而這回卻沒有了。她完全平靜了。心死了。人,卻為上帝活著,活像一個幽靈。

這種感受一霎那飄過依荷的心頭,讓依荷感動:到莫斯科幾年,她已出生了許多異端。她離“上帝”是越遠了!

他們在荷城隻呆了五天。臨別的時候,母親緊緊地抱著她,一再叮嚀:在外麵多多保重,好歹要一個孩子,常寫信回家。不要忘記雙樂,不要忘記荷城,不要忘記馬家巷八號的小院。還有,路過安順,一定到陸軍軍醫學校去看看妹妹。

我知道,記住了!記住了!記住了!媽媽,我全記住了!過幾年我會帶著孩子回來看你的。

可是,他們萬萬沒有料到:這一去竟然是對故鄉的永別。他們背負著故鄉的沉重;背負著親人的沉重;背負著祖國的沉重,去了,再也回不來了!

 

6

 

依荷夫婦離開荷城,頭天歇了晴隆。第二天中午到達安順之後也不休息,找了一家旅店,放下手中的行囊。顧了一輛小馬車就直奔小梅山去了。三年多沒有見麵了。依荷覺得對妹妹的思念有時會勝過母親。妹妹那張圓圓的笑臉和頭上那綹淡黃色的頭發老是飄動在她心上、徘徊在她的夢中。馬車經過東關劇院的時候,依荷還特意在門口買了一束鮮花。她想:花兒是妹妹之所愛。小時候,路邊的一蓬野花也會讓妹妹駐足。長大了,馬家巷的四合院裏她親手栽培的花卉總是四季飄香。即令在忠烈街的小巷裏,她也養育著一兩盆矢車菊、紫羅蘭……然而,當她們踏進小梅山時,那兒的景象卻把依荷驚呆了。

眼前是一片花的海洋。

她手中的那束月季宛如大海中的一朵浪花。

依荷夫婦沿著花壇的小徑慢慢地向妹妹的宿舍區走去。門衛告訴她,楊柳到城裏去了。他已經接通了電話,告訴對方門衛,說她姐姐來了,讓她馬上回來。

這會兒,依荷有時間欣賞這兒的景致了。距楊柳的宿舍不遠,有一道木柵編製的長廊。方浩放下手中的物件,就在長廊中坐了下來,幾天的旅行實在是讓他心累了。他一想起歡歡那雙怯生生的眼睛,簡直有點兒後怕。他當了大使並沒有在親人麵前爭光,連神父和勞倫也隻是客套地恭賀了兩句。兩個母親都懷念賀一凡、懷念方丹。當她們談論他倆時,總是有意無意地回避著他,好像那賀一凡就死在他的槍下。他心力交瘁了!他隻有盡快去赴任,讓他的煩惱在工作中解脫。他本不想再見楊柳,可是臨別荷城時,母親再三囑咐,還讓他帶來了臘肉和粽粑。他一想起兒時那位美麗賢慧的雲姑阿姨,心就軟了。更何況,他們這一去也不知何時才能回來。楊柳那甜甜的笑臉老是在輕輕地向她呼喚:方浩哥哥!方浩哥哥!那眼神裏充滿愛意。啊!這是他十年前的生活。

如今,他坐在小梅山上,等待著楊柳的歸來。他抽出一支香煙,點燃,吸了兩口,又把它掐滅了。他靠在長廊的木柱上,想打一個盹,“依荷!”他輕喚了一聲。可是迷蒙中他看見依荷已走出了長廊,走進了苗圃的深處。他閉上了雙眼。

那是一片飄蕩著紅帆的大海。

放眼望去,整片苗圃分隔成若幹板塊,每個板塊又分隔成若幹個小畦。每個小畦種植一種藥材,立一塊木牌,上邊用漢文和英文寫著藥名。看得出,這苗圃是經過人工精心培育的,每株藥苗,每棵花卉甚至每棵小草。啊!楊柳還是一如既往地熱愛生活,鍾愛生命。並且用她勤勞的雙手在編織著未來!一絲甜滋滋的東西浸潤著依荷的喉頭,慢慢浸入她的心脾。楊柳那張笑臉又在她眼前忽閃,她寬慰極了。她就這樣一邊觀賞,一邊遐想,似乎忘了長廊中心力交瘁的丈夫,也忘了她這幾年“夫人”的生活。她似乎又回到了少女時代,和楊柳方丹一起在荷池中蕩舟……

姐姐!姐姐!一陣急切的呼喚從身後傳來,驚破了她的遐想。她回轉身去,隻見楊柳已跑到身前,紅樸樸的臉上掛滿了汗珠。二人佇足,凝視了片刻,楊柳突然急步向前,投進了姐姐的懷抱。

長久地擁抱。默默地擁抱。這幾年離別的思念全融進了這擁抱之中。過了好久好久,楊柳才抬起頭來,又可憐巴巴地叫了一聲姐姐。淚珠和汗珠一起掛在她臉上,痛苦和歡樂一起掛在她臉上。她又擺下頭去,用力在依荷的胸口拱動,像一個失散了多年的孩子突然找到了母親。姐姐的胸膛讓她感覺親切,感覺溫暖。她似乎忘了,長廊邊上兩個男人正久久地向這邊張望。

又過了一陣,好一陣子,依荷這才扳起她的頭,輕輕地抹去她臉上的淚珠,平靜的說:走吧!我們過去吧!你浩哥還在那兒等著呢。

她們回到長廊,楊柳又歉意地擁抱了一下她的浩哥,並給他們介紹了她的朋友:鍾亞群。

他們握手。

依荷說:認識、認識。大夏的同學。方浩說:認識、識識。我們神交已久了。

鍾亞群紅著臉,自嘲說:真是海內存知已,天涯若比鄰啊!想不到能見到你們,在這座小梅山上。

方才在安順立群中學,鍾亞群接到了傳達室的電話,就和楊柳一氣小跑,跑上了小梅山。來到長廊,楊柳看見姐姐正佇立在花海之中,也不打話,撂下他和方浩就急衝衝地跑過去了。他和方浩對看了一眼,似曾相識,但誰也沒有開口,這會兒,他見到了依荷,當然一切都明白了。原來在大廈讀書的時候,他曾經猛烈地追求過依荷。那時他是學生會副主席,大廈歌詠隊隊長,課餘時間他們常常在一起演出。演出之餘常在一起談心。依荷多才多藝,是歌詠隊的台柱,思想敏銳,又是他的知心朋友。有一次,他們到石板寨去作抗日宣傳,沒能回校。是夜,他倆在一個農家的草垛旁坐了很久很久。月光潑灑在田野上,迷迷蒙蒙,讓人心醉。那次,他強行吻了依荷。那是一次狂野的粗暴的吻,那一吻差一點兒就撕破了依荷的防線。可是依荷還是掙脫了他的懷抱,跑走了。第二天依荷對他說:亞群,以後別這樣。我已經有了一個當外交官的未婚夫。她沒有怎麽責怪亞群,看來那一吻還是有點讓她心動。畢業了,依荷走了。這一去就杳如黃鶴。他也回到了安順,在他父親辦的立群中學任教。不想在一次抗日義演中結識了楊柳,而今天卻在小梅山上再見了她學生時代的情人,還有她那當外交官的丈夫。是的,“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她瞥了依荷一眼,見她瘦了一些,似乎比以前更矜持、更高傲了。而她的丈夫,一副文質彬彬的模樣。那“神交已久”的話裏也許還透著些許自嘲。這三年多來,她們過得好嗎?楊柳過去為何對她這位姐姐隻字不提!鍾亞群愣神了。

他偷偷地瞥了楊柳一眼。

楊柳走過去,輕輕地捅了他一下:發什麽呆呢,還不快請客人進屋?

啊!啊!鍾亞群回過神來,也不好意思再說什麽,向方浩點了點頭,拎起他們帶來的臘肉和粽粑,先自走了。楊柳看著鍾亞群的背影,感覺此人今天有些失態。但也來不及多想,她捧起依荷的鮮花,吻了吻,領著姐姐和姐夫慢慢走進了自己簡樸的小屋。

鍾亞群到食買來了午餐。午餐過後,他們又回到了那座別致的長廊。

兩個男人在長廊的入口滯留下來。他們不願前去打攪,他們知道這一刻光陰對兩人女人是多麽寶貴。

依荷楊柳手拉手走到了長廊的盡頭。

兩個人又默默地長久地相望。

楊柳終於忍不住了。開口說:姐姐,談談你在莫斯科的生活吧!

是啊,是該談談莫斯科了。可是,有什麽好談的呢?她想了想,還是談了。不過這一次她把莫斯科的生活談得很美,沒有談她和方浩的衝突,也沒有談她的孤獨寂寞。隻是淺淺地談了一點兒對另一個世界的認識,然後就轉到偉大的俄羅斯藝術上,談《天鵝湖》、談《伏爾加河上的纖夫》、談《安娜·卡列尼娜》……

楊柳用心聽著。她本想聽聽姐姐親曆的另一個世界,見證一下她想象中的另一個國家。可是她失望了。似乎姐姐講的這一切都和戰爭無關,和“蘇聯”無關。然而,楊柳知道,林冰林雪告訴過她。那兒有個卓婭;有一場斯大林格勒大血戰,那兒的年輕人正吻別母親,拿起武器走上戰場。那兒和中國一樣殘酷,一樣血腥。可那兒的人民為了保衛自己的國家似乎比中國人更加團結、更加堅定。那兒沒有皖南的屠殺,也沒有賀一凡式的內耗。

姐姐啊!對這一切你是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你像麵對一個年幼無知的孩子,在談一個古老的、寧靜的俄羅斯。而生活在那裏的參讚夫人卻不食人間煙火!隻神往著莫斯科大劇院的芭蕾舞劇《天鵝湖》。楊柳偷偷地笑了笑。還是坦誠地談了她的生活。她從紅十字會借調過來,本來是十分被動的。然而不久,她就愛上了這份工作。幾年來,她們研製成功了洋地黃散劑等藥品,化工廠還生產了大批的化學藥品、檢測儀器。她雖然過著半軍事化的生活,可是她很滿足。她的辛勞已讓小梅山變成了人間仙境。而她們的“之風”話劇社,就是那次到貴陽公演《塞上風雲》,讓她得以結識了鍾亞群。讓她終於找到了愛的歸宿……

依荷靜靜地聽著,沒有羨慕,也沒有嫉妒。

最後,她們終於談到了方丹。

一凡去了,方丹走了。他們就像一雙重疊的幻影,遠遠地帶走了依荷、楊柳的思念。

丹丹隻是在西安給我來過一封信,表示她快到延安了,一切平安。楊柳說。

就那麽短短的兩行字,也沒有轉達對哥哥嫂嫂的問候?依荷說。

是的。沒有。楊柳沉思了片刻,還是如實回答。

還沒有走進延安,就這麽冷酷了?

不!姐姐可別這麽想。也許是旅途匆匆,環境不容她多寫。

但願吧!依荷長歎了一聲。那四雙重疊的手又浮現在她眼前。還有詩茵媽媽那血肉模糊的遺容……

方丹去了延安,是她和方浩唯一的一塊心病。倔傲的丹丹啊,難道你就沒有一點思念,就這樣反目成仇?你知不知道:你帶去的那部《聖經》,還有你的舅舅,你的哥哥是要讓你吃苦頭的呀!

她瞥了不遠處的丈夫一眼。不遠處,在長廊的那一頭,兩個男人談興正濃,鍾亞群正揮動著雙手,似乎正向方浩陳述一個什麽觀點。他還是像學生時代那麽衝動,好像那大手一揮,同學們就會衝出校門,到省府路去示威、請願!然而。你如今麵對的是一位冷崚的外交官啊,你有什麽觀點能夠讓他動容?

楊柳想走過去,勸阻一下他的男友。依荷製止了她。

不用。浩哥是不會生氣的。

果然,當鍾亞群臉紅筋脹地陳述完畢,方浩隻是淡淡的一笑,邀約他走進了百花叢中。像一對久未謀麵的兄弟。

他吻你了,看著他們遠去的背影,依荷突然問。

什麽?誰?吻?

這一問讓楊柳猝不及防。這一問也讓她情不自禁地想起了那個夏夜、農家、草垛……

吻了!停了片刻,楊柳輕輕地回答。我把一切都給了他了!

幸福麽?

幸福!我們的愛是真誠的!楊柳滿臉飛紅,臉上蕩著甜甜的笑意。

你真會享受生活啊!依荷無盡感慨。祝賀你了,妹妹。打算多久結婚。

抗戰勝利以後!

抗戰勝利,那要等到哪一天!你都二十六了啊,柳柳!

不遠了,姐姐!日本鬼子的日子不多了!

你就那麽自信?

是的,自信!上帝保佑!

當天下午,依荷和方浩去拜訪了鍾亞群的父母。向鍾老夫婦托負了楊柳,也接受了鍾老夫婦的祝福。

當天晚上,依荷擠著楊柳,躺在那張單人床上又談了很久很久。不過,她們都有意地避開了現實的尷尬,隻談過去,不談現在,更不談未來。

她們談到了父親,談到了神父,也談到了勞倫。她們談到了岔河村的兩棵老梨樹,談到了方丹家的大花園,也談到了傑蒙的網球場……就這樣一直談到筋疲力盡。依荷在楊柳的臂彎裏發出了輕微的鼾聲。

時光悄悄地流逝了。眼淚悄悄地從楊柳的兩腮滴落下來。楊柳知道,這漫無邊際的扯談對她倆有多麽幸福,對她倆又是多麽痛苦!這一晚和她相擁而眠的,似乎不是她的姐姐,而是一個繈褓中的嬰兒。

 

7

 

第二天一早,她們就去了車站。

車站內外,到處是汙穢不堪的乞丐和拖兒帶崽的難民。他們哀哀地向每一個旅客伸著求救的雙手。

楊柳一下子撲在姐姐的懷裏,哭了。痛痛快快地哭了。

直到車子移動了,方浩和鍾亞群才讓她倆分開。

車子開出了站台,開過了積滿汙水的、坑坑窪窪的公路。漸漸遠去了。依荷透過車窗回頭一望,身後是滾滾黃塵。

哀民生之多艱啊,這個破爛不堪的小站,不正是中國的縮影嗎?小梅山上的人間仙境一下子在她心上化為烏有了!

她就要出國了。這小站就像一棵釘子釘在了她心上。以前她曾兩次出國,走過了許多車站、碼頭,那時為什麽沒有這種感受?

她們隻在安順呆了半天。她明顯地感到妹妹長大了,成熟了。不再是一切都聽她擺布的小楊柳了。她有了自己的生活,自己的思想,自己的愛情。她由衷地為她高興。然而,她的那些個思想,那些個獨立見解卻大大地超乎了她的想象,讓她有些後怕。方丹去了延安,帶走她的友誼,卻帶走了楊柳的信念。

四年前,當她追隨方浩去蘇聯時,柳柳隻表現了一種隱隱遺憾。而這次離別,柳柳卻表示了一種明顯的耽憂。仿佛她們這一去就墜進了魔鬼的深淵,再也不能複還了!

車子在那凹凸不平的砂石路上不停地顛簸,一路滾滾煙塵。她來時怎麽沒有這種感覺!這是史迪威將軍的戰略公路嗎?她不知道。

她們就要去洪都拉斯了。那是一個隻有十來萬平方公裏,300來萬人口的小國。它是中華民國的一個友好國家,在那兒她可以不受莫斯科的束縛了。她可以到一所中學去教教法語,結識一批新的朋友。而那個叫作特古西加爾巴的首都有沒有大學,有沒有研究生院,可不可以在那兒去攻讀博士?她就不得而知了。

車子開過三橋,就要進入市區了,她朝車窗外一瞥,才發覺山城和安順車站一樣破敗不堪。車進站了,緩緩地停了下來,她用手肘碰了碰方浩,方浩才從迷迷糊糊的夢境中驚醒過來。嗬!到了!到了!方浩揉著惺鬆的睡眼,呢喃著。他站起身來,從行李架上取下行李,跟著依荷走出了車站。

看得出這次旅行對方浩是多麽痛苦,多麽疲憊,這一次旅行,讓她們的一切夢想都完全破滅了。他們就要離開這塊多災多難的土地,他們就要到那個叫作特古西加爾巴的地方去了。那是一塊陌生的土地,一個陌生的民族,他們哪年哪月才能回來?也許這一去是永劫無歸了。舅舅給他設計的路,小國大使——大國大使——外交部次長——他能走得到盡頭麽?兩人無可奈何地對望了一眼,此刻,隻有依荷懂得方浩的心情,理解方浩的痛苦。他選擇追隨國民政府,他沒有錯。正如楊柳拒絕了少尉軍銜,方丹去了延安一樣,他們誰都沒有錯。而自己過去為什麽不設身處地地為丈夫想一想,老是把同情擺到方丹一邊呢。

這時,她們突然想起了上帝。他們都曾經在上帝麵前承諾:不管疾病或健康,不管貧窮或富有,今生今世都不離不棄,永遠相愛,白頭偕老。

盡管他們的生活會有這樣那樣的不快,她也不能背棄這個誓言。他曾經表示:“我在天堂等你。”而今,不管他要帶你去天堂,或者帶你下地獄,她都隻能緊緊相隨,聽天由命了。

去吧,浩哥,忘掉楊柳,忘掉丹丹,走自己的路吧。不管是榮耀還是屈辱,我都將追隨你勇往直前,走到生命的盡頭。

是的,忘掉這次的不快,忘掉荷城,忘掉小梅山。我們應該上一次教堂了,方浩回答。

好的,上教堂。

於是,二人雇了一輛黃包車,經直朝城北天主堂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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