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澤東時期,中國社會的苦難與血腥

我是中國貴州作家張宗銘。我的係列長篇小說,是中國第一部敦促共產黨人換位思考的作品,被文學教授推薦,連續參加諾貝爾文學獎角逐!
正文

友情連載長篇小說《上帝之手》(3)呂更生 著

(2009-09-02 01:21:10) 下一個


第三章

 

1

 

這是一個燠熱的夏日。嘉路離開萬山教堂坐進了雙輪馬車。顛箥的鄉村公路和車廂裏乘客的惡濁氣息讓人頭暈,可嘉路卻泰然處之,娛悅的心情衝淡了一些濁氣。嘉路窩在車箱裏,慢慢進入了似睡非睡的意境之中,曆曆往事悠悠地從他心上飄過。

那是十三年前,也是一個溽熱的夏天。他第一次執行“神父”的使命去到洛央。

洛央,這個僻遠的小山村屬鬆登縣管轄,距離荷城八十多公裏,是一個仲、苗雜居的小山寨。那兒上寨住著二十幾戶仲家;下寨住著二十多戶苗家;它周圍方園十裏還有好些個三家村、獨家寨也屬洛央管轄。全村男女老少四百來口,過著接近原始極為貧困的生活。盡管他們民族不同、語言各異,但是曆來他們就和平共處、相安無事。曆來就在那片貧瘠的土地上與饑餓、疾病相搏,根本不知道大山外麵還有一個五彩濱紛的世界,有飛機、有汽車、有高樓,還有高鼻子、藍眼睛的洋人,他們沒有見過手表,沒有見過鬧鍾,甚至商品交換也不用天平,而是論個頭,論堆垛,他們年複一年刀耕火種、攆山吃飯——以極其簡單的生產方式、極其低劣的收入維持著一家老幼的溫飽。他們不懂得什麽叫讀書識字,什麽叫科學文明;從小就臉朝黃土背朝天的與荒漠搏鬥,直到老死終生……

這一天,嘉路和他的助手趕著一匹馱馬來到了洛央。在崎嶇的山路上經過四天的跋涉,他們穿越了一座又一座的大山,淌過了一條又一條的溪澗,辛勞沒有讓他們沮喪,反而讓他們亢奮。是耶穌的愛在催逼著他們:“你們要到普天下去傳播福音,使萬民成為門徒。”是啊!《聖經》裏說“天主就是愛。”這個“愛”(agape)是博愛,是聖愛,她和eros(俗愛和性愛)是完全不同的。二十多歲的嘉路毅然拋棄了聖布倫克優裕的生活,拋棄了植物學家的偉大理想;也拋棄了父母和裏希的情愛,獨自來到中國,來到這個最原始、最荒涼,幾乎是無所歸屬、無人問津的地方,不正是那份真誠的、無私的、奉獻的愛在支撐著他麽?

此刻,他和副祭站在小村邊突兀的山崖上,眼前是莽莽森林,耳邊是無盡的山風,往下看去,稀稀落落的茅屋散落在半山腰上,濃密的竹林緊緊地圍裹著它。村子安靜極了。在村子的正前方,一方寬闊的平台上,正匐伏著一片黑壓壓的人群,巫師手持拂塵正在供桌上作法。遠遠望去,嘉路隻能看到一個個倔起的屁股。

神父,就在這兒歇息一會吧,我們現在可不能進村。副祭提醒說。

是的,我知道!嘉路回答

他知道村民們正在痛苦中煎熬——他們正在向神祈禱——也許是因為饑荒,也許是因為瘟疫;這個時候,他們那份虔誠是不允許任何人去踏破的。

副祭萬國斌約莫三十歲光景。荷城人、漢族。不過,他能說一口流利的仲苗方言,對仲苗習俗也還算了解。因此,他從貴陽鹿衝關修道院結業後,就成了嘉路的副手。他像一個大哥哥一樣,隨時嗬護著年輕的神父。

副祭把馬馱子卸了下來,讓馬兒去啃岩邊的野草,兩人坐在一方大青石上歇息,不斷朝下邊那一群倔起的屁股了望。神父心想:那是一堆多麽溫順的屁股喲!他們相信萬物有神。可是,這“神”能救助他們麽?他們可知道這人世間上帝是唯一的主宰?

時間就這樣一分一秒地在人們的靜默中過去。大約又過了半個時辰,村民的聚會終於散了。一個個爬起來揉了揉酸痛的膝頭,發出一聲歡快的呼嘯,相互攙扶著離開社神壩,走向自己的小家。社神壩上隻剩下了巫師和他的助手。他們正收拾自己的行當。麵對拂塵,麵對“鬼臉”,麵對狼藉的火炮碎屑,他們也不知道今天的套路能否把遠近村寨的病魔趕走。剛才鄉親們那一聲歡欣的呼嘯,聽起來充滿悲涼,活像一群即將走上祭壇的水牛的哀嘶!

一個小夥攙著他的老爹,順著林間小路向這邊走來。半袋煙功夫,二人爬完了崎嶇的山道,來到了嘉路歇息的地方。副祭連忙上前,打著仲家話問:小夥子,寨上今天在祭什麽,這麽隆重?你們這是要去哪裏?

來人啟眼一看,問話的是個漢人,仲家話還很地道。而在他身邊,卻站著一個怪人。高高的個頭、沒有辮子。他必須仰視才能看到他的高鼻子,黃頭發。此時,那怪人正用一雙藍幽幽的眼睛盯視著他。盡管那眼裏閃動著和善的光波,臉上掛著親切的微笑,但是岑元壽和他的老爹還是吃了一驚,老爹驚慌地拉著兒子的衣角,口中喃喃道:獨房!獨房!(鬼!鬼!)嘉路不知老者在說什麽,可是從他驚恐的眼神中可以斷定:眼前的老者一定是把他當成了妖怪!神父笑了笑,下意識地整理了一下衣衫,摸了摸自己的後腦,那意思是說:你們看,我哪是妖怪!除了沒有辮子,和你們沒有什麽不同啊。副祭瞥了神父一眼,覺得那樣子有些滑稽,於是連忙對老爹說:老人家不要害怕!他不是獨房!他是法國傳教士嘉路,是來這兒傳送上帝的福音的。

上帝?福音?法國?岑元壽十分茫然。

是的。上帝!福音!法國!我是傳教士嘉路。這時神父軀身上前,操著拗口的漢語自我介紹。

岑元壽父子這才鎮定下來。他們又細細地打量嘉路:高高的個子,穿著一身黑色僧袍,黃頭發、藍眼睛,笑眼裏散發出一股柔和的幽光,樣子十分和藹。看起來他確實是一個人。洋人!於是,老者又問兒子:他們……他一個洋人,跑到這山旯旮裏來幹啥子?

兒子沒有回答。嘉路卻堅定的說:我……我來傳播上帝的愛。把上帝的愛分給你們。萬民共享!

啊!上帝的愛?

是的!上帝的愛!

就這樣,嘉路結識了岑元壽和他們一家。那一天,他們又趕著馬兒倒回去三裏地,來到離洛央上寨五華裏的三家村,成了岑元壽家的客人。

如今岑元壽已經有了五個孩子,成了老卜井了。他嘉路也快四十歲了。他摸著額頭暗自沉思:歲月不饒人啊!十三年來,我在這窮鄉僻壤奮鬥,吃盡了人間的苦頭,現在算得上徹底的“苗化”了!難道這十三年的努力就為了“主教”這柄權仗麽?

然而,當年的嘉路可沒有這些雜念,他一心撲在上帝的事業中,一心要“苗化自我”,成為山民的一員。在去三家村的路上,他想:眼下附近的村民都中了瘟疫,老魔公的法力是很難救助他們的。隻有我那囊中的藥瓶,或許會對他們有所幫助,那些個金雞納霜、碘化鉀、消炎片在上帝的手中,正閃動著珍珠般的光芒!

三家村岑元壽家裏,老媽正在生病。一走進那低矮的茅草房,裏間就傳來病人的痛苦的呻吟聲。嘉路用漢語對萬國斌說:讓我給她看看。於是副祭轉對岑元壽:誰病了?讓神父診視一下好嗎?

主人用疑惑的目光打量了神父一眼,又把老爹叫到屋外商量了一陣,回來對萬國斌點了點頭。心中暗想:阿媽喲,沒辦法了,死馬當作活馬醫吧!媽媽病了快一年啦,他打過老魔,吃過土藥,也放過血,什麽都不見效。三番五次,現在連老魔公也不登門了。母親還不到五十歲啊,他一想起來就不免黯然神傷!或許,這神父有什麽魔法,是個救星,也未可知喲!昏暗的的裏屋,柱子上掛著一盞如豆的油燈。一個老婦斜躺在床上,抱著一床秧被,整個身子骨正瑟瑟發抖。神父看那老婦形容枯槁,一雙灰暗的眼睛沒有一點亮光。這老婦大概是久病不起了。她一年到頭忽冷忽熱,似乎沒有完全健康的一天。慢性瘧疾正駕馭著她的生命走向終點。神父看著岑元壽淒切的模樣,心中不禁一懍。他讓助手卸下馬馱上的包袱,在背囊裏取出一個藥瓶,他從藥瓶中倒出幾粒藥片,對岑元壽說:來,用溫開水給他服下。

岑元壽抓著那幾粒小小的藥片,疑惑地問:這個,能行嗎?

行!一定行!上帝是仁慈的!嘉路信口回了這麽一句。盡管他知道金雞納霜是目前治療瘧疾的特效藥,他還是在胸前劃了一個十字。暗自祈禱:但願上帝能給他恩寵,讓他的病人早日康複!因為這是他事業的開端,他需要在這山村走出堅定的一步!

晚飯時候,主人端上了一甑粗糙的包穀飯和一碗沒油沒鹽的老南瓜。掛著一臉苦笑。副祭偷看了神父一眼,見神父淨手之後正在閉目祈禱。禱畢,安祥地端起飯碗,津津有味地咀嚼起來。神父就這樣微笑著、安安靜靜地用完了那頓晚餐。這是“苗化自我”的第一關,如果這一關都過不去,其餘的就無從談起了!

萬國斌和神父躺在院中的幹草堆上,各自擁著一床秧被。墨藍的夜空就像一隻碩大的鍋蓋罩著這寂靜的山村。說實話,他萬國斌雖然出身貧寒,但這樣的生活,今天也是第一次遭遇。當荷城教堂保送他上省城學習時,他隻認為找到了一個稱心的職業;而今當了副祭,決心獻身天主,這點苦對於他也算不了什麽。可是身邊的神父呢?巴黎的紅燈綠酒他已然忘卻?放著那舒心的日子不過,硬要跑到中國來,而且,是來到了中國的這個“鬼域”。要知道,這可是中國朝庭命官也望而生畏的地方啊!有哪個官兒會跑到這裏來,把“愛”賜給他的小民?有哪個官兒會對這粗礪的食物安之如飴?他車臉瞥了神父一眼,星光下,神父閉闔著雙眼,神態恬適而安祥,仿佛正待進入甜美的夢鄉。

剛才晚飯過後,他們又去了一次裏間。岑元壽的老媽已不再呻呤。吃了幾口稀飯和那幾顆藥片之後,她已然安靜地睡過去了。盡管還是麵如死灰、身如僵屍。但大夥似乎都看到了一線希望。神父又從背囊裏取出十來片餅幹和幾顆藥片,用漢話對岑元壽說:待會兒就著開水喂她吃下。這一回,岑元壽不再疑惑了。因為這一年來,母親似乎是第一次睡得這麽安穩。他遲疑地接過神父手中的東西,兩顆如豆的淚珠從他的腮幫滴落下來,口中喃喃念叨:獨廟呀!獨廟呀!菩薩呀!菩薩呀!

這會兒,也許是老婦的狀態讓神父安心;也許,他正思考著明天和未來。讓他思考吧!副祭心想:是的,天主的愛是博愛、聖愛!他無緣去法蘭西,他隻是在六衝關修道院接受過法國神父的教育。他相信法國是一個十分富有的國家,那裏的人們“自由、平等、博愛”,過著富裕文明的生活。可是他也相信,法蘭西有天使也有魔鬼。那魔鬼去火燒圓明園,而那天使卻來到了這貧窮的小山村……

     第二天早晨,他們又去看那老婦。老婦安穩的躺著,正在夢中輕舔著唇角,也不知是在回味那香酥的餅幹還是那救命的藥片。

走吧!她好一些了。明天我再來看她。神父邊說邊退出了茅屋。

     待岑元壽帶著他們去到洛央,拜會了寨老,嘉路交出了荷城縣令的公文之後,山寨的人們從四麵八方擁進了村公所的院落。他們好奇地要來見識見識這個沒有辮子的洋人、高鼻子、藍眼睛的洋人;也想向洋人討要幾粒神奇的藥片,因為他們家中都有和岑大媽相同的病人。而老魔並沒有讓病人好轉。

院子裏人頭攢動。吵吵嚷嚷,神父站在台階上,落落大方地車來轉去。心想:你們要看嘛,讓你們看過夠吧!他向人群揮了揮手:看吧!看吧!孩子們!我愛你們!天主愛你們!我是法國傳教士嘉路!快來看啊!神父的動作憨態可掬讓小院裏爆發出一陣陣開心的大笑。

這一天,嘉路和他的助手忙得不亦樂乎。他們挨家挨戶登門拜訪。和鄉親們擺談給病人看病。經過村公所的那場表演,人們已經消除了對“洋人”的恐懼。他們看得出,這“洋人”不僅十分友善,而且身材魁偉、儀表堂堂,似乎比那些個漢人官員還要高貴得多。人們熱情地接待了他。他也認真的診視了每一個病人。可是他萬萬沒有想到:這五十來戶人家竟有六十多個瘧疾患者。

晚上,村民們不約而同的來到村公所的小院裏,他們想再看看神父,聽一聽神父親切柔軟的話音。於是,副祭開始向她們宣講上帝創造天地的故事……

夜深人靜了。神父躺在村公所的木板床上,翻來複去,久久不得安眠。這一天的經曆讓他興奮、也讓他不安。那些個山民純樸而善良,有時還有些滑稽可笑,他們都有一個共同的心聲:誰能讓他們擺脫瘟疫,誰就是他們的上帝!可是,他帶來的那幾瓶藥是遠遠不夠的。他必須讓助手回一趟荷城,他必須給衛利亞神父寫封信……於是,他索信披衣起床,點亮了桌上的油燈,開始寫信。

一個月後,岑大媽慢慢好了,其他的村民大多數也慢慢痊愈了。村子裏過去幾天就要埋葬一個死人,現在沒有了。當岑大媽有些精神的時候,就不停地念叨:兒嗬!要感謝神父!感謝聖主呀!麵對神父,她又拉住他的手,顫聲說:神父!感謝你啊!你是好人哪!

不!神父回答。讓我們共同感謝聖主吧!隻有他不僅能拯救我們的肉身,也能拯救我們的靈魂!

三個月之後,岑大媽終於能下地幹些輕巧活路了。她走出茅屋,漫山的紅葉一下子就蒙住了她的眼睛。灼人的陽光下,她好像看見聖主在雲端向她呼喚,眼前的楓林一下子就幻化成了她心中的天國!她急忙呼喊兒子:兒嗬!皈依天主吧!你看啊!那就是天國!那就是天國!

岑元壽帶著鄉親們在主的麵前跪下了。他們由衷地相信:天主的愛是真誠的、無私的。他們在這與世隔絕的大山裏生活,從來沒有人關懷過他們,救助過他們。他們一輩子隻能受剝削,受壓迫、受欺淩,沒有人把他們當作人看。現在,上帝的使者來到了洛央,向他們伸出“博愛”的手,聖主愛他們,他們更該愛聖主啊!

神父!給我們洗禮吧!我們願皈依天主!侍奉天主!

看見這些虔誠的軀體終於在主的麵前跪了下來,嘉路舒心地笑了。他知道今後的路還很長,但他相信這些善良的百姓不會讓他失望!不會讓主失望!

兩天以後,他為一百多教民洗禮,當他提出要在洛央修建一座教堂時,寨老召集全村人開了一個大會。會議一致議決:教堂就建在社神壩上。寨老說,這叫“社神歸教,合二而一”!讓天主與社神同在;讓天主和社神共存!嘉路不知道寨老的這個“理論”是否褻瀆了天主,但他相信:天主的光輝將普照洛央大山。

如今,那兒已經辦起了一所容納百多名學生的小學;有了一個小小的診所;一個小小的孤兒院。大山裏終年響徹著教堂的鍾聲。那座隻容二百多教友誦經的教堂雖然簡陋,但它巍然屹立在那大山之中,成了方圓百裏仲、苗百姓朝聖的地方。萬國斌成了洛央的神父,有秩地主持著洛央教堂。聖主已深深地紮根在那些仲、苗百姓的心上。

馬車緩緩地停了下來。趕車人回身招呼:神父!到永和了。今天就歇這兒,明天中午就回到荷城了!

啊!到永和了!神父整理了一下衣衫,躬身走出了馬車。這時,他才突然想起傑蒙,他真不知道傑蒙能否接受莊義和的教誨;能否為《苗夷辭典》作好插圖。傑蒙在萬山又將怎樣生活。老師待他好嗎?

 

2

傑蒙背著勞倫踏進了淺淺的河灣。清流中滾動著一雙重疊的身影。

勞倫很久沒有體驗過“真正的快樂”了!多年來她都心如止水,過著修女寂寞而安靜的生活。如果不是傑蒙的出現,不是那群戲水的男孩蕩起了她心上的漣猗,不是那對仲家男女勾起了她的遐思,她會在傑蒙臉上留下那可笑的唇印!修女本來就該囿於教堂的高牆,終生侍奉天主,終生侍候神父,終生與他的教友相伴。而今天,神父卻讓她伴著傑蒙出遊,眼前是美麗多情的自然風光;身邊是儀表堂堂的法國青年,她怎能不回想起阿爾卑斯山那美妙的一瞬啊!她的胸口緊貼著傑蒙的背心時,那是一種什麽樣的感覺呀!她真想讓這淺灘無限延伸,永遠沒有盡頭……勞倫真有些心猿意馬,神思脫竅了。當傑蒙把她輕輕放在鬆軟的沙灘上時,她才感到臉上已是一片赤紅。心兒在怦怦亂跳。

現在,他們已經轉過弓形的河彎,上了幾級石坎,到了“神泉”的第二級平台上。河對麵,與這平台遙遙相望的,是一個龐大的地主莊園,小河靜靜地從莊園前邊淌過,一道高牆把莊園圍得嚴嚴實實,四周那幾座碉堡的槍眼,正張著黑洞洞的眼睛窺視著外部安寧平和的世界……

這就是荷城大地主賀慎之的萬峰山莊。100多年來,這山莊幾經改建,如今已算定型了。莊園中那小橋流水分割出十多個板塊,早已是亭台樓榭,花園小院自成一格,而莊園的一角,卻巍然聳立著一幢西式洋樓,那格局就像一個洋博士站在一群中式地主中間,神氣十足但很滑稽,顯得有些不倫不類。

傑蒙在台前的一方大青石上坐了下來,長長地舒了口氣。他回頭一瞥,勞倫站在他身後,似乎也在了望莊園,正對那幢別致的洋樓發怔。

那是為薑翠姑蓋的別墅。勞倫說,也不知那魔頭為什麽要滿足翠姑的這種欲望。

傑蒙怔了一下。腦海裏立即浮現出那位身著華貴衣裙的貴族夫人和那個留著獨辮,頭帶瓜皮小帽的地主少爺。

那不是他的妻子嗎?傑蒙信口答道。

不!那是他的小妾!第七個。

小妾:第七個?

是的。傑蒙,你知道這峰林山莊的主人一共有多少妻妾嗎?

多少?

無窮多!遲疑片刻,勞倫才說:

走吧,傑蒙,如果你對這地主莊園好奇,最好去問神父——當然,得等神父高興,因為那故事會觸動神父的傷疤!

傷疤!

是的,傷疤!因為這裏邊有一個漫長的故事。

啊,原來如此。難怪神父評價那地主崽子時,讓他“不要傳承乃父的劣根,繼承乃父的衣缽”。難道這萬山叢中真養育著一個魔鬼?他又把山莊環視了一遍:宏偉而不失精巧。他急忙追上勞倫,又爬了十多級台階,登上了“神泉”的第三級平台。一上平台,他們就看見剛才的那對仲家夫婦正跪在一方峭岩下祈禱。峭岩上遒勁的“神泉”二字赫然在目。二人止步。立在平台邊緣默默觀察。

幾分鍾後,那對男女終於站了起來。婆娘似乎十分滿足,依著漢子的肩頭,開心地笑了很久很久……

這是一方小巧玲瓏的山間平台。山上的大樹濃蔭密布,讓這平台十分清涼。平台的上方,就在那峭岩腳下,有一個連環山泉。兩隻泉眼相距數米,一條弓形的紐帶把兩泉溝通。每隔五、六分鍾,陰泉就湧動了一次,水位上漲,水流經夫妻紐帶向陽泉流去。爾後兩泉跌落,恢複平靜。五、六分鍾後,陽泉又湧動起來。仍然順著夫妻紐帶向陰泉倒灌一次……它們就這樣充滿靈性、相濡以沫;不離不棄,終年相守。當地百姓把這一自然景觀視若神明。給了這“神泉”以“夫妻泉”、“陰陽泉”、“恩愛泉”的別稱。而它背後那峭岩上邊,卻生長著一片繁茂的紅豆樹林。紅豆的相思和神泉的恩愛相輔相成,自然引來了無數對情侶的頂禮漠拜。他們來祈禱祥合祈禱安寧、也祈禱早生兒子……

傑蒙真沒想到,這人世間還會有如此奇妙的自然景觀。他呆呆地看了幾個回合。蹲下身去掬飲清冽的泉水。泉水浸人心脾,讓他禁不住打了一個寒顫;他再飲,又打了一個寒顫。他抬起頭來,拋給勞倫一個傻笑。

勞倫此刻正麵對神泉沉入遐思,剛才那對夫妻的跪拜,那妻子甜甜的笑臉,仿佛牽動了她的某根神經:大自然尚且如此,何況人乎!她第一次來這“神泉”是在兩年以前,三個修女麵對這“陰陽泉”都很平靜,沒有誰對它作出評價,而今她再看神泉,汩汩的的水流直往外冒,那陽泉的水流正倒灌陰泉,像一支溫柔的大手正在她心上撫摸……她感到心跳正在加快,臉上一片緋紅。傑蒙那傻傻的笑臉讓她心兒燃燒。她感到有一股壓抑不住的激情正在胸中奔突,宛若那汩汩外冒的陰泉正突突地向陽泉倒灌過去……她突然俯下身去,捧起傑蒙的麵頰,在他臉上狂吻起來。傑蒙猝不及防,隻是迎著勞倫的節奏,任她親吻。他雖然才十九歲,但已不是一個情竇初開的孩子。巴黎美院的丹妮和依麗都曾催化過他的情欲。隻是這一年多來,嘉路舅舅把他和情欲完全隔絕了。在荷城,他沒有接觸任何女性,連那些修女一個個也循規蹈矩,隻會冷著臉低頭走路……傑蒙也有些不能自己了,他緩緩地站起身來,慢慢把勞倫攬入懷中,勾下頭去,輕柔地回吻著她。勞倫閉著眼睛,盡情地享受著這美妙的一瞬。阿爾卑斯的雪原又從她心上飄過。這吻讓她沉醉,讓她戰粟,也讓她神魂顛倒。她完全忘記了這是在中國,那萬山叢中還有一座教堂正等待著她歸去。

頭上的紅豆林在沙沙作響,腳下的“神泉”在汩汩外冒。傑蒙此時也陷進了昏亂的激情之中,忘記了萬山教堂,忘記了他懷中是一個發了聖願的修女。他的手在勞倫的脊背上慌亂的撫摸,似乎想尋找一個突破口,可是,勞倫的衣連裙讓他無隙可乘。於是,他抱起勞倫,把她放在台前的一片草地上。又俯下身去吻她,把手輕輕地伸向她那賦有彈性的胸口……

一分鍾、兩分鍾……傑蒙的手指讓她迷醉……她仿佛覺得身體裏也有一股泉流在向外的噴湧,勞倫慢慢睜開眼睛,她窺見頭頂的藍天白雲。仿佛那雲朵中也夾帶著紅豆的芳香。她又閉上眼睛,握住傑蒙的雙手,把它緊壓在自己突突亂跳的胸上。這時,一個硬件突然觸動了她的手指。那是一個精巧的十字架。那是在她發了“聖願”之後,母親給她的禮物。母親說:孩子,今後你就和“情”字絕緣了。望你好自為之!啊!絕緣了!絕緣了!此時,母親的話就在耳邊,仿佛是教堂的鍾聲正猛烈地敲響。“當!”“當!”的鍾聲從天際傳來,一下子驚醒了她的迷夢!她猛地掀開傑蒙,驚魂未定地從草地上爬起來,扯了扯她的衣裙,說了聲“對不起!”就朝平台下跑去了。

當傑蒙從燃燒的情欲中驚醒過來,莫名其妙地追尋她的背影時,她早已消失在平台之下了。傑蒙追下坎去。邊追邊喊:勞倫!你怎麽啦!勞倫!你站住啊!可是勞倫像是沒有聽見。她隻覺得身後有無數魔鬼在追逐著她。她顧不得脫下鞋襪就淌水過河。當傑蒙追至河邊時,她已淌到了河的中央,清流拍打著她的小腿,傑蒙還站在岸邊高喊:小心呀!勞倫!勞倫!小心呀!你怎麽啦!

可是,勞倫充耳不聞。沿著河岸一個勁地瘋跑。為了上帝,她早已失去了自然的、放縱的歡笑,也失去了自然的放縱的美。信仰把她收束在一個小匣子裏,讓她隻能在《聖經》的小院中徘徊。那阿爾卑斯山的積雪,她是可想而不可及了。而今天這“神泉”,水流是那麽清純、歡暢。似乎自然界也有靈魂,正珍愛著老天爺的造化,向人們昭視著什麽。而她,進修道院,把一切都獻給天主,難道僅僅是對那個紈袴少年的報複?!

她跑啊跑啊,她一口氣跑了五六華裏,才一屁股跌坐在教堂門口的長椅上,汗水濕透了她的衣衫。眼淚和著汗水撲簌簌地直往下掉。當傑蒙跑過來拉住她的雙手說“對不起”時,她才意識到剛才的瘋狂。這是她長久壓抑後的渲泄。這渲泄讓她失魂落魄但又無可奈何。她煽起了傑蒙的欲火又讓它變成了死灰。她低下頭去,輕輕地說了一聲:不!小弟弟,說“對不起”的應該是我。那是邪惡,不是愛情!

晚上,勞倫跪在祭壇前懺悔。

神父說:孩子,別太往心裏去。今天無論發生什麽事似乎都是合情合理的。懺悔了也就完事了。不久,荷城教堂就要辦一個童貞院,嘉路神父準備調你去當院長。你能身體力行,帶領那些貞女發聖願麽?孩子,要麽你就叛教還俗,要麽你就忠於職守,像巴黎聖母院裏的老嬤嬤那樣終此一生!

神父,感謝您接受我的懺悔。我願去童貞院。我願像聖母修道院裏的老嬤嬤一樣終此一生!

幾天後,勞倫悄然離開了萬山教堂。帶著悔恨、帶著遺憾到荷城童貞院去了。她沒有和傑蒙道別。當傑蒙知道消息追到萬山小鎮時,勞倫的馬車早已絕塵而去了。鄉村公路上隻留下了一片紅塵……

 

3

就在勞倫離開萬山的那天,翠姑造訪了萬山教堂。帶來了兩個苗夷少女。她給神父介紹說:這位是雲姑,我的表妹;這位是靈姑,她的縶友。她們在父親主持的“萬山書院”就讀,已經結業了。隻是不知道能不能為神父效力。

神父啟眼看了一下兩位苗夷少女,都不過十七八歲,一個苗家裝束、一個仲家打扮,都不失仲苗的本色。神父知道,“萬山書院”的學子,一般文科都相當於“大學”水平。都讀過四書、五經。荷城的許多秀才都出自萬山。而書院的那位老先生他早就認識,可以說是他在萬山的第一個知交。於是,他撇下兩個少女。問翠姑道:你父親最近可好?

好!很好!托神父的福,他還是活得那麽康泰!他還打算哪天抽空來拜訪神父,再談那個中西文化融合的話題呢。

啊!好!很好!請轉達我對你父親的問候。待我的書稿告一段落,我一定抽空去拜訪他。這樣吧,翠姑,這會兒你帶他們參觀一下教堂。傑蒙——神父叫了一聲——讓他陪伴你們。今天就在這兒共進午餐。飯後,請她倆先看一看我的書稿,你以為如何?

好的!聽神父安排!

一陣優美的小提琴聲從室內傳了出來。隨著神父傑蒙傑蒙的叫喚,琴音戛然而止。一個英俊的法國青年跑了出來,畢直地站在三個女人麵前。神父介紹說:這位夫人,你已經認識了。這位是雲姑,這位是靈姑,她們就是你的仲苗先生。這會兒你先陪她們參觀一下教堂。好嗎?

好的!

翠姑,我先走了。神父向三個女子微微頷首,獨自去了。

“傑蒙”!傑蒙待神父走後,大大方方地伸出手去。

“傑蒙?”①兩個女子並沒有伸手,反而羞得滿麵通紅,背過臉去竊竊地笑。

翠姑看到傑蒙的手伸在半空,有點不知所措,連忙說:兩個傻女子,害羞什麽!想你就想你嘛!來,伸出手來,握手!

雲姑伸手。傑蒙!你好!

靈姑伸手。你好!傑蒙!

這就對囉!來,傑蒙,咱們擁抱一下。翠姑抱著傑蒙,輕輕地貼了一下他的麵頰。顧傑蒙(我愛你)小弟弟!你是一個畫家呢還是一個小提琴家?剛才是誰的曲子,這麽優美?

我什麽也不是,隻是一個法蘭西青年。

大家又笑。

薑翠姑久久地看著傑蒙那雙淡藍色的眼睛,似乎想起了什麽。然而,到底想起了什麽呢?她有些迷惘。

薑翠姑今年二十六歲。十八年前,當她還是一個小姑娘的時候就和母親皈依了天主。在唱詩班裏,神父教她提琴教她歌詠。那時她有一個和睦溫馨的家庭。父親是萬山鎮有名的先生,母親也是荷城海莊韋家的閏秀。薑尚文老先生憑著他淵博的學識和為人的古道熱腸早已在萬山小有名氣。唯一遺憾的是老先生終生無子,快五十了才抱養了這麽一個閏女。老倆口都自然把她視為掌上明珠。待她長到十七八歲時,這薑翠姑水靈靈的已出落成了萬山小鎮的大美人,而且,在父母的調教下,琴棋書畫刺繡女紅無所不精。老兩口心想,將來為她擇一個上門女婿以續薑氏香火。而翠姑在書院裏也早已中意了她的一個師哥。可是,就在父母正探索讓這位師哥如何入贅薑家的時候 ,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它打破了翠姑的迷夢,也讓父母的心事完全幻滅。

那一天,翠姑母女剛從教堂做完禮拜回去。老遠就見家門口擠著一大推人。書院出了什麽事?

翠姑撇下母親急匆匆的跑過去。圍觀的鄉鄰見翠姑跑來,連忙讓開了一條通道。原來,這一天賀氏山莊的管家抬著彩禮來到了萬山書院。聲言他們家老爺要納翠姑為妾。麵對管家賀大頭和他的奴仆,薑老先生客氣地說管家請回吧,我們高攀不起,更何況小女已許了丁仲平為妻,擇日就要完婚,對不起了!請回去向你家老爺美言幾句。

嘿嘿!管家賀大頭冷笑了一聲,朝站在薑老身邊的丁仲平斜睨了一眼,不陰不陽地說:薑老先生,你知道我家老爺想做的事有哪次失敗的?他丁仲平不講還沒有成親,就算成了親又怎麽樣!今天這彩禮嘛,你收也得收,不收也得收!往後,我賀大頭還得叫你一聲老太爺哩!

這時翠姑闖了進來,一看那陣仗就氣得七竅生煙。不問青紅皂白,把堂屋中的彩禮一股腦兒扔出門外。

看著散撒一地的珠寶、綢緞,賀大頭氣咻咻地嚷道:薑翠姑:你別不識好歹!看你是萬山一大美人,又是書香人家,我家老爺抬舉你,才送來彩禮。要納別的小妾,不就像買頭牲口嗎?看你不嫁我家老爺,這荷城誰敢娶你!嘿!不識抬舉!走!

賀大頭吆喝一聲,奴仆們拾起院裏的彩禮,氣咻咻地走了。鄉鄰們情知惹了賀家,這事兒沒有個完,也悄悄地散了。

堂屋裏,薑老先生父女卻氣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母親隻得在一邊偷偷流淚。

當天晚上,翠姑和丁仲平在萬峰湖的蘆葦蕩中。翠姑說:仲平,我們結婚吧!明天!就在明天!

丁仲平說:上你家門,連我父母都還沒有同意呢,更何況,如今又鑽出一個賀慎之!

仲平,你怕了?你愛我嗎?

丁仲平低下了頭。他知道,現在已經不是愛與不愛的選擇。愛!麵對賀慎之的魔掌,他能愛得安寧嗎?

仲平!你說話啊!

翠姑,你讓我說什麽?翠姑,我在想……

想什麽?

咱們逃走吧!逃得遠遠的。逃到南方,去找革命黨!

月光灑在萬峰湖上,湖水閃動著粼粼的光波。逃!自小就在這湖邊長大的翠姑,除了教堂的洋人,從來沒有見過山外的世界。她知道這世界很大很大。外邊有科學、有文明、有美利堅、有法蘭西……但是,留下孤苦伶仃的老父老母,他們的後半生將怎麽過法?

丁仲平把翠姑攬在懷裏,輕輕地撫摸著她的秀發。他感到壓抑。他知道自從康梁變法失敗之後,孫中山領導的革命風起雲湧,腐朽的滿清王朝終將覆滅。中國的封建社會就要結束。可是,在這僻塞的萬山,何時才能割去頭上的辮子?這賀慎之,憑著祖上鎮壓仲苗的餘威橫行鄉裏,誰敢惹他。是的,隻有下廣西,到廣東,投身革命才有出路。於是,他輕聲問道:翠姑,行嗎?

躺在丁仲平懷裏,翠姑感到戀人的心兒在怦怦跳動。她聽父親說過康梁,說過譚嗣同,說過孫中山。然而,要讓自己去找革命黨,這對於她,確實太突然了。湖風帶著涼意向她襲來,她從心底打了一個冷顫。眼淚順著麵頰流淌下來。仲平為她拭去淚水,輕柔地說:師妹,別難過,我知道你不能舍棄父母。可是,不去找革命黨,你就隻能像一隻羔羊任他宰割。我們又有什麽辦法和這封建魔頭抗衡?

翠姑慢慢平靜下來,思前想後。隻有去找革命黨才是出路。

好!就這樣!望著茫茫湖水,她陡然下了決心。仿佛在萬峰湖對岸,在很遠很遠的地方,她一定能找到幸福,找到希望。

蘆葦沙沙地動了一下,翠姑猛然站起來,走吧!仲平,這蘆葦蕩裏好像有人在窺視著我們。哪裏?丁仲平抬眼環顧四周,除了水鳥歸巢的燥動,什麽也沒有。他知道師妹的恐懼,於是抓住她的肩頭,吻了吻她,輕聲說:明天晚上在萬山碼頭上船,我有一個表哥是南江號的大副。

嗯!好的!記住了!

然而,當第二天晚上薑翠姑拎著她的細軟去到萬山碼頭時,卻不見丁仲平的身影。

丁仲平就這樣消失了。消失得幹幹淨淨、無影無蹤。沒有留下片言隻字。不管是對他的父母,老師或情人……

從此,也沒有人敢來問津翠姑。而薑氏夫婦則整日提心吊膽,耽心賀家會來搶親。書院的學子們說:先生不必憂心,我們已聯名上書知縣,告那老狗!翠姑也寬慰父親說:老爹不用耽心,光天化日之下,那魔頭就敢來搶人?何況,我皈依了天主,教會會保護我的!我情願去當一名修女,也不嫁給那魔頭。

可是薑尚文明白:賀慎之這魔頭不僅是一個地主土豪、富商巨賈、萬山之王,而且根子很深很深。當年鎮壓王囊仙,皇帝老兒就賜給了乃祖“賀氏山莊”的禦匾。這禦匾是他威力的象征。為了對付王囊仙後人的反抗,乃祖手下的兵勇改建成了一個民團,有百十號人槍,讓他的後人得以為所欲為,橫行鄉裏。如今,賀慎之已五十開外了,有六房妻妾無數暗室,可是這老色魔欲壑難填,還在對女人張著饕餮的血盆大口。

教堂,那上帝就是唯一的地方,能保護他的信徒麽?學子們聯名上書,更讓薑尚文多了一層憂慮……

歲月悄悄地流逝。半年過去了。賀家似乎一點動靜都沒有。翠姑母女也慢慢平靜下來。母親對老伴說:她爹,我們不能老等啊!找個媒人去給翠姑提親,敢緊把她嫁出去算了。然而,薑老先生明白,這半年雖然風平浪靜,但決非平安無事。一想起丁仲平杳如黃鶴,他似乎就看到了賀大頭那雙陰執的眼睛。賀家做事,他是看得多了。丁仲平的父母知道兒子沒有能去南方,他們這麽忍氣吞聲,不就是沒有拿到一點證據麽?何況,拿到了證據又能怎麽樣呢?翠姑為她的心上人,經常以淚洗麵。老父看在眼裏、疼在心上,但又無可奈何。他知道,賀慎之那魔頭決不會善罷幹休。他曾去到縣衙,找到他的幾個學生。但那些身為官僚的學子一個個唯唯諾諾,虛以委迤,言下之意,在賀氏麵前他們也愛莫能助。薑老先生就這樣憂心如焚地等待著暴風雨的來臨。

暴風雨終於來了。

這一天,翠姑正待出門!準備到教堂去。可賀家的花轎已經到了鎮上,那鞭炮、鑼鼓、嗩呐震天動地,管家賀大頭後邊還跟著十幾個持槍的團丁。明火執仗,能納就納,不能納就搶,納妾嘛,這不過是一樁買賣!

當消息傳到薑家,薑老先生急忙把翠姑推出後門:去吧!孩子!教堂!那兒也許是你最後的歸宿!

翠姑來不及流淚,順著巷子跑出小鎮,朝五裏外的萬山教堂跑去。她感到身後有無數魔鬼追來,她一跑進教堂的大門就高呼:神父!救我!

這時,教堂正在彌撒。

信友們正在高詠:“天下萬國,普世權威,一切榮耀,永歸於你。”阿門!

這是莊義和接手萬山教堂的第一個安息日。聽了翠姑聲淚俱下的陳述和街坊信友的介紹,莊義和慈祥地說:孩子,不用害怕!教堂是神聖不可侵犯的。一切邪惡勢力麵對天主都會望而卻步!你就安心留在教堂,待會我差人去看看你的父母。願上帝保佑你們平安無事,讓你們全家得以團聚!

然而,世事難料……

 

①傑蒙,仲家語是“想你”或“愛你”的意思

 

4

光陰荏苒,八年過去了。翠姑不僅成了賀慎之的妻子,還為他添了一個乖巧的小兒。

可是,一想起那次“避難”的失敗,莊義和就羞愧得慌。他感到那是他終生的奇恥大辱。那次,翠姑在萬山教堂“避難”,半年多來安然無恙。雖然賀慎之給神父寫了幾封信,威逼利誘、軟硬兼施。可是莊義和都置之不理,不置一辭。

賀大頭那天到薑家撲了個空,悻悻而去。不久,薑家又恢複了平靜。隻是學子們一個個都先後不明不白地離開了,書院變成了一片死海。這期間,神父結識了薑老先生,得到老先生的啟發,他開始構思《苗文聖經》和《苗夷辭典》;薑翠姑在教堂教授修女們仲苗語言,也給了他一些啟迪和幫助。他逐漸為這一構思所迷醉了。然而,就在這時,他突然接到貴陽教區主教施恩的來信。來信雖然措辭委婉,但意思很明確:不管他賀慎之娶妻也好、納妾也罷,都是中國法律允許的範疇。教堂不可過份得罪地方權貴,否則教堂將遭血光之災。因此他希望莊義和權衡利弊,不要再給翠姑“避難”,不然就隻有辭去教職。

莊義和真沒想到賀慎之能有這麽大的能量,連主教施恩也投降了!逐出翠姑,拒絕“避難”!這不僅是他個人之辱,也是教會之辱,上帝之辱啊!要不受這樣的屈辱,他就必須辭去教職,離開萬山。——盡管換一個神父,這隻羔羊還是會落入虎口,但那也無可奈何了。

思忖再三,他決心辭職。

他在教堂的小花園裏踱來踱去,點數著盛開的玫瑰發愣。

他和副祭一起去到神泉的平台上久久地欣賞河對麵的賀氏山莊。夕陽的餘暉下,那地主莊園顯得深沉而幽遠,不像隱藏著什麽邪惡。而身後的神泉,汩汩水流,像是在譜寫人世間最歡欣、最合諧的樂章。

是的,他必須離開萬山,為了維護他的尊嚴和榮譽;他必須離開萬山,他不願看到邪惡對上帝的褻讀和侵犯。

然而,當翠姑得知神父的處境後,卻毅然離開了教堂。

掌燈時分,翠姑悄悄來到了神父的窗下,向神父道別。她本想給神父寫一頁短柬,可是,她能寫些什麽呢?能寫盡神父的煩惱和她矛盾的心情麽?

別了,神父!別了,親愛的教堂!

當她回到家中時,隻見大門洞開,母親正在院中哭泣,幾個街坊大娘在旁邊寬慰著她。原來,中午縣衙下來幾個差役,一繩子把薑老先生抓走了。罪名是:“宣傳維新,陰謀造反”!

薑翠姑撇下母親,匆匆向鎮公所跑去。鎮長本來是父親的學生。這會兒看到薑翠姑到來,不禁問道:你不是在教堂“避難”嗎?怎麽跑出來了?

父親呢!我的父親!

翠姑啊!你父親此時倒是無恙。可是“宣傳維新,陰謀造反”這罪名是要殺頭的呀!翠姑,你清醒點兒吧!你看,你在教堂“避難”,上帝能保住你麽?唉!男人啊!越是得不到的東西越想得到!為了個人的這點欲望,他是什麽手段也能使出來的。翠姑,現在隻有讓你母親去求賀團長了。或許,你父親還能保住。

話說到這個份上,翠姑已是無話可說了!

為了父親。三天後翠姑被抬進了賀氏山莊。她身藏一把鋒利的匕首。進屋後,她把匕首掖在枕下。靜靜地等待魔頭的到來。

賓客散盡了。老魔頭來了。他呆呆的看了翠姑半天,這尤物來之不易啊!他突然把翠姑抱起,扔在地板上,像支餓狼似的猛撲上去,強暴了她……他的獸欲得到了滿足;他的權勢欲得到了滿足。這朵萬山之花終於在他的淫威下凋謝了。哈!哈!哈!哈!他狂笑著瞥了地上衣衫不整的翠姑一眼,提起褲子走出了“新房”!

翠姑忍受著痛苦,忍受著屈辱,一心盼著魔頭再次到來。可是,一天兩天,一月兩月都不見魔頭的蹤影。翠姑懷孕了。讓她陷進了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境地。十個月後,她產下了一個男嬰。她一下子從賀府的棄兒變成了賀府的紅人。老太太特意為翠姑辦了一場盛大的滿月酒以示慶賀。

這真是個孽障啊!翠姑心頭暗想。

是的,是個孽障;賀慎之也說。

然而,賀慎之娶了七房,長房無出。二房和三房各為他生了一個傻乎乎的兒子和一個傻乎乎的女兒。四房、五房、六房也都沒有生養。而那一次發泄獸欲的強奸,卻讓翠姑生下了這麽一個虎頭虎腦又乖巧伶俐的兒子。這罪惡之花豈非孽障?

人們都說兒子是父母愛情的結晶,這豈不是對人生多樣性的嘲弄?

不過,賀孽既然落地了,祖母看重他,母親愛著他,一家人不管愛與不愛都必須嗬護他。父親也隻能把他看成是賀家的繼承人。於是,前年賀慎之的大房過世之後,他不能不破格把翠姑扶正,還專門為她建了一座西洋式的別墅。薑翠姑有文化,也有姿色,賀慎之還是需要她裝點一下門麵。

薑翠姑沒有能啟動那鋒利的匕首,她把希望轉寄在兒子身上,她要教育兒子成為叛逆,讓這座地主莊園灰飛煙滅!

老色魔如今已有十三房小妾了。但他完全成了廢人一個,長年的風流像一劑毒藥在吞食著他的生命。翠姑有時甚至想:任他討罷,再討三房五房,這老色魔就會在虛空中死去!

薑翠姑才二十六歲。還有漫長的人生路要走。他將怎樣在這地主莊園的泥潭中走到生命的盡頭?

七年來,除了那次不堪回首的強暴,賀慎之就根本沒有觸碰過她。他花了一年心血弄到手的東西,仿佛是一個人人想奪的贗品。一旦占有了,發泄了,也就拋棄了!忘記了!哪怕把他扶正了,為她修了洋房,他也沒有多看她一眼。那次強奸讓他滿足,也讓他恐懼。

他現在擁有十三房小妾,沒有再旁騖別的女人。盡管他不再有勃起的衝動,可是,那傣族女子躺在他懷裏,任他撫摸,任他柔弄,任他親吻,給了他從未有過的滿足,讓他愛不釋手。就像夏利國王得到了希拉沙黛。

如今,這個洋青年突然走進了翠姑的視野。傑蒙!也難怪兩個妹子偷偷地笑個不停。傑蒙!這個儀表堂堂的法國紳士,難道就為了“愛你”而生嗎?

此刻,他們已參觀完經堂,來到花園之中。寬大的經堂讓兩個妹崽驚奇。傑蒙用半生不熟的漢語,向她們一一作了介紹。四壁的油畫不僅吸引了三個女人,也牽動著傑蒙的心。他雖然沒有皈依天主,但是,西方油畫所表現的那種天使之愛還是讓他深深感動。所以,在解說的時候他表現的那份虔誠,也深深地感動著三個女人。

他們坐在花園的葡萄架下。傑蒙有時間慢慢欣賞這三個女人了。翠姑的雍容華貴自不必說,作為一個年輕的母親,那種成熟的女性美,第一次見麵他就領略到了。不過,今天這翠姑姐姐兩腮有些紅暈,兩顆亮晶晶的眸子老是盯著他,讓他有些拘謹。而那雲姑現在正低頭看她的腳尖,腳上那雙鳳頭鞋,仿佛在向她訴說什麽心事。她偶爾抬頭斜睨傑蒙一眼,那雙大眼總閃著羞竊的光茫。隻有靈姑顯得比較平靜。她正側過身去,看著那叢盛開的玫瑰發呆。不過,從側麵看去,那碩大的耳環配著她園園的笑臉,還有臉上園園的酒窩,也讓人覺得十分生動。

傑蒙直視翠姑,那張臉脈脈含情,蔥翠欲滴,他有點兒心花怒放了。感謝上帝的安排,命運將讓他和這幾個女人常相廝守。而雲姑和靈姑將是他的老師。她們將教他什麽?難道就教他怎樣去“愛”嗎?他舒心地笑了!

從心底發出的笑意牽動著傑蒙的唇角,翠姑看在眼裏,似乎明白了這笑的含義。她微微點頭,但又不知道自己在首肯什麽。於是,她也發出了一個來自心底的微笑。

神父來了,大家站起來向神父致意。

參觀完了?神父問

完了!傑蒙說。

雲姑微笑。靈姑羞赧地低著頭。

很開心。翠姑代答。

那好!我們現在去用餐。今天就開始第一課?

從此,傑蒙每天清晨都騎著神父的自行車,到萬山鎮的岔路口去接雲姑和靈姑,每個黃昏又把她們送回小鎮。幾個月下來,傑蒙的漢語、苗語、仲家語都有了長足的進步。雲姑、靈姑也為神父的大作費了不少心思。和神父探討一些錯訛的地方,改正一些錯訛的詞句,也向傑蒙解說辭典的精華。傑蒙開始為辭典構思插圖:古樸的交響樂——八音合奏;人類最樸實的愛——浪哨、跳花坡;竹門迎客——牛角酒;人畜同歡——鬥牛;巧奪開工——苗繡、蠟染;苗人的誓約——議榔;但求長命百歲——裁花樹;心靈感應的遊戲——浪鏡。粗獷的情感喧泄——苗舞;如此等等不一而足。傑蒙被仲、苗民族的文化品格深深地打動了。然而,最能打動他的那兩位朝夕相處的女人,卻沒有讓他動心。因為這幾個月來翠姑一直牽縶著他。這個比他大幾歲的女人讓他心旌搖蕩、魂牽夢繞——他的美麗,她的溫存;她那潔白無瑕的身軀;還有她不幸的生活經曆。他沒有分心去愛雲姑和靈姑。而雲姑和靈姑也很同情姐姐的遭遇,知道姐姐需要、渴求。他們蔑視大土豪賀慎之的婚煙,希望姐姐砸碎枷鎖,得到她作為女人應該享有的一切。而這一切,在這萬山小鎮,似乎沒有人能夠給予,而上帝卻為她安排了一個傑蒙!上帝啊!這不是天意嗎?因此,她倆對傑蒙總是若即若離,堅守著情感的底線。她倆要為翠姑創造一個能夠燃燒的空間……

這一天,雲姑對傑蒙說:傑蒙,明天我們去楓林灣郊遊,好嗎?

那裏很美?

是的!很美!

就我們三個?

不!還有翠姑姐姐。

真的!

真的!

那麽好吧!

別忘了帶上你的畫夾。還有提琴。

還有提琴?

是的。

第二天,傑蒙背著畫夾,拎著提琴如約來到小鎮的三岔路口等待。他看見雲姑和靈姑遠遠走來,嫋嫋婷婷,還是那身打扮,一對樸實無華的村姑小姐。

翠姑呢?傑蒙問。

雲姑拍了拍身後的小背蔸。

傑蒙伸頭一看,背蔸裏除了一隻精巧的小提琴,其餘全是食品。他四次處張望,有些沮喪。

怎麽了?想我姐姐啦!雲姑逗趣。

唉呀!別逗他啦!看把他急的。走吧!小弟弟,翠姑姐姐在前邊等著哩!

這是一個生意盎然的秋日。清粼粼的萬山河裏卵石晶瑩,遊魚可數。兩岸的狹穀中,剛剛勾頭的晚稻在晨風中輕輕搖擺。傑蒙不時蹦跳著去抓稻梗上的蚱蜢,雲姑也不時扔一塊石子去驚嚇草叢中的小雀。他們就這樣漫漫不經心地前行,不覺間已離開了小鎮、走過了青溪、藍溪交匯的河口,繞過峰林山莊,很快來到了藍溪的源頭。

站在這邊的山坳上極目遠眺,前方十幾個乳頭式的小山堡鬱鬱蔥蔥,圍裹著一片縱橫數裏的原野。一條碧綠的玉帶從兩山之間的丫口蜿蜒而出,幻化成一道、兩道、三道落差不大的瀑布垂懸而下,墜入一片墨藍墨藍的深潭之中,靜止片刻,深潭的水流又淌過一條弓形的淺濰向下濺湧,形成一條潺緩的小溪,小溪穿過廣袤的田野,彎彎曲曲從你腳下流過,匆忙地去與青溪匯合。

溪流兩邊,嫩黃的稻田、茸茸的草地錯落有致,幾頭水牛在草地上悠閑地散步,它們仿佛不是在啃吃嫩草,而是在欣賞那豔麗的野花。在那石壩之上,一排水車、兩座磨房也給這原野平添了不少生趣。

然而,在這片美麗的風景中,最為惹眼的要數山堡腳下那一彎楓林了。那火紅的葉片兒像是一堆在燃燒的大火,它燒著了藍天白雲,燒著了溪流瀑布。看著那片楓林,你會感覺心兒也在燃燒……

傑蒙看得呆了。他取出畫夾,準備寫生。

唉呀!快走吧,小弟弟,你沒看見翠姑姐姐正在前邊等著?待會兒有你畫的。

傑蒙回過神來仔細一看,在那遙遠的磨房邊上,確實立著一個人影。他顧不上和雲姑調侃,急匆匆地收起畫夾就朝崗下衝去。

當傑蒙跑近磨房時,翠姑已笑盈盈地向他走來。他衝上前去,放下提琴,一下子就把翠姑攬入懷中。不待喘息,就匆匆俯下身去,在翠姑的臉上瘋狂地親吻起來。

傑蒙和翠姑從來沒有單獨相處。幾個月來,除了禮拜天偶爾在教堂見麵,傑蒙很少看到翠姑。可是,自從那次在花園裏,聽翠姑給他們講述了自己不幸的婚姻之後,傑蒙就產生了一個強烈的願望:那雙脈脈含情的眼睛應該屬於自己,他要用火樣的情愛去燙貼那顆傷痕累累的心靈。

今天他終於如願了。他深情地吻著,她的額頭,她的麵頰,她的嘴唇。翠姑仰著臉,靜靜地回吻著他。兩顆如豆的淚珠靜靜地掛在眼角,久久地不肯滴下。時間在他們的熱吻中悄悄流逝。仿佛這天地間除了他們兩個,什麽都不複存在了——吱吱嘎嗄的水車。轟轟隆隆的磨房,還有草地上悠閑的牛群,稻田中低垂的穀穗……直到身後響起嘻嘻的笑聲,兩人才從迷夢中醒來。傑蒙鬆開翠姑回過身去,兩個姑娘羞澀地站在他倆麵前,低著頭不停地輕笑。

翠姐,可好?雲姑紅著臉竊竊地問。

很好!感謝上帝!翠姑大方地回答。一雙迷蒙的眼睛還停在傑蒙身上。

走吧!

謝謝你!雲姑。傑蒙悄聲說。

謝我什麽?這是上帝的安排啊!走吧,不要多想。

她們沿著河岸前行,走過水車,走過磨房,來到了藍溪的源頭。迎麵撲來的是那三層重疊的瀑布和瀑布側麵那片火紅的楓林。雲姑放下背蔸問傑蒙:畫家,怎麽樣?

美!很美!傑蒙讚歎。

楓樹是我們仲、苗的神樹,樹神會保佑你的。雲姑說。

但願吧!我本來是不相信任何鬼神,也不相信上帝的。然而,這次和你們三位相識、相知,讓我有點兒相信了。在我們這個世界上,是不是有許多鬼使神差的東西?

不是鬼使神差;而是上帝的旨意!翠姑執拗地插了一句。

傑蒙抿笑。沒有反駁。

他們在瀑布前逗留了一陣,然後慢慢向楓林走去。

她們走進了楓林之中。

謔!那是怎樣的一個紅色天地喲。頭上,紅葉遮沒了藍天;腳下,是一張紅葉鋪就的地毯。小路在紅葉的掩埋下時斷時續,若隱若現。整個森林是那麽靜謐又那麽火熱。她們仿佛走進了一片紅色的瀚海,臉頰發燒,心頭發燙。

雲姑輕輕地拉住靈姑,她不走了。她拋給靈姑一個會心的微笑。她要讓翠姑姐姐和傑蒙在這瀚海中暢遊;她要讓姐姐的靈魂在這瀚海中釋放。

翠姑佇足,回望雲姑。

姐姐,你們走吧!我們回去準備午餐。

翠姑和傑蒙看了一眼手中的提琴,相視而笑,沒有作答。

姐姐,好運!

望著姐姐和傑蒙的身影遠去,她們才沿著小路回到河灘。兩人都感到臉上飛起了紅雲,心兒怦怦亂跳。回望那片楓林,楓林正在燃燒。

優雅的琴聲從楓林中傳來,那曲子多麽妙曼、委婉。如泣如訴,傳達著他倆的心聲。

雲姑和靈姑跪了下來,雙手合十、默默祈禱:希望這楓林之火能燒毀那片地主莊園,燒盡人間的汙濁、痛苦和不幸。希望這琴音能把和諧、溫馨與歡樂還給人間。雲姑想起姐姐這七年的屈辱、七年的辛酸,不覺淚如雨下……良久,她才立起身來,擦幹眼淚吩咐靈姑:好啦,妹妹,幹活吧!快去拾些幹柴,燃起篝火,準備午餐。

雲姑去到磨房向阿公討要小魚時腮邊還掛著兩顆淚珠。阿公不解,問道:姑娘,誰欺負你了?

不!阿公,我是高興!

啊!高興?

高興!

老阿公念叨著下到溪裏,很快取回幾隻竹筌。這幾隻竹筌清晨安放下去,幾個時辰下來,竹簍裏早已關滿了魚。

來,姑娘!這回更高興了吧!

謝謝阿公。

說什麽謝呢!能到這磨房來看我,我也高興呀!

雲姑打開竹筌,倒出小魚,裝了滿滿的一小盆。她把小魚端到溪邊剖淨,然後又去砍了一把芭茅,回到篝火旁邊。她從背簍中取出佐料倒進木盆,把魚兒拌勻。半個時辰之後,她又抓起佐料細細地擦抹魚兒的腹腔,待魚兒都吃透了佐料,她才用芭茅將小魚穿了在炭火上慢慢烘烤。一會兒功夫,那小魚就被烤得吱吱作響,渾身冒油,河灘上頓時飄散出縷縷清香。

當傑蒙從楓林中走出來時,雲姑的烤魚已經熟透,靈姑的粽粑也刨出了火堆。她剝開粽粑葉,把烤魚和粽粑排放在粽葉上,等待著姐姐的到來。

傑蒙一手捏著粽粑,一手擎著烤魚,傻乎乎地看著雲姑,一時真不知從何下口。

饞鬼:慢慢吃。小魚有刺,可別噎著。雲姑嗔道。

是啊:魚和粽粑,怎可兼得?傑蒙傻笑,想掩飾一下他的窘迫。

傻瓜!怎可兼得?一邊咬一口,不就行了!靈姑俏皮地插了一句。

這時,翠姑已悄然來到了篝火旁邊。紅著臉,勾著頭,那興奮的紅潮還逗留在臉上。她瞥了一眼雲姑和靈姑,又瞥了一眼傑蒙手中的粽粑和烤魚。心想:我得到的,她們也應該得到!魚和熊掌是可以兼而得之的。她掏出一方手巾遞給傑蒙:來,擦擦嘴,慢慢吃。這烤魚要“品”才有味道!知道嗎?

傑蒙接過手絹。睃了對方一眼。他看見翠姑臉上殘留的那片紅暈,心頭不覺一動。一股熱辣辣的東西直撲心頭,他的臉也紅了。“品”!他要慢慢的“品”!

傑蒙來到萬山之後,除了勞倫預備的那份晚餐,他沒有吃到過什麽可口的食品。其時,莊義和神父生活也十分簡樸,沒有他想像的那種奢侈。一日三餐,除了麵包還是麵包。偶爾有一杯牛奶,兩隻雞蛋,或者一份餡餅。而雲姑、靈姑每天從小鎮來,都是自帶午餐——簡樸的中國飯菜,從來沒有帶過這樣香糯的粽粑,當然更不會有什麽烤魚。他確實是太饞了,他用手巾抹了抹嘴唇,又細細地嚼了一口烤魚,那烤魚泌人心脾的芳香久久地留在他的心裏。

 

5

那天,傑蒙回到萬山教堂,已是掌燈時分。神父的書齋裏亮著燈光。他走上前去,輕輕地敲了兩下房門。進來,神父說。神父,我回來啦!他沒有進去的意思。進來,神父又說。於是傑蒙走進書齋。玩得可好?神父放下書本,親切地問。很好!謝謝神父關心。傑蒙小心翼翼地回答。看著傑蒙那張紅勃勃的笑臉,神父突然問:愛上她們誰了?

 ?愛!都愛!傑蒙有些激動。

都愛?她們愛你嗎?

也愛!

哈哈!孩子,你的這份異國戀情可得收束一下喲!你能娶她們嗎?

我……

好啦,孩子,回去休息吧!任你怎麽愛,可別忘了我的插圖!

謝謝神父!晚安!

晚安!孩子!

傑蒙回到宿舍,匆匆打開畫夾,拿出那幅《東方浴女》欣賞起來。這是一幅速寫的草圖。可是從那鉛筆勾勒的線條上,他看到了火紅的楓林,清澈的小溪和那三個女人酡紅的麵頰,健美的軀體。他想不到今天要求她們作女體模特時,三個女人竟然那麽慷慨。

他問翠姑,翠姑看著兩個妹妹微笑。他問雲姑,雲姑說:畫吧,讓美麗的胴體永留畫冊是我們的幸運。再問靈姑,她羞澀地微笑,點了點頭。

傑蒙不知道是教堂的聖像啟示了他們,還是她們本性如此。總之,她們答應了,於是傑蒙在那簾瀑布之下勾勒了這幅草圖。三個女人各具特色的色彩已深深地印在他的腦海之中。

傑蒙躺在沙發床上,憨憨地笑了。這是他來到中國後最快樂的一天。楓葉上那柔若無骨的肉體;那封閉已久,突然打開,向外噴湧著水流的清泉……還有那兩位少女,含蓄的愛著,但又勇於犧牲,成全了他的愛欲;成全了翠姑的渴望。因此,剛才神父問他“愛上了誰”的時候,他毅然回答:都愛!是的,都愛!《東方浴女》像一條烤魚,誘發了他的饞誕。這一天的經曆像藍溪一樣,把那三疊瀑布和一彎楓林串連在一起了!

翠姑回到家裏,沒有晚禱就躺倒在床上。作為一個虔誠的基督徒,這是她從來沒有過的。就是在她“新婚”的那天晚上,她也曾暗自祈禱:願上帝保佑她用匕首結果那惡魔,也結束自己的生命!而這一回,她竟然沒有祈禱。是太累了?不!她躺在床上一點兒睡意也沒有。傑蒙那一波又一波有力的衝擊似乎還在讓她顫抖。七年的祈禱換來了今天。這難道就是上帝的恩賜?上帝當年不準亞當偷吃生命樹之果,而今卻把生命樹之果賜給了她。上帝一手握著十字架,一手牽著傑蒙向他走來。走進了那火紅的世界之中。傑蒙把一片片紅葉輔蓋在她身上,輕柔地撫摸著她的乳房,她好像投身在一個巨大的火爐當中,渾身燥熱。而那隻久已封閉的泉眼卻突然被人鑿開了,血液在全身奔突清泉汩汩地向外噴湧……那種女人的感覺讓她心花怒放、難以自抑!

啊!睡吧!睡吧!但願這聖潔的愛永駐,但願這份愛能讓雲姑和靈姑分享

在三疊瀑布的深潭邊上,雲姑沒有一絲羞赧。她挽著翠姐和靈姑,麵對傑蒙的畫版站了很久很久。她想到仲苗的裸拜。那不是一個個赤身裸體,把他們赤裸裸的愛獻給上蒼,把他們赤裸裸的欲求向上蒼訴說嗎?今天 ,能為心愛的人獻上裸體,她就感受到有一種赤裸裸的東西要向上帝訴求。她很想知道,她有多美,靈姑有多美,翠姑又有多美。

她躺在床上半天也沒有睡著,她拉了一下靈姑,靈姑輕輕地哼了一聲,翻身又睡過去了。嗨!這個憨豬!

雲姑和靈姑從小就親同姐妹。她們住在相隔不遠的兩個小村。從小又同上一所私塾。那是光緒末年。維新與變法的春風已吹進了荷城。幾千年來,那種“女子無才便是德”的思想已經在慢慢解凍,女孩兒上書院的事兒也多了起來。再加上兩人都是幺女,家境又比較寬裕。父母又比較開明。因此二人如魚得水,先在雲姑舅舅的私塾裏讀了幾年,又轉到塔山書院,最後轉到了萬山書院就讀。當然,她們之所以轉到萬山,也包容了代替表姐寬慰姑爹的用意。因為翠姑被奪走後,薑老夫人鬱鬱寡歡,不久就去世了。薑老先生從大牢裏出來,一直不認這門親事,不與賀家有任何往來,也不再招收學子,過著孤寂落寞的生活。兩個女孩兒的到來,給了老先生許多生的樂趣。後來,兩人的父母又先後去世了,兄嫂也分了家。薑老先生像父親一樣關愛著她們,傾其所有傳授給她們。兩個女孩兒聰穎好學,又無幺女的嬌氣,精心地侍奉著薑老先生。父女三人相依為命、其樂融融。

日子一晃就是三年。雲姑和靈姑從小姑娘長成了少女。像當年的翠姑一樣落落大方、楚楚動人。雲姑具有一種天真活潑、開朗大方的美。而靈姑則比較含蓄,一顰一笑給人一種羞答答的美感。薑老先生有些耽憂了。他生怕兩個少女會重蹈翠姑的覆轍。因為賀慎之那老色魔是無孔不入、貪得無厭的。然而就在這時,翠姑把她們介紹給了神父。讓她們得以結識傑蒙。她們教傑蒙漢語和仲苗語言。傑蒙也教他們法語,教她們提琴,給她們講外國、講世界。讓她們知道這萬峰林之外那個陌生的世界。那兒有電話、有電報、有火車還有飛機。知道那兒有凱旋門,有盧浮宮,還有楓丹白露。懂得了自由、平等、博愛是怎麽回事兒。總之,傑蒙把她們引向了另一個世界,那裏的人們人人都過著富裕文明的生活,那裏有一批傑出的男人和女人:有居裏夫人、有南丁格爾,還有盧梭、司湯達和大仲馬……

雲姑自小就是一個放縱天性的孩子。從認識傑蒙的第一天起,她就愛上了這位身材魁偉儀表堂堂的洋青年。那種新鮮的、沒有體驗過的感覺一下子就攫住了她。可是後來她發覺了:靈姑也憨戀著他;表姐更深愛著他。而且傑蒙似乎更為表姐所動。——表姐那成熟的女性美深深地吸引著傑蒙。那次表姐在教堂的花園裏講述了她在賀氏山莊的遭遇之後,雲姑就決定讓出愛情。把傑蒙交給翠姑。

今天,她的願望實現了。她仿佛覺得磨房邊那深沉的吻,還在她心上飄蕩。她不知靈姑怎麽個想法。但是她知道憨厚的靈姑決沒有半點醋意。

第二天,一早醒來,靈姑就對著雲姑傻笑。雲姑也回了她一個莫明其妙的鬼臉。兩個似乎都心照不宣地想起了昨天的經曆。她們再見傑蒙的時候,兩個人都臉紅到了耳根。她們扭捏著沒有誰再讓傑蒙擁抱,沒有誰再去爭搶讓傑蒙帶她。她們沒有忘記傑蒙親吻麵頰時的甜蜜,沒有忘記雙手圈著傑蒙的腰,臉靠在他寬闊的脊背上的那種心跳。傑蒙推著單車,默默地陪著她們從三岔路口走向教堂。他不太明白今天這兩個少女為什麽一下子變得這麽害羞了。

他們就在這種微妙的羞竊與躲閃中又渡過了半年。神父的書已經定稿,隻待寄往香港中華書局付印。雲姑和靈姑幫助神父修正了許多詞條,增補了許多詞條。但是就像用漢字為英語注音一樣,那譯音讀來有些拗口,甚至有些滑稽。但是神父、少女和傑蒙都為這部辭典的誕生感到欣慰。傑蒙沒有辜負神父的重托,這九個月當中,兩位少女也教了他不少東西。帶他一起觀看了仲家的“八音合奏、苗家的“鬥牛”,仲家的“臘染”、苗家的“軟繡”。——總之,仲苗文化中那些精粹的東西,他們都仔細觀察了。因此傑蒙的“鬥牛”圖當然就不是人牛相鬥,而是牛牛相鬥。場麵也不是西班牙的固定賽場,而是中國苗民的田間曠野……

特別是那幅《聖像前的苗夷少女》,作為扉頁,神父是最滿意不過了。它神聖、莊嚴、肅穆,又十分漂亮。充分體現了苗仲百姓對上帝的虔誠,也沒有辜負兩個少女對辭典所花的心思。神父捧著脫稿的書頁,虔誠地在每本書稿的封麵上吻了一吻,就像當年踏進神哲學院,第一次輕吻《聖經》。

這期間,傑蒙和翠姑又有幾次幽會。傑蒙的強健、體貼;翠姑的嫵媚、溫存,讓兩人心中都充滿了陽光。

然而,管家的冷臉,老色魔的眼神都告訴她:翠姑,你的日子不多了!

這是他們最後一次去藍溪的源頭。

他們就像一對捉迷藏的小孩,繞了萬山一周,還是回到了原來的地方。

陽春三月,山野裏姹紫嫣紅、繁花萬朵。那片火紅的楓林紅葉早已落淨,如今換上了綠茸茸的新裝。翠姑在楓林的小路上駐足,下意識的朝楓林深處瞥了一眼,她很想再去看一眼那塊讓她讀懂“女人”的地方。拾回她掉在楓葉叢中的那支發卡。然而她打住了。時間催逼著她,她知道上帝留給她的時間已經不多。她今天必須去完成一項神聖的使命。

他們沿著那三疊瀑布直往上爬,來到了藍溪的出水洞口。那兒是一條陰河的出口,水從陰河中流出來成了藍溪。穿過陰河的鍾乳群再往前走,幾分鍾就走出了陰洞。放眼看去,十二個小山堡一字排開,像一群在歇息的駱駝,安靜而溫柔。這是萬峰林的第七群落。涓涓的澗水從鬱鬱蔥蔥的山堡中流淌出來,形成一條條不拘一格的小溝,小溝穿過菜花正黃的田疇,淌進陰河的漏鬥形入口。水流是那麽輕柔,淙淙的水聲好像在向大地訴說他們的情意。

翠姑好久沒有向上帝祈禱了。似乎她的需要上帝都給了滿足。然而今天她卻一直在暗暗祈禱:希望上帝再給她一次恩寵,讓她能逃過這場劫難。半個月來,老色魔那邪惡的眼神總在他眼前晃動。她知道賀大頭一直在監視著她,她十分小心,每次出門都要找一些借口,可是她忘了臉色的紅潤,內心的愉悅是掩飾不住的。老東西一眼就看出。這半年多來翠姑得到了某種滿足、某種滋養。他就像一頭禿鷹在窺視著他的獵物。不動聲色地在胸中盤算著一個狠毒的計劃。在這世界上,隻有他玩弄別人,欺淩別人,遺棄別人。他的“尊嚴”是不可侵犯的。他哪能受別人玩弄!哪怕那是一種空幻的想像,他也必須把它排除!

雲姑和靈姑在小溪的匯集處停了下來。翠姑和傑蒙默默地朝菜花深處走去。

翠姑,今天是怎麽了,有些憂傷?在一片苜蓿田邊,傑蒙探問。

沒有什麽。來吧!傑蒙!翠姑走進苜蓿田,躺了下去,胸口在劇烈的起伏。傑蒙走過去擁著她那柔柔的肉體,他感到這不是一般的兒女情長。他似乎在完成一樁神聖的使命。上帝授權給他。

忘掉我吧!傑蒙!這也許是最後一次了。翠姑在呻呤中輕輕地呢喃。

傑蒙知道,他插圖的任務完成之後,就要離開萬山,回法國去。他不可能帶走翠姑。翠姑又將在魔鬼的莊園裏苦苦掙紮,直到老死。他心中十分疼痛。他嚅動嘴唇,想說點什麽寬心的言辭。可翠姑製止了他,翠姑說:傑蒙!別難過!別為我耽心。你給的愛已經足夠了。我沒有別的奢求。愛她們吧!翠姑望著菜花盡頭那兩個少女,深情地說:愛她們,把她們帶走!我知道,她們愛我,也愛你!你愛我!也愛他們!我們四人的愛應該是無私的。那次在楓林彎,她們曾經跪著為我祈禱,為我的新生淚如雨下,你知道嗎?好了!什麽都別說了。傑蒙!來,今天我要為你們課上一卦!

課卦?

是的!

他們又回到了陰河的入水口。翠姑從挎包中取出兩隻很小很小的木船,對傑蒙說:你看,這隻是雲姑,這隻是靈姑。我把他們從兩個入水洞放進去,待會兒你到出水口去尋找,找到這隻就是雲姑,找到這隻就是靈姑。然後把她帶走,懂嗎?這是宿命。

傑蒙紅著臉,不答。他心上還滯留著翠姑身體的芳香。他不好意思開口。因為他無論說什麽似乎都有是對翠姑的褻瀆。

翠姑問雲姑:行嗎?雲姑點頭。

又問靈姑,靈姑也點頭。

於是,她把兩隻小船從兩個入水口放了下去。

當她們又穿過層層鍾乳,走過陰河,回到藍溪的源頭時,傑蒙看見兩隻小船停在第三疊瀑布的深潭之中,相依相偎,不棄不離。那乖巧的模樣像是有什麽心事要向他傾訴。

啊!兩個!難道這就是宿命?

四個人坐在深潭邊上,看著那兩隻相依相偎的小舟,都在用心思索。

雲姑和靈姑不得不接受翠姐分給她們的愛。她們愛傑蒙。可是沒有誰想到和他出走,做他的妻子。今天翠姑為她們課了一卦。兩個人都想:讓一隻小船滯留在陰河中,從陰河中淌出來的不論是你還是我。然後就伴隨傑蒙到法蘭西去。那是一個陌生的世界。按照傑蒙的描述,那是一個比中國文明、進步,充滿陽光的地方。如今,兩隻小船卻緊緊地靠在一起,不離不棄。到底誰去?她們有些犯難了。

都去!翠姑說。

兩個少女看著傑蒙。

傑蒙,你也別犯難。翠姑又說:如果她們都去了法蘭西,她們可以靠自己的勞動養活自己。也許,她們當中的一個將來能成為你的妻子。也許,兩人永遠都隻是你的朋友或情人。不論按照東方習俗,還是西方習俗,上帝都會寬容的。

好吧!就這樣定了!傑蒙說。明天我就進城,設法為她們辦理簽證。翠姑!將來在哪魔窟裏,你將怎麽生活?

大不了是一死!帶著甜蜜,帶著溫馨,帶著你的愛!

姐姐,別談死!那老色魔沒有幾年活頭了。你不是盼著那魔鬼山莊有朝一日灰飛煙滅嗎?

但願如此吧!傑蒙,我把她倆交給你啦!希望你好好珍惜!

 

6

那天,他們在岔路口和翠姑依依惜別。翠姑獨自踏上了回家之路。蒼茫的暮色中,峰林山莊像是一座謎宮,安靜極了。

翠姑沿著莊園的小徑向她的花園別墅走去。她沒有再去向賀慎之的母親請安。以前她是必須要去的。因為這位九十來歲的老太太一直養育著她的孫子。孫子從小就在祖母的嗬護下接受嚴格的傳統教育。這是她唯一的,能為賀氏接傳香火的孩子啊!然而,兩個月前,賀慎之不顧母親的反對,把兒子送去貴陽姑母家中,說是準備在那裏讀書。翠姑和兒子徹底隔絕了。兒子的離去似乎也預示著一場暴風雨的來臨。看起來她要教育兒子成為“叛逆”的願望也成了一個幻夢。她何必再去聆聽那老太太的嘮叨?她沿著花徑直往前走,過了兩道拱橋,走到了“雅園”的腳下。仔細一看,掩映在萬綠叢中的“雅園”燈火輝煌。似乎從一樓到三樓,每個房間都閃亮著燭光。兒子回來了?不會吧!兒子從小就離開了她的懷抱和祖母同住,今天怎麽會獨自把蠟燭點燃?難道是丫環桂枝鬧著好玩?或者……她加快步伐,走進了“雅園”的花園小院,跑上了二樓、三樓。兒子!兒子!她喊。可是四壁空空,一個人也沒有。桂枝!桂枝!她又喊!還是沒有回音。整個“雅園”就像一座燃燒著的墳墓。她在客廳的沙發上坐下來喘息了片刻。她有些忐忑不安。她不想再追究這燭光了。就算是魔鬼點燃蠟燭,這片刻的光明也屬於她。她立起身來打量周遭,小樓裏確實空無一人。她慢慢向臥室踱去。多年來隻有她和桂枝在這洋樓裏生活,老太太偶爾帶著幾個丫環來巡視一下,也是匆匆而來,匆匆而去。她和其他的姐妹也很少交往,她生活的勇氣全靠那把鋥亮的提琴在支撐著。那是一把意大利提琴。是上一屆神父留給她的紀念。那時她才十七歲。神父說:孩子,留給你吧!她可是一個有生命的嬰兒啊!你要珍惜它!她走進房間,打開琴盒開始演奏。她一下子忘記了賀氏山莊,忘記了“雅園”,忘記了這座洋樓正在燃燒……優美的《小夜曲》從陽台上傳出來。輕柔地在賀氏山莊的上空飄蕩。然而,小姐妹們一個個都緊閉著門窗沒有傾聽,莊園裏連仆婦丫環也沒有動靜。整個莊園就像一片死寂的孤島。翠姑也不知拉了多少曲子。也不知有哪幾支曲子曾經在楓林彎和傑蒙合奏過。直到她覺得手臂有些酸脹了才放下提琴,唉!好久沒有這樣盡興了。她抹了抹頭上的汗珠,回到臥室,小心翼翼地收好提琴,在嫋嫋的餘音中慢慢朝餐廳走去。餐廳裏燈火輝煌,啟眼一看,杯盤整齊,滿桌珍饈。她還來不及驚詫,一個喑啞的聲音就從身後傳來:夫人,您好!盡興啦!怎麽不再拉上幾曲?

翠姑回過頭去,賀慎之笑嘻嘻地站在麵前。在他身後,還有管家賀大頭和兩個貼身保鏢。

坐吧!夫人。賀慎之在餐桌的一頭坐了下來。一雙血紅的眼睛直盯著翠姑。

啊!原來這通明的燈火是這魔頭的把戲。

翠姑在餐桌的另一頭坐下。她忐忑了幾秒鍾,然後鎮定下來。自從這洋樓修好後,賀慎之這是第二次光臨。看上去他很興奮,臉上帶著奸險的微笑。而管家賀大頭和兩個保鏢則虎視眈眈地站在一邊,維護著他們的老爺。看這陣式,這也許是她“最後的晚餐”了!

於是她淡淡一笑橫下心來。她將從容地麵對魔鬼的屠刀。

大頭,給夫人斟酒。

來!為我們相識,為你的兒子,幹一杯!

翠姑舉杯,一飲而盡!

你知道,我這一生玩了上千的女人。妻妾也有十三個之多。隻有你,是我花了一年功夫才弄到手的。你年輕、美麗、有學識,骨頭也最硬。我很榮幸。上帝怎麽會造就你這樣的女人?為了上帝,我們再幹一杯!

翠姑斟滿,又一飲而盡!

哈哈!痛快!為了你,我背了一條人命。那個丁仲平因你而死。後來,我強暴了你、拋棄了你,這是我的權利。自古以來夫為妻綱。何況小妾隻不過是買來的一隻狗兒!誰知你生了兒子。老太太看重你,讓我把你扶正,還為你修了洋樓,讓你的兒子由庶出變成了謫子;讓你成了莊園的主人;還讓你仍舊信奉天主。難道這一切你還不知滿足?!這半年來,你背著我幹了什麽勾當?你不守婦道,背叛了我!也背叛了你的上帝!結局會是怎樣你應該知道。像我賀氏山莊這樣尊貴的地方,怎能有你一個淫婦容身之地?賀慎之臉上的皺紋擠做一團,笑咪咪地問:你說對嗎?他定定地盯著翠姑,見翠姑隻是冷笑,並不回答,他有些氣餒了。

看著滿桌珍饈、四壁燈火,他似乎有些後悔。不知是後悔剛才的賣弄還是後悔今天的安排。他再看翠姑,翠姑臉上仍是那淡淡的冷笑。於是他說:好吧!這是你最後的晚餐。盡興的吃上一點吧!不然,下了地獄。就追悔莫及了!

空氣像是要凝固了。

然而,翠姑一動不動。平心靜氣地聽他講述。這老色魔在向她講述一個荒誕的封建倫理。老東西硬要把這封建的東西和上帝拴在一起,翠姑有些好笑。她挑了一下眉頭,冷冷一笑。心想:背叛了你,怎麽就背叛了上帝?上帝是公正的。如果不是上帝的恩賜,我怎麽會認識傑蒙,掙斷這封建的枷鎖,做一個真正的女人?

可是,她不想和這個玩弄了上千女人的封建餘孽羅嗦。在上帝賦予的自由天地裏,她隻想盡快地獲得自由。她相信她不會下地獄,她必然向天國飛升。在天國,她將會忘掉人世間的一切煩腦。忘掉這座地主莊園,忘掉暴力與強奸,忘掉這七年的孤苦生活,去享受楓林彎紅葉之愛。她看著眼前這個行將就木的朽骨,臉上蕩起了開心的微笑。

你還有什麽話說?對你的父親?

女兒終於掙斷了那麽沉重的枷鎖。他會高興!

對你的兒子?

他不能做你的叛逆,就讓他作你的孝子賢孫吧!

麵對翠姑的微笑,老色魔精心安排的這次晚宴也該結束了。他本想利用這晚餐去摧毀翠姑的信念,求得心理的平衡。沒有想到這女子盡然一句軟話都沒有。一點兒求繞的意念也沒有。看起來,她享受了愛情,享受了人生。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了!他想不到一生製服了這麽多女人,卻製服不了這一個。無論是暴力、冷漠還是恩寵……

大頭,把鴆酒拿過來。他歇斯底裏的大叫。

賀大頭拿出了一瓶棕色的毒酒放到桌上。

你自己來,還是讓他動手?

我自己來。翠姑在胸前劃了個十字,打開酒瓶,毫不猶豫地把那鴆酒咕嚕咕嚕地喝了下去。然後閉上眼睛慢慢的倒在地板之上……

放火!放火!賀慎之走出雅園咬牙切齒地發出了命令。

幾個奴仆麵麵相覷。

放火!放火!聽到了嗎!賀慎之揮舞著手仗,咆哮起來。他要燒掉翠姑,燒毀洋樓,燒淨洋人和洋教給他留下的創傷。嘿嘿!他陰沉地冷笑了兩聲:總有一天,我要讓那教堂也化成灰燼!還有那兩個小婊子!

7

雲姑乘著一隻小船在大海中漂流。好遼闊、好寬廣的海啊。墨藍色的海水沒有一絲塵渣。海上沒有軍艦,沒有大船,隻有一隻小舢板在遠處飄蕩。啊!那舢板上像是翠姑、像是靈姑、像是傑蒙。她奮力朝他們劃去。她邊劃邊喊:姐姐、靈姑、傑蒙!

沒有回音。

於是,她更加努力地搖動小船向前追去。她終於追上了。可是仔細一看,舢板上沒有靈姑、沒有傑蒙。隻見翠姑被反縛著,她身後是賀慎之和一個持槍的團丁。

姐姐,你去哪裏。雲姑大叫。

妹妹,快回去!別跟過來!翠姑轉臉,仿佛看見了雲姑。急得大聲嚷叫。

哈哈!小婊子!是你呀!你也想上天堂?來吧!快過來!賀慎之一臉壞笑,也在喊!

雲姑抬眼望去,大海深處確乎有個小島。小島上懸崖峭壁、玉樹瓊花。無數彌猴攀枝跳躍,像是在歡慶什麽節日。

雲姑不顧一切,奮力向前劃去。她一定要趕過舢板,救下翠姑姐姐。然而就在此時海上風浪大作。一刹那間,小島消失了;舢板不見了。惡浪一個接一個向她蓋來,她兩眼一黑就掉進了深海之中……

傑蒙救我!她扯著被角大聲呐喊。

怎麽啦?姐姐。靈姑探過身來,摸了摸她的額頭,親切地問。

我在哪裏?雲姑醒過來,張著驚恐的眼睛迷迷糊糊地嘟噥。

你在哪裏?在家裏呀!在床上。靈姑有些好氣。

啊!做了一個怪夢。這時,她才感到汗水已經浸濕了她的內衣。她坐起來,呆呆地坐在床頭,慢慢梳理心中的殘夢……

當傑蒙來到書院和她道別的時候,她似乎還沉浸在夢境裏沒有拔出來。她問:傑蒙,你相信我們能去法蘭西嗎?

怎麽不能呢?好啦,等著我啊!

好的。如果發生了什麽事,我們到荷城去找你。記住,黃昏時,在招堤最大的那株柳樹下。

會發生什麽事呢?雲姑,別老念叨那夢啦!

不!傑蒙,有時夢是很靈驗的。

他淡淡一笑,拿著她們的照片就匆匆登上了去荷城的馬車。

這大半年來,他隻回過荷城一次。那次,他本來想向舅舅傾訴一下他的異國戀情,可舅舅忙於創建拉丁修院和童貞院,每天都深夜才能回家,顧不上和他閑話。呆了兩天,沒趣,他又回了萬山。這一回,他是有求於舅舅了。因此,他必須和舅舅好好談談。

孩子!你怎麽啦?要回法國了,難道不高興?

嘉路看著傑蒙陰霾的臉色,親切地問他。

不!神父。我……我想……我想帶兩個人一起回去。傑蒙有些結結巴巴。

帶……兩個人?

是的,兩個人!兩個女人!

哈哈,你真浪漫啊!說說,怎麽回事兒?

傑蒙鎮定下來,侃侃而談。說到他不能帶走翠姑時,他已是痛心疾首。因此,他一定要帶走這兩個心愛的東方女子。他請求神父幫助辦理一下簽證。

兩個女子。簽證。好荒唐啊!想不到把他送到萬山,卻是這樣的結果。一下子就愛上了三個女人。嘉路站起來,開始在室內踱步。心想:還有那個翠姑,賀慎之的小妾,結果會怎麽樣?當然,如果在法國,大不了是決鬥了事。可是,這是在中國,在一個有著幾千年封建傳統的國家呀!嘉路不想用老夫子的尺度去衡量這事。從人性的角度說,他們沒錯。上帝應當寬恕她們。可是翠姑啊翠姑,你可曾考慮過這樣做的後果?

用生命去換取愛情,這正是我需要的。神父仿佛聽到翠姑在烈火中回答。

愛情!愛情!你這不是把翠姑送上了死路!

她寧願去死!

這事兒,莊義和神父知道嗎?

知道。

昨天傑蒙一回教堂,就向神父傾訴了他的心事。來到萬山之後,莊義和成了他的良師益友、忘年之交。

大半年來,神父默默地注視著他,希望他的異國情緣能夠美滿,可是神父卻萬萬沒有料到,傑蒙的第一個愛竟然給了翠姑。翠姑以她成熟的美吸引著傑蒙;兩個少女則以純結的愛暗戀著傑蒙。她們沒有競爭,隻有扶持。她們對愛的理解是那麽寬廣。愛就是奉獻,就是犧牲。愛是無私的啊!這不正是傑蒙的信條!

孩子!你愛他們,沒錯!她們愛你也理所當然。僅管翠姑是有夫之婦,可是我知道她的婚姻是怎麽回事兒。上帝會寬恕翠姑,我要為他請求主的赦免。

神父生活在宗教的世界裏,有時也需要借助哲理來解釋人生。借助哲理來闡釋教義。否則他將無法判斷這人世的善惡。

孩子!你現在打算怎麽辦呢?神父問。

我打算帶著雲姑和靈姑一道回法國去。

啊!是這樣。回法蘭西。

將近一年的相處,神父也喜歡這兩個東方女子。她們聰穎、勤勞,又有一定的學識。假如到了巴黎,她們不會靠傑蒙養活。她們雖然不能像居裏一樣成為一個傑出的女人,但是起碼也會成為東方的南丁格爾。

可是,能拿到簽證嗎?你舅舅同意嗎?

我明天就到荷城去和舅舅商量。傑蒙似乎下了決心。

好吧!孩子,祝你好運!上帝保佑你!

謝謝您!神父。

然而,嘉路比莊義和想得更多。

1917年第一次世界大戰烽煙正旺。歐洲大陸百孔千瘡。中國人剛剛廢除了袁世凱的帝製,為了民主、共和正鬧得不可開交。唯有荷城還是那寧靜。這兒是傳教士的樂土。

荷城即將設立主教署了,他有可能成為第一任主教。因此,他更應具有一種“超然的”姿態,隻信奉天上的神國。而一旦插手傑蒙的愛情,翠姑——這個大土豪的小妾必然給他帶來災難性的後果。

然而,不正是因為我在荷城,傑蒙才會有了這份戀情,不正是上帝的安排,傑蒙才會得到這份荒誕的東方之戀麽?他們相愛,難道錯了!沒有啊!現在,我不向他施以援手,誰向他施以援手?

嘉路猶豫了。猶豫了半天,還是決定對傑蒙施以援手。

就憑莊義和不和他爭奪“主教“這一點,他也應該相信他的老師。

好吧!孩子,我馬上給上海的法國公使寫封信,詢問一下兩個女孩兒出國的事宜,你就呆在荷城,耐心地等待吧!沒事兒的話,你可以到聖心小學去,教教孩子們畫畫,好嗎?

好吧!謝謝神父!

就這樣,傑蒙到聖心小學去教了美術。孩子們分散了他的一些煩惱。每天,他都到荷池邊去閑坐。盼望著荷葉叢中出現三個亮麗的身影。然而,眼前什麽也沒有。隻有殘荷長出的新葉,綠茵茵的在夕陽下閃動著瑩瑩波光。二十多天過去了,他沒有收到上海公使的複函,也沒有得到萬山的任何信息。他不知道翠姑的死亡,也不知道兩位少女的失蹤。因為幾天前,嘉路收到了莊義和的來信,卻沒有告訴傑蒙。他生怕傑蒙回去又會引發一場教會與豪強的爭端。八年前,為了翠姑,神聖的天主竟然敗下陣來。八年後,仍然是這位翠姑……唉!八年來,僅管中國已經由封建走向了共和,可是賀家的根基卻絲毫沒有動搖啊!甲秀樓前的那根凱旋柱不是仍舊放射出昔日的光輝嗎?為了上帝的事業,為了教會的大局,也為了他主教的職位,都不能讓傑蒙去找那土豪針鋒相對啊!還是讓傑蒙離開這個是非之地,早些回巴黎去吧!

莊義和的信件,他隻好隱瞞下來,有些內疚,有些不安。但他必須這樣。

那天,傑蒙離開萬山之後不久,賀大頭就來到了萬山書院。他來向薑老先生報喪。聽了賀大頭編造的那套話語,老先生顯得十分平靜。三言兩語就把賀大頭打發走了。他跌坐在太師椅裏,沒有眼淚,沒有悲傷。心如止水。這大半年來,他對女兒的行為洞若觀火。女兒來家幾次都想向他提起,但話到唇邊又咽了回去。但是,女兒那種健康的動情的美、那種欲說含羞的表情已經說明了一切。他為女兒高興,也為女兒耽心。在他心中,沒有什麽封建的倫理道德。能反抗賀慎之、能走出賀慎之的牢籠就是他最高的道德標準。那個藍眼睛的洋孩子一下子又跳進了他的眼簾。他是那麽健康、活潑,憨厚而正直,薑老先生本以為,這份愛情應該落到雲姑身上。誰知這洋青年卻把愛獻給了比他大幾歲的已為人妻人母的翠姑。這簡直是上帝刻意安排的一個天方夜譚!如今,女兒去了,被大火送上了天國,在這人世間,他還有什麽可留戀的呢!他走到老伴的遺像麵前,那神龕上供奉著主耶穌蒙難的聖像,他在胸前劃了一個十字,默默地跪了下去,默默地低頭。這是他生平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向主祈禱,孩子:“願天父的慈愛,基督的聖寵,聖神的共融與你同在。”他沒有時間再去和神父探討西方文明和中西方文化的共融了。這半年來,他們在一起又探討過幾次。但每次都各執一說。而今他投降了!因為妻子,因為女兒。願上帝接受他這個沒有受洗的信徒吧!

他把雲姑和靈姑叫到跟前。對她們說:你翠姑姐姐到天國去了。剛才賀家派人來報喪,我已經把他打發了。我不打算去奔喪,你們也別去,那兒是一口深潭,一個魔窟。聽到了嗎?

雲姑和靈姑倒在薑老先生的膝頭上已涕不成聲。兩顆老淚掛在老先生的眼角,欲滴還休。

姐姐!姐姐!兩個女孩兒抱成一團,淚如雨下。她們沒有聽薑老先生的勸阻,把老先生安頓睡下之後,她們毅然去了賀家。再也沒有回來。兩個少女失蹤了。

當天晚上,薑老先生也悄然走進了南盤江的深水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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