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澤東時期,中國社會的苦難與血腥

我是中國貴州作家張宗銘。我的係列長篇小說,是中國第一部敦促共產黨人換位思考的作品,被文學教授推薦,連續參加諾貝爾文學獎角逐!
正文

友情連載 長篇小說 《上帝之手》

(2009-08-31 00:56:52) 下一個

上帝之手            

呂更生  著

第一章
 


1


清晨,太陽從龍井山埡口升起,陽光好端端地照射著荷城天主教堂,給教堂尖頂的十字架抹上了一縷玫瑰的靈光。

今天,要為新上任的主教嘉路舉行祝聖慶典,是個大喜的日子,鍾樓上的鍾聲響得特別歡暢。

這是公元一千九百二十七年,初夏的一天。教堂的鍾聲從桅峰山下傳來,飄過荷池,飄進了距小城五華裏的海子莊。

正在打掃院子的韋雲姑聽到鍾聲,急忙放下手中的掃帚躡進茅屋,急急推醒床上的三個女兒。

乖女們,快點穿衣裳,阿媽領你們進城看熱鬧去。快點啊!

三個小姑娘揉著惺鬆的睡眼懶懶地從一方破棉被中拱出身來。大女兒依荷問:阿媽,城裏頭有啥子熱鬧呀!

嗨!傻女!你聽聽,教堂的鍾聲這麽歡,你幾姊妹還在做夢?!

啊!依荷恍然驚悟過來。前些天老媽特意關照過她,四月初八是黃道吉日,是新上任的主教大人祝聖慶典的日子。

九歲的依荷自打去年春上跟隨阿媽進了天主教堂之後,她就被教堂裏那肅穆、祥和而神秘的氣氛給迷醉了。從此,她每個星期天都隨著阿媽一起進城到教堂去做禮拜。她像每一個虔誠的教徒一樣跪在長椅後邊祈禱,“上帝”和“天堂”的意念早已悄悄地潛入了她幼小的心窩。嘿!今天是主教大人的祝聖慶典日,我怎麽就給忘了?!她輕輕地扇了一下自己的麵頰,三下兩下穿好母親特意為她準備的新衣下床,急步走到母親簡陋的梳妝台邊梳理。從母親陳舊的銅鏡裏,她看到了一頭綣曲的黑發,一張鴨蛋型的笑臉和一雙淡藍淡藍的大眼睛。對這張臉她感到驚訝、陌生。它既不像母親雲姑,也不像妹妹阿古。於是,她對著銅鏡做了一個鬼臉。

這個時候,二妹三妹還賴在破棉被裏不肯起床,因為她們拱出被窩的時候看到了大姐身上光彩奪目的新衣,而她們沒有。她們的枕邊還是那套補了又補、縫了又縫的破舊衣褲。雖然母親給她們洗得幹幹淨淨的疊在床頭,她們一下子想到的都不是母親的愛意而是母親的偏心。於是姐妹倆又縮進破棉被裏,蒙著頭悄悄流淚。二妹阿古一邊哭啼一邊嘟噥:媽媽一點也不心疼我們,難怪村裏人都說大姐是媽媽“浪哨”帶來的野種,是媽媽的心肝寶貝!我們兩個卻是從渣渣堆裏撿來的荒貨!唉!小妹別哭了,等她們進城之後,我們各人去找阿爹好嗎?!

其實,阿古哪裏知道她的阿爹在什麽地方。她才三歲小妹才滿周歲的時候,她們的阿爹就不知跑到哪兒去了。可以說,在她的腦海中,阿爹是一片空白。而今她幻覺中的阿爹——一個虎頭虎腦十分彪悍的獵手,那是村口的阿婆逗她玩時描繪而成的。她伸手去摟住小妹,本想對小妹抒發一下對阿爹思念的情懷,可是,當小妹的肉體貼近她的胸口時,她發覺小妹的身子火燒火燎的正渾身發抖,像是在打擺子一樣。她陡然從尋找父親的意境中回過神來,大聲呼叫:媽媽,不好啦!小妹病啦!大姐,快來呀!小妹病啦!

韋雲姑在灶間聽到這驚詫的叫聲,立馬丟下手中的鍋鏟跑進裏屋,她用手朝幺女的額頭一探,不禁吃了一驚,連忙吩咐身邊的大女兒:乖女快去,快去岔河村把你幹媽接來,就說阿若病得厲害,像是悶頭擺子。快去!快去!

大姐依荷急匆匆的跑出柴門,很快就消失在田間小路的盡頭。

這時韋雲姑把幺女抱在懷裏,一邊撫摸一邊哐哄:阿若乖乖,別怕別怕|!上帝保佑啊!哦……哦……可是,不管母親如何重三遍四的念叨,懷中的女兒還是一聲不哼,身子仿佛在慢慢冰涼……

依荷氣喘籲籲地跑到離家三裏地的岔河村時,在村口就碰上了出村進城的幹媽和她的結拜姐妹楊柳。

幹媽楊靈姑聽完了幹女兒語無論次的陳述之後,果斷地吩咐道:你倆姐妹就在這兒等著,我回去拿藥箱來。靈姑很快就跨過村口的小木橋,走進了綠樹掩蔭的岔河村。

這時,一對幹姐妹手拉著手站在小河邊上。親切的望著對方,她們正在用眼神、用心靈交流。我們看見,九歲的阿柳圓圓的臉盤濃眉大眼,帶著苗族姑娘特有的民族特征。今天她也特意穿上了一身嶄新的苗族衣裙,胸口還墜飾了苗家必備的銀飾。一頂銀蝶鑲嵌的小帽帶在頭上,包裹著滿頭黑發。然而,在那黑發叢中,卻有一小綹淡黃淡黃的頭發悄然飄散下來,不安份的在她寬寬的額頭上飄動……

依荷最喜歡幹妹的這綹黃發啦。每當她倆獨處的時候,她總喜歡讓阿柳枕著她的膝頭,細細地把這綹頭發把玩一番。這時,阿柳總是目不轉睛地盯著幹姐那張十分美麗的臉龐,還有那雙十分動人的淡藍淡藍的眼睛。兩姊妹往往一句話也不說,仿佛兩顆幼小的心靈正享受著從遙遠的星空傳來的呼喚。

今天,依荷可沒有這樣的好心情啊。妹妹們沒有新衣已然讓她十分尷尬,幺妹的突然重病更讓她十分沮喪。多年來,她深切地體會到母親對她的偏愛,可是她一直弄不明白其中的原由。還有,眼前這個妝扮得十分亮麗的幹妹,好像是從小兩家母親就讓她們結拜的。兩個母親,一個仲家一個苗家,比一對親姐妹還要親熱;困難的時候,總是富裕的幹媽向她家伸出援助之手;還有兩個母親在一起時,那種神秘兮兮的悄悄話,話裏要不要還冒出幾句異古奇怪的東西,它既不是苗語,也不是仲家話……這一切,都曾經讓小依荷有所思索。

幹媽是這一帶出名的苗醫,幹爹是個銀匠。家境比較寬裕,再加上他們隻有阿柳這條命根子,不像阿媽那樣愛不過來。所以幹媽總是把愛分給眾人,分給她這個幹女兒,也分給她的二妹阿古和三妹阿若。今天阿若雖然得了重病,可她相信神奇的幹媽一定會把幺妹治好。他暗暗祈禱、暗自許願:待小妹病好之後她一定把新衣裳脫下來讓小妹和二妹一個穿上幾天,還要和阿柳一起帶她們上桅峰山去摘草莓,到荷塘邊去抓魚蝦,到聖心小學去玩梭梭板……她心想,她們兩姐妹也應該和阿柳姐姐一樣過得高高興興、快快樂樂。這時的依荷仿佛沉進了一種奇特的心靈意境之中,她看見幹媽背著藥箱從竹林中迎麵走來,恍若教堂中閃動著聖光的聖母瑪利亞一樣。

 

2

教堂的鍾聲第二次幽幽地響起,主教祝聖大典就要開始了。兩個小姑娘還急匆匆地穿行在十裏荷池旁邊的田間小徑上。明媚的陽光直射著碧綠的荷葉,亭亭玉立的荷葉上滾動著千顆萬顆無數顆亮晶晶的珍珠,荷葉萬頃捧著這些珍珠朝向小城,把一張無垠的綠毯鋪到小城腳下,像是要給新上任的主教獻上一份大禮。

幺女病了,兩個母親都不能進城參加盛典了。她們隻得打發依荷姐妹自個兒進城。在她們的心目中,今天這樣的盛典對於依荷、楊柳來說,是生命中不可或缺的機遇。靈姑掏了幾個銅板揣進兩個女兒的兜裏,雲姑也把幾個小錢遞給阿古。母親說:乖女,跟姐姐們一道進城看熱鬧去吧!依荷阿柳也說:好妹妹,走吧!姐姐會照顧你的。然而,七歲的小阿古既沒有接錢,也沒有挪動身子。她用一隻小手緊緊的握住幺妹的小手,一隻小手輕輕地梳理著幺妹的額頭。當母親把幾個小錢遞到麵前時,她不接錢,二話不說,隻是抬頭瞥了母親一眼,那怪怪的眼神裏也不知是閃動著悲涼、憤懣還是仇恨……

本來,靈姑給阿若放了血、服了藥之後,小阿若的症狀已經有所緩解,此時已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可是靈姑曉得,像這樣的惡性瘧疾是一點兒也大意不得的,她必須寸步不離的守候在阿若身邊。此時從阿古怪怪的眼神裏她似乎也讀懂了:這位性情古怪的二姑娘生怕一旦離開就永遠再也見不到她的幺妹了。

自從稍稍懂事起,這阿古和幺妹就相依為命,她們總是以同樣的眼神斜睨著大姐依荷。有一次村口的老阿婆曾經對她說:你姐依荷是個雜種,小妖精。你阿爹就是被她氣跑了。到南方——很遠很遠的地方當兵打仗去了。我長大了一定要去找阿爹,阿古說。傻丫頭,真犯傻羅!他去了好幾千裏地,你找得到?乖乖,好好活著,忍點氣。等你爹升官發財了,一定會來接你和小阿若的。

盼了一年又一年,她沒有盼到阿爹回來。今天,阿妹病得死去活來,她還有什麽心思進城去看熱鬧啊!她決心守著妹妹,心想,如果妹妹死掉的話,她一定要跟著跳進墓坑裏去。她暗自詛咒大姐依荷:小妖精,見你的上帝去吧!我寧願和妹妹一起上刀山下油鍋也不去相信那些“鬼佬”!

此刻,姐姐依荷和阿柳已經走到了小城的北大街上。她倆七歲時就進了聖心小學。每天都要結伴到學堂讀書。漲水季節,荷池邊的阡陌小徑全給淹沒了,阿媽還得劃著小船穿過荷池接送。她們最喜歡這樣的大雨季節,小船穿梭在十裏荷池之中,那味道真是安逸極了。她倆都是聖心小學最優秀的學生,那種聰穎、那種勤奮仿佛與生俱來,是她們的一種天性。她們早已成了老師和同學心中的兩朵小花。今天,當她倆手牽手從人流的夾縫中擠到琉璃街時,教堂門口已是人山人海、水泄不通了。幸好,她們想起了最要好的同學方丹。方丹家就在教堂對麵,是荷城有名的景家花園。從她家的三樓陽台上,不僅可以看清楚教堂的鍾樓、正廳,還可以看到教堂側麵的花園小院,還有在小花園中散步的洋教士和洋修女。自從去年聖誕節方丹請她倆來玩過一次之後,她倆經常找些口實到方丹家來,因為對麵的小花園和花園裏的洋人對她們有份天然的親切感。

方丹的父親方致遠是荷城有名的紳士,荷城中學的校董;母親景詩茵是聖心小學校長,兩人都是虔誠的基督徒。他們從來不幹涉兒女和什麽人交往。更何況兩位小客人長得都很可愛,還帶幾分洋氣,很討方丹家人的喜歡。還有方丹的那位小哥哥,對妹妹的這兩位同學也格外好感,經常慫恿妹妹邀請她倆,於是,她倆就成了方家的常客。

這一天,依荷阿柳很快踅進一條熟悉的小巷,很快就敲開了方丹家的側門。等她們向看門人阿丁爺爺說明來意之後,阿丁爺爺卻雙手一攤,說:對不起二位姑娘,我們小姐一大早就跟隨老爺太太進教堂去了。請你們改天再來吧!

那麽,小浩哥哥呢?依荷問。

啊!你問小少爺呀!他前幾天就跟隨姑爺上貴陽念高中去了。你們還不知道?

啊!兩位姑娘同時“啊”了一聲,情不自禁地朝花園的涼亭瞥了一眼,似乎不相信那位英俊的小男孩會從這花園中消失。然而,她們心中的方浩哥哥畢竟是真的遠去了。那涼亭中隻留下了她們過去在一起嘻戲時的幻像,一縷悵然若失的情緒湧上心頭,眼淚霎時溢滿了她們的眼眶。

阿丁爺爺看著兩個小姑娘可憐巴巴的樣子,禁不住動了側隱之心。他弄不清兩個姑娘究竟為什麽流淚,可是她們的失望是顯而易見的。於是他和藹地說:孩子們別難過了,要不然我領你們到三樓陽台上去看熱鬧去,好不好?

阿丁是方家的園丁,也是方家幾個仆人的總管,算得上是半個管家吧。打從方丹的外祖爺爺那一輩起,他就進了景府打理這景家花園。因此深得方丹父母的信任。連方丹兄妹也親切地稱呼他為阿丁爺爺。此刻阿丁邀請他倆進府,依荷阿柳都知道他有這個權力。可是兩個小姑娘遲遲疑疑地對望了一眼,阿柳問:姐姐,上去不?依荷說:妹妹別去啦!依荷心想:主人不在,她們私自闖上人家三樓很不禮貌,沒有方丹兄妹陪伴,那熱鬧看起來也很沒趣。於是,她倆給老人深深地鞠了一躬,說了聲“謝謝!”就禮貌地退出了方家的側門。她們在小巷出口還聽到老人在身後大聲關照:兩個小妹妹,改天再來哦,聽到了嗎!

依荷阿柳心灰意冷地離開小巷又回到了人流如潮的大街上。些刻,她們再沒有心腸到人群中去擁擠了。她們同時想到病重的阿若和在家中守望的母親。她們匆匆的在小攤上吃了一碗涼粉,用剩下的幾個銅板為兩個妹妹買了些糖果,匆匆地穿過招堤踏上了回家的小路。

這一天,她們沒有看到教堂裏身著法衣的主教嘉路,更沒有看到從貴陽下來主持慶典的大主教施恩,她們甚至沒有看到教堂門口的大花籃和紅地毯,總感到心歉歉的不是滋味。然而,她們也沒有料到,十幾年之後她倆竟然會追隨主教大人在荒無人跡的草莽中奔波,去尋覓她們終生不渝的信仰。

 

3

晚上十點過鍾,嘉路主教才筋疲力盡地回到他的景家衝的私人寓所。盥洗完畢之後,他披著睡袍走上了二樓的陽台,心中暗自感謝造物主的恩典:剛才一盆熱水、一杯咖啡,居然一下子就把他從困頓中解脫出來,此刻他已是神清氣爽睡意全消了。

放眼望去,半山腰的幾幢法式小樓、穀底拉丁修道院的校舍,還有尚未搬遷的幾戶農家都已熄滅了燈火。黑黢黢的大山圍裹著景家衝似已完全進入夢鄉。唯獨他,這片轄區五萬平方公裏的教區主教還佇立在夜風中暢想。

嘉路細細的咀嚼著這一天的經曆。鮮花、地毯、嶄新的法衣、莊嚴的典儀,“聖化聖油”的芳香;還有施恩大主教的祝辭,神父修女們的讚許,教民們的歡呼都展現出上帝對他的特殊恩寵,這一切怎能不讓他心醉神迷、心花怒放啊!

嘉路出身在法蘭西的聖布倫克,父親是一個相當富有的莊園主。大自然的熏陶讓他從小就立誌當一名生物學家。可是,高中畢業之後他卻鬼使神差的考入了巴黎神哲學院。1905年畢業後,他順利地取得了神父資格,被天主教外方傳教會派來中國。他在貴陽鹿衝關學習了半年漢語之後,來到了盤江八屬。先後在興義黃草壩、冊亨洛央等地任本堂神父。1922年,荷城教區成立,他榮升為代權主教。而五年後的今天,他已是羅馬教廷任命的正權主教了。二十二年的艱苦奮鬥,四十六歲的他終於登上了人生輝煌的巔峰。

二十二年來,他在莽莽的原始森林中穿行,早已淡忘了巴黎的紅燈綠酒、淡忘了聖布倫克的綺麗風光。如今,他滿腦子貯存的是貧窮、饑餓、麻瘋病、惡性瘧疾……還有戰爭、殺戮和恐怖。當然,那些個純樸的教民,原始的民族風情,古樸的山川風貌和異古奇怪的動物植物也鮮活地跳躍在他心中。多少年來,他沒有一刻忘記少年時代的理想。他甚至十分感激教會把他送進這蠻荒的異鄉,讓他得以與苗民為伍,得以和大山作伴。二十二年來,他在深山老林中采集了幾千種植物標本,單是珍稀的蕨類植物就有好幾十個。他陸陸續續地把這些標本寄回法國,給了他的摯友——植物學家裏希。裏希十分讚賞他的執著,感謝他的饋贈。她在來信中說|:在上帝的辭典裏,拯救生物和拯救人類源出同一語境,原本就沒有什麽高下之分。如今西方的生態意識已經覺醒,而東方仍在沉淪之中。親愛的嘉路,讓我們在兩個不同的領域裏,為共同的“拯救”而獻身吧!

二十二年的磨合,環境不僅讓他通曉了漢語、仲家語和苗語,還塑造了他獨特的倔傲的個性。他喜歡這兒的山川卻不喜歡這兒的社會;他喜歡這兒的百姓卻十分厭惡這兒的官僚。他知道這是一個正在被戰爭和暴力燒灼著的文明古國,而正是這樣的國度才更需要上帝的救贖。都已經“共和”十六年了,這塊地瘠民貧的土地仍讓封建軍閥統治著。昨天走了個興義軍閥劉顯世,今天又來了個桐梓軍閥周西成。下邊的地方官員更是像走馬燈一樣你上我下。這兒沒有電燈,沒有電話,沒有文明世界的一切成果。而僅有的一絲文明之光似乎也是他們從法蘭西帶來。僅有的一丁點兒福音似乎也隻因山民們心中有了“上帝”而存在。

夏夜的涼風從山丫口吹過來,拂動林梢、拂動窗緯,蕩滌著他的頭腦,也浸潤著他的肌膚。涼意終於把他驅回了臥室。他懶懶地躺倒在床上,順手把床頭櫃上的煤油燈擰亮了一些,他看到牆壁上懸掛的油畫頓時反射出來一股怪異的光芒。席夢思的彈性,吊燈的晶瑩,壁燈的柔美對於他都早已成了幻影。二十二年來銘刻在他記憶深處的,是寒風中的茅屋、火塘邊的秧被和那一盞盞微光如豆的油燈。然而,不正是這秧被和油燈鑄就了他今天的輝煌麽!他信手拿過床頭櫃上的一幀小照細細觀賞,嘴角終於露出了一絲淡淡的笑容。照片上,年輕的嘉路神采奕奕,身邊的少婦雍容華美、少婦懷中的小男孩天真爛漫。這是嘉路即將離開故鄉時和心愛的姐姐卡德琳、小外甥傑蒙的合影。那時他二十四歲,姐姐二十六歲,小傑蒙剛滿七歲。可悲的是,親愛的卡德琳十年前在一次車禍中喪生了。十九歲的傑蒙悲痛欲絕,精神幾乎崩潰。為了擺脫失母的巨創,他毅然拋下巴黎美院未完成的學業來到中國,想在這蠻荒的異域重新拾回生活的勇氣和信心。結果他如願以償,在這兒生活了兩年,積累了許多繪畫素材,為《苗夷辭典》作了十多幅插圖,創作了油畫《聖像前的苗夷少女》,還留下了一筆風流情債之後,無可奈何地回了他的法蘭西。

嘉路的一生似乎從來沒有過愛情。如果說年輕時他曾有過青春的燥動的話,這性的騷動也早已埋葬在神哲學院的校園裏了,如今他深愛著的,除了死去的卡德琳姐姐之外,還有什麽?異國他鄉的教民?這兒的山山水水?還是剛剛得到的這柄主教的權仗和上帝許諾的“天堂”?

在靜靜的遐思中,樓下客廳的掛鍾敲響了午夜十二點。睡意徒然向他襲來,他打了一個哈欠,揉了揉惺鬆的眼睛,習慣地拿起枕邊的那本《苗文聖經》讀了幾頁,又拿起那本《苗夷辭典》讀了幾頁。然後放好書本,熄掉油燈,伸展了一下上肢,這才合上眼皮慢慢地進入夢鄉。

枕邊的這兩本書是他的老師莊義和多年來心血的結晶。五年前幾經輾轉才由香港中華書局出版。它的出版為天主教、基督教在中國西南地區的傳播開創了新的紀元。盡管那本《苗文聖經》對《新約全書》的轉譯還不那麽完美;盡管那本《苗夷辭典》中仲家語、苗語和拉丁文的對接還不那麽準確,對苗、仲風俗的記述還有許多疏漏,可是,它作為工具書,對於普通的傳教士和修女是足夠了。

剛才,當嘉路的手撫摸著書頁的時候,他曾有過一瞬間心靈的震顫,他感到愧對老師,他甚至感到自己像賊一樣竊踞了本該歸屬老師的寶座。

此刻,這兩本奇特的著作和新任主教躺在同一張床上,它倆也在輾轉反側。它們在哀歎主人莊義和失落的同時,也在思念相幫著創造它倆的那位熱情的法蘭西青年,還有那兩位美麗善良的苗夷素女。

 

4

夜已經很深了。喧鬧了一天的小城早已安息,十裏荷池也早已安息,甚至連池中最喜鼓噪的青蛙也停止了燥動。在這萬籟俱寂的深夜,惟獨海子莊韋雲姑家破敗的茅屋裏還閃亮著燈火。

此刻,兩個女人正跪在聖像麵前,手裏捧著那本《苗文聖經》默默地懺悔。茅屋的一角,三個女孩兒——依荷、阿柳和阿古正環繞在幺妹的欞床邊痛哭。小阿若經過一天一夜的折騰,深夜醜時終於帶著沒有新衣的遺恨離開了人世。雲姑悔恨她的貧窮;靈姑悔恨她的無能;她們沒有悲慟,沒有嚎啕,她們收斂起眼淚,靜心為阿若祈禱,祝願可憐的女兒早歸天國……

第二天太陽升起的時候,雲姑和她的親友們就匆匆忙忙地把阿若送到一個偏僻的山溝裏埋葬了。雲姑沒有請得寨老來主持葬儀,她也沒有去請巫師為女兒開路。像阿若這樣夭折的女孩兒是沒有資格葬在社林後邊的公墓裏的。她隻得到一口薄薄的雜木棺材就被舅舅扛著上路了。在墓穴旁邊,依荷阿柳緊緊地抱住悲痛欲絕的二妹,她們真耽心披頭散發的阿古會跳進幺妹的墓坑。幾個男人把小小的棺木放下了墓穴,二妹在墓穴邊拚命掙紮,母親跑過來死死的把二妹匝在懷裏。當人們鏟進了穴邊的最後一鏟黃土時,阿古才幽幽緩緩地在阿媽懷裏昏厥過去。

小阿古醒過來時,已經是晚上掌燈時分了。她看見媽媽和親媽,大姐和柳姐都還守護在她的身邊,看清了她們臉上那份期盼她醒來的笑容,還看見了媽媽手中那碗熱氣騰騰的稀粥和阿姐遞過來的一捧糖果……她陡然憶起昨天小妹入殮時,大姐脫下來給阿若穿上的那套新衣,柳姐褪下來給阿若帶上的那副銀鐲,一縷溫馨陡然湧上心頭,她撐持起來四下張望,兩行熱淚禁不住奪眶而出,他終於忘情地伸出小手抱住依荷的腰肢,親切地叫一聲大姐。仿佛從這一刻起,小阿古才找到了生命的本源含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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