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自張宗銘長篇小說《女人土匪東洋狗》
--張炎記不準哪一天,內帝會看門人彼得(中國人)的兒子,名叫約翰的、同張炎一般大的、有個外國名字但同他一樣是黃皮膚的小子,在學校的廁所門口給同學擺故事--是他半夜親眼看到的、天亮上學時就現炒現賣的、擺給大家聽的、真真的不摻一點沙子的故事:
那天到底是上半夜還是下半夜發生的事件,他不太清楚。因為打更人也在,解放軍叔叔大概怕打更人把內帝會的牧師和特務們打醒了,不讓他打更了。或者是解放軍叔叔怕這打更人走漏風聲,把他也帶了來參加行動……
有同學說:“約翰,你擺的哪樣故事?繞去繞來,還不說解放軍抓了多少外國特務!”
約翰說:“你不想聽了是不是?你現在不聽,下輩子就再也聽不到了。那時候我忘記了咋辦?想不起了又咋辦?”
“當然聽,當然聽。”連方宇也被解放軍抓特務的故事吸引住了:“隻是……求求你,說解放軍時不要說叔叔了。多了這麽多話,耽誤了這樣多的時間,一下子上課了,我們哪樣都聽不成了。”
“老子看你才耽誤時間哩!”冷不溜秋的小黑冒了出來:“從現在起:哪個打岔一句話,老子踢他屁股一腳!”
“要得,要得。”大家齊聲答應。這時,廁所門口圍了好多的小學生,還有一些女生也圍住了約翰。約翰此時倒顯得不想擺故事了,他捏了捏喉嚨:“我的嗓子都說幹了,我想喝水。”
“喝你媽的 x ,”小黑聽迷進去了,不想放棄這樣好聽的故事:“再不說下去,老子連你也打了!”
約翰這才繼續他的故事——
“反正是黑夜,管它上半夜還是下半夜呢?內帝會的大朝門被人敲響。你們曉得的,我的爸爸——彼得,是內帝會的看門人。這擂門的聲音把住在街對麵的我媽我姐我妹我弟還有我……不,還有街坊鄰居都驚醒了。推開窗子一看,崽喲!解放軍叔叔早就架著樓梯站滿了牆頭,牆上起碼架了十挺機槍,個個的步槍都上了刺刀……那挨著小學校的牆上,那巷子後邊的青磚牆上有沒有站滿解放軍,牆上架起機關槍沒有,我好想出去看看……”
小黑說:“唉,這些羅哩羅索的話,你就別說了。”
約翰怕惹小黑,說:“那……往哪裏說呢?”
小黑說:“哪裏要緊就挑哪裏說。”
約翰總覺得小黑在壓他,本來很想擺故事的他這時就不想擺了,他用光腳丫搓著地麵的泥土,似乎在想著……
張炎說:“好約翰,了不起的約翰,求求你快些說吧!”
約翰曆來和張炎很熟,於是就說:“你要是不求我,我就真的想不起來了。”這故事把大家的心都說癢了,好多小學生都著急得唉聲歎氣,約翰才把頭昂了起來,繼續說道:
“看了這陣勢,我媽媽以為爸爸睡死了,她就急得大聲武氣地喊道:‘挨刀的彼得,背時倒運的彼得,魔鬼把你迷住啦?解放軍都要吹衝鋒號了,你還睡個球呀!你不想死就快點爬起來呀!’”
小黑道:“解放軍吹衝鋒號了嗎?”
其實,約翰說解放軍要吹衝鋒號,是他自家亂編的。他說:“沒得吹,沒得吹。以後也沒得吹。”
小黑又道:“這種時候解放軍會不吹衝鋒號?這種卵故事說來鬼都不會相信!肯定是吹了,是你睡著了,沒得聽見!”
約翰說:“我睡著了?解放軍還沒有開始架竹梯爬牆,我就看得一清二楚了!沒有吹衝鋒號,不信……”
小黑又說:“肯定是吹了的,你是聽不到的苦。你看打仗的電影,不吹衝鋒號的電影……打起仗來就沒得看頭。”
張炎很想聽下去,就對小黑說:“你不是說過不準打岔的嗎?誰打岔踢誰的屁股嗎?”
小黑弓起屁股:“說話算話,誰來踢我?踢嗬,踢呀!”
“我踢。”張炎輕輕的踢了他屁股一腳。
“好個國民黨,敢踢老子的屁股!”
“不是你擺好架勢讓我踢的嗎?--我還是輕輕踢的哩。”
“我是叫別人踢不是叫你踢!”
王老師這時也不知從啥子地方鑽了出來,說道:“你們別吵了行不行?”她轉向約翰:“這個小同學,這件事是昨晚發生的?”
“是的,”約翰打了個嗬欠:“我現在都沒得睡覺哩。”
“那好,以後呢?快說,就要上課了。”
天曉得約翰是怕老師呢還是毛病來了,說道:“以後就是我爸爸開了門,解放軍進去好多人,把幾個外國特務帶走了。”
“這些特務開槍沒有,是些哪樣人?”
“沒有開槍。我認得兩個的。”
小黑看了王老師一眼,沒敢罵流話,說:“又說走火了!你認得特務?那特務早就殺死你了。”
王老師製止小黑,又問道:“後來呢?”
“完了。”
“就完了?剛才你不是說得好好的嗎?”
“剛才的完了,以後的也完了。”說完,約翰扭頭就跑開了。給王老師和同學們,留下了許多的疑問和餘味……
美國牧師被帶走,不,是美國特務被攆出中國的事,著實讓媽媽難過了很久。隨著以後對內帝會的清理和挖掘工作,發現了幾百個……幾十個……嬰兒的遺骸(反正誰也說不清)。那美帝國主義簡直就是一群披著人皮的豺狼!食人生蕃!
他們張牙舞爪窮凶惡極,別的國家的人民熱愛和平熱愛生活,他們就是不準!社會主義國家的人民要搞建設要和平,他們偏要找上門同你打仗!美帝國主義就愛挑起禍端,啥子都講“打” ,他們就是不曉得中國人民誌願軍的厲害!要是誌願軍叔叔不衝過鴨綠江去狠捶他們,美帝國主義早就打到貴州貴陽了!
張炎不太清楚,媽媽的難過似乎是因為少了施謀道、卜湯姆、威爾、彼得……這樣的牧師和教友,他們的離去彷佛就像上帝、聖靈和主也跟隨著消失了一樣。這同媽媽說的“上帝就在我們心中” 有些矛盾。最近,政府的工作同誌常到家裏來找媽媽的麻煩,打聽教會的情況,他聽見媽媽忍不住大聲地叫道:
“無稽之談,荒謬透頂。內帝會又不是慈善醫院,施謀道也好,卜思理也好,湯姆、威爾也好,他們除了信奉的基督教之外,隻喜愛哲學、文學,對醫學一竅不通。他們拿嬰孩做實驗,解剖嬰孩做啥?這樣做又為了什麽?你們是人民政府的幹部,你們要我講真話,我不可能隨著你們的思想,去說有傷教會的話。”
--現在,張炎望著他過去曾經熟悉的內帝會:這裏,背著沉重的十字架的耶穌的受難像不見了;那鑲嵌著彩色玻璃的長條形的窗戶,依然折射出祥和溫馨的色彩;過去是教會的客人和牧師們禱告的地方,現在變成鄢源家的客廳了。這客廳對鄢源家來說,顯得太大了,太空蕩了;客廳裏僅放著一張藤條的長沙發和兩張單人藤靠椅;屋子中央隻有一張老式的黑色的大方桌和幾張獨凳,它們孤伶伶地立在那裏,在色彩繽紛祥和的光亮中,不協調地閃爍著黑色的光亮。
這裏透出一種莫名其妙的淒涼,一種令人惆悵的陰森和惶惑。這裏所有美好的回憶和歡樂,所有的祥和與溫馨,都被奔騰而來的洪水吞噬了!那施謀道的慈善變成了猙獰;那耶穌的流血和蒼涼的呼喚,變成了食人生番的狂笑;那寬大的木樓,成了魔鬼的去處;那綠草如茵的草坪上,兒童的歡笑也變成無數嬰孩的啼哭!嗬,多麽可怕的現實,多麽令人憎惡的美國人!這些披著教會外衣的豺狼,這些食人也不吐骨頭的吃人生番!
張炎不禁渾身顫抖起來,感受到這裏出奇的冰冷,他不禁捏緊方宇的手。這時,那穿著一身公安服裝的漢子,牽著跳躍著的鄢源和麗麗向門廊走來,他那粗短圓渾的身子,像皮球般地滾了過來。張炎突然想起在家裏看到過這個人,他是拿著請帖來請楊老伯去省委禮堂去聯歡的,說是鄢部長……張炎驚奇地對著鄢源:
“你--是鄢部長的兒子?”
鄢源點著頭,倒是那粗矮的圓球說話了:“你父親是誰?你又怎麽認識鄢部長的?”
張炎望著他:“我也認得你,你也去過我的家。”
圓球最關心的大約是別人的父親,他又忙不迭地問:“你的父親是誰?叫啥?”
張炎不好意思地說:“我爸爸……叫……張雲軒。”
“嘿,小子!”圓球猛拍了張炎的頭:“你父親的隊伍,還是我去收編的哩!”
這圓球又粗又短的巴掌好重,扇得張炎的頭皮火辣辣的痛,他怕挨他笫二下,急忙離他遠一些。
“我是去過你們家幾次,你怎麽不叫曹叔叔呢?”
“曹叔叔。”張炎向他鞠躬。
曹叔叔又上去一下抓住了張炎,把他拉到鄢源的外婆麵前:“老人家,這就是國民黨張軍長的兒子呀!是他家唯一的獨苗、獨根、獨種!”
張炎乜了他一眼,心想:“他為哪樣在張軍長的前麵,加上‘國民黨’呢?欺人也欺到蛀(盡頭)了!真是圓球!圓球!”
殊不知這圓球又說:“鄢部長和我的命,都是張軍長的結拜兄弟楊永春救的。要是沒有他呀,共產黨的軍代表就全被叛匪殺光了--部長和我,也看不到你老人家了!”
老外婆拉著張炎的手,愛憐地搖嗬搖,捏嗬捏:“嗬,恩人,恩人家的娃娃,恩人嗬!”
張炎一下子又對曹叔叔產生了好印象。因為,楊老伯救共產黨員的英勇行為,是這個曹叔叔當著鄢源、方宇、鄢源的外婆說的!楊老伯是個大英雄,這個大英雄最喜歡他;他要大英雄幹啥都成,於是,張炎又重新興奮和驕傲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