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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世上真有平安夜
戴敏帶著兩個崽來到張家大院門前時,張家的善事已經做完了。過去,娘崽仨人熟悉的大朝門頂上,赫然豎立著一個用鮮花鑲邊、彩燈環繞著的金色的十字架!這懸掛在人們頭上的大十字架,給人一種莊嚴肅穆的感覺。威武的大石獅,今天也披掛上彩燈,它似乎統率著兩排青翠碧綠的、被點綴得五彩繽紛的柏樹,在莊嚴地迎候著這幾個娘崽的到來!
大朝門不似平日那樣緊閉著,今天卻是大敞著的。母親左一個右一個地牽著她的崽,步伐沉重地跨進大朝門內。她怯生生地向裏張望時,看門人沒有認出他們,他兩大步迎向前來,下逐客令式地喊道:“都施舍完了!完了!”
戴敏摟著兩個崽,說:“謝伯伯,我是張家青岩的親戚。”
那叫謝伯的見這樣的乞丐稱是張家的“親戚”,正要楞眉鼓眼的下逐客令,殊不知,此時一個細瘦精幹的、五十上下的漢子走了過來,謝伯便對他道:
“楊老弟,這女人說她是張家的親戚。”
戴敏又道:“謝伯伯,難道你真認不出我來了?前些年每年的大年初一,我們一家都要來給老太爺拜壽拜年,每一年不都是你老人家開的朝門?”
謝伯不敢做主,搪塞道:“我……真的……楊老弟,你看咋辦?”
那姓楊的似乎比看門人高幾等,他隨口就道:“你真認不得了這家人了?別人不是說前些年都來這裏拜壽拜年,都是你開的門嗎?別人不是叫你是謝伯嗎?”
謝伯又急忙閃爍其辭:“我看,還是請
那姓楊的對一個丫頭道:“你快些去把
丫頭跑著去了,不多一會把
母親連聲說是。
母親哭訴道:“
“是不是,請大小姐出來定奪呢……還是……”這時,王媽剛巧出現在中院裏,他立馬壓低聲音,喚著:“王媽,王媽……”
王媽見前院圍了一大堆人,她顫巍巍地疾步走來。戴敏在她還未認出她時就叫著:“王媽。”
王媽驚得兩眼翻白:“啊!你……你……是戴敏?”
戴敏道:“是我,王媽。”
王媽真的被嚇了一大跳,她受驚般地跑到中院,驚喳喳地喊道:“大小姐,大小姐,你快來哇!”
說句老實話,這裏的女主人唐維綺,就連張忠和張勇總共也隻見到過兩次。而且,每次見到她時,也都是她送女客出來時碰巧見到的。在他們的心中,母親美在她那嫋娜的身段、長長的脖子、是一種自然的秀美;而他們的叔娘,卻是美得那麽潔白,那麽純淨,那麽莊嚴和華貴!她的美是天造地作的,是大地和日月的精華,是一種超脫於人世的美!
唐維綺拉著張炎從中院出來,看見
戴敏看見了這家的女主人,拉著她的兩個崽一齊跪在濕漉漉的地上,她悲切地朝這個有名的
張炎聽到這悲愴的求救聲,被嚇得一把抱著媽媽。這悲愴的呼救聲震人肺腑,是那麽的淒慘和令人難忘!唐維綺簡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心中也頓時一片的冰涼。眼前的景象實在太慘了:戴敏和兩個侄兒的臉,黑得像鍋底;頭發上摻合著的是稻草和汙垢;衣衫不能叫做衣衫,都是隨風飄舞的布條;這些布條邋遢得黑中發亮,在寒風中也散發出熏天的臭氣!兩個娃娃的腳被凍得通紅,小赤腳禁不住地從一隻腳背移到另一隻腳背上……
唐維綺認出了戴敏和她的兩個崽,美麗而明亮的兩眼望著陰暗的天空,她不由長長地歎息一聲,隨即呼喚著:“啊,主嗬!”
--這是多麽深沉又是多麽震撼人心的呼喚!仿佛這昏暗的嚴冬也為此光亮而溫暖了起來。她將張炎送到王媽手中,善良而美麗的眼中頓時淚花閃爍,她蹲下身子,伸出她那雙紅酥酥的嬌嫩的多肉的精美絕倫的小手,把跪哭在淩毛雨中的娘崽扶了起來……
唐維綺清楚:自從張老太爺四八年謝世後,張雲長就再也不帶戴敏和他的兩個兒子,在大年初一的一大早來拜壽拜年了。兩家的女人和孩子也都不走動了。即便張雲長來,也隻是
那時,已經過早懂事了的張忠、張勇,都從叔娘濕潤的眼中,聽到了他們有生以來最不著邊際也是最美的呼喚:“啊,主嗬!”
小小的他們從聽到這一聲呼喚起,便明白這個雍容華貴的女人絕不會丟棄他們一家了!
“啊,主嗬!”
--這呼喚是同情?是悲切?是拯救……還是人類對上蒼的求助和希望?這呼喚發出的內含,究竟是啥呢?唐維綺把張炎拉過來,要他麵對著眼前的張忠、張勇。她先指了指張忠,對張炎道:“快些叫大哥哥。”
張炎還是害怕地把頭埋進媽媽的懷裏,連頭也不敢抬。他沒有麵對麵的看見過這樣破爛、這麽肮髒的孩子。唐維綺隻得轉向戴敏:“快兩年不見了,他們今年多大啦?”
戴敏急忙答道:“張忠今年十一歲。張勇今年也九歲了。”
唐維綺又搖著張炎道:“炎炎,快叫張忠哥哥,張勇哥哥。”
張炎還是不敢抬起臉來……此時,身上癢癢的張勇把手伸往腋下,伸出手來時,將一隻大得發黑的老母虱靈巧地夾在兩個大拇指中間,他輕輕的一擠,“叭” 的一聲,這老母虱頓時血飛肉濺!
唐維綺頓時驚叫一聲,慌忙吩咐道:“王媽,快帶她們去洗澡!將他們脫下的這些衣物統統丟了,丟得遠遠的去!
當娘崽三個沐浴出來後,每個人都換上了嶄新的棉衣棉褲。這時,理頭匠也等候在客室裏了,他為張忠、張勇細心地理了發。緊接著,娘崽三人被請到大餐桌上,那裏有熱騰騰的白米飯,有誘人的燉雞和豬肉……穿著暖融融的棉衣棉褲,享受著香噴噴的飯菜,娘崽三人你看我,我看你,都不由舒心地笑了起來。此時,在餐室旁的客廳內,響起了美妙的風琴聲,唐維綺在邊彈邊唱地唱著讚美詩:
耶穌來人間, 神愛世人,
主為救人類, 道成肉身;
天使唱讚歌, 頌主下凡塵,
神恩真浩大, 比海還要深! ……
(阿們)
她的歌聲是那麽的柔和深沉,她的吐字又是那麽的清晰,從她的歌聲中,即便是疲於奔命的亡命之徒,也會感觸到人間的美好和關愛;即便是悲傷失望的人,也會真正地感觸到有一種潛在的力量在支持著他。難道,這力量就是“主”?
這時候,王媽抱著張炎走進了餐室裏來。張炎看見這娘崽三人已煥然一新,他大膽一些了。但他還是要王媽抱著,王媽就指著娘崽三人說:“炎炎,這是伯媽,快叫伯媽。”
張炎叫道:“伯媽。”
王媽又道:“這是你的大哥哥,叫張忠;這是你的二哥哥,叫張勇。我們的炎炎,他有兩個哥哥了!乖兒,快叫大哥哥、二哥哥。”
張炎猶豫了一會,就叫了聲“大哥哥,二哥哥。”戴敏聽到張炎的叫喚,感動得用衣袖擦拭著又流下來的淚水。這時,張炎不要王媽抱了,他拉過一張椅子,跪坐在兩個哥哥的中間,他左看看右看看,顯得十分的高興和欣然。
張勇這時邊吃邊和張炎眨眼,笑著摸了摸張炎稚嫩的小臉頰。他問張炎:“弟弟,你還記得不,前些年過年,我們和你,在你家的大花園裏放了好多好多的煙花?”
張炎搖了搖頭。
張勇又說:“忘了,就忘了?天哪,那天是我玩得最快樂的一天,你倒全都忘了!”
王媽說:“這怪不得我的乖兒,前兩年我的乖兒才三歲,他咋會記得這麽多呢?是不是,乖兒?”
張炎說:“過去的,我都記不得了。現今我讀書了,我不會忘記了。”他看兩個哥哥吃得津津有味,就對王媽說:“媽咪,我要吃飯。”
王媽歡喜得驚叫一聲:“哎呀,我的乖兒呀!你看到兩個哥哥吃,你就想吃了?這樣就好了,太好了!”
丫頭慌忙拿來了張炎的小碗筷。張炎說:“不,我要和哥哥一樣的碗筷!”
這神奇的變化令王媽高興得眉飛色舞:“太好了,我的炎炎從今往後,再也不要媽咪喂飯了!”
王媽一邊看著張炎與兩個哥哥一起大口地吃飯,大塊地吃肉,說這才是張家的最大喜事!又說道:“今天是平安夜,你們來得真巧!”
戴敏問道:“啥叫平安夜?是個節慶日嗎?”
王媽說:“我也不太搞得清楚,反正是洋人的喜慶日子,每年的十二月二十四日,這天叫做平安夜;明天二十五日,就是洋人的聖誕節。洋人最信的神,名叫耶穌,他是所有洋人的主。今天是耶穌降生的日子。今天叫做“平安夜” ,明天叫做“聖誕節”,明天比今天還要熱鬧,還要喜慶。咋個說呢,就像今天……今天是我們中國人的三十夜(除夕),明天就是大年初一。”
戴敏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又問:“這個主耶穌是哪裏的人?他咋就這樣遭人喜愛呢?他教的人咋就這樣心善呢?”
王媽說她真的搞不清楚,說這些都是基督教的事情。張炎這時道:“媽咪,咋不拿些冰淇淋給兩個哥哥吃呢?”
張炎弟弟真是太好了!從夏天要飯到現在,張忠和張勇一看見別人在冷飲店裏吃冰淇淋,就羨慕,就嘴饞得不得了。都發誓說有一天能夠掙到錢,首先要吃的就是這玩藝!
王媽說,這樣的冷天吃啥冰淇淋,冷熱不和,吃了人會受不了。張炎弟弟卻說,明天他的好同學要來,他也要拿冰淇淋招待他們,咋兩個哥哥就不能吃呢?
王媽無奈,說她要去操持別的事去了,即便是叫人送冰淇淋來,你也不準吃一勺。萬一你吃咳嗽起來了,那最心急的人還是我!張炎說,那就送三份來吧,我就不吃了。
不多一會,丫頭果然隻送來了三份冰淇淋。張勇小些,自然和張炎靠近一些,他一邊品嚐著冰淇淋,一邊問著張炎:
“你上學了,讀幾年級?”
張炎道:“剛上一年級。”
張勇:“你今年幾歲?”
張炎:“五歲。你呢,沒有讀書?”
張勇埋下頭:“我上到二年級,就不能讀書了。”
張炎歎道:“唉,真是太可惜了。”
戴敏這時求助地抓著張炎的小手:“炎炎,我的乖乖!你喜歡忠哥、勇哥嗎?”
張炎:“喜歡。”
“你要留他們住在你家裏嗎?”
“媽媽說了,你們今天來是主差遣來的。媽媽要楊老伯在後院騰出兩間廂房,一間伯媽住,一間兩個哥哥住。”
戴敏聽到這裏,一下子緊緊地抱住張炎:“你媽媽,真的太……太好了!”
張炎那天下午不去上學,他一刻也沒離開過張忠和張勇。他和他們一起收拾房間,帶他們到他的臥室,帶他們去爸爸的書房……帶著他們躲藏在五顏六色的聖誕樹下,在那裏摘一些果子和精致的軟糖吃!在這個家庭裏,聽不到一絲嗬斥人的聲音,看不到人們一絲的鄙夷。這裏隻有溫暖,這個過去的國民黨將軍的家庭,如今還躺在新中國幸福的繈褓之中!
入夜,當打更人的更聲響起的時候,戴敏和她的崽各自躺在漿洗得幹幹淨淨的溫暖的床上,聆聽到從中院裏飄揚過來的風琴聲。唐維綺和她的教會的姊妹們,在張家大院裏,迎接主耶穌的誕生日……
“嗬,主嗬!”
在這個驚心動魄、暴風驟雨的共和國之初,這個走投無路失魂落魄的地主家庭,就真的在平安夜裏,尋得了真正的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