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黃昏,我去海邊沙灘上抽煙。太陽飛快地逼近了地平線,正要藏到莫瑞亞島的後麵去。那島在我的右麵,在日光的反襯下黑色的山峰和火一般燃燒著的天空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所有的山脊象是古代城堡頂上的雉堞。當所有的土地在泛濫的洪水中崩潰時,山巒依然巍峨,海浪盡管如同龐大無比的人群發出的鼓噪,但也對它們肅然起敬----整個封建社會已經永遠的消失了,而保護著它的山巒依舊,高聳入雲,俯瞰著深深的海洋,(盡管它有著滑稽的裂縫,) 帝王般地憐憫著芸芸眾生,因為他們接觸了智慧之樹而被引入歧途,並因此被洪水吞沒。斯芬克斯。
夜幕很快降臨了,又是莫瑞亞島沉睡的時分。其後,在我的床上,我也感到困倦。寂靜的塔希提之夜。
隻有我心髒的跳動聲入耳。從我的床上看去,小茅屋頂上的蘆葦束清晰可見。月光滲入蘆葦束的縫隙,使它們看上去象是一種樂器。我們的祖先稱之為“帕坡”,當地土著則稱之為“維渥”。但萬簌皆寂。(它隻是在深夜的記憶中發聲。) 我在樂聲中入睡。頭頂上是高大的露兜樹葉的屋頂,上麵有蜥蜴棲息。在我的夢裏,我能想象出我頭上的空間是巍然的蒼穹而不是令人窒息的囚室。我的小茅屋,是空間,是自由。
在我的屋旁有另一個小屋,那是吃飯的地方。附近,有一條獨木舟。生了病的椰子樹象一隻巨大的鸚鵡,它那金色的尾巴低垂,一大串椰子緊緊地攥在爪中。
幾近赤裸的男人雙手揮舞著一柄沉重的斧頭,高舉過頭時它的藍鋼映出了銀色的天空。它在落下時切入已經死去的樹,並立刻使它獲得如同火焰閃爍的瞬間的重生。古老的熱,每日被銘記著。紫色的地麵上有古銅色的樹葉蜿蜒盤曲,看上去象一整套東方詞匯,一種我所未知的神秘語言中的字母。我似乎能夠看到那個起源於大洋州的詞:“阿圖阿”,神。和“塔塔”或是“塔卡塔”一樣,它傳到了印度,人們會在任何地方,任何事物中發現它(佛教)。在菩薩的眼裏,所有國王和權臣們的華貴隻不過是唾沫和塵埃。在他的眼裏,純與不純象是六個蘭伽的舞蹈。在他的眼裏尋找佛的蹤跡如同開放在一個人眼前的鮮花。
一個女人將漁網裝在獨木舟裏。綠色的浪尖撞擊在珊瑚礁上,常常弄斷了藍色海洋的地平線。
在這裏我感到真正的孤獨。我和土著互相觀察著對方。兩天後我用完了我的食物給養。我以為我能夠發現所有必需的食物,隻要有錢。毫無疑問,食物總是存在的,在樹上,在山坡上,在大海裏。可是你必須會爬上高高的樹,會攀上山峰且負重而歸,會捉魚,或者潛水到海底剝下粘在岩石上的貝類。而我,一個文明人,在這裏絕對不如一個野蠻人。當饑腸軲轆的我憂傷地就我的處境而苦思冥想時,一個土著對我做著手勢,並用他的語言大叫著:“過來吃飯!”我懂他的意思,但是卻因羞愧難當而搖頭拒絕了。幾分鍾後,一個孩子無聲無息地在我的門口放下了一些用新摘的樹葉包著的、弄得很幹淨的食物。饑不可支的我無聲無息地收下了。過了一會兒,那個土著走過我的小屋。他並沒有停下,隻是帶著友善的表情對我說了一個字:“帕依呀?”我大概懂得他的意思:“還滿意嗎?”
地麵上,在一叢寬大的南瓜葉的遮掩下,我看到了一個黑黑的小頭和一雙安詳的眼睛。
一個孩子在打量著我。當我們四目相對時,他靦腆地跑開了。這些黑人,他們有著食人生番般的牙齒,使我不由自主地說了一句“不開化的野人。”
而對於他們來說,不開化的野人是我。也許他們更正確。
我開始工作了----寫筆記,畫各種素描。這片土地上的一切都使我眼花繚亂,目不暇結。來自歐洲的我,對一些顏色總不能確定,總是到處去尋找荒無人煙的叢林。但是我很容易便自然地將紅色或藍色塗上我的畫布。小溪畔的金色晚霞使我陶醉----我為什麽要猶豫不決而不將那金色以及落日時分所有的欣喜都潑到我的畫布上?很可能,來自歐洲的老習慣。所有這些缺乏自信的表現,正是我們這些變得低劣了的種族的特征。
作為讓自己擁有一張具有塔希提特征的麵孔並溶入那迷人的毛利人的微笑的第一步,我一直想為一位住在附近的女人畫一幅肖像。她是一位真正的塔希提人的後裔。
那一天,當她鼓起勇氣進入我的小茅屋來看一些繪畫作品的照片時,我就為她畫像征詢她的同意。當她懷著極大的興趣觀看那些意大利原始時期藝術家們的宗教題材的繪畫時,我試著畫一些她的特征性素描,尤其是她那謎一般的神秘微笑。她做了一個壞鬼臉,走開了----然後又回來。這是出於內心的交戰,還是由於那極為典型的毛利人的變幻無常,或者甚至是一種調情賣俏的衝動----先抵抗而後投降?我意識到,在我的畫家式的觀察中有某種不言而喻的要求,要讓對方臣服而連後撤的機會也沒有,要明察秋毫地去探索她的內心世界。事實上,用歐洲人的標準來看,她並不漂亮,但具有人所共識的美----她所有的體態特征通過連貫的曲線而表現出一種拉斐爾式的和諧,那張象是經雕塑家修飾過的小嘴訴說著各種言辭,關於親吻,關於歡樂,關於痛苦。苦澀的憂鬱裏混雜著喜悅,主宰的統治中包含著被動。一種對未知的完全的恐懼。
帶著激情,我飛快地工作著。這幅肖像象征著我那一雙蒙著心的麵紗的眼睛所看到的東西。我相信它基本上忠實於其內涵。那是從一種受到壓抑的力所發出的強烈的火焰。耳鬢插著一朵花,她正在聆聽著自己的芬香。她那寬闊的前額使人聯想到愛倫坡的詩句:“如果沒有奇特的比例,那就不是完美無暇的美麗。”
她帶著特別的興趣看著馬奈的《奧林匹婭》的照片。我用所學到的土語的隻言片語 (兩個月來我連法語的一個單詞都沒有說過) 問其究竟。她告訴我這位奧林匹婭具有真正的美。這一觀點使我感動並發出會心的微笑。她有對美的認識 (而藝術學院的人卻認為這幅肖像畫極其醜陋!)。 她突然又加了一句,打破了深思熟慮的沉默:“她是你的太太。”
“是的,”我撒謊道。我,奧林匹婭的丈夫!
我問她是否可以畫一幅她的肖像。“阿塔 (不行),”她用一種幾近憤怒的語調答道,然後便走開了。
這一拒絕使我非常沮喪。
一小時後她又回來了,穿著美麗的服飾----變幻莫測,對禁果的欲望----她打扮得神采飛揚,香氣襲人。我急如星火地工作著----擔心她還不能完全肯定自己所作的決定----一位女人的肖像----持花的女人。
一段時間的工作---孤獨地。我見到許多目光平靜如水的女人。我希望她們能無聲無息地自願被我俘獲:粗暴地俘獲。在某種程度上一種對強暴的渴望。那位老人在和我談論著其中的一位女人時對我說:“摸太啦 (就幹這個吧)。”而缺乏勇氣的我總是不敢付諸於行動。
我告訴蒂蒂,希望她能來這裏。她來了。可是她已經文明化了,習慣於官員們的奢侈,而不能長久地適應我的生活。我和她分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