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夏天,在巴塞羅那開完了會的第二天,我在高迪設計的山莊公園裏盤桓了大半天,然後便開始在市區閑逛。在一家小店裏看中了一柄長長的重劍,劍身寬闊,青銅的劍柄上鑲著暗紅的寶石,仿佛是亞瑟王時代的遺物。店主人一心想做這筆交易,我也對它愛不釋手,可是想到自己的行李隻有一隻小手提箱和一個雙肩背包,根本無法裝進這柄長劍,於是隻能悻悻而去,並且發誓下次再來西班牙的時候一定要帶上一隻大大的箱子。黃昏近了,在海邊的水上餐廳享受了一頓佐著紅酒的西班牙大餐,然後便靜靜地坐在海濱廣場,麵對著哥倫布的青銅雕像,先看著火紅的太陽一點點地從城市的西邊落下,再看著一盞盞華燈將全城照亮。
晚上十點半,我登上了西行的火車,去馬德裏。
我買的是三等臥鋪票,車廂有一點象國內的軟臥被隔成一個個小間,不過每一小間裏左右各有三張床,這一點又有點象國內的硬臥了。那天晚上我在的這個小間裏總共有五個人:一個農民一樣樸實的老漢,一個壯實的中年人,還有兩個嘴唇上剛剛長出茸毛的作嘻皮狀打扮的少年,另外就是我了。
火車正點出發了,一個年青的姑娘來檢票。我用英文對她說我要去馬德裏,能否在到達時通知我。姑娘一開口嘰嘰呱呱如同打機關槍似地吐出一大串西班牙話,聽得我一頭霧水。看到我一臉的茫然,她嘰嘰呱呱地又來了一大串。我隻覺得她清脆的聲音象銀鈴般悅耳,卻依然不懂一個字。好在這時那位壯實的中年人出來救了我:他用英文告訴我說這班火車的終點站就是馬德裏,所以不用擔心:見到大家都下車了,跟著走就好了。我大喜,連連感謝了好幾遍。
於是和中年人用英文聊開了。原來他是一位退了役的海軍軍官,走過不少地方,還曾經在美洲駐紮過,所以會說勉強夠用的英文。當他聽說我遠道從美國來巴塞羅那參加學術會議,臉上頗有自豪感。
離開了燈火輝煌的巴塞羅那市區,大家都去睡了,可是我依然很興奮地看著車窗外,雖然窗外除了遠方偶爾一星半點的燈光之外隻有一片漆黑。突然,黑暗之中出現了一個巨大的霓虹燈招牌,我定眼一看,原來是家樂福的標誌。我不禁啞然失笑:這個風靡中國大陸的法國超市,我在巴黎和馬賽都沒有看見它的蹤影,如今卻在西班牙的鄉下現了形。
夜深人靜了,窗外再也沒有什麽好看的了,於是我也回房,躺到自己的床上。在床頭一盞微明的小燈下,我插上耳機,打開隨身聽,然後關了燈。“爺爺,請將我帶回到從前,告訴我過去的好時光......” 在Judds輕柔的歌聲裏,黑暗的腦海一個角落裏亮起了一枝小小的蠟燭,黃色的燭火微微閃動著,象是為深夜的行路人提供了一盞指路燈。
歌聲中我入眠。醒來時耳邊又是一串檢票姑娘的銀鈴聲:火車已經緩緩近了馬德裏車站。
背起雙肩背的Jansports,我再次感謝了中年人,然後和他告別。跟著魚貫的人群從站台上走進車站,再看著他們出了車站向四麵八方散去。很快,淩晨六點多鍾的車站大廳裏,空曠曠地就隻剩下了我一個悠閑的過客。
在信息告示牌前對照著旅遊手冊定了一下方位,我很快就找到了自己要走的路線:趁著大早去看西班牙皇宮。
自從七十年代中期獨裁者佛郎哥死後,西班牙人民選擇了原先的皇儲胡安卡洛斯成為新的國王,於是西班牙便成了二十世紀末歐洲寥寥可數的幾個由君王實際統治的國家之一。長期的獨裁統治嚴重影響了西班牙的發展,使這個曾經的世界海上霸主沒落成歐洲的窮國。所幸的是,新國王廉政開明,掌君主之名而行民主之實,於是政通人和,國家好生興旺。
隨著馬德裏的上班族,我搭乘地鐵來到皇宮附近的廣場。看看離皇宮開放的時間還有半個多小時,我便進了一個咖啡館,要了一杯熱熱濃濃的卡普契諾和烤得酥酥的澆著糖漿夾著胡桃仁的土耳其甜點。店裏的顧客除了我隻有一位老太太,隔著櫃台和老板娘聊得火熱。咖啡和新鮮麵包的香味混合著在空氣裏飄散,我隔著玻璃看著窗外,讓馬德裏的生活畫卷在我的眼前展開。
轉完了皇宮,在街頭的小攤上買意大利香腸麵包對付了午餐,我又搭上地鐵,直奔以索菲婭王後命名的國家藝術中心博物館。
這是一個改建自十八世紀一所醫院的博物館,外觀如同歐洲常見的古老建築,但是緊貼著灰色石牆的兩架鋼框玻璃結構的外置電梯給它塗上了兩筆重重的現代色彩。在燦爛的陽光下,古典和現代默默地交談著,仿佛在討論著什麽秘密。
進了博物館,看指示牌定了方位,然後便直奔樓上而去。
在樓梯的頂端一拐,便進了一條長廊。長廊的牆上,掛著一幅巨大無比的黑白畫。
畫很不美,甚至有點醜。灰色的基調,沒有任何華麗的色彩。
然而它就是我來馬德裏的目的:來看這幅畫。
畢加索的<格爾尼卡>。
簡單的線條,粗陋地勾畫出門窗、燈光、燭火,還有斷劍和殘花。畫中有諸多的生靈:人,馬,牛,鵝。生靈們都在做著同樣的一件事:在嘶叫、在求助、在呐喊。除了那位死在媽媽懷裏的孩子。
在這幅畫前一站,全身心頓時感覺到一種震撼。天空和周圍的一切仿佛都昏暗下來,空氣也似乎要凝固了。隱隱地,天邊傳來了飛機的轟鳴聲。好象有一隻無形的巨手,將我一下子拉回到六十多年前。
1937年,西班牙內戰正酣。代表著保守勢力的佛朗哥將軍所帶領的叛軍和新生而脆弱的民主政府在進行決定西班牙前途命運的生死決鬥。在正義、理想和浪漫的召喚下,來自世界各地的熱血青年組成的國際旅拿起武器,和西班牙軍隊一起直接參加了保衛馬德裏的戰鬥;海明威就是其中的成員之一。叛軍在馬德裏受挫,佛朗哥惱羞成怒。於是,一場災難降臨了格爾尼卡。
格爾尼卡,一個西班牙北方的小鎮。四月的一個下午,正逢當地的集市,小鎮上的人們象平時一樣過著自己的生活。突然,黑烏鴉一般的轟炸機群飛臨了小鎮的上空,炸彈象雨點一樣落到了小鎮的頭上。在佛朗哥的請求下,納粹德國空軍的禿鷹軍團對格爾尼卡進行了長達數小時的狂轟濫炸。這個安祥平和的小鎮,一下子變成了修羅場:成百上千的無辜百姓在毫無知覺中喪生;家園、店鋪、學校、教堂,一切都化為灰燼。
這場毫無人性、毫無意義的瘋狂屠殺隻有一個目的:製造一場恐怖,來摧毀人們的鬥誌。
就在事件發生前不久,西班牙政府代表拜訪了旅居巴黎的畢加索。巴黎萬國博覽會即將開幕,政府代表希望他能夠為西班牙展廳畫一幅壁畫,而且最好以內戰作為題材,從而進一步吸引全世界對西班牙局勢的關注。畢加索雖然表示了對民主政府的支持,卻沒有明確答應政府代表們的請求,隻是承諾到這一請求加以考慮。他不願做一個賣畫取酬的畫匠;而且藝術家的清高使他對帶政治意義的宣傳畫有反感。可是,當格爾尼卡屠殺的消息傳到巴黎後,畫家震驚了。和千千萬萬個愛好和平的人民大眾一樣,他根本無法理解這種惡魔一般的行為。現在他意識到:戰爭不僅僅發生在西班牙;戰爭正發生在每一個人的身邊,在每一個人的心裏。於是,畫家不得不參戰了:他拿起畫筆,創作了這幅7.75米長、3.5米高的不朽巨作,並命名為<格爾尼卡>。他用黑白的平麵和抽象的線條表現出痛苦、掙紮、無助、暴力、和死亡,強烈地控訴了法西斯對無辜平民的屠殺和反人民、反和平的罪惡。
這幅畫於1937年7月在巴黎萬國博覽會的西班牙展廳公開展示。可是惡魔的勢力並不會被一幅畫完全擊退,而愚蠢的人們著眼於眼前的利益,未能真正理解畫的真諦。隨之而來的世界大戰,使全人類陷入更深重的苦海。這幅畫幾經輾轉流離來到美國,在紐約現代藝術博物館長駐了將近半個世紀。直到獨裁者佛朗哥死後,西班牙有了新的民主憲政,這幅畫才最終回到了她的祖國。
曆史在時間的長河裏慢慢地隱去了,但是不朽藝術所具有的頑強的生命力永遠地向後人提示人類曾經經過的災難。紐約州長洛克菲勒請人將<格爾尼卡>織成一幅地毯,捐贈給聯合國,掛在安理會的進口,以作警示。
當我站在<格爾尼卡>麵前感受著她給我帶來的震撼和共鳴的時候,她使我想到將近一年前發生在大洋彼岸的另一場災難。和格爾尼卡的災難一樣,它也是從天而降,落在紐約的上空,奪去了數千無辜平民的生命,目的就在於製造另一場恐怖。毫無理性的野蠻,在格爾尼卡,在紐約,向人類展示了同樣的猙獰麵目。
911事件發生的半年之後,美國國務卿鮑威爾在美國政府的授權下,在紐約聯合國總部召開新聞記者會。站在一大幅深藍色的背景前麵,他向全世界公布了向伊拉克宣戰的決定和原因。而那一大幅藍布的後麵,正是那幅<格爾尼卡>掛毯。曆史總是在嘲弄著人們:正直的鮑威爾將軍不久就因為美國政客欺騙了他而憤然辭職,而美國也深陷在伊拉克的泥潭裏掙紮至今。
我在畢加索的<格爾尼卡>麵前久久盤桓,無意中發現了一個奇怪的現象:在這幅畫對麵,離地半米多高的牆上,有一條寬寬的淡藍色的印記。我好奇地向一位工作人員詢問究竟,他微微一笑,讓我在一旁站上十來分鍾,仔細觀察。答案很快就出來了:每一個來看畫的人,站在這幅畫的麵前,都會不由自主地往後退,一直到背靠在對麵的牆上,從而能夠以更廣闊的視野來攝取她的內涵。每天有數以千計的人從世界的各個角落來到馬德裏看這幅畫,他們大多數都穿著藍色的牛仔褲;日久天長,牆上竟染上了淡藍色。是啊,無論在過去、現在、還是未來,無論是在小小的格爾尼卡還是在大大的紐約,總有人會變成魔鬼。然而世界和曆史也總是沿著自己的軌道而發展;魔鬼的惡行會讓更多的人們去探討其原因,從而加以阻止。正義和邪惡的鬥爭永遠不會停止;每一次當魔鬼暫時占了上風的時候,人們都會有新的希望。
出了博物館,沐浴在燦爛的陽光下,我心中仿佛有一種完成了一次朝聖的感覺。大學裏上美術鑒賞課的時候很喜歡一個觀點:任何一件藝術品,藝術家本人隻完成了一半;另一半,要由欣賞她的人來完成。今天,我越過大半個地球,在馬德裏和畢加索共同完成了我的<格爾尼卡>。
傍晚時分我登上去機場的地鐵。來時幾乎空空如也的雙肩背包現在已經塞得滿滿的了,裏麵裝著我精心淘來的寶貝:特立多特產的金絲鑲嵌盤,美麗的大幅西班牙織錦披肩,仿路易十四時代的象牙柄的短統火槍,還有一柄做工精良的短劍。當然,旅遊紀念衫也是畢不可少的。
到了機場,買好西班牙航空公司晚上八點回巴塞羅那的機票。想到那柄短劍,於是將雙肩背包交給櫃台上年青漂亮黑發大眼的小姐托運了。離開櫃台來到安檢處,才發現自己稀裏糊塗地將護照留在背包裏了。趕緊回到辦票的櫃台想取回背包,可是背包已經經過傳送帶進了貨場了。小姐忽閃著長長的睫毛,讓我不要著急。她請隔壁櫃台上的姑娘幫照看一下,然後便帶著我走進七轉八拐的通道去取我的包。我跟在她身後,隻見她製服裙下麵那雙絲襪包裹著的結實的小腿靈巧地跳躍著,充滿了青春的活力。她很快找到了我的包,讓我取出護照。我萬分感激地給了她一個擁抱,她也大大方方地在我兩邊臉頰上各印了一個蝴蝶吻,於是我們就互祝好運而告別了。
當我回到巴塞羅那,已是華燈綻放時。我進了裏茲卡爾登旅館,打開房間門,那隻伴隨我浪跡天涯的小熊嘻嘻,正坐在沙發上用憨憨的笑臉歡迎我歸來。我看了看手表:不錯,還有時間到對麵的中國烤鴨館去飽餐一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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