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美尋家記
自 序
我本來是學文學的,今年是我們考進大學的第40年。有些同學著作等身,這卻是我的第一本書。未能免俗,曾經請我的老同學並且同宿舍的陳建功作序。他回信說:“在2013年歲末為一友人撰寫的序言裏,我已宣布為人作序之事,到此為止了。其實學兄之尊作,何須我輩薦之?愚以為學兄頂多來篇自序即可。今人之所尚牛人牛事之謂也。”我雖不牛,卻也隻好自己寫幾句了。
年輕時也曾是一介書生,也曾經舞文弄墨,也曾經與如今文苑藝壇上的一些大咖稱兄道弟。沒想到出國了成為海漂,沒想到倒弄起房子成為“房蟲”,沒想到自己修房子成為工匠,沒想到以此而在北美華人中成為網紅,沒想到我的第一本書竟是這個內容。百無一用是書生。我幹的這些,該算是有用還是無用呢?
本書最初的創意,起於2009年3月。那時候,我已經在加拿大的房地產市場上摸爬滾打了10年(算上自己的第一間自住房是15年),買賣、翻修、居住、出租過近二十座房子。當時剛剛修好一房,在賞心悅目的房間裏才喘口氣,就趕上了美國的次貸危機爆發,全球經濟衰退,本地的房市也一片蕭條。我不敢再折騰房子,隻好坐待靜觀,不知何時是出頭之日。閑中上網,看到別人的修房帖,勾起了我的顯示欲和寫作癮,於是就開始在網上寫起與房子有關的博客帖子來。
開篇文章是對剛完工的修房成果的炫耀,就是本書裏第十八、十九兩回的內容。沒想到一鳴驚人,反響強烈,我的自信心和虛榮心都倍受鼓舞,於是一發不可收地繼續寫起係列文章來。內容是對前幾年經曆的回顧,形式上采用章回體,名之曰《倒房演義》。冠於文前的“楔子”,也是模仿著半文半白,對當時的形勢頗感悲觀:
話說天下房市升久必降,降久必升,而大趨勢必為波浪式前進,螺旋式上升也。餘上世紀八十年代末始遷北美,適逢房市盛極而衰,綿延七載,至九六年降至穀底。而後緩緩爬升,至零二年漸呈騰飛之勢。旋有金融廈裏,大鱷弄權;華爾街頭,宵小藏奸。或策劃於密室,或點火於基層。那時節無業亦可有房,債多不怕壓身,量入為出者低頭自慚,寅吃卯糧者搖首揚威。數年裏房價如野馬脫韁,焉能不失蹄而跌?終落得泡沫吹破,沙塔坍塌,次貸危機,金融海嘯,禍延萬裏,痛遍寰球。美國房市於零七年起一瀉而下,加拿大自詡穩健,強撐一年,也難免被大浪裹挾,從零八年秋起滑落。有廣聞博識者曰:此次危機,百年難遇,唯八十年前之大蕭條可比。餘少經史無前例之文革,今見史少前例之危機,東邪西毒,均得身曆,此幸耶不幸,誰能告我?
開頭幾篇比附三國的典故,所以有了“初出茅廬”、“走麥城”和“過五關”等回目。我在3個多月裏,連續寫出了十幾篇,是跳躍著描述了幾個片段,大概涵蓋了我折騰房子經曆的一半,這就是本書的前身。
對《倒房演義》這個名字,我一直不太滿意,就在於對“倒房”這個詞吃不準。它和國內常說的“炒房”還不一樣,我指的是買了房子在短期內經過翻修再轉賣,英文有個專門的詞叫flipping,做這事的人叫flipper。Flip的本意是翻動,如翻紙牌、翻跟頭。在北美,這是個中性詞,是合法 掙錢的一條路子;但是中文裏比較接近的“倒房”,好像混同於“炒房”,更多地包含貶義,絕非正業。我在好幾年裏,幹的就是這類事,如果不用這詞,又該怎麽說呢?
在我貼出來冒然買兩房、失利走麥城那一段(見本書第十一、十二回)之後,有人跟貼幸災樂禍地指責我,說讓這樣的人一敗塗地傾家蕩產才好。我與他往日無冤近日無仇,為何遭此詛咒?這也太不厚道了吧?人與人之間為什麽不能換位思考,互相理解呢?我覺得這代表了一種誤解,需要為“倒房”辯護。
首先,在中國所說的“倒房”或“炒房”,與北美的flipping,其含義和所指的行為是不盡相同的。在中國,房地產市場的蓬勃興起是近20年的事,前此並沒有商品房;20年間舊房大量拆除,多數沒有重修的價值,公寓樓房內也較少有改造的空間。因而在國內所說的“倒(炒)房”,大多是指近年內借助於雙軌製的差價和未成熟市場的暴漲,非正常的買賣、囤積牟利行為。要從中賺錢,靠的是權力、關係、鑽空子、投機取巧,在灰色空間裏潛行。而在北美,成熟規範的房地產市場已經有了百年以上的曆史,房產實體有著循序漸進的發展和供應,大量的老舊低層獨立房屋需要也值得裝修改造,這就決定了市場的公平透明,很少有空手套白狼的機會。要想在短期內重售盈利,除了對市場有透徹了解,具備過人眼光,對房子作精明選擇外,還必須追加裝修改造的資金成本和人力勞動,使房子改變麵貌。所以在北美,flipping是相對積極的建設性行為,而並非純粹的投機。
其次,房子既然是商品,既然有更新再利用的價值,那麽把二手的商品房加工翻新、包裝後再出售,是正常的商業行為,賺錢也是應當。把農民和小生產者的倒買倒賣、自由市場等,都當成是投機倒把,斥為“資本主義尾巴”而要打擊禁絕,是中國文革中的錯誤政策。難道“錢廣趕大車,孫福捎點貨”(出於文革期間的電影《青鬆嶺》)都是反麵人物的落後行為,還應受到嘲諷打擊嗎?我看現在北美的flipping與此類同,某些中國人表示藐視,恐怕難說不是過時的左傾思維的殘餘影響、流風餘韻。
第三,從主觀上看,flipping是眼光和辛苦的結合,是腦力和體力的結合,要承擔風險,是勞動的回報。有些人專門以此為生,他們也就成為專業,其工程經得起檢驗,並非靠偷工減料欺人(我不否認確有少量欺人者,但他們在規範的市場中混不下去,難以立足)。有些自認為唯有讀書高的知識分子,自己不願也不能動手,卻認為“無商不奸”,看不起“倒房”牟利的人,甚至發出詛咒。這是脫離實際,不諳世情,看似清高,實為狹隘可憐。
第四,從客觀上看,人們都不希望看見房地產市場增長過快產生泡沫,但這個增長是因為供求關係 和宏觀經濟原因而造成,並非少數“倒房”者所能挑起,他們沒有這麽大本事。我的看法恰恰相反,“倒房”行為對社會、經濟有正麵的貢獻,理應肯定。它促進了城市細胞的更新,人居環境的改善;它吸收了人員就業,增加了政府稅收。房子本身需要裝修翻新,過二十年又來一次。很多住房人、買房人沒能力也沒時間自己做,就需要買已經修好隻需遷入的房子,正是“倒房”人滿足了他們的需求。這樣供需兩便、各得其所的雙贏之事,何樂而不為呢?
和任何其它生意一樣,“倒房”是有風險的。要想在“倒房”中盈利,就需要低買高賣,在升值速度上超過房地產市場的平均值,這需要買賣中過人的眼光,需要裝修中高超的控製管理能力。可以說,他們是房地產市場上的弄潮兒。“弄潮兒向濤頭立,手把紅旗旗不濕。”我並沒有做到這一點,我的走麥城就是落水旗濕了。作為書生“房蟲”,這是我的一個追求罷了。
話扯遠了。當我在寫《倒房演義》的同時,正在買賣房子,賣掉修好的華屋,又買進一座舊房,那正是在2009年5月市場最低迷的時候。7月裏開始了一輪規模更大的裝修,由文人轉成了武“匠”。那真是修起小樓成一統,管他市場沉與浮。我雖從戎,卻不投筆,又同步開始寫記錄修房全過程的《房崇修房》,這個“演義”的寫作就中斷了,有始無終。
一轉眼已是近八年之後,我這座房一連四年才修好,至今還住著,我的身體和心態都與以前不同,從此刀槍入庫,不再“倒房”。現在再一次清閑下來,是真正的閑雲野鶴,“散淡的人”(這是諸葛亮的自稱,又與三國扯上關係了)。這才想起,何不把以前的半部“演義”續完,成為我這一段人生的一個完整記錄。此次重整舊作,補充了當時空缺的幾個段落,重新加工潤色了已寫篇章,理順了時間先後的排序,增添了近八年的收官之作,成為一個全本,篇幅比舊本擴大了一倍以上。續寫時保持了章回體形式,但是書名還須再作斟酌。縱然“倒房”無罪,畢竟名聲可疑,不能隨身辯解。什麽書名能更上層樓呢?
正當我彷徨無計時,偶遇上“我愛我家”。這不是指國內某中介公司,而是我的老同學梁左所作經典情景喜劇。房因有愛而成家,倒換是因為尋覓,那何不改“倒房”為“尋家”呢?“倒房”是形而下的說法,限於務實表象,略含自嘲意味;而“尋家”則有所升華,可以引申提煉,稍顯深度內涵。從房到家,就是從house到home,從物質到精神,從商品到愛巢,從冷酷到溫馨。大丈夫四海為家,所以我們出國了;問遊子何處是家?所以還需要尋找和建設。尋家也是立業,所以不限於自住房,包括投資房、出租房也是廣義的尋家。立業後更需精神港灣,所以營造家園、養護居所也還是具體的尋家。從文人化成遊子,又從“房蟲”變為工匠,這就是我在尋家之路上的多元身份,這就是我記錄於本書中的軌跡脈絡。而且,到這時我的自身狀況也改變了,變“倒房”為安居,貌似家已經尋找得到。於是便有了現在這個書名 。
我的與加拿大房子有關的故事,包括了買房、修房、租房和賣房四個方麵。大體上起於1994年,曆經20多年,涉及到20多座房子。隻是來而複去,並非同時擁有。我曾經頻繁地搬家換房,當時情願的目的是謀利為生的手段,事後回味的效果是尋家之旅的站台。在書中,我為自家住過的九座房子都各起了一個中式別號,不僅是文人積習,也算是情感的寄托吧。
8年以後,讀者已經換了一茬人。我的故事又由網上轉到書上,從海外回歸國內。這既可以視為遊子回家,也可以視為我的尋家之旅還在繼續。
是為自序。
【 注:此書將於今年內,在國內由某出版社出版,敬請關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