售票員李小花

畢業的時候，李小花立下遠大的誌向，她要每天都坐著汽車在京城寬闊的馬路上兜風，還不斷地有人給她口袋裏塞錢。

於是李小花被分配到偉大祖國的首都，成為了一名光榮的公共汽車售票員。

李小花走了以後，稀稀落落來過幾封語焉不詳的信。最後一封是這樣寫的：

“小酒，親愛的！

這些話我本來可以當麵告訴你，不過還是寫下來更好一些。我隻有一個希望，就是我和你那次在學校操場上談的事，不要在你生活裏留下痛苦的回憶。我知道你很堅強，所以我相信你說的話。我對生活的看法並不太拘泥於形式。在私人關係上，有的時候，當然非常少見，如果確實出於不平常的、深沉的感情，是可以有例外的。你就可以得到這種例外。不過，我還是打消了償還我們青春宿債的念頭。我覺得，那樣做不會給我們帶來很大的愉快。小酒，你對自己不要那樣苛刻。我們的生活裏不僅有鬥爭，而且有美好感情帶來的歡樂。

至於你生活的其他方麵，就是說，對你生活的主要內容，我是完全放心的。緊握你的雙手。

又及：我最近搬家了，你猜我搬到哪裏去了？”

這封信令我浮想聯翩。雖然我對李小花把她自己當成麗達·烏斯季諾維奇沒多大意見，但覺得我自己跟保爾·柯察金相比的確還有一段距離。所以我沒有象保爾那樣把信撕碎扔進風裏，而是揣在懷中立刻登上了北去的列車。

火車啟動的時候，我心裏忽然充滿了革命的悲觀主義。我想，這輛車就算是開到西伯利亞，我一定也要找到親愛的同學李小花。

我在西客站一下火車就遭到了生活和戰鬥在首都的各地人民的熱情接待。先是四五個虎背熊腰的東北大嬸勸說我去“住店”，她們抓住我身體的不同部位試圖把我扯往各條隱秘的街巷。最後顯然是拽我腰帶的大嬸占了上風，她拉著我腳不沾地風馳電掣般的朝北狂奔，令我氣喘籲籲舉步維艱。這時候一個手持扁擔抄著川音的瘦小夥殷勤地接過我的行李說保證幫我送到店裏。跟著大嬸繼續跑了一陣才發現瘦小夥跟我們走的不是同一個方向，可我還沒來得及回頭目送瘦小夥的身影就被大嬸推進一間黑洞洞的房間。我睜大眼睛打量這傳說中的賓館懷疑是不是走進了盧旺達難民營的樣板房。我想起盧旺達而不是別的什麽地方是因為那時候盧旺達很有名。我正在俯身檢查床單上可疑痕跡的時候聽見門砰地一聲被撞開潮水般湧進來七八個姑娘手持水壺臉盆毛巾等各種凶器興高采烈地對我說老板洗個腳吧我們是揚州八乖，一邊上前來脫我的鞋子。我急忙把自己蜷縮在房間的角落說你們不要過來我還要去追那個拿扁擔的他把我的行李都拿走了我錢包在行李裏。姑娘們聽我那麽一說便潮水般退去順便帶走了我的鞋。不一會兒進來三個山東的彪形大漢說你木錢住麽店。他們在我身上搜了一陣拿走了外衣口袋裏的幾張紙幣以及外衣本身然後把我推出門去。我還沒站穩又被兩個說著河南話的小姐拖進一家發廊按在水池邊給我洗頭。我想愛誰誰誰吧坐在那裏聽由擺布，於是她們搶走了我帽子裏藏著的最後十二塊錢以及帽子本身。我被轟到街上還聽見她們在後麵說那麽窮肯定是從河南來的。

此時夜幕降臨，華燈初上，街上車水馬龍，人群熙熙攘攘。我身無分文，饑寒交迫，心中湧起無比的憂傷。我緩緩走向遠處的公共汽車站，猶如走向宿命的斷點。夜風中我靠著站牌終於昏睡過去。

可以想象當我醒來的時候看見李小花親切的麵容我心中是怎樣感到溫暖和快樂。我連忙閉緊雙眼生怕這個夢會消失如雲煙。可是李小花拍著我的臉說小酒你醒醒你裝什麽裝。我再次睜開眼欣慰地望著李小花，問她：

“咱們這是在天堂嗎？你什麽時候改行當天使了？”

售票員李小花乘坐的公共汽車發現並營救了我，從此我過上了幸福的生活。

我搬進了李小花租住的民房，每天迎著朝陽和李小花一起出車。我擠在上下班的人群中間，顛簸在京城寬闊的馬路上，目不轉睛地看著人們往李小花的口袋裏塞錢。而每個沉醉的夜晚，當城市進入夢鄉，汽車進入庫房，李小花就坐在我自行車後麵，雙手摟在我的腰間，我們把輪胎印和快樂一起留在通往民房的小土路上。

李小花自從參加工作，給首都的公交係統注入了生機和活力。領導們很器重她，哪一條線路載客少效益差，領導們就把李小花派到那條線的公共汽車上，時不多日，那條線路上的每個站點就會人頭攢動，等候上車的隊伍一望無涯。不少人甚至要雇傭民工徹夜排隊，或者從黃牛業者手中高價購買隊號，從而創造了不少就業機會。

李小花的車一來，大家便爭先恐後地湧上車，這時候李小花用甜美的聲音對大家說，

“請大家不要擁擠，先下後上，上車後主動往裏走，不要在售票員附近流連，不要跟售票員套瓷。老、弱、病、殘、孕的乘客請在角落裏蹲好，以免被擠傷。

“坐在父親腿上的小朋友，請主動給漂亮的阿姨讓座。

“上車請買票，有月票的同誌請主動出示月票，沒有月票的同誌請主動出示錢包。”

車門關上以後，李小花微笑著繼續廣播，

“各位乘客大家好，歡迎乘坐332路公共汽車，我是售票員李小花。本路汽車從動物園開往頤和園，途中不會經過天安門、王府井、信訪辦、八寶山、十三陵。去往以上地點遊玩的乘客請在汽車慢慢滑動的時候及時打開車窗跳車。”

“下一站，西苑。這裏是靈異事件多發地，請大家不要隨便與陌生人交談，發現身邊有人突然不見了的乘客請保持冷靜不要聲張。

“下一站，北京大學。即將參加高考的同學，請抓緊時間到窗邊拍照留念。我們車上現售安神健腦丸，主治用腦過度，記憶衰退，頭暈目眩，心煩易倦，驚悸體虛，腎虧腰痛。大瓶裝十五元，小盒五元。

“下一站，海澱。海澱區人民政府日前通告，嚴厲打擊各類黃色書刊的出版發行銷售。海澱書城今日圖書信息：明清禁毀小說第一套十本現已到貨，包括醋葫蘆、品花寶鑒、玉樓春、五美緣、國色天香、姑妄言等內容，數量有限，預購從速。

“下一站，中關村。想購買盜版軟件及VCD的乘客，請提前做好下車準備。購買三級及三級以上影片的同誌，請認準封套上的防偽商標。

“下一站，海澱黃莊。電子交易市場今日攢機參考報價：CPU P4 420元，64兆內存條179元, 256兆硬盤280元，機箱60元。購買增值稅發票請到5區南2櫃台。

“下一站，人民大學。購買假文憑的乘客，請準備下車，下車後前行20米右轉第三個拐角找梁小姐。

“下一站，魏公村。前往新疆村吃飯的乘客請檢查帶好防身用品，村內打架請勿圍觀。

“下一站，民族大學。去找民族大學女生跳舞的乘客請從中門下車，找解放軍藝術學院女生跳舞的乘客請從後門下車，下車後注意來往車輛，不要東張西望。

“下一站，北京國家圖書館。為了支持北京再次申奧，我們將積極開展英語普及活動。請大家出示英語等級證書，四級以下（含四級）的乘客請在本站下車，參加氣象局舉辦的英語補習。Thanks for your cooperation。

“下一站：白石橋。體力不支的乘客，請放棄堅持到底的打算，及早下車，到紫竹院公園呼吸新鮮空氣。

“各位乘客，終點站動物園就要到了，請大家整理好自己的衣物，按高矮順序下車。帶小孩前往動物園看猴的乘客，請牢記孩子的體貌特征，以免離開時錯領。售票員李小花感謝大家的支持。歡迎下次繼續乘坐332路公共汽車。”

辛勤工作、青春洋溢的李小花受到乘客們一致的稱讚。我被她的事跡深深激勵著，連夜寫了一篇新聞報道“京城驛路香飄處，李花開時百花殺”，副標題“--記首都公交戰線的一朵奇葩”。謄抄多份後我把稿件分別投往《人民日報》、《解放日報》、《半月談》、《南風窗》、《參考消息》等報刊。可是除了《解放日報》回信說我們不報道解放前的人物，其它的退稿眾口一詞都是對不起本刊無法發表科幻作品。我隻好把稿件又寄往《奧秘》、《科幻世界》、《飛碟探索》、《今古傳奇》等雜誌，文章還沒有刊登，車隊卻來了很多外地記者要求采訪外星人李小花。領導隻好招待記者們遊覽故宮和長城以及品嚐全聚德烤鴨，由李小花親自作陪，才把李小花的身世隱瞞下來。

李小花出名以後，有更多的人來前來探訪。他們中間多數是男士，打扮得衣冠楚楚，西裝口袋上還別一支金筆。他們常常手持鮮花登上汽車，把鮮花遞給李小花，然後掏出一張十元大鈔說，售票員同誌，給我來八塊錢的票，不要找了。鮮花逐漸堆滿了售票台，又堆滿了車頭車尾車裏車外。我每天都要幫著李小花把鮮花從車上抱下來，運往香山那邊的北京植物園，後來聽說那裏建成了亞洲最大的展覽溫室。有一天我想，為什麽不采取一些便民措施呢。於是我開了兩個鮮花店，一個在頤和園站，一個在動物園站，又在沿途每個站旁都設了鮮花分銷點。這樣一來，每個想給李小花送花的人都可以在車站旁方便地買到鮮花，車每到一站，我就把上一站收到的鮮花歸攏送到下一站的分銷點。到了終點動物園站，我再雇一輛三輪把一部分花運回頤和園。後來越來越多的人加入到送花的隊伍中，我隻好辭退三輪雇了一輛麵的。

那個夏天我們過的無比甜蜜。晴朗的夜晚繁星滿天，我們買通了司機和圓明園小東門的看門大爺，把空無乘客的末班車開進圓明園，一直開到大水法的旁邊。我和李小花爬上車頂，並排躺在星空的下麵，暢談人生理想。我心頭溫情泛濫，對李小花說，我給你朗誦一首著名詩人郭沫若同誌的詩吧：

你看，那淺淺的天河，
定然是不甚寬廣
我想那隔河的牛女，
定能夠天天來往。
我想他們此刻
定然在天街閑遊。
不信，請看那朵流星
是他們開著公共汽車在走。

李小花長長的睫毛一閃一閃，眼睛明亮如天上的星星。她說，小酒你看，天上的每一顆星，都代表我們在一起的每一秒鍾。天上的星星一天不掉下來，這些美好的時光在我心裏一天就不會消失。

我激動地說不出話來。

接著李小花又問了我一個很俗氣的問題：小酒，你願意為我去摘天上的星星嗎？

我老老實實地說，我現在去考宇航員怕是來不及了。

我知道除了我以外還有很多人都想為李小花去摘天上的星星。不過我放心地認為他們再怎麽送花都不可能有我的花多，因為我是開花店的。然而我沒想到，有人不但願意為李小花去摘天上的星星，還願意為李小花去摘天上的月亮，而且麻煩的是，他居然做到了。

不久以後到了秋天，一個自稱加拿大人的華僑開始每天坐李小花的公共汽車。英俊的加拿大人沒有給李小花送鮮花，而是不停地給李小花送葉子 -- 各種各樣加拿大的楓葉，印在閃亮的包裝紙上。雖然那些楓葉的形狀不見得比香山紅葉更漂亮，但是打開包裝紙，裏麵異國的禮物卻精致得出奇。最後一次，他真的給李小花送來了月亮 -- 一張“擁有一份月球土地”的漂亮證書，上麵寫著李小花的名字。

我那段時間送花的業務極度繁忙，沒有顧得上跟李小花溝通思想。等李小花來找我的時候，加拿大人已經給李小花辦好了去加拿大留學的全部手續。

李小花說，小酒，我們一起去加拿大吧。我先去，在那裏等你，我們一起讀書，工作，掙錢。

我說，我們不是已經一起讀過書，現在正一起工作掙錢嗎？

李小花說：外麵的天地更大，機會更多，你不想去看一看嗎？

我說，我去加拿大幹什麽？送花？至於你，我聽說外國的公共汽車上是無人售票的。

李小花最後說：小酒，如果你讓我留下，我就留下。

我閉著嘴不說話。

李小花說，小酒，你說話，你說留下我就留下。

我看著星星不說話，覺得自己很悲壯很偉大，我想如果加拿大人能讓李小花更加幸福，我又有什麽權利去阻止呢？

李小花慢慢地、一字一句地說，小酒，你良心大大的壞了。

說完她就走了。

我分明看見李小花眼裏晶瑩的東西，可我咬緊牙關不敢作聲。我怕我一開口，已經壞了的良心就要大大的碎了。

李小花走了以後，我一個人遊蕩在北京。我在街上不停地走動，再也不敢坐公共汽車。店裏的鮮花一點點枯萎，我就讓它們都枯萎了。沒有李小花，一切生命的跡象似乎都停止了。

據說這個城市常住人口一千二百萬，每天還湧進二十多萬遊客，各種機動車輛百餘萬輛，數十萬商鋪遍布大街小巷。可是李小花走後，我站這個城市中央最大的廣場上舉目四望，視野可及空空如也，漆黑一片。

那年冬天的某個夜晚我在一家酒吧跟張小強相對而坐，他從南方出差來北京看我。我們都不說話，酒吧裏我熟識的歌手正唱著我為李小花寫的歌《雪花》：

“就這樣你離開了嗎 真的你要放棄了嗎
那麽些年的歡喜憂愁 揮揮手就忘掉了嗎
我還在等著你啊 一起看明天的晚霞
可清晨醒來的時候 你又會在哪兒啊

心酸你了解嗎 悲哀你看見嗎
我不相信我們的諾言 輕輕地就抹掉了呀
你溫潤的唇印啊 已留在他的衣領上了嗎
就連最後的擁抱 你也隻是敷衍一下

那就這樣吧 讓我再送送你吧
讓我看著最熟悉的身影 從此走出我的視線吧
讓這漫天飛舞的雪花 把我埋成一個雪人永遠不化
多年以後如果你回到原地
我還站在這裏等你啊

不是說好了嗎 我們都別再哭啦
我已經答應過你 會好好照顧自己的呀
可我心裏最愛的人哪 我真的舍不得你啊
我今生所有的祝福 你把它們都帶上好嗎

那就這樣吧 讓我再送送你吧
拉拉手說分別的時候 你再對我笑一笑吧
讓這漫天飛舞的雪花 把我凍結在心碎的那一刹那
忘不了曾做過我愛人的你呀
謝謝你給過我的快樂啊

那就這樣吧 讓我再送送你吧
這個冬天我什麽也沒有剩下 除了生命中飄也飄也不完的雪花”

張小強聽完歌良久，輕輕地說，其實，小花是個好姑娘。

我說，我知道。

我把頭扭到一邊，不讓他看到我眼裏的淚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