驀然回首
(2009-12-24 11:33:42)
下一個
一
是又一個無聊無望的一天。窗外,下午的太陽光刺得人眼睛痛。人就象裹在熱鐵皮裏麵一樣,喘不過氣來。宿舍裏隻有我和常來坐坐的朱恒兩人。已經說了很長時間的話。也無非是那些已經說了不知多少遍的話......直到桌上的小半導體收音機裏,吵鬧的樣板戲突然換成了低緩沉重的音樂,緊接著,是男播音員同樣低緩沉重的語調。 這樣的音樂和語調在一月和七月已來過兩次,可惜送來的消息都不是我們想聽到的。在寒徹入骨的一月,它送來的還正是我們在當時最怕聽到的。“一二不過三”,這一次?
是的。那個早就該走的人,總算走了,今天。萬歲?離十二月還早著呢,其實還不到八十三歲。就這已經太多了。萬歲??
“好哇!好哇!放倒!放倒!好哇!”朱恒突然叫起來,那麽大聲,那麽不顧一切,一邊叫,一邊大笑,一邊還重重地拍打著坐在身下的桌麵,一下接著一下。
四目對視。沉默。
幾十米之內如果有人,一定早都聽到了。好在我那時是倉庫保管員,所謂宿舍,其實就是在倉庫隔壁的辦公室裏搭了一張床,離集體宿舍很遠。但至少我是聽到了。我們這些年來同病相憐,常在一起發牢騷。朱恒是老高三,在我們一幫知青中間至今是以“成熟”而不是“講義氣”出名。大家給他起的外號叫“牙膏”―― 你不擠他不說。此時此刻的情形,是盼望已久,也是突如其來,是我們誰都從未麵對過的,帶有一種說不清的嚴重性。
相視一笑。 彼此都領悟到,他的失控已把我們之間的交情無可挽回地推進了一大步。
朱恒六六年高中畢業,要不是文革,大學畢業都五六年了。但如今他年近三十,和我們一大幫初中都沒真正畢業的人一起,在這個為刑滿釋放的囚犯專設的勞改農場當知青。沒人說得清我們在這裏是接受誰的再教育。算是領導看他是個知識分子,讓他在廠裏當個機修工。這一定是全世界最原始的水泥廠。全廠一兩百人,每小時產量一噸左右。測量過一次空氣含塵量,據說超過國家標準一百或是一千倍,反正結果就永遠沒向我們公布。年複一年,我們一起忍受著一個行將就木的老人抽搐般的死折騰。不該死的人一個個先死了,這個早該走的人,卻死死賴著不走。閉不攏的嘴巴,收不住的口水,前言不搭後語的“最高指示”,莫名其妙的“詩詞”,天怒人怨的政治運動,往死裏折磨著億萬國人。而這億萬人,也隻能一天一天地來熬這一個人。他活一天,就一切都還是他說了算,就一天別想有任何好的變化。
直到這一個酷熱的九月的下午。
二
哭,還是不哭:就是這麽一個問題。
整整一個星期,收音機裏除了哀樂沒有其他音樂,或任何與娛樂沾邊的東西。全國每一個單位都搭起了靈堂,都開追悼會。得鞠躬,得致哀,還得悲痛。許多人滿臉是淚,讓你不得不相信是真的,也覺得這次不哭一下恐怕是過不了關了。哀樂重複,一遍又一遍,鋪天蓋地,淹沒一切。任何一個“中立”的人,就會被卷裹進去,哭得涕淚滂沱 ―― 但我不是中立的。低頭鞠躬是被迫,但哭不出來,也不想裝,否則我終身都會鄙視自己的犯賤。你滿臉鼻涕的領導瞪起那雙紅腫的淚眼又如何?你板起那一臉橫肉又如何?你看著辦。
追悼會完了以後,我留心了一下,我們常在一起的知青們,沒有一個哭的。
接下來的幾個月,我看見到處的牆上貼出了很多殺人布告:地富反壞分子,多年來積狠在心,九月九日,幸災樂禍,喪心病狂,瘋狂叫囂......不殺不足以平民憤,判處死刑,立即執行......
沒記住一個人名。
再忘不掉打在每一個殉葬者名字上的那一個個大叉:狂暴,淒厲,腥紅。
三
我們知道“死者為大”。我們知道不能“在別人的墳墓上跳舞”。常人尚且如此,何況是他?
他是我們的爺爺輩。一個高齡老人最終逝去,本應得到每一個人的尊敬與哀悼,因為他又一次提醒了我們,那每一個人都無從逃避的生命的有限與悲哀。然而,這個老人的死,卻對億萬中國人最基本的道德,構成了嚴峻的挑戰。
從小就知道,他是我們所有中國人的大救星,紅太陽。世界上有三分之二的人住在他照不到的地方,水深火熱,生不如死。每年六一兒童節,學校裏演節目,一定有那首《金瓶似的小山》:“你給我的幸福,卻永在我身邊”。小綿羊一般纏綿而溫馴。我曾是世界上最幸運的人中間的一個。那一年科學家們研究後,說他至少能活一百四十歲。我失望的是他不能真正萬歲,但至少他把我的一生都管了,再說到他一百四十歲時,科學不就又發展了很多嗎 ......
這一切都早已不再。不僅僅是因為我們自己被浪費的年華,還因為我們親眼看到的貧窮入骨的鄉村與農民,親耳聽到的餓殍遍野的故事,倒行逆施的城市人下鄉,死不要臉的“明察秋毫”神話,無窮無盡的折騰...... 也知道隻要他活一天,情況就不會有根本的變化。大家都在跟他拖,等他走,這樣就預先排除了及時變化的任何可能。但中國的老人實在是經拖,他越老你越肯等,你越等他越能拖,成本越積越大。當百萬中國人在四月終於走上天安門廣場,是一個忍無可忍的民族在對這個老人下最後的驅逐令。他死乞白賴拖到九月,就再也拖不下去了。屍骨未寒,他親手選定的繼承人便親手將他的遺孀投入監獄,卻頓時在這充滿了壓抑的土地上引爆了一座狂歡的火山。
一九七六年,中國的十月,一個民族歡慶一個老人之死。唯有他死,才能有民族的生機。
一年多後,高考恢複。朱恒和我們一起複習備考。他是老高三,自然成了我們所有人的老師。我的許多數學都是他教的。在這個關節上,一家離家鄉省城較近的機械廠,來這裏招一個有經驗的機修工。照顧他的年紀,領導把機會給了他。但對方要的是一個技術骨幹,條件是要去的話就必須放棄高考。幾個不眠之夜以後,他最終決定去那家工廠。高考成敗難卜,而他已年過三十。他被那個八十多的老人拖得太久了。
臨行前一天,他告訴我們,人事科為此去政審的人對他透露,十一年前高中畢業時,因他是產業工人家庭出身,又是重點中學高材生,學校已保送他上北京航空學院,所有的材料都還保存在檔案裏。
我知道航空是他的夢。他是我們這裏唯一訂閱《航空知識》的人。
他當時臉上的神情,我至今曆曆在目。
四
七八級大學生比七七級的情況更複雜。半年前因形形色色的原因被打入另冊的,現在網開一麵都進來了,連平均年齡也明顯大過上一屆。十七歲的應屆高中畢業生小齊,在班上象一個稀有動物。隻要遠遠望見那幾個三十出頭的女生,他扭頭就跑,不然逮著了又要被逼著叫阿姨。都是好不容易熬過來的人,被耽誤了的感覺抹之不去。食堂裏排隊打飯的那三五分鍾,還非得掏出小本子來念英語單詞。老師們都說,這兩屆學生的緊迫感,對時間的珍惜,是他們從未見過的。都知道為什麽,但看著還是心酸。
但我們自己卻隻有興奮。中國人從過去的錯誤中已經學到了太多,知道自己已經比世界落後得太多,從此再不會讓一個昏庸的老人,連明天都不知有沒有了的人,為了他一己的私利,阻擋整個國家的進步,糟蹋億萬人的未來。我們的弟妹,學生,更不用說我們的下一輩,再不必用他們年青寶貴的生命來熬,來拖,來耗。
我們不知道中國是一個多麽獨特的國家。別的國家講得通的道理,這裏偏就講不通。別的地方行不通的事情,這裏偏就非如此不可。世界大勢,到此作廢,人生苦短,時間也似乎在此停步。“天若有情天亦老”的冤屈,白頭送了黑頭再等二十年,也還是連個說法都得不著。 中國人從未有過認真的“來世”與“末日審判”觀念。從前是靠曆史評價代替“末日審判”,如今更是底線坍塌,空空如也。即便是惡貫滿盈的掌權者,隻要不象希特勒、墨索裏尼、東條英機和齊奧塞斯庫這樣受了現世報,就永遠都算贏了,算賺了,蓋棺即論定,死生莫大矣。
中國的掌權者因此而無所不用其極,老頭子因此而特別能熬。六十歲的人還年青如“哥”,一熬就可以再是一個十年。這以後呢,一切從頭再來過。說到底,熬的是製度。熬到意識形態徹底破產,政治製度變成恐龍,社會被仇恨浸透到隨時都會爆炸,環境被汙染毒化到時刻都將奔潰。把現代的《包身工》與《日出》,近代的《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與《官場現形記》,古代的《秦中吟》、《竇娥冤》與《水滸》,都一起倒過來熬成了當代文學。連三千六百年前夏末之人熬他們的紅太陽時的詛咒,也熬成了互聯網上觸處可見的時髦:“時日曷喪,予及汝偕亡!”
分手以後我隻見過朱恒兩三次。他長我快十歲,如今應已是年過花甲。我自己,從一個十幾歲的知青開始,至今也就是熬了兩三個老頭子而已。驀然回首,又是新的一年。在中國,一個人說幾句良心話 ―― 關於地震、環保、或者艾滋病 ―― 也還是得坐牢。白雪紛飛,攪得聖誕節的音樂彌漫天地,讓我忽然想起那首一樣溫馨的“金瓶似的小山”―― 而我離變成一個真正的老人,也不遠了。
逝者如斯夫。
2009年12月俄亥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