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吳成給我打電話,說好久沒有跟你一起喝咖啡了,今天有空嗎?
我本來是有空的,可是仍然在電話裏裝模作樣,哼哼哈哈了好半天,才半推半就地跟他約了個時間地點,這樣,我們兩個就坐在城裏最大的購物中心二樓那家意大利咖啡店裏,他點了一杯綠茶。
“咦,”我覺得奇怪:“你什麽時候開始改喝茶的?”
“回去久了,”他淡淡地回答:“不習慣咖啡的味道。”
“說吧,”我說:“有什麽苦惱,隻管跟我傾訴好了。”
“你還是那個樣子,”吳成看了我一眼,答非所問。
“你不是喜歡我這個樣子嗎?”我挑釁地說,過後又覺得不大對勁,隻好加上一句:“你自己說的。”--這話說得那麽有氣無力,讓我更加不自在。
吳成並沒有象往常一樣,接過我的話茬,開始我們幾乎已成定型的調情式的對話遊戲。他低著頭,隻顧把那隻裝著綠茶的茶袋在帶柄的玻璃杯子裏亂攪了一陣,然後拿出來,淋淋漓漓地放到旁邊的小碟子裏去。
我有點緊張。我已經很久沒有跟吳成坐過咖啡館了,當然這主要是因為吳成上次回德國,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而在這麽長的日子裏,我們幾乎連郵件都沒有交換過一次。有時候,連我自己都鬧不清楚,這麽多年來,我跟吳成坐咖啡館的記憶,到底是真正發生過的現實,還隻是我自我安慰的幻想。
但是如今他就坐在我的麵前,糟糕的是,我們似乎已經無話可說。
我無聊地四處張望。這是周末的下午,購物中心人來人往,臨桌那個老頭,一直在好奇地打量著我們。我朝他做了個鬼臉,他立刻一臉嚴肅地掉開目光。
“我決定長期留在中國了。”這時候,吳成突然說。
我的鬼臉還沒完全收回來,僵在臉上,頓時象一個晾幹了的粉狀麵膜,抹都抹不掉。
“不要那麽傷心嘛,”吳成說:“我還是會經常回來看你的。”他曖昧地笑著,又變回了從前的吳成。
“那小夏怎麽辦?”我好容易喘過一口氣來,慌亂中總算抓到了這根救命稻草:“她願意跟你一起回去嗎?”
“她當然不願意回去,你知道她,她很小就出來了,回去反而不習慣。”吳成還是那麽淡淡地回答,語氣裏聽不出什麽波動:“但是她理解我的決定。”
“那你們...?”這是我最關心的問題--雖然我也不知道為什麽。
他沉默著。
“孩子呢?”
“我會經常回來看他們的,”這次吳成沒有打花腔--對於男人來說,孩子和女人並不是放在同一個抽屜裏的兩件東西。
“他們放假的時候也可以回中國。再說,他們也大了,也許今後還會想去中國念大學,或者發展事業。”吳成說:“我在那邊,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你這話聽起來似乎言不由衷,”我實在無法掩飾自己的尖刻:“這種理由你不覺得太勉強了一點嗎?”
他不說話,隻是盯著我看,我被他看得發毛。
“過耳,”吳成說:“有些事情你不懂得,中國人在外國做事,心理上很難完全放鬆。”
我當然懂得!!--我幾乎要尖叫出來--這些年來,我也在公司裏做事,雖然不是什麽了不得的工作,我也沒有很大的精神壓力,但是那些瑣碎的痛苦,實在是不堪言說。
不過我仍然說:“回去你就可以放鬆了嗎?在國內的壓力更大,這是誰說的話?”
他沉默了一會,把杯子裏的茶一飲而盡。
“回去的壓力確實很大,但是感覺不一樣。不管怎麽說,總是在自己的地方,就算你不小心摔一跤,也沒有那麽痛,總有人會扶你爬起來的。在這裏,你根本摔不起跤。”
這麽多年來,第一次看到吳成這樣忘情,幾近失控。我覺得自己有點過分,畢竟他跟我什麽也算不上。
我低下頭去用勺子攪動著麵前那杯雪糕咖啡,透過長頸玻璃杯的邊緣,我仔細地打量他。
“你第一次回國工作是什麽時候?”我問吳成。
“2004。”他說。
“你老了,”我誠實地說:比起五年前,吳成第一次從中國回來的時候,他真的老了好多。
“我知道。”吳成回答。
“你記不記得我第們第一次見麵的時候,我問你在哪間學校讀書?”
他點點頭,微笑著,眼睛裏有一點很遙遠的東西。那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
臨桌的老頭已經結帳離開,換了三個年輕的女孩子,她們正在專心致誌地分食一杯巨大的鮮果雪糕。
我突然間感到十分沮喪:“我也老了。”
“你說,”我問吳成:“是不是海歸的男人都會變老,女人都會變得年輕?”
“你自己也海歸,不就知道了?”
“我可沒有你那麽瀟灑,”我幾乎是脫口而出:“我是個女人,我放不下孩子和家庭,不象你。”
“過耳,”吳成嚴肅地說:“你總該知道:這不是男人和女人的區別,這是我和你的區別。”
“當然,”我被他激怒了:“你是個事業有成的企業家,而我,隻不過是個家庭婦女。”
“你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他伸手過來,想要拍我的肩膀,被我飛快地躲開了。吳成的手尷尬地在桌子上方的空間裏停留了片刻,然後回到他麵前的茶杯上去了。他把那個茶舉起來,這才發現是空的,於是又放了回去。
“你有沒有想過,一個人也應該為自己活著?”吳成盯著他的茶杯,問我。
我不說話。電動滾涕上下來一對中國夫婦,看上去十分麵熟,他們很不自然地徹著身,僵硬地朝另一個方向張望著。我看見他們脊背上那些閃閃發光的眼睛,那是群眾的眼睛。
“你的煙呢?”吳成好脾氣地問:“要不要我幫你卷一根?”
我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臨桌的三個小姑娘從她們的雪糕杯上抬起眼睛,一起望向我:那是青春的眼睛,目光明亮而茫然。
他居然不知道我已經戒了煙,我們真的是太久沒有見麵了。
“這裏不讓抽煙的,”我說:“德國現在公共場合都禁煙了。”
後來我們就胡扯了一通各自的計劃事業之類的東西。等到我們離開咖啡館的時候,天已經黑了。我和吳成站在購物中心前麵的門廊裏,我打開那包剛買的白萬,卻發現提包裏找不到打火機了。這時吳成從他的褲袋裏掏出一個打火機,湊過來,幫我點上煙。
“特意為你準備的。”他笑嘻嘻地說:“以後也用不上了,送給你吧。還是防風的呢。”
“你不留著準備給別人點煙?。”我一邊酸溜溜地說著,一邊還是接過了那個精致的玩具裝飾品一樣的小玩意,順手揣進大衣口袋裏。
吳成微笑著,並不反駁。
“我要是小夏,”我吐出一口煙,惡狠狠地說:“就把你殺了!”
吳成沉默了一會兒。
“你不是小夏。”吳成說:“如果你是小夏,”他突然停下來,看著我。我在他的注視下,沒來有地覺得非常害怕。
“過耳,”果然吳成飛快地說:“要不你跟我一起走吧?”
我剛剛吸進去的一口煙嗆在嗓子裏,嗆得我咳嗽不止。
吳成伸手幫我拍著背。
“至於嗎,”他說:“開個玩笑而已,把你嚇成這樣。”
我用紙巾擦去鼻涕眼淚,抬起頭來:吳成早就恢複了他那副慣有的嬉皮笑臉的態度--他還是那個吳成。
“誰跟你走啊,”我虛弱地回擊:“我要回家了。孩子還等著我呢。”
“那你先走,”吳成說:“我還要去買點東西。我跟小夏說出來買東西的。”
當我走出購物中心的門廊之後,才發現外麵正下著小雨,並且似乎已經下了有一段時間,因為地上到處都是濕淋淋的。我的黑色厚昵大衣沒有雨帽,雨水順著我的頭發往下淌,淌了我一臉。我伸手到大衣口袋裏找紙巾,卻摸到一個冷冰冰的東西。我把那個沉甸甸的打火機掏出來,打開不鏽鋼的火機蓋,摁住雕花的打火柄,一股火焰帶著茲茲的響聲就冒了出來。雖然風很大,那股淺藍色的火焰卻是垂直的,一副絲毫不受影響的樣子。但是在這樣冬天的夜色裏,那樣的淺藍色,不僅沒有讓人感到溫暖,反而生出些不大真實的感覺來。我鬆開打火柄,那股火焰,就倏然消失了。
嗬嗬,玩得再好,也不過是曖昧而已,總有厭煩的一天。天底下隻要是玩的東西,就沒有能長久的。當然不玩的當真的也不見得長久。
"曖昧也是一種狀態,就象憂傷是一種狀態一樣"-說得極是。
我覺得,能把曖昧玩好了,把玩那種若即若離的感覺,又不引火燒身,是本事。
嗬嗬,不是你自己說的嗎:相知而離居,憂傷以終老?
其實,曖昧也是一種狀態,就象憂傷是一種狀態一樣
我覺得吧,對話是最難寫的。這兩個人的對話,仔細看,就像一個人的口氣,是為了故事發展編出來的。雖然幫助了情節,卻並沒有幫助塑造人物。所以這個故事也是一副幹巴巴的底氣不足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