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試
(2009-03-15 14:52:42)
下一個
“如果當年不是生了那場病,我怎麽會考到那樣的學校呢?”
阿蜜和小青坐在斯普瑞河邊,秋天的陽光透過咖啡館的落地大玻璃窗照進來,落在桌子上裝莫卡咖啡的大杯子上,那些現代畫的抽象圖案,立刻就著薄薄的灰塵舞蹈起來。
“那你今天也不會在德國,住大房子,過舒服日子,”小青用勺子不耐煩地攪動著咖啡,把那些灰塵攪得一頓亂跑。因為覺察到自己語氣不大友善,她又笑嘻嘻地補充了一句:“更不會有個這麽漂亮的女兒了。”
阿蜜倒並沒有任何不適的感覺,她繼續望著窗外,很遠的地方,河流轉個彎,就看不見了,好像被人攔腰截斷一樣。阿蜜的故事,也象這條河流一樣,總是在某個地方被某種力量橫刀攔截,不得不改變前行的方向。
阿蜜和小青是中學同學。上高中的時候,兩個人都屬於班上名列前茅的尖子生。盡管對於名次的排列,兩個人的記憶不盡相同。小青從來不記得自己曾經把那時候還相當貌不驚人的阿蜜當作對手看待過,而阿蜜卻一直暗示小青,她的成績一向比小青好--至少是在她得病之前。上高二那年,阿蜜在一堂語文課的當中因為腹痛被送往醫院,醫生開始診斷是急性闌尾炎,等到打開阿蜜的肚子,才發現那段闌尾好端端的並沒有任何興風作浪的跡象。不過反正肚子都打開了,防患於未然,醫生還是把阿蜜的闌尾給切了個幹淨。闌尾沒有了,阿蜜的肚子還是痛,而且似乎痛得更加變本加厲。原來阿蜜的闌尾雖然被切幹淨了,手術本身卻做得不夠徹底:粗心大意的醫生把一把手術用的鉗子忘在了阿蜜清白的肚子裏。於是阿蜜不得不二進醫院,被迫再次躺到手術台上。後來不知道是出於內疚,還是因為害怕被阿蜜的家長告上法庭,阿蜜就醫的醫院息事寧人地安排全院最好的醫生給阿蜜做了徹底的全身大檢查,用上了醫院裏能夠使用的所有先進器械,最後發現讓阿蜜腹痛難忍的原因,原來是她膽囊裏幾塊大大小小的結石。
就這樣,阿蜜在進出醫院,穿梭於各種儀器,接觸各個麵目迥異的中西醫生之中,在奇奇怪怪的中藥西藥的味道裏,度過高二,進入高三,成績自然一落千丈,更糟糕的是:她的心情和鬥誌也比成績高不了多少。高三最後一學期,學校爭取到一個保送省重點大學的名額,作為連續兩年市級三好學生的阿蜜,本來暗地期望這個名額理所當然,非她莫屬,結果出乎她的意料,卻似乎又在她的意料之中:最後被敲定保送的是她的好朋友小林。小林那時候在整個市裏都是有名的文藝積極分子,經常出席主持各種大型文藝匯演,二十多年前,就有追風的低年級學生在後台苦苦等候,等她卸妝出來,好簽名留念。不過象大多數漂亮的文藝積極分子一樣,小林的成績跟她的名氣顯然不成正比。學校高三老師開會估算大學升學率,最不保守的算法裏都不會有小林的名字。
多年以後,當兩個女人坐在斯普瑞河邊的咖啡館裏,阿蜜結束了關於生病的感歎之後,她對小青說:“當年如果不是我讓小林,她是不會得到那個保送名額的。小林求過我讓她,”阿蜜說著,歎了一口氣:“所以她現在對我這麽好,因為她覺得對不起我。”
小青沒有作聲。她暗地認為:明眼人一看就知,那個保送名額其實是專門為小林量身定做的--誰不知道小林的父親是市委的要員,關係通天?在他們那一屆以前,他們那個沒什麽曆史的學校還從來沒有得到過任何哪怕不是重點學校的大學保送名額。
和世界上大多數真相一樣,這個保送名額的真相也是虛虛實實,真假難辨;也和世界上大多數真相一樣,這個真相是真是假,對於不相幹的人來說根本無足輕重。所以小青說:“你後來上的那個學校不是也挺好的嗎?”
阿蜜後來上的是“委陪”。所謂“委陪”,就是她父母單位,當地第一大公司,出錢給職工子弟買來的大學名額。條件是讀完書之後必須回到公司服務,否則就要支付培養費若幹。其實,她們當年讀書的中學,就是那家公司自己開辦的重點學校。當時她們學校那種升學率,百分之九十的人都隻能讀委陪,另外那百分之十,有八成連委陪都上不了,那兩成自己考上大學的人,後來一半又都回到那座家鄉小城市,還是在那家大公司就職。回去的人都說:早知如此,當初何苦那麽拚命?
但是阿蜜不這麽想。小青是屬於那自己考上的兩成,又是在那沒有回去的一半裏麵,象她這樣幸運的人,說起“委陪”兩個字,當然可以這麽輕描淡寫。她怎麽知道“委陪”們,尤其是委陪的阿蜜的痛苦和無奈?--世界上的事情都是如此,痛苦總是自己的最痛,最難以忍受。
阿蜜的底子厚,雖然高考被一係列的鬼使神差攪得亂七八糟,考試成績卻並不是那麽差。她考上了上海一所財政專科學校的委陪,光憑“上海”這個地名,就足以讓好多人垂涎,何況還是那麽緊俏吃香的專業。三年大學讀出來,上海這個花花大世界畢竟非同凡響,把年輕的阿蜜一頓改頭換麵,登時從一個邋裏邋遢,土裏土氣的小城碧玉變成一個千嬌百媚,摩登香豔的現代佳麗。這還不說,畢業前夕,阿蜜小鳥依人地挽著她那個修長清秀,據說家底豐厚的名牌大學男朋友,站在舊日同學中間,用她那眼梢長入鬢角的丹鳳眼隻那麽一掃,所有人的心就都象被蕁麻碰了一下似的:又癢,又痛,卻又沒抓沒撓。就連一貫趾高氣昂的小青,也不由得酸溜溜地暗自驚歎:真是想不到這麽個土丫頭,還有這麽好的運氣!
阿蜜畢業不久就結了婚,跟隨她的丈夫,那個斯文漂亮的名校男生李燦去了武漢。夫家的哥哥自己做著不大不小的生意,阿蜜賠還的培養費,以及他們結婚的花銷,據說都是由這位哥哥掏腰包解決的。阿蜜當年的婚禮辦得十分風光,她父母從武漢回家,到處向人展示那疊厚厚的加大照片。照片上,身穿中西禮服的阿蜜容光煥發,在各種姿勢裏笑得同樣的溫柔甜蜜,幸福就象相紙的光彩,觸手可摸。她父母不知道的是:婚禮過後,從照片上走出來的新娘,卻怎麽也笑不起來了。李燦剛剛畢業,資曆淺,不可能分到房子。他們隻能跟李燦父母住在一起,兩房半廳的房子,李燦哥哥的孩子還經常在那裏留宿。李燦父母是典型的武漢人,池莉筆下的小市民,務實而精於算計,他們對於阿蜜貧苦的出身一向不滿,對於阿蜜的不諳世故更加看不慣。言來語去,總是在提醒阿蜜:她受了李家多少恩惠,弄得阿蜜在家裏講話都不敢放高一點聲音。
阿蜜上班的地方,就是李燦哥哥的公司,其實當初落到那裏,也不過是為了一紙戶口而已。公司裏的財務是最大的機密,除了哥哥嫂子,誰也無權插手。做了半年的勤雜,阿蜜實在忍受不了嫂子監視的目光和哥哥救世主一樣的態度,賭氣自己出去找工作。那時候還是九十年代初,內地的私人公司相當少見,阿蜜的文憑到了那個時候,不由得顯出單薄來。任你是哪裏的大學,“專科”這個詞,就像魚刺一樣地紮嗓子,叫人說不出口。阿蜜是能吃苦的人,她拚著一口氣,心想先找些能做的體力活來過渡吧。於是她在菜市場幫人搬豆腐,在街道辦的工廠裏糊紙盒,掃大街,最後在一家郊區加工廠的宿舍裏病得半死,被李燦打著出租抬回家,這才發現:她懷孕了。
懷孕的狀態暫時改變了阿蜜在李家的地位。李燦隻有一個哥哥,哥哥的孩子是個女兒。不僅李燦的父母,就連李燦的哥哥也希望阿蜜能夠生個兒子來繼承李家的門楣。但是阿蜜的運氣不好,她生的仍然是個女兒。
小青還在廣州住著的時候,阿蜜有時候會打電話給她,訴說自己在夫家怎麽受氣,而丈夫又如此無能,竟然連幫腔的勇氣都沒有。小青聽得不耐煩的時候,就會建議她搬出婆家,自己去找房子住。但是阿蜜用她那已經帶著濃重的武漢口音的普通話回答道:“我連飯都不會做,搬出去吃什麽訕?”
其實那時候阿蜜的境況已經有了很大的好轉。她的女兒出生沒多久,一家大型外資公司在武漢市公開招人,阿蜜去報了名,她忍受著公婆的嘲笑,昏天黑地地惡補了一段時間英文,最後在一百多個競爭者裏脫穎而出,讓夫家大大小小跌了一回眼鏡。有個在外資公司做白領的兒媳婦,阿蜜的公婆頓然覺得臉上有了光彩,對待阿蜜的態度,也自然而然地溫和了許多。雖然丈夫仍然不爭氣,有一搭沒一搭地混著,阿蜜的日子卻越過越順,比以前舒服如意多了。
不過,阿蜜是個謹慎的人,又經曆了那麽些曲折,對於自己的幸福,總有點不肯定,生怕一旦透露,好事情就會長了翅膀遠走高飛。但是那些花了大力氣,好容易掙來的幸福,把心裏撐得那麽滿,時不時地,自覺不自覺地,自己就會跳出來,要求曬曬太陽,有時候,未免時機不準,得罪了人。比如那年傳來小青出嫁的消息,小青嫁的是個高鼻子的德國洋人。正好回家探親的阿蜜,一向自恃長得好,而對小青的相貌評價不高,忍不住對老同學說:“必定是嫁不出去了,才找個鬼子。”這句話傳到小青母親耳朵裏,老太太從此對阿蜜心生厭惡,以至於後來阿蜜離婚再嫁,新丈夫也是個德國人,小青母親在德國見到她,劈頭蓋臉,絲毫不客氣地問:“你也是嫁不出去才找鬼子的嗎?”
阿蜜故事裏的那條河,這次是被她丈夫李燦提刀砍斷的。結婚沒多久,阿蜜就意識到:李燦是個典型的小開,中看不中用的銀樣蠟槍頭。阿蜜並非不介意,但是李燦是她生命中第一個,也是到那時候為止唯一的一個男人,當他用那雙濕淋淋的桃花眼看著阿蜜的時候,阿蜜再多再濃的怨言都會化作一聲無可奈何的歎息。這就是命,阿蜜想:男人無能也有無能的好處,至少他不會出去沾花惹草。象李燦的哥哥,經常在外麵找女人鬼混,跟自己的老婆鬧離婚,為分財產吵得一家人雞犬不寧。但是某一天,阿蜜在公司裏接到一個陌生女人的電話,那個女人驕橫地訓斥她道:“你自己在床上沒本事,就不要老是霸占住個好男人。”
世界上的不幸總是一樣,幸福卻各有不同。象那些爛俗老套的癡心妻子負心郎故事一樣,阿蜜跟李燦哀求過,鬧過,威脅過,最後還是離了婚。離婚後的阿蜜惆悵彷徨,在買醉澆愁的過程中,有意無意地碰到了如今這個丈夫,那時在武漢做工程的年青德國人大衛。被婚姻的失敗折磨得完全失去自信的阿蜜打電話給小青,小心翼翼,旁敲側擊地請教如何能夠把自己順利地再次嫁出去。沉浸在自己不一樣的幸福中的小青不由得從鼻子裏哼了一聲:“愛情,愛情才是最重要的!”
愛情?阿蜜問自己:她跟這個德國男人是不是真有愛情呢?阿蜜也是浪漫過的人,那時候,她和李燦,誰不說他們是一對壁人?她至今仍然無法忘記這個男人,但是她卻被這個男人隨隨便便地扔掉,就象扔一塊破抹布一樣,這就是他對她的愛情的報答嗎?如今,她離過婚,還拖著個孩子,雖然還是漂亮的,但是這種漂亮還能延續多久?女人的美麗最經不起歲月,她就更是如此了。大衛是個帥氣的小夥子,比阿蜜還小一歲,除了脾氣比較怪,阿蜜找不出他有什麽缺點。正因為如此,阿蜜在大衛麵前總是有點自卑。即便是在他們的女兒出世,兩個人在柏林買了房子安定下來以後,阿蜜的這種自卑感仍然揮之不去。阿蜜德語不好,新家裏對外的一切事情都要大衛出麵打理。大衛本來脾氣急躁,如今更是變本加厲。阿蜜在跟小青抱怨完大衛的壞脾氣之後,總是歎著氣說:“他也很可憐,我又不會掙錢。有什麽辦法,隻有讓著他唄,誰讓他比我小呢?”
出乎阿蜜意料,小青倒是對此表示萬分理解--女人大多會在暗地裏把朋友當作競爭對手來比較,隻有在勝負懸殊的情況下,才肯心甘情願地互相幫助--在斯普瑞河邊的咖啡館裏,小青以自己多年來在德國的親身經曆,給阿蜜指點了無數條道路,阿蜜聽著,一直不停地點著頭,她這種態度,總是讓小青猜不透,不知道她究竟聽進去沒有,聽進去多少。就像阿蜜對德國美麗的風景和幹淨的街道那種誇張的讚揚一樣,小青鬧不清楚這種讚揚裏麵到底有多少是出於阿蜜真實的想法,又有多少是阿蜜對於自己現在的生活的不肯定:正因為不肯定,所以先要說服自己。
不過,阿蜜這次確實是聽進去了,起碼是聽進去了一部分小青的建議。小青說:德國是個認文憑的地方,而中國人走到哪裏,讀書都是最厲害的。你去讀張什麽文憑,找工作總不至於太難。
可是讀什麽呢?阿蜜去找大衛商量,大衛倒是對阿蜜讀書這件事情十分讚成,他一直希望阿蜜出去工作。阿蜜剛到德國那時,曾經打主意去工廠做簡單的手工工作,賺點零花錢,就算不能補貼家用,至少可以名正言順地接濟一下國內的父母兄弟。但是大衛不同意,那樣一來,他在朋友裏麵豈不是實在太沒有麵子?如果阿蜜能夠拿到德國文憑,找份坐辦公室的工作,那當然又另當別論。經過認真考慮,大衛建議阿蜜去讀財會,因為阿蜜以前就是學財會的,又在名廠做了那麽多年,如今讀這個,一是功課容易,另外還可以提高德語水平。阿蜜到德國五年,德語仍然說得七零八落,連報紙上的廣告都讀得蹦蹦跳跳。雖然對自己的德語信心不大,對於財會這一行,以前也是實在做得煩透了,但是如今這幅情形,似乎也沒有其他選擇可做。於是,兩個人查來查去,在離家不大遠的一個社區學校給阿蜜報了名,阿蜜在離開學校十五年之後,再一次背起書包進了學堂。
阿蜜向來是一個勤奮努力的學生,這次讀書,卻是意想不到的困難。本來德語不夠好,上課的時候連猜帶蒙,也隻聽懂了三成,好在是以前學過的東西,有點底子,她人又長得喜氣,同學,尤其是男同學,都願意幫忙借筆記給她抄,老師也特別照顧,時不時地指點一下,開開小灶,告訴她去哪裏買輔導材料。阿蜜每天送完孩子去幼兒園,回到家就打開書看,查字典,找資料,一直忙到晚上,家裏亂糟糟的也顧不上打掃。換了平常,大衛早就該不高興了,如今有這個讀書的借口,大衛也逐漸學會體諒她,有時候還會幫忙打下手煮飯帶孩子。阿蜜雖然忙,精神上卻異常滿足,她已經很久沒有給小青打過電話了,想到小青那居高臨下的目光,她終於忍住要把自己上學的事情告訴小青的念頭。讓她大吃一驚好了,阿蜜想:我阿蜜也不比她差多少。--女人的友誼,大多如此。
一年過得很快,越接近考試的日子,阿蜜就越緊張。從前的那些噩夢,現在一起擁進黑夜,在阿蜜的睡眠裏擠擠攘攘,亂作一團。阿蜜老是夢見考試的鈴聲響了,自己卻躺在手術台上;或者是考卷發下來,她卻一個字都不認識。阿蜜經常在夜裏驚醒過來,捧著砰砰亂跳的胸口,無法入眠。對於這次考試,她實在是一點把握都沒有啊!真是後悔報了個國家統一考試的項目,也就是當初耳朵軟,聽大衛說這張文憑比較硬。雖然是學過的東西,德國的那些財會製度,瑣碎和繁雜都是中國沒法比擬的,何況中間還隔著這要命的語言。如果報個普通班,考試是授課老師出題,起碼還有點方向感,如今,沉甸甸的一大抱書,誰知道試題會從哪個角落裏給挑揀出來?阿蜜真希望讀書的日子可以無限期地延長下去,而她,她確實是盡了力,也學會了很多東西,假設考官知道她有多難的話,是不是會手下留情,放她一馬呢?她一個中國女人,將近四十歲的年紀,在中國的時候,一直做著大公司的高級主管,到這裏,要適應環境,要照顧孩子,要打理家務,還要從頭學習這些基本的東西。這些東西,假設給她一份正經的職務,她一定可以學得又好又快;假設給她一份正經的職務,他們會發現她是能幹的,聰明的,甚至是相當能幹聰明的。但是這些假設都無法成立,因為她沒有那張文憑。而且即便有了那張文憑,她就真的可以得到一份正經的職務嗎?畢竟她是個年近四十的中國女人,她的德語有時候連自己的女兒也聽不明白。阿蜜在黑夜裏睜著眼睛,心情一直沉到了黑夜的最底層。
考試那天早上,阿蜜照例沒有睡好,醒來的時候天氣還很早。她把大衛和女兒要帶的早餐準備妥當,又坐到沙發上去胡亂翻了一陣書,大衛自告奮勇地送女兒去幼兒園,阿蜜提前了一個半小時,開車上路了, 她的右眼皮不停地跳著,跳得她心慌意亂。不會有事的,阿蜜安慰自己:都是這兩天過於緊張,過去了就好了。
工作日早晨的環城高速,車流擁擠,不過一切還算井然有序。況且從家裏到考場,正常情況下隻需要半個小時,阿蜜還有足夠的時間。但是突然間,前麵的車車速減慢,而且越來越慢,最後居然亮起了堵車信號。阿蜜隻有跟著停下來,一時不明所以。心急火燎地等了大約一刻鍾,聽見警車和救護車的呼哨。阿蜜把車開到一側去讓路,這時候前前後後的車裏已經有人下車張望了,阿蜜也下了車,跑到附近打聽消息:原來前麵不遠的地方,一輛大卡車突然起火,警察把整條路都封了,還不知道什麽時候可以放行。
阿蜜此時這份著急無可比擬。她迅速在腦子裏轉了幾個念頭:打電話給同學?可是她沒有帶任何同學的電話號碼;打電話給大衛,讓他查考試地方的電話?可是大衛又該罵她糊塗了;從前麵的第一個出口下高速,穿過柏林市去考場?可是她對柏林的道路絲毫沒有概念,從來進城,如果不是大衛開車,她一個人總是坐地鐵或者巴士,再說上次連小青這樣開慣了車的人,還帶著導航儀,她們都在柏林迷了路,何況她這個剛剛拿到駕照的菜鳥?想來想去,阿蜜決定先再等等。看等到什麽時候,實在不行,就給大衛打電話,讓他來接她好了。
這樣又等了快半個小時,看看離考試開始的時間越來越近,阿蜜萬分無奈,從手提袋裏拿出電話來準備向大衛求援。但是,該死的愛立信,明明前天晚上才充的電到此刻居然又沒電了!阿蜜當然可以去借別人的電話來用,但是大衛的電話號碼一直儲存在她的手機裏,家裏的電話本裏,她從來沒有必要去記住--她不知道大衛的電話號碼。
阿蜜有點做夢的感覺,這樣的場景實在滑稽,讓人難以相信它的真實。就像二十多年前,她躺在手術台上,不明白為什麽自己的肚子裏被放進了一把手術鉗一樣。或者是十年前,那個陌生女人的電話,她一直以為對方找錯了人。還有那個保送的名額,她的大學,她的婚禮,她遠在中國的大女兒...。也許這些都是一場夢,等她醒過來的時候,她還是十七歲,很年輕,成績很好,肚子也不痛。在一瞬間,阿蜜不知道自己是否應該大哭,或者也許應該大笑:她終於有個正當的理由可以不去考試了。為了這個,也值得大笑一場吧?
2009年3月3號的早晨,柏林環城高速由於一輛大卡車突然起火,導致堵車隊伍長達五十公裏。高速公路被迫封鎖近三個小時。
解封以後,阿蜜在前麵第一個出口下了環城高速,然後掉轉車頭,又上了環城高速。
快要到家的時候,阿蜜想:還好,沒有把上學的事情告訴小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