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世的俯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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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大(一)

(2008-12-20 13:41:02) 下一個

杜大(一)

杜大出生在某一個小山城裏,我就是杜大。

三十多年前,我十五歲,正上高一。象許多個星期天下午一樣,我又錯過了六點鍾的校車,隻好步行到七路車總站坐公共汽車回學校。

象許多個星期天下午一樣,停車場的各個角落已經東一個西一拔地散落著些等車的人。每次一輛空車開過,眾人精神一振,爭相上前,往車來的方向蜂擁而去,可惜那些車都沒有停留的意思,等車的人又回到原來的地方。

不過七路車最終還是來了,雖然比班車表上的時間晚了十幾分鍾。我照例慢吞吞地離開我背靠的鐵欄杆——反正也擠不到位子。那件讓我終身難忘的事情,就是在這時候發生的。

我看見在車門前擁擠的人群中,有一個女孩子,她已經擠到了車門口,一隻手抓住車門邊的欄杆,一隻腳踏在第一級台階上,但是這不是她讓我矚目的原因。我所以矚目,是因為她正被一個男人用雙手從身後當胸抱住。我所站的位置,正好可以從側麵清楚地看見男人的雙手,正堅決地箍住女孩已經發育的胸部,不論女孩子如何拚命掙紮,並沒有退縮的意思。

那一刻我驚呆了。這個女孩子雖然在極力掙紮著,卻並沒有叫喊。周圍的人從女孩和男人的身邊擠過去,上了車,似乎毫無覺察——三十多年來,這件事在我的記憶裏一直是一部默片。我不知道這種無聲是否來自於那份震驚,由於過分專注於那雙堅決的手和那個已經發育的胸脯,因此忽略了其他的細節:比如這個男人的長相,比如他是什麽時候鬆手的,又比如這個男人最後是否也上了同一輛車,他又在車裏的什麽地方?我隻記得最後汽車開了,車並不算很滿,女孩子站在靠近車門的地方,雙手緊緊抓住一個座位扶手,眼光時不時偷偷地飛快地掃過周圍站著的人,包括我。

三十多年來,女孩子的目光,驚慌憤怒羞恥懷疑而不知所措的目光,猶如那雙男人粗糙的手和那個已經發育的胸脯,一直停留在我的記憶裏。

這天晚上,我的褲頭一片濡濕。

這當然不是我第一次夢遺。一年前,當我還沒有住校的時候,我的父親例外地幫我洗了一次褲衩。我清楚地記得,那也是一個星期天的下午,父親甩著手上的水珠從廚房裏出來,當著來串門的鄰居阿姨的麵,厭惡地質問我:你在搞些什麽,內褲那麽煩?

我羞愧難當。

那時候我已經痛下決心,一定要考上可以住校的重點高中,然後去很遠的地方上大學,越遠越好。

對於我來說,住校最大的好處是沒有母親監督每天換褲頭。有時候懶,好久沒有洗衣服,沒有新鮮底褲換洗,我就從床腳的褥子下麵找出一條渥幹的髒褲頭出來穿上。雖然有些怪味,不過大家都是一星期洗一次澡,身上多多少少會有些味道,估計沒有人能夠覺察到。

 有一次我突然得了急性闌尾炎,被救護車直接從教室裏送進醫院。我躺在手術台上非常著急,這天早上我剛剛換上一條髒褲頭,如果被醫生護士發現該怎麽辦?好在事實上並沒有人關心我的褲頭。我住院的那幾天裏,就連來探望的母親都忘記了我的褲頭,我就又穿著這條褲頭出了院。

在以後的一長串夜晚,我常常陷入一堆堆亂夢之中,在這些夢裏,那雙手變成了我的手,那個男人突然有了一張麵孔——我的麵孔。

十五歲的道德觀告訴我,我在變壞,因為在這個的年紀,隻有小流氓才可能有這樣的念頭。我讀書的中學裏麵,不久前有兩個高二的男女學生,晚自習下課後在宿舍樓後麵約會,被生活老師抓住,給開除了。校長在周末大會上著重講到這件事,強調這是流氓行為。我想象那兩個學生都幹了些什麽,想到那件事,想到我的那些持續整夜的夢,感到萬分害怕:萬一老師發現我藏在床腳的髒褲頭,怎麽辦?萬一我夜裏說夢話,讓巡夜的老師聽見,怎麽辦?

在我的道德觀和這些亂夢之間掙紮,我害怕黑夜,又期待黑夜,墮落是可怕的,可是墮落又如此甜蜜。我羞愧惶恐地注視著自己的墮落,無能為力。

你不要是以為杜大是一個花房裏麵養出來的純潔少年,三十多年前,杜大一家人住在五十多平米的兩間水泥房裏,裏間小屋是他父母的臥室,外間大屋裏擺了兩張大床和一張小床,他姐妹子,奶奶和他就在這裏睡覺。有時侯半夜他被他母親的呻吟聲驚醒,或者是星期天早上,他父母的房門反鎖著,後來門開了,
他母親端著一個搪瓷盆出來,把水倒進廁所。

有一天他問妹子:他們在幹啥?

妹子厭惡地瞥一眼鎖住的房門,不耐煩地說:多管閑事少發財,還不出去玩?

杜大有一個死黨,是他的初中同學死皮。死皮住在杜大家後麵的新樓裏,兩個人經常結伴放學回家。他們穿過後山那座荒坡,兩個人一手拿一根樹棍,在灌木叢中點點撥撥。杜大發現一個白色的氣球,興奮地放到嘴邊,正準備吹。“啪”,死皮一棍打來,差點打到杜大的嘴巴。

“你個傻逼,”死皮也不管杜大喊痛,輕蔑地用樹棍挑起那個白色的東西:“連這個都不懂。”

“你爸日你媽,你曉不曉得?這個樣子的,”死皮把那個白色的東西的一頭塞進褲腰,趴在地上做俯臥撐,一起一伏。

風從山上吹下來,亞熱帶幹旱的熱風,正午的豔陽高照著,幾隻金蠅在空氣中打轉,那個白色的氣球在死皮的腰間晃來晃去,杜大有點昏眩。

杜大家的鄰居是東北人,兩個女兒都已成年,白白胖胖,胸脯高聳。老大雅麗結婚生了孩子,在娘家坐月子。杜大有一次闖進去,正碰到雅麗坐在床上喂奶,上衣高高掀起,兩隻肥肥白白的乳房半掉著,幾乎要碰到大腿。
杜大盯著那兩隻乳房,喉頭發澀,舉步維艱。

雅麗察覺了,咂著嘴巴說:“這麽點兒大的孩兒……”

她妹妹亞萍在一邊吃吃地笑:“你看他臉紅的。”

杜大拔腿飛跑到院子裏,正碰上死皮和一幫孩子圍成一圈。杜大擠到死皮身邊,看見圈子中間有兩隻狗,狗尾相連,一任孩子們吆喝著,偶爾甩甩頭,躲避飛來的石頭,就是不分開。

“狗日的,”死皮興奮得滿臉通紅:“光天化日,敢幹壞事!!”一個石頭飛過去。

杜大覺得無處可逃。

好在高一很快就過去了,進入高二之後,功課十分繁忙,高二的學生有晚上熄燈鈴敲響後打電筒看書的特權,我幾乎每天晚上都一手拿著課本,一手拿著電筒入睡,基本上沒有時間做夢。

但是這時候又發生了一件事:高二的英語老師被公安局抓了起來。原因是他把文科班的一個女學生的肚子搞大了。這個英語老師一向聲譽良好,有小兒女一雙。那個被開除的女生,眉眼清秀,平常總穿一件洗得幹幹淨淨的藍布外套,課間操和下午放學之後,我經常趴在教室前的欄杆上,看她和英語老師打羽毛球。

我陷入了完全的混亂狀況。死皮讓我隱約知道男人怎樣才能把一個女人的肚子搞大。我也知道男人隻有結了婚,才可以把女人的肚子搞大。但是如果女孩子被男人摸了胸脯,肚子也會大嗎?如果是,那個男人怎麽沒有被公安局抓起來?那個女孩子肚子大了,又該怎麽辦?如果是,這個問題這麽嚴重,周圍的人怎麽能夠視而不見?如果是,那麽我在夢裏已經犯下了無數樁罪狀。

 但是如果不是呢?

文科班女生幹淨的藍布外套下麵,胸脯若有若無,讓人遐想聯翩。如果她生了孩子,會不會也盤腿坐在床上,掀起上衣來喂奶,兩個乳房半掉下來,幾乎碰到大腿?

我想起有一次在街上,看見一對男女手挽著手,男人麵容猥瑣,女人身材臃腫。男人的手臂不時地有意識地碰撞女人十分突出的胸部,兩個人旁若無人,神色滿足。

這是一個可怕的地方,周圍充滿可怕的人群。我要離開,要到一個幹淨一點的地方去,要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那個地方,沒有父親厭惡的眼光,沒有反鎖的房門,沒有擁擠的公共汽車,沒有英語老師,沒有穿藍布外套的高二女生,沒有庸俗的男女,最主要的是,我再也不會做那些荒唐的夢了。

高考填誌願的時候,杜大選擇的學校,都在千裏之外。八月初,他接到了廣州一所大學的錄取通知書。

廣州的空氣炎熱潮濕。大學位於市郊,進城的公共汽車半個小時一趟,終點站就在市中心。每個周末下午,車上的乘客大半是那些進城遊逛後返校的學生。

有一次,杜大擠到了車尾靠窗的一個座位,正閉著眼睛昏昏欲睡地等開車,忽然聽見一個女生又羞又怒的聲音:“你想幹什麽?”

杜大睜開眼睛,看見本校的一個女生正朝車尾走來,身後亦步亦趨地跟了個精瘦的小個子廣東男人。那個男人用廣東話說:“你話我做乜嗟?”

“你不要臉。”女生快要哭出來了。

“你話乜?”那個男人逼近一步。

整個車廂頓時安靜下來,剛剛上車的司機售票員都扭過頭來看熱鬧。

這時候杜大身邊的男生站起身來,走到女生跟前,一把把她推到身後,對廣東男人說:“你給我滾下去。”

“你想做乜你?”廣東男人有點驚慌了。

“老子叫你滾下車去,你裝什麽蒜?”男生的京片子字正腔圓。

這時候好多本校的男生都圍過來了。杜大腳沉如灌鉛,在座位上打著哆嗦。

“你玩野啊你?”廣東男人不肯示弱。

“滾!!”一群男生齊聲吼道,一邊用手推攘那個廣東男人。

車終於開了,廣東男人追著車叫罵,全車的學生鬥誌昂揚,歡天喜地。

杜大仍然坐在車尾窗邊的座位上。十五歲的事情曆曆在目,為什麽他不是那個北京男生?為什麽他當時沒有衝上去,也對那個男人大吼一聲?為什麽事隔這麽久,他仍然沒有勇氣?連站起來助威的勇氣都沒有?

他是一個傻逼,一個徹頭徹尾的傻逼,一個永遠也扶不起來的阿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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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馨秋月 回複 悄悄話 那個青澀年齡封閉時代的孩子,男孩子的困惑會不會比女孩還要多些?

麵對開放的時代,我常常想:是這種沒有節製的釋放好些,還是那種懵懵懂懂的壓抑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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