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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妮的畫像

(2008-11-15 11:32:03) 下一個
安妮的畫像


(一)

那天早上,我打開門,畫家就站在我麵前。

“聽說你的德文很好,”他說:“想請你幫個忙。”

我還沒有完全清醒過來,隻能懵懵懂懂,不知所措地從喉嚨裏裏咕嚕了一聲,沒有忘記把睡袍的衣領使勁往上拉了拉。

“我的一個德國朋友過身了,”畫家麵無表情地說,遞給我一張紙:“我想把這首歌詞寫在他的畫像下麵,你幫忙翻譯一下。”

我機械地接過那張紙,腦子裏一團漿糊。

“真是...”

但是畫家並沒有給我機會表達對他朋友過身的遺憾,他一轉身就走掉了。

(二)
我住的這個城市不大不小,我就住在這個不大不小的城市的東區。

這個城市的東區到處都是三四層樓高的建於十七八世紀的老房子。這些老房子大部分因為勤於修繕,舊時的風姿保存得相當完整,他們薑黃橘紅粉白淡紫地挺立在這座城市東區狹窄的街道兩旁,依傍著高大稠密的老榕樹,栗子樹,使這個片區身價倍增。

在這些房子裏,夾七雜八地住滿了這個城市的各色白領小資,環保分子,藝術家,流浪歌手,外國政客...。在這個城市裏,住在東區是一種標誌,就像住在其他地區也是一種標誌一樣。但是東區的這個標誌並不像這個城市的其他片區那樣定義明顯-比如總體來說你可以把西區叫做窮人區,把南區叫做富人區,把北區歸類為中產市民區。東區的標誌,隻是告訴你你不屬於這個城市的其他任何地區,你不屬於“他們”。但是你也不屬於東區的“我們”,因為在這個城市的東區,“我們”是不存在的。

我和我先生比爾就住在這些房子裏其中一棟的頂樓。當年我們來這裏看房子的時候,房東麥耳太太站在廚房的窗前,讓我們看不遠處歌劇院宏偉的屋頂。然後,很不經意地,她指著樓下大街的另一邊對我說:“那裏地下室是一個畫家的畫室,他也是中國人。”

從我們家廚房的窗口望出去,街對麵,大榕樹下,那座黃色的有點敗落的老房子底層,連著一個小小的後院。冬天裏,當大榕樹褪下它所有的葉子之後,透過枝條的間隙,你可以看見畫家穿著鬆鬆垮垮的粗布褂子在窗後作畫。

我們當時就拍板租下了這套三房一廳的公寓,當然並非因為有這樣一個中國畫家作鄰居,實在是東區的房子太搶手,容不得人猶豫。

從那時候到現在,我們在這棟房子裏已經住了兩年多,我卻從來沒有跟畫家有過任何接觸。有時候,我也會在亞洲商店或者街上碰見他,畫家走路的時候總是低著頭,戴著耳機,一副腳步匆匆的樣子。他偶而抬起頭,淡漠地看看周圍,眼神遙遠而飄忽,讓你無法確定他是否意識到了你的存在。

所以那天早上,當畫家離開之後,我關上門,仍然沒有反應過來,就又跑回床上去躺著,心裏想著這件事情,差點連辛蒂敲門都沒聽見。

“還睡懶覺呢你?”辛蒂一進門,就甩掉她腳上三寸高的細跟涼鞋,一屁股坐到沙發上去:“哎呀,你們這個鬼地方,太難停車了。”她底氣十足的聲音傳遍我家的每一個角落,連家具們都馬上有了點喜氣洋洋的神色。辛蒂就是這樣一個人,她走到哪裏,哪裏就會熱鬧起來。

“轉了三圈才找到個位子,還離這裏老遠,”辛蒂不停口地抱怨著:“腳都走出泡來啦!”

“誰讓你長這麽矮。”我伸了個懶腰,幸災樂禍地說。

辛蒂果然飛快地從沙發上跳起來,手裏拿著她的高跟鞋,要來打我。我嘻嘻哈哈地躲到一邊去。

“放屁,”辛蒂假裝氣呼呼地說:“你個昧良心的東西,不是因為要陪你這跟竹竿逛街,我才不穿這破玩意兒呢。”

“您有理您有理,”我說:“都怨我媽,把我生得太高了,行了吧?”

辛蒂這才又坐回到沙發上去,伸手到她那猩紅色的時尚大提包裏撥拉出一包煙來。

“走,”她說,順手抓起提包:“陪我抽根煙去!”

“你們家這破習慣!”辛蒂邊走邊說。

因為我和比爾都不抽煙,家裏又沒有陽台,所以每次來了象辛蒂這樣的煙鬼,隻好委屈他們到廚房裏過煙癮。

我跟辛蒂走進廚房,把門關緊,又把兩扇窗戶都打開了,辛蒂已經坐到臨窗的椅子上,吐出一個大煙圈來。

“喂,”我說,從櫃子裏找出一個舊磁碗放到她跟前,給她當煙灰缸用:“告訴你一件奇怪的事情。”

“你老公有外遇了?”辛蒂眯著眼睛,懶洋洋地問。

我不接她的茬:“你知道那個畫家嗎?”我指了指街對麵。

“他呀?”辛蒂說:“很悶的一個人嘛,他能有什麽新鮮事?”

“剛才他來找我來著,要我給他翻譯個東西。”我說。

“喔?”辛蒂的大眼睛一下子恢複到它本來的大小,精光四射:“什麽東西?拿來看看。”

我去客廳桌子上把那張紙拿進來遞給她。

辛蒂接過那張紙來,把才抽了一半的煙掐滅,又從煙盒裏拿出一根新的點上。她這個習慣很有名氣,我們圈子裏抽煙的朋友都管她叫“香煙殺手”,每次見麵一定不會忘記對她進行聲討。

“思念是一種很玄的東西,”辛蒂一邊吐煙圈,一邊嘴裏哼哼起來。她的嗓子是低八度,被煙熏得不成體統,不過因為是學鋼琴的,所以調子咬得很準。

“這麽俗!”辛蒂不屑一顧地下結論道。

“喂,”她的眼睛又長大了:“那個畫家,”她詭秘地笑著:“是不是要借此對你傾訴衷腸啊?”

“胡扯什麽啊你,”我說:“他說是要題在一個去世了的德國朋友的畫像上的,要我給翻譯成德語。”

“哦?”辛蒂沒有放棄:“那他這個朋友,肯定是個女的。”

“肯定是他的情人!”她繼續著她的推論,然後總結說:“沒想到這人還挺浪漫的嘛。”

我的思路在另外的地方。“你說,”我問辛蒂:“他怎麽知道我德語好的?他怎麽知道我住在這裏?”

“這說明你名聲在外啊,”辛蒂曖昧地笑著,不懷好意地說。

“放屁!”我拍了她一巴掌:“你正經點好不好?”

辛蒂收起笑容:“這有什麽奇怪的?”她說:“這麽屁大個地方,就那麽幾個中國人,誰不知道誰!再說,你這裏,”她指了指那兩扇老式大窗戶:“連個窗簾都沒有,一覽無餘,生怕別人看不見你跟你老工親熱是吧?你幹脆直接貼個‘歡迎參觀’的標語算了。”

我歎了一口氣。這個人,正經起來也超不過兩分鍾時間。

“拜托,”我說:“這裏是四樓啊,誰還搭梯子來參觀?”

“笨蛋!”辛蒂一臉“孺子不可教也”的遺憾:“你不是真的那麽純潔吧?”

“給你看個好東西。”她神秘兮兮地說,又去她那個巨大的提包裏撥拉了一陣,抓出一個包著黑色皮套的物事來,打開。

“這東西拿來做什麽?”我望著那個精致的望遠鏡,假惺惺地問她。

“切,”辛蒂呲了我一嘴:“這就是假天真了不是?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

我一下子臉紅了。“這是這裏退休老頭老太太用的嘛!”我心虛地嘟囔著。

辛蒂不理我,自顧自地連人帶望遠鏡一起趴到窗子跟前去了。

“你收斂點吧,”我急得嚷嚷起來:“大白天的,讓人看見...”

“這你又怕人看見啦?”辛蒂把望遠鏡朝桌子上一扔,失望地說:“沒勁,都給那棵樹擋住了,什麽都看不見。”


“看不出來你還有這愛好。”我終於恢複了常態,並且找到一個反擊的機會。

“老頭子給的,”她又把一根才抽了一半的煙掐滅了,扔進舊磁碗裏去:“這家夥,人老心不老,盡喜歡玩鬼花樣。”

老頭子是辛蒂的現任男朋友,他其實並不老,雖然比辛蒂大十幾歲,還有個上大學的女兒。

“你家園子那麽大,”我問她:“周圍連個鬼都沒有,要這玩藝做什麽?”

辛蒂現在住在市郊的一個別墅區,那裏都是連著四,五千平米花園的大別墅,花園周圍種滿鬆柏,把外來者的視線擋得嚴嚴實實。

“所以說嘛,”辛蒂似笑非笑地看著我:“這個先借給你,”她把那個望遠鏡推到我麵前:“給你監視你的畫家,”她擠眉弄眼地說:“別忘了跟我匯報最新消息。”

(三)

我坐到書房窗戶邊的寫字台跟前,打開那張紙片。那張紙片上寫著:

“我願意

思念是一種很玄的東西,如影隨形,無聲又無息,出沒在心底,轉眼吞沒我在寂寞裏,我無力抗拒,特別是夜裏,想你到無法呼吸,恨不能立即朝你狂奔去,大聲的告訴你,我願意為你,我願意為你,我願意為你,忘記我姓名,就算多一秒停留在你懷裏,失去世界也不可惜,我願意為你,我願意為你,我願意為你,被放逐天際,隻要你真心拿愛與我回應,什麽都願意,什麽都願意為你,我願意為你,我願意為你,被放逐天際,隻要你真心拿愛與我回應,什麽都願意,什麽都願意為你。”

辛蒂說得沒錯,確實很俗氣。讀完歌詞後我想。這是國內的一首流行歌,辛蒂哼的調子我在國內的酒吧裏聽到過,因為不合口味,並沒有留下太多印象。

我打開電腦,開始翻譯。

Ichwill.

原來畫家每天戴著耳機,就為聽這些東西!我一邊往電腦裏敲字,一邊想。畫家在我們本地小有名氣,聽說是一個什麽名人的關門弟子,得過好多獎。我在報紙上看見過他的畫,藍藍綠綠的顏色,融成一片,我對繪畫一竅不通,也看不大明白。
DieSehensucht ...

我寫道。可是這個“玄”字怎麽翻呢?我把字典拿出來查看。中國出的德漢字典隻有一本,而且還是幾十年前編寫的,一直沒有作什麽大改動。大學畢業之後,不到萬不得已,我從來不用它。特別是做正經翻譯的時候,就算查到一個自以為還合用的詞,也一定要到Duden上去看看德國人自己怎麽解釋這個詞的,免得鬧笑話。

DieSehnsucht ist eine mysteriöse Sache. In meinem tiefsten Herzentaucht sie auf. wie ein Schatten, sie verfolgt mich, lautlos undstill...

我查過Duden,覺得“mysteriös”這個詞還可以用,就在電腦上繼續敲下去。歌詞這類東西翻譯起來真是很費腦筋。

我站起身,到廚房去找水喝。一眼看見桌子上的望遠鏡。

我稍微猶豫了一下,最後決定拿起那幅望遠鏡,走到窗前,小心翼翼地朝街對麵望過去。

大榕樹枝葉正濃,把畫家的畫室後院遮得密不透風,看不到半點端倪。我失望地正準備收回目光,這時候,從大榕樹底下走出來一個人來,他站在街邊,往耳朵裏塞進一個東西,然後,抬起頭。

我趕快躲到窗戶後麵去。

畫家的眼光在我家廚房的方向停留了片刻,這才掉頭走開了。

我逃跑一樣地奔向書房,心口砰砰狂跳。

verschlingtmich mit der Einsamkeit...

我機械地在電腦上敲打著。

“喂,”房門和鑰匙響成嘩啦啦一片,比爾的聲音跟著他的人一起竄進書房裏來:“我回來啦!”

“你在幹什麽呢?”他掃了一眼我的電腦屏幕,臉色有稍許變化。

“翻譯,”我收起心頭的驚慌,趕緊解釋道,沒忘了用嘴在他嘴上點了一點:“對麵那個畫家,你知道的,他請我給他翻譯個歌詞。”

“他怎麽找到你的?”比爾問。

“這麽小個城市,就那麽幾個中國人,”我盡量平靜地回答,心裏十分感謝辛蒂:“誰不知道誰啊?”

“哦,”比爾放心地掉開眼睛,隨隨便便地問:“他給錢的?”

“沒有說錢,”我有點支吾,在這個問題上,我一向比較後知後覺:“幫忙啦,都是中國人...“我嘟囔著,自覺底氣不足。

比爾早就轉身往廚房的方向走去了。

“今天吃什麽啊?”我數著秒數,在心頭默念道。

“今天吃什麽啊?”果然,三秒鍾不到,比爾遠遠地嚷了過來。

“中國菜,簡單!”我回答說。

(四)

“我們要個孩子吧!”比爾喘息平定之後,躺到我身邊,對我說。

“恩,”我含混地答應著,轉過身去。

“你為什麽不想要孩子?”他挈而不舍地問,一邊用手撥拉著我的頭發。

“再等等吧,”我說,把他的手支開:“等我再適應一段時間。”

“你來德國都快三年了,還要適應多久。”比爾的聲音裏有一股壓抑著的怨氣。

我不說話。

“以前在中國,不是你天天嚷著要孩子的嗎?”他忍耐地說。

“你一定要我變成一隻母雞嗎?”我脫口而出。

“什麽?什麽母雞?”比爾更加不明白了。

“沒什麽,”我說,回過身飛快地親了他一口。

“我困了,睡吧。”

(五)

“喂,你跟你老公打算什麽時候要孩子?”辛蒂盯著從我們麵前走過去的一群推著童車的媽媽幫,問我。

媽媽幫裏有一個中國女人,她傲然地瞟了我們兩眼,轉身很親密地跟她的德國同伴們嘰哩哇啦去了。

“你不覺得她們很象一群母雞嗎?”我反問辛蒂。

“別這麽刻薄了!”辛蒂說:“生個混血小姑娘,多漂亮啊!”她眼饞地盯著一個蹣跚學步的小女孩。小女孩金色的卷發上紮著一個藍色的大蝴蝶結,胖胖的腮幫,確實招人憐愛。

“在中國的時候,我很想要個孩子,可是比爾不想要。”我說。

中國是比爾的天堂。比爾說他還沒有玩夠。

“現在比爾想要,我又不想要了。”我們又走到那群媽媽幫旁邊了,那個中國女人正低下身去擺弄著童車裏的小孩,她的牛仔褲明顯地小了,擠得小腹部位溝壑縱橫。我轉過頭去,不看她。

“為什麽?”辛蒂問:“你現在又不上班,不是正好養孩子嗎?”

“我不知道。”我說,飛快地越過那個嘈雜的隊伍。

(六)

我伸手推開那扇沉重的大門,差點跟一個人撞在一起。

“對不起。”我說,閃身到一旁。

那個穿黑色長統高跟靴子的黑衣女人並沒有立即走開,她饒有興味地打量著我,狹長的臉上,線一樣細的眉毛下麵,一雙深綠色的杏仁眼似笑非笑,看得我不知所措起來。

“那個,那個中國畫家,”我結結巴巴地說:“他住在這裏嗎?”

女人收起她精光閃爍的目光,“在下麵。”她說,用手朝大門裏麵指了指,拋給我一個意義不明的微笑,轉身走掉了。

我沿著門廳右邊的樓梯往下走,走到一扇虛掩的房門跟前。我輕輕地敲了兩下門,沒有回應。我加重力氣,又敲了兩下。

“是誰?” 畫家用口音很重的德語問,聲音裏有點不耐煩。

“我,”我說,不知道怎麽自我介紹:“住你對麵的,歌詞翻譯好了。”

“進來!”畫家斬釘截鐵地說,這次說的是中文。

我推開門,穿過一條長長的過道,過道兩邊的牆上掛滿各種尺寸的畫,過道上光線很暗,也看不大清楚那些畫的內容。

走廊快到盡頭的時候,突然明亮起來,我轉進右手邊的一道敞開著的木門,一眼看見滿地的碎紙片,畫家就坐在牆腳的一張破舊的沙發上,頭埋在手裏。

“恩,”我清了清嗓子:“你好。”

畫家抬起頭,他的眼睛紅通通的。我吃了一驚。

“歌詞,”我說,有點心虛,覺得自己來得不是時候:“放在哪裏?”

畫家漠然地看著我,似乎不知道我在說什麽。好半天,他才說:“隨便放在哪裏吧。”

這個房間相當大。南麵一扇大窗戶,幾乎及地,陽光嘩啦啦地穿過玻璃,照得屋子裏纖塵必現。房間東西兩麵牆上掛著幾副大大小小的油彩畫,融成一片的藍藍綠綠的顏色,仿佛要從牆上跑下來一樣。窗戶後麵,是那個掩映在大榕樹下的小小後院,地上鋪著淺色的大石頭,零零落落地放了幾盆花草,枝葉敗落,半死不活地在風中招搖。房間的北麵用一張原木長吧台隔出一個小廚房來,吧台上放著一個老式錄音機。吧台後麵廚房的水池裏,亂七八糟地滿是用過的杯盤碗盞。

我踮起腳,小心翼翼地繞過那些碎紙片,走到吧台前麵,把手裏的歌詞放到錄音機旁邊。

畫家的眼光一直跟隨著我,使我渾身不自在,我準備離開。

“你跟你先生,還好嗎?”畫家突然問。

我正站在那些碎紙片中間,鬧不清楚他想知道什麽。

“哦,還行。”我含糊地回答。

“挺好的。”我又說。

畫家把他的頭重新埋進手裏去,又沉默了。

“那我走了。”我不知所措地說。

“謝謝啦。”他抬起頭,臉上擠出一絲勉強的微笑,好像終於想起了歌詞的事情。

當我就要走到走廊盡頭的時候,被身後突然響起的音樂聲嚇了一跳。

“思念是一種很玄的東西...”

我飛快地推開門,逃跑一樣地離開了那座黃色的房子。

(七)

“你沒看錯吧?”辛蒂摘下墨鏡,從桌子對麵俯身過來問我。

我和辛蒂逛了一通商店,坐在城市廣場上一間咖啡館的露天座位上休息。辛蒂每次都是這樣,一坐下來,就要摘掉墨鏡,據她說這樣才方便跟周圍的帥哥們眉目傳情。

“穿黑色長統高跟靴子的黑衣女人哦,太他媽神秘了哎!”辛蒂補充說。

“我騙你幹什麽?”我說,懶洋洋地靠在椅背上。這是八月的晴朗天氣,小風吹得人昏昏欲睡,廣場上人來人往,灰色的鴿子並不怕人,在我們腳下咕咕覓食。夏天的德國真是人間天堂。

“滿地的碎紙片,”我補充說:“好像是一副人像撕碎了。”

“哇,”辛蒂說:“這麽香豔啊!想不到他這麽蔫不啦嘰的人...。那女人長得怎麽樣?漂不漂亮?”

“沒看清楚。”我說,想起那雙深綠色的杏仁眼。

“肯定是他的情婦。”辛蒂斬釘截鐵地下結論道。

“也許隻是他的客戶,找他畫像的,”我說,不知道為什麽要為畫家開脫:“畫得不滿意,所以撕掉了。”

“你,”辛蒂故作神秘地盯著我看,鬼鬼祟祟地笑著:“是不是愛上他了啊?”

“放你的狗屁!”我說,順手在她頭上敲了一記。

“開玩笑的,不要那麽緊張嘛。”辛蒂放縱地哈哈大笑起來,引得周圍桌子上的客人都朝我們這邊看。

“注意影響,注意影響。”我趕忙說。

“我知道你和你老公恩恩愛愛。”辛蒂說,眼睛四處忙個不停:“操,就沒一個順眼點的。”

“說正經的,”辛蒂又戴上了墨鏡,點燃一根煙:“你覺得德國人和中國人,哪一個作情人更好?”

“我沒有過中國情人,”我說,腦子裏一個影子飛快地閃過:“不知道。”

“呸,”辛蒂不屑地說:“假正經!”

我不說話。

辛蒂不會相信的,我知道。她比我小五歲,五年的時間,足以構造一條代溝,把我們分隔兩岸。其實,很多人都不會相信。我上大學的時候,寢室裏的女生預測未來,她們一致認為,我將來有嫁給老外。

“為什麽?”我不明白。

“你長了一副嫁老外的樣子。”她們曖昧地笑著說。

事實上,直到大學三年級,我還不敢坐男生坐過的凳子,以為那樣就會讓我懷孕。已經快大學畢業了,我才第一次跟男孩子接吻。

從周末的舞會出來,我和那個外校來的高個子男生坐在河邊的石凳上,當他試圖把舌頭伸進我嘴裏的時候,我慌亂地回避了。

Thisis your first kiss?”他不可思議似地望著我:“unbelievable!”

I'mlucky!”他輕輕地說。

但是我逃跑了。後來每個周末,那個男生都在宿舍門口等我。我不敢出門,隻能叫好朋友去告訴他我不在。我多麽害怕那條髒兮兮的舌頭!空等了幾個星期以後,那個男生終於不再來了,他對我的女朋友說:“你告訴她,叫她清高去吧,把自己清高成老處女不要後悔!”

我並不後悔,隻是有稍許遺憾。男人為什麽都是這麽沒有耐心呢?

“喂,”辛蒂說:“發什麽呆呢你?”

“沒有啦!”我說,埋下頭用麥管去吸杯子裏的雪糕咖啡。

“老頭子昨天又跟我提結婚的事情了。”辛蒂悶悶地說。

“那你到底嫁不嫁啊?”我問她。圈子裏的朋友們一致認為辛蒂應該嫁給老頭子,他們說這樣有經濟基礎,人品也不錯的男人,實在是打著燈籠也難找。

“不知道,”辛蒂吐著煙圈說:“我覺得,跟外國男人到底還是不能夠完全溝通,語言和習慣都有問題。”

“跟中國男人就能夠完全溝通了嗎?”我被自己的聲音嚇了一跳:“假設同一個語言習慣出來的,仍然不能夠溝通,”我腦子裏那個影子更加清晰了,刺得心口隱隱作痛:“那不是更加絕望?”

“我不是這個意思。”辛蒂說,又把墨鏡摘了下來“我是說,跟外國男人,好像沒有跟中國男人在一起那種心心相印的感覺。”她的眼睛盯著一個方向,有點心不在焉。

“喂,”她收回眼光,神秘地說:“你跟你老公上床的時候,會不會想到別人?”

“說什麽呀你?”我說:“正經點好不好?”

“我是說正經的。”辛蒂理直氣壯地說:“我上次在電視上看到一個外國性專家談論這個話題,她說這樣不算對伴侶不忠誠。而且,床上的第三個人,甚至是第四個人會幫助你達到高潮,加進夫妻感情。特別是,”她停了一下,衝我眨眨眼睛:“象你和比爾這種老夫老妻的。”

“狗嘴裏吐不出象牙。”我伸手去打她,辛蒂嘻嘻哈哈地躲開了。

“對不起,”一個年青的德國男人走到我們跟前,笑眯眯地對辛蒂說:“借個火行嗎?”

辛蒂翹著小手指,用指尖掂起桌子上的打火機,遞過去。眼睛一下子變得濕淋淋的。

“走吧,”我不知趣地說:“咱們該回去了。”

(八)

又下雨了。我無聊地躲在廚房的窗戶旁邊,拿起望遠鏡朝外麵望著--最近以來,對那棟黃色房子門前動靜的觀察,已經成為我的一個習慣。

果然,我又看見她了,那個黑衣女人。她從榕樹下走出來,匆匆走向停在街邊的一輛紅色敞篷車。這時候,畫家打著一把雨傘出現在我的視線裏,他快步跑到女人跟前,把傘舉過她的頭頂,舉起手,用手指在女人的臉上撫弄著,似乎是在幫她擦去臉上的雨水。女人從手提袋裏取出鑰匙,搖好車篷,然後,兩個人並肩慢慢沿著街邊走去。

在他們轉身之前,畫家和女人同時朝我家廚房的方向看了看。

我的心再一次砰砰狂跳起來。

很多年前,我也曾經和一個中國男人在雨中漫步。那個中國男人也曾經幫我打著傘,用手指輕輕揩去我臉上的雨水。在那個海濱城市的雨季,我們把無數個黑夜走成了白天。在鳳凰樹和梧桐的歎息聲中,他褐色的眼睛溫柔地凝望我,一直望到我心底深處。當那雙眼睛微笑的時候,我心底的花,騰騰開放。

我搖搖頭,走進書房,桌上的電腦開著,我輕輕移動鼠標,顯示屏上就出現了那首歌,我的德文翻譯:

DieSehnsucht ist eine mysteriöse Sache. In meinem tiefsten Herzentaucht sie auf. Wie ein Schatten, sie verfolgt mich lautlos undstill, verschlingt mich mit der Einsamkeit...

這些天來,這段譯文一直在我腦子裏打轉。很奇怪,對於我來說,翻譯成德文之後,這首歌似乎就已經脫胎換骨,再也不顯得俗氣了。難道這就是文化誤差?或者說是審美的距離?可以用這個來解釋那些千奇百怪的異國婚姻嗎?

那我和比爾的婚姻呢?難道也有這樣的成分?

我不禁打了個寒戰。

比爾不喜歡下雨。“這個鬼天氣!”他老是抱怨說:“什麽都幹不了!”

(九)

我第一次跟萬良的時候,他被床上鮮紅的血跡嚇壞了。

“對不起,”他不知所措地說,褐色的眼睛裏有一絲我無法明白的惶恐:“對不起。”

“我這輩子就賴上你了。”我半開玩笑地對他說。

“過耳,”他從後麵摟緊我,仿佛一直要把我摟到心底裏去:“我要對你好。我發誓!”

(十)

“喂,”我說:“我發現外國男人看女人,第一看到的是性。”

我和辛蒂走在街上。辛蒂穿著白色細高跟長統靴子,迷你短裙,低胸吊帶背心下麵,堅挺的胸部呼之欲出。

“中國男人看女人,第一看到的是臉。”我補充道。

“其實不是啦,”辛蒂經驗老道地說,昂首挺胸地走她的路,對周圍男人紛紛撲來的目光視而不見:“中國男人也一樣,不過他們是偷偷地看,不敢這麽明目張膽。”

“倒也是。”我說,想起一些往事來。

“其實中國男人很不自信,他們害怕太性感的女人,”辛蒂毫不避諱地指指自己高聳的胸部,不屑地說:“害怕自己搞不定。”

“那中國女人呢?你就不怕搞不定你家老頭子?”我故意問。

“切,”辛蒂不屑地說:“還有我搞不定的男人?”

好在這是在德國,我暗想:沒人聽得懂我們說什麽。

“告訴你吧,我最近有個豔遇。”辛蒂又說。

“哦,”我不冷不熱地回答。辛蒂的豔遇層出不窮,並非什麽新鮮事情。

“上次我不是接了個中國代表團嗎?”辛蒂說:“那個團長,很有點意思。”

“你們,接上頭啦?”我問。

“沒完全接上,”辛蒂隨隨便便地回答:“老頭子看得太緊,不方便。我準備下次回國的時候把他辦了。”

“那老頭子怎麽辦?你真的舍得?”

“哎呀,”辛蒂說:“那個人是有老婆的。”

“你瘋了?”我停下腳步,認真地問她。

“不要緊張,”辛蒂趕快安慰我:“說著玩的啦!”

“你們這一代人,確實跟我們不一樣。”我由衷地感歎。


(十一)

“過耳,”萬良站在我麵前,欲言又止。

“你怎麽啦?”我問他。這段時間以來,萬良一直神情恍惚。

“我未婚妻,”他飛快地說出“未婚妻”這個詞,鬆了一口氣:“她馬上要從加拿大回來了。”

“什麽?”我手裏的鍋鏟掉進菜鍋裏,咣當一聲。

“你開什麽國際玩笑?”

“沒開玩笑。”萬良一臉豁出去的神情:“我們,我們從小一起長大,父母都認識...她一直在加拿大讀書,等身份。上個星期她打電話來說,身份拿到了,她不想在那裏呆下去,要回來。”

我無法思考,腦子裏一片空白。

“對不起。”萬良說:“真的很對不起你。”

空氣中一股糊味。我沒有忘記關掉煤氣。

“我想告訴她你的事情,”萬良的聲音遙遠而幹澀:“可是...可是我怕傷害她...”

“是嗎?”我聽見自己的聲音,萬分陌生:“那你就不怕傷害我了?”

“你跟她不一樣,”萬良囁囁著:“你比她堅強...”

“你是個好女孩子,”萬良又說:“你應該找一個比我更好的男人。我不配。”

“那你當初怎麽就覺得配得上我了?”我恍恍惚惚地問,不明白自己怎麽陷入了一場蹩腳的煽情電視劇的場景——我一定是在做夢。

“我不知道你...”他囁囁著:“我以為你是另一種女孩...”

“哪一種女孩?”我跳起來,衝到他跟前,一直問到他臉上去:“你以為我是哪一種女孩?”

“你長得,太”他說,小心翼翼地尋找著詞匯:“很性感,又在外國公司上班,我以為...”

我哈哈大笑起來。

“對,是我的錯。誰叫我長了一副嫁老外的樣子。”

“過耳,你不要這樣,”萬良雙手抓住我的肩,我一把甩開了他。

“我可以跟她談談,”他不知所措地說:“也許,她會同意分手的。不過...,要慢慢來...”

我望著他的眼睛。那雙褐色的眼睛啊!

“你走吧!”我說:“再也不要來了!”


(十二)

女人穿著黑色內衣,黑色長統絲襪。她哈哈大笑著,把手裏撕碎的畫像朝空中拋去,碎片飛了滿地。

畫家坐在牆角的沙發裏,雙手抱著頭。

女人拿起一根黑色的鞭子,穿黑色長統靴子的腳緩緩地踏過那些碎片,把它們踩得呻吟起來。她走到畫家跟前,揚起鞭子...

“過耳,過耳”我醒過來,眼前是比爾關切的目光:“你做噩夢了?”他撫摸著我的頭發,把我輕輕樓進懷裏。

“比爾,你說,”我抱著他的腰,比爾的腰結實而溫暖,這樣的男人腰,給人以安全感。

“我是不是很差勁?”我問。

“什麽差勁?”比爾不明白。

“我,床上很差勁,是不是?”我說:“你會不會拿我跟你以前的德國女朋友作比較?我不如她們,是不是?”

比爾哈哈大笑起來。

“你就是你,誰也沒法比。”他說,把我抱得更緊了:“我愛你,我的中國新娘。”


(十三)

“告訴你一個大新聞,”辛蒂在電話裏神秘地說:“畫家的老婆來啦!”

“什麽?”我沒回過神來。

“他國內的老婆和女兒來了。”辛蒂說。

“不可能吧?”我說:“我從來沒有聽說過他有老婆啊。”

“真的不騙你,”辛蒂說:“是他的一個熟人告訴我的。他老婆孩子一直在國內。”

(十四)

“過耳,”比爾在叫我:“你來!”

“什麽事?”我放下手頭的書,循聲走進廚房。廚房裏沒有開燈,借助路燈的光線,我看見比爾站在窗前,手裏拿著那個望遠鏡,正在朝什麽地方觀望著。

“你在幹什麽?”我害怕地問。

“不要開燈,”比爾的聲音怪怪的:“你過來!”

我疑惑地走到他跟前。比爾一把將我拉到窗前,把望遠鏡塞進我手裏。

“你看,”他有點喘息地說:“那裏,對麵二樓。”

望遠鏡晃了一下,晃出一個全裸的女郎來,她正對著沒有窗簾的窗戶,身體微微地向後仰著,金色的長頭發從一邊臉上一直傾瀉到胸前,遮住了她的半個乳房,她的一隻手在那長發後麵起伏,另一隻手伸到身體下部,神情怪異之極。

我做賊一樣地把望遠鏡扔到桌上。

“比爾,你...”

比爾已經從我身後當胸抱住了我,我被他搓揉得很不舒服。

“比爾,”我慌張地說:“你瘋啦?別人會看見的。”

“看見就看見。”比爾喘息著,他的手和舌頭一路在我身上臉上遊走。

我用力想推開他,但是比爾的手象鉗子一樣夾住了我。

“我的中國新娘。”他喃喃地說。

我掉過頭,街對麵,老榕樹開始脫落的枝葉中間,透出點點光亮,那是畫家畫室的燈光。

我的身體在比爾的手裏蓬蓬地燃燒起來。我放棄了掙紮,聽憑這片赤紅色的火焰把我燒成灰燼。


“比爾,”我聽見自己的聲音細若遊絲:“我愛你。”

(十五)

我穿過大街,準備去超市買菜。

那棟黃色老房子門口,一個中國小女孩正蹲在地上,專心致誌地收集大榕樹的落葉。

“思念是一種很玄的東西...”女孩稚嫩的聲音唱道。

我轉過身,飛快地逃跑了。


(十六)

我和比爾去參加他同事彼得妻子的葬禮。

“可憐的人,”在車裏,比爾對我說:“他們結婚才五年,我還參加過他們的婚禮。我從來沒有見過那麽恩愛的夫妻。”

“真是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福禍。”我跟著感歎。彼得我見過,他是一個和氣的高個子男人。他的太太是車禍去世的,據說在高速公路上超車的時候撞到了護欄,整個車頭都撞爛了。

“彼得的太太一定很漂亮吧?”我問比爾:“他都那麽帥。”

“安妮,”比爾停頓了一下,才答非所問地說:“是個很不一般的女人。”

葬禮安排在一家殯儀館的禮堂裏。彼得站在禮堂門口,眼睛紅腫,臉色十分憔悴。我和比爾跟他打過招呼,說了幾句遺憾安慰的話,一起走進禮堂。

禮堂很大,我們穿過擺得滿滿當當的座椅,走到前麵去。禮堂前部左邊用黑色絲絨和鮮花裝點的台子上,擺放著一架精致的黑色棺材,比爾把手裏的百合花束恭恭敬敬地放到棺材上去。

在棺材的旁邊,用一架原木畫架豎起一張真人大小的水粉畫。那是一個女人的全身像,畫像裏的女人穿著黑色褲裝,黑色高跟靴子,身體似乎被背景裏那片藍藍綠綠的顏色拉了進去,變了形。隻有一張臉顯得萬分真切:臉型狹長,高高挑起的線一樣細的眉毛下麵,一雙深綠色的杏仁眼嘲弄地看著這個世界,似笑非笑。在畫像右下角的地方,有幾排黑色的小字。

我定定神,湊到畫像跟前,看見那上麵寫道:

DieSehnsucht ist eine mysteriöse Sache.
Inmeinem tiefsten Herzen taucht sie auf.
Wieein Schatten, sie verfolgt mich, lautlos und still,
verschlingtmich mit der Einsamkeit...

我拚命忍住喉嚨裏那一聲驚呼,癱軟到比爾的身上。

“比爾,”我哀求地說:“我不舒服,我們回家吧。”

當我們走出禮堂的時候,畫家正站在彼得身邊。他看見我,微微地點了一下頭,臉上的表情似笑非笑,那是安妮的神情。

(十七)

第二年夏天,辛蒂大學畢業。她最終拒絕了老頭子結婚的請求,準備回國。

辛蒂來跟我告別的時候,我正在廚房裏拆卸那副才掛上去大半年的窗簾。我從廚房的角落裏找出那個落滿灰塵的望遠鏡來還給她——我們要搬家了,搬去一個安靜的小村子,在那裏,這樣的東西是派不上用場的。

我順便還告訴辛蒂:我懷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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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罷了 回複 悄悄話 回複過耳風:前一陣剛從中國腐敗回來。 期間雲遊了上海、蘇州、昆明、楚雄與麗江。雲遊麗江期間拜訪了活佛和藏醫博士雲登加錯大師。
過耳風 回複 悄悄話 回複罷了的評論:
嗬嗬,罷了兄吉祥,好久不見,去哪裏雲遊了嗎?
罷了 回複 悄悄話 很喜歡這篇小說,這篇小說讓我想起以前我畫過的黑白鋼筆畫:簡潔而豐富,淡然而富有神韻;又像是水墨畫,疏密有致,留白中顯出意境。 喜歡!

“‘思念是一種很玄的東西…’女孩稚嫩的聲音唱道。”突兀中陳述著的是一個亙古不變的真理,由女孩的口中說出,更染一層宿命色彩。 人生中有些東西,說簡單也簡單,說複雜也複雜,見仁見智。就拿死亡來說,大部分人都認為,總有一天,死會緊緊的箍住我們;在死箍住我們之前,我們是不會被死箍住的。 其實死不是生的對立,而是它的一部分;生不在這頭,死也不在那頭;在生的正中央,一切事物都以死為中心,不停地旋轉著。人生得失也如此,得不在這頭,失也不在那頭;在得的中央,一切都以失為中心,不停地旋轉著。 因此,人生的得與失,很難定,也定不了。 所以,也無法評說小說中人物的是與非、對與錯;依舊是冷暖自知、見仁見智.

以前,我常喜歡對事物作分析,也喜歡講些總結性的道理。後來才發現,人心就像思念一樣,是一種很玄的東西,沒有什麽道理可講;況且有許多事情,隻有發生了,你才會知道自己的反應。所謂的“防患於未然”,也隻是針對一般情況,當“不一般”發生時,你哪裏左右得了自己,你所能做的,不管其結果如何,終是一種無奈的順其自然而已。 聽上去很宿命,但很真實,不由得你不信。

有時候沉默具有震耳欲聾的力量,就像這篇小說淡淡的悲劇性結尾。 悲劇往往有直達人心深處的力量,它像一座悲壯絢麗的十字架,令人感歎,令人震懾,也令人仰望!(沒錯,是“仰望”,因為悲劇能深刻人的靈魂,雋永人的記憶。當然,小人物如我,寧可浮淺,也不希望遭遇悲劇 。

我在想,為什麽大部分人最終還是會選擇做“老母雞”呢?大概一是因,為生活是強大的,在強大的生活麵前,一切都得讓路;二是因為,打破生活的慣性和平衡需要很大的勇氣與心理承受力,更何況那山未必見得比這山高。

雖然我沒寫過小說,但是我知道,寫小說最難寫的,是對人物與細節的描寫及處理。寫多了顯得囉嗦繁複,寫少了顯得單薄失重;手法上一不小心就會走老套,失去美感與新鮮感不說,還會失去特色與深刻。藝術作品從來都是來於生活高於生活,它不僅需要重現真實的現實生活,更是為人的精神生活存在的,所以,作品中必須要含一些人內心深處在現實中不能實現的念想與期望。 我認為,與其如履薄冰,瞻前顧後,刻意雕琢地寫,不如抓住最初的感動,順其自然,跟著感覺走。當然,又是些“看人挑擔不吃力,站著說話不腰疼”的現成話。




婭米 回複 悄悄話 花椒的導讀很好,以前也看過她另一篇過式小說的評論,堪稱過耳的知音。
過耳風 回複 悄悄話 回複LoveUrself的評論:
謝謝。
我想花椒所說的啟示的宣言跟你說的妥協是一個意思:)
LoveUrself 回複 悄悄話 這篇小說寫得很引人入勝。我偏好有點玄乎的耐人尋味的文學作品。很佩服你的才思文采。正如花椒所說的,“預擬的挽歌”讓人猜測和想像。不過我倒覺得”我懷孕了“是“我”的妥協。
過耳風 回複 悄悄話 花椒的評論,也一並收藏起來:

會講故事的人都給讓人這樣一種感覺:長長的日子,長長的天。讀者從現實空間中抽離而出,進入了小說的世界。小過的小說就有這樣的從容感。

畫家這個人物的刻畫很簡潔,像是一幅素描,意猶未盡的感覺。像小說中的樹葉一樣,有意無意地遮擋了些什麽,讓讀者無法完全進入他的世界。這很符合小說中”我“的視野,”我“的好奇也是讀者的好奇,”我“的猜測也是讀者的猜測。

畫家和安妮的故事是躲在樹葉從中的,讓人去猜測和想像。平行的是”我“和”比爾”。更深一層的還有“我”和“萬良“的故事,作著底襯,因為有著相似的經曆,留守和背叛,還有妥協。

安妮的故事在這樣的底氣裏脫穎而出了。因為她用死來作為宣言。翻譯的不是一首歌詞,而是預擬的挽歌。”我“對”萬良“說:”再也不要來了“。 而安妮的結局是一場神秘而猙獰的車禍。

其實,故事要說的並不是畫家,也不是安妮,是”我“,是我們這些讀者本身。這篇小說就像故事裏的望遠鏡,在窺視他人世界的好奇中喚醒了自己的激情。

”我懷孕了“就是如此啟示的宣言。
過耳風 回複 悄悄話 在論壇裏大家想知道這篇小說到底要寫什麽,下麵是我的回答:

這篇小說的構思起源於一個朋友的夢境,他夢到一個撕畫的女人,我開玩笑說這個鏡頭很香豔,足夠寫成一部小說,後來就寫了。

比起以前的小說來,這篇小說花了點心思,構思和立意都改過幾次,所以我也無法說明到底是要寫什麽,其實花椒分析得已經很詳細了,大概就是人和人的關係,人和自己的關係。過耳和比爾,和畫家,和辛蒂,和安妮,畫家和安妮,和過耳,過耳和萬良,辛蒂和老頭子,安妮和畫家,和過耳,彼得和畫家,和安妮,等等

我覺得這個社會很重要的是人和人的關係,人和自己的關係。一個家庭的幸福與否,一個人的幸福與否,並不是那麽簡單地可以描述的,一個人可以同時是忠誠的和不忠誠的,一段婚姻也可以同時是幸福和不幸福的。我總是很想知道,每個人到底有多少不同的側麵,他的這些不同的側麵又能夠有多少被顯示出來。

在這篇小說裏,我在情節上賣了一個關子,就是安妮到底是怎麽回事,畫家和安妮以及畫家和彼得到底是怎麽回事,嗬嗬,其實,我也不知道怎麽回事,反正讓大家覺得很神秘,就很好。我一向認為,小說就是小說,假如你設定一個假想的前提,則任何事情都可能在這裏發生。所以小說家並不是要寫出真實的事情來,真實的事情天天都在發生,沒必要重複,小說家要寫出好看的故事,而且要有本事讓讀者覺得這件事情雖然怪誕,但是未必沒有可能發生。看來很多讀者都挺疑惑的,說明還是我不夠本事,沒把大家騙倒,嗬嗬
過耳風 回複 悄悄話 嗬嗬,謝謝水影,有你這樣的讀者,真是作者的榮幸
這篇在技巧上麵刻意下了點功夫,我後來看看,覺得技巧方麵還是雕琢得過分了一點
水沫 回複 悄悄話 就是這一篇,寫得太棒了,我看了好幾遍,還把故事講給別人聽。

記得在那兒還看見有人寫讀後感,看來欣賞這篇的人真很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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