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學

在大學


很多年後，當杜大回想起他的大學生涯，就想到了王子。

杜大剛到學校的時候，照例有高年級的老鄉來相看，熱心的人就帶他去見同校更多的其他鄉黨，王子也屬於這些被拜訪的老鄉之列。

王子比杜大高兩級，是建築係的一個高材生，雖然他長得不是特別高大漂亮，但是能彈會唱，毛筆字寫得好，舞跳得帥，人也仗義，所以在整個學校都頗有名氣。

王子見到杜大的時候，伸出手來讓他握了一握，杜大沒想到會碰上這樣嚴肅的禮節，一時間非常慌張。王子吊著嘴角笑起來，沒有放下杜大不知所措的右手，反而在手上增加了力量，並且用食指在杜大的手心輕輕撓了一下。

那一下很輕，但是杜大還是感覺到了，王子的眼睛專注地盯著他，直盯到他埋下頭去。王子爽朗地大笑起來，放下他的手，卻用自己那隻空出來的手去拍了拍杜大的肩膀。

某一個周末晚上，杜大一個人從城裏遊逛回來，跑到學校外麵的小飯店去打尖。剛剛進了門，不期然看見王子一個人坐在角落裏，正朝他招手。杜大走過去，看見王子滿麵紅暈，大概是喝得多了點。那時正是舞會時間，飯館裏沒什麽客人，杜大陪王子坐著，王子平常是偶像級的人物，平常難得有機會說上兩句話，這時候能夠像朋友一樣地陪他喝酒，杜大真覺得有點受寵若驚。

王子喝著酒，有一搭沒一搭地問杜大一些零零碎碎的東西，他家在哪裏，到廣州習慣不習慣。杜大恭恭敬敬地一一作了回答，後來似乎可以問的都問過了，兩個人就沉默著。杜大看看桌子上的空啤酒瓶已經增加到五個，王子臉上也紅得像要流血一樣，抬頭轉身的動作都慢了一拍還多，而且似乎隨時都有睡過去的可能。杜大看看手表，舞會即將散場，飯館裏馬上就會熱鬧起來。杜大是會喝酒的人，看見王子這個樣子，怕他等一下會嘔吐，在眾人麵前丟了麵子，於是自作主張叫老板娘過來結賬。

王子很溫順地跟杜大出了飯館，剛剛走到小橋頭，冷風一吹，王子連忙往宿舍的方向跑，無奈身體沉重，跌跌撞撞挪不動腳步。杜大早有準備，把王子半攙著半拖著到了一棵大樹下頭隱蔽的地方，褲兜裏拿出跟飯館老板娘要的塑料袋，王子頓時哇啦哇啦地大吐起來。

等杜大把那袋臭烘烘的嘔吐物扔掉，再回到大樹下麵的時候，看見王子整個人跌坐在地上，身子半靠著樹根，頭埋在兩腿之間的胳膊裏。杜大走過去叫他，問他要不要回宿舍去睡一覺。王子半天才抬起頭來，杜大看見他臉上濕漉漉的，滿臉的眼淚。

後來他們在路上偶爾相遇，王子總是遠遠地就跟杜大打著招呼，友好地笑著，嘴角高高吊起。

因為那個周末晚上的事情，杜大很希望見到王子，但是似乎又有點害怕見到王子。王子的笑容，和他醉酒後的行徑，對於杜大，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吸引力，一種幾乎讓人害怕的吸引力。

但是王子很忙，杜大隻是偶爾在去學校的路上看到他而已。據說他的女朋友在外校，王子周末都在外麵度過。


暑假回家，到了火車上杜大才知道，原來王子和他的女朋友小蘭就跟他同坐。杜大覺得尷尬，因為腰肢柔軟，眼睛濕淋淋的小蘭有時候突然間就坐到王子的腿上去了，讓人防不勝防。杜大本來坐在靠窗的位置，因此主動跟王子調到靠過道的一邊，實在沒有辦法的時候，可以轉過身去，假裝看另一邊車窗外麵的景色。

這趟火車上一向很亂，同行的學生們約定輪流守夜。輪到杜大的那一夜，熬到一半，他就在火車的搖晃之中酣然睡去，醒來的時候，覺得右邊肩膀上很沉重，轉過頭去看，發現王子半邊身子靠著自己，頭搭在自己的右肩上，睡得正好。

杜大直起身的那一瞬間，王子也被驚醒過來，他抬起頭，隻是對杜大笑了一下，就又枕著他的右肩睡了過去。

火車的哐鏜聲，更顯得車廂裏很安靜。小蘭趴在小桌子上，睡得正香，整個車廂都在睡夢中，隻有杜大一直醒著，右邊肩膀僵硬，一動也不敢動。

－－－－－－－－－－－－－－－－－－－－－－－－－－－－－－
－－－－－－－－－－－－－－－－－－－－－－－－－－－－－－

很多年後，我有一次在廣州某個酒吧及其肮髒的廁所裏小便，旁邊的一個男子看著我解開的褲扣，問我：Are you gay？

我隻是驚異了一瞬間。然後我仔細地看進那個男人眼睛裏去，直看到他埋下頭去。當我扣好褲子的時候，我慢條斯理地對他說：I`m not. Are you?

那天夜裏我去那間著名的斷袖酒吧之前，看了一部電影，所以可以說是有備而去。但是我找了很久，卻沒有找到他。假設廁所裏那個男人有另外一雙眼睛，笑起來也會高高吊起嘴角，也許我的答案就完全是另一副模樣。當年王子在火車上從睡夢中驚醒，他對我笑了一下。那天晚上我看完那部電影的時候，就想起了王子，想起了他半夢半醒的笑容。那部電影的主演是張國榮，名字叫做“霸王別姬”。

我上大學二年級那個夏天，王子站在工大建築係課室的樓頂，縱身一躍，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據說王子自殺的原因是他同性戀的事實暴露，要被學校開除。還有人說王子在校外有一個同性相好，那段時間他失戀了。


又過了幾年，張國榮也在香港自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