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圖
(2008-10-26 00:59:25)
下一個
地圖
一
安可二十二歲那年,離開家,到德國去讀書。
她母親送她到北京國際機場,從手提包裏拿出一張世界地圖來交給她。地圖上,她母親用很粗的紅筆畫了一條箭頭線,這條線霸道地穿過黑海,穿過西亞和半個西部中國,箭頭直直指向他父母居住的南方城市,那個城市的名字被框起來,旁邊寫了一個大大的紅字:家。
安可的母親說:你方向感差,如果迷了路,照著這張地圖,總會找到家的。從德國到中國,並不遠。
對於母親身上的小布爾喬亞情緒,安可向來比較反感,但是離別在即,安可也不忍心讓她太下不了台,她沉默地接過那張地圖,到德國後,順手塞到了箱子底下。
安可的大學在德國北方的一個不大的城市裏。十八年前,德國的中國人還不不怎麽多,聽學長說,八十年代初,當第一批中國交換留學生抵達柏林的時候,柏林日報上刊登了一條大幅新聞,標題是:中國人來啦!柏林政府甚至為中國留學生免費提供自行車代步,已表示他們對中國人真心實意的歡迎態度。
德國的大學基本上不交學費,但是安可屬於少數自費中國學生,必須依靠打零工來維持基本生活開支。因為沒有語言障礙,找工作並不難。除了放長假的時候出去做全天學生工,周末安可基本上在一家名叫“Poparsch”的酒吧跑堂。安可和她的第一個德國男朋友米夏,就是在那裏認識的。
米夏是本地藝術學院的學生,主修繪畫。米夏家境富裕,他的父親自己開著一個大商場,他屬於那種長期大學生,由於衣食無憂,讀書的時間,大部分在玩,八年下來,連碩士學位都還沒有拿到手。
安可和米夏認識不久,就搬進了米夏自己在學校外麵租的民房裏麵,這在本地的中國留學生中間引起一陣不小的騷動。安可在學校裏總是會碰到同胞們鄙夷而又好奇的目光。對於這種目光,安可並不陌生。比起在國內的日子來,這種目光對安可的殺傷力已經減弱了不少,安可甚至學會對它視而不見的本領。雖然她和他們外表相似,但是安可覺得,她和他們在本質上是完全不同的。
米夏的朋友,穿著寬鬆的棉麻布衣服,無論男女,都留著長頭發。他們裏麵有藝術家,詩人,也有工程師,醫生,甚至還有一些手工業者,自稱生活藝術家。周末,他們到米夏父親郊外的房子裏開派對,音樂聲震天價響,酒喝到一定程度,一群人就地坐在客廳的地板上,用煙草和上大麻,卷出一支紙煙來,一人一口,一個接一個地遞下去。
在這群來自世界各地的另類人群中,安可是唯一一個中國人。當別人好奇或禮貌地向安可打聽關於中國的事情的時候,安可驚訝地發現,自己對於中國的敘述裏,在表麵的嘲諷之下,竟然充滿著誇耀和維護。更加令她感到奇怪的是:如果有人對她的國家或者同胞表示不滿,她會不顧一切地跟人辯論,經常吵得麵紅耳赤。
米夏問她:你既然這麽愛中國,為什麽還要到德國來?
安可聰明地回答:你不知道嗎?審美是需要距離的。
晚上酒吧生意清淡的空當,安可坐在吧台旁邊,不由得問自己:她到底為什麽要到德國來呢?
是因為李明嗎?
隔著時間和空間,安可再次回憶當年,發現自己和李明的往事,其實不過是一個演爛了的俗套。一段注定流產的師生戀,風流倜儻的李明最後回到了妻子的懷抱,那個回歸的姿勢是如此傷心絕望,李明自己都被感動得痛哭流涕。
浪子回頭金不換。安可沒有哭,在李明拿到副教授職稱的同時,安可也拿到了被學校開除學籍的通知書。她冷靜地不屈不折地要求李明調動他在德國做交換學者時認識的各種關係,半年之後,為自己辦好了一切留學手續。當她陪著笑臉站在各色政府官員麵前,等候那一方官印的時候,安可曾經不止一次地暗暗發誓:她要離開這個適合李明生活的地方,離開這個充滿印章和傲慢的道德眼光的國家,永遠也不要回來。
和米夏在一起的日子是快樂的。米夏是一個簡單而浪漫的人,他們在樹林裏,田野農人的小棚子裏,湖邊的帳篷裏做愛。野地的空氣清新宜人,米夏年輕的身體雄勁奔放,象一匹野性未馴的兒馬。
春天裏,安可和米夏夥同朋友,開著破舊的野營車去荷蘭度假。春天的荷蘭是一片片鬱金香的海洋,當米夏和他的朋友們外出購買大麻的時候,安可坐在田野邊上,看著那些怒放的花朵,卻突然懷念起故鄉的竹林來。
這種懷念讓安可心驚。日子久了,米夏的朋友對她中國人的身份已經不再感到好奇。周末的派對上,那一支卷了大麻的紙煙,自然而然地遞到她的手上,沒有絲毫停頓。安可接過那支煙,心頭有一點惆悵。安可知道:她已經成為他們的一員,他們徹底地接受了她。但是出乎意料的是,這種接受,讓她感到難堪和不快,他們越接受她,她越覺得自己跟他們格格不入。
實際上,安可越來越反感米夏的派對,很多個早上,她從昏睡中醒來,走到廚房去找水喝。客廳裏全是正在沉睡的人,他們半裸全裸地互相擁抱著,橫七豎八地躺了一地,像一堆沒有知覺的屍體。這個時候,安可需要很大的努力,才能控製住自己嘔吐的衝動。
安可問自己:當年她萬裏迢迢離開中國,不就是為了尋找這種反叛的生活嗎?可是為什麽當她真正過上了這種生活的時候,卻又覺得如此不適應呢?難道是因為她自己究竟還是太中國了嗎?
有一個周末,安可淩晨才從打工的酒吧回到家,打開家門,混雜著酒精和大麻的空氣沉重地撲麵而來,幾乎使她止步。等她走進臥室,竟然發現床上躺著三四個赤身裸體的男女,其中之一,就是米夏。
安可沒有驚動他們,她默默地收拾好自己的東西,從米夏的公寓搬了出去。
一年以後,安可碩士論文答辯通過,她沒有多作停留,回到了中國。
二
安可回國後,在廣州一所大學任教的第三年,認識了萬良。
萬良是一個高個子的南方人,在一家美國公司做技術總監。萬良溫文爾雅地追求著安可,比起米夏的直接了當,這種溫文爾雅有一種綿長經久的魅力,很讓安可心動。
周末晚上,萬良穿著黑色皮夾克,一條灰色的羊毛圍巾隨意地繞過頸項,搭在肩頭,萬良就這樣氣定神閑地靠在他的摩托車上,在安可住的宿舍樓下等她。穿過女同事豔羨的目光,安可強按住心頭的喜悅,沉穩地跨上摩托車後座,任由萬良帶著她,到白雲山上去兜風。
在白雲山的山頂,安可和萬良選個地方並肩坐下來,兩個人都不怎麽說話,隻是時不時地點燃一隻煙。廣州在他們的腳下,即使天氣晴朗,那裏的天空仍然難得看見星星。城市的燈火被潮濕的空氣鈍化了,還沒有他們手中煙頭的紅光顯得真實。他們仿佛身在夢中,雖然各自作著各自的夢,但是那些夢與夢之間,卻似乎有著千絲萬縷的關聯。
日子長了,萬良偶爾也會不經意地詢問安可當年去德國留學的情況。安可稍做猶豫,便和盤托出李明和米夏。李明和米夏,這兩個已經被她淡忘的名字,突然變成一場漫長的講述,在這場漫長的講述中,萬良一直默默地注意地傾聽著,隻是在故事的結尾,他伸手摟過安可的肩頭,把她整個人緊緊抱進懷裏,在她耳邊小聲說:你受苦了。
安可對於萬良的反應又驚又喜,而她對這場講述帶給她自己的感覺,卻是難以言說。似乎在一瞬間,她突然開始懷念德國:那個遠方的國家,冬天漫長得似乎沒有盡頭;春天裏陰雨綿綿,終日不停;而在幾乎轉瞬即逝的豔陽高照的夏天,她躺在草地上的大樹底下三心二意地讀一本書,半醒半睡;秋天裏她到小樹林子裏散步,四周時不時有野兔和麋鹿出沒。是的,從二十二歲到二十七歲,她在德國生活了整整五年,除了米夏,僅僅是五年絢麗的青春,這一段歲月本身已經足夠值得她留戀。她突然想再去一次德國,擺脫了李明,擺脫了米夏,中性地,客觀地再去一次德國。
安可把這個想法告訴萬良,萬良說:你去吧!你去了,也許就輕鬆了。
湊巧學校裏這時候有一個到德國培訓的名額,為期半年。係主任問到安可頭上,安可毫不猶豫地答應了。
臨走的前一晚,萬良到安可的宿舍幫她收拾行李。安可打開那個當年出國帶出去後來回國又帶回來的舊皮箱,她母親送給她的地圖,赫然躺在箱底。安可拿起那張地圖,指著那條顏色變得暗淡的箭頭線,對萬良說:你看,我帶著這張地圖,就不會迷路了。從德國到中國,並不遠。
萬良微笑著輕輕撫摸她的頭發,他說:等你回來,我們就結婚吧。萬良褐色眼睛裏流露的溫柔,讓安可流淚了。
安可到達德國的第二天,接到朋友從廣州打來的電話,說萬良開摩托車出了車禍,要她趕快回去。等到安可拿到機票,準備去機場的時候,她的朋友又來電話說:回不回來,你自己決定,因為萬良已於車禍第二天早上去世了。
安可沒有回去,她在自己的房間躺了一個星期之後,以最快的速度,申請到德國南部一所大學的德語博士學位,再一次留在了德國。
三
安可和比利時人羅倫結婚六年,有兩個孩子,他們一家人住在波恩附近小鎮上自己的一所小房子裏。
回顧這六年的婚姻生活,安可總是覺得無話可說。
羅倫出身於比利時法語區一個工人家庭,家裏有七個兄弟姐妹。認識了羅倫的家庭之後,安可不難想象,當年羅倫一路上大學,讀博士,考律師證,他付出了多麽大的努力和艱辛。因為這個,羅倫是驕傲的。羅倫的驕傲使他毫無原則地維護著自己的家庭,在羅倫自己的敘述中,他的粗暴的父母,庸俗的兄妹換上了一幅熱情洋溢,樸實忠厚的麵孔。
羅倫是不容指摘的,與羅倫有關的一切,都是不容指摘的。和羅倫相識八年,安可敏感地維護著他脆弱的驕傲。羅倫吃素,安可於是放棄了自己對於肉食的熱愛,隻在和朋友外出時偶爾點一份葷菜,慰籍自己寡淡的腸胃;羅倫每天晚上上網收集資料,和政界的朋友溝通關係,需要絕對的安靜,安可把孩子送上床之後,就一個人靜悄悄地坐在客廳裏看書。她的朋友都知道,晚上八點以後,除非有十分緊急的事情,不可以打電話給安可。羅倫不能忍受安可在他麵前和別人講中文,安可於是幾乎斷絕了本來就不多的和本地同胞的來往。
但是羅倫對於安可卻也是遷就的。比如他總是盡量抽時間照顧孩子,好讓安可有機會做一點別的事情。比如每次安可回中國,他都會親自采購各種禮物,塞滿安可的旅行箱。再比如為了安可能夠出去工作,他放棄了自己律師行薪水優厚的職位,接受了波恩大學清閑的教職。
對於自家人,羅倫的態度是巴心巴肝的好。安可母親到德國,羅倫主動從生態商店買回昂貴的豬牛肉和各種魚類,交給丈母娘開小灶。羅倫還專門請長假陪同安可的母親開車遊覽歐洲,並且在家裏裝上可以接受中國電台的衛星天線,以免丈母娘感到無聊。
安可的母親離開德國時,對她說:你有了自己的家,又有這麽好的丈夫,我可以放心了。
安可沒有說話。她父親多年前病逝,她不想用自己對羅倫的抱怨為仍然憂傷的母親增添煩惱。而她更無法告訴母親羅倫那個讓她難以啟齒的毛病。實際上,結婚之後,安可才知道,當年羅倫身上吸引安可的含蓄的氣質,那種近似萬良的東方人的溫文爾雅,不過是一種偽裝,偽裝下麵,是羅倫的性冷淡。
是的,羅倫性冷淡,兒子出生以後,安可和羅倫幾乎沒有過任何床第關係。有時候安可忍不住問他:你難道不可以抱一抱我嗎?我不一定需要性,但是我需要一點溫存。
羅倫冷漠地說:你不要勉強我,我沒有興趣。
安可進一步試探道:聽說這個是可以醫治的,你為什麽不試一試?
羅倫無語半天,抬起頭瞪著安可,似乎要把這個無知的女人用目光殺死。
你不要逼我。他說。
安可知道,她觸到了羅倫的痛處。她沉默了。
但是羅倫卻說:你實在需要,就去找一個情人好了。隻要你不讓我知道他是誰,也不帶他回我們的家。
安可打了一個寒顫。
半年前,安可陪同一個商業團隊到上海考察,在那裏,她和一個互聯網論壇上認識的朋友見了麵。那個人有一雙褐色的眼睛,安可覺得,萬良就在那雙眼睛後麵看著她。他們坐在外灘邊上的酒吧裏,酒精的作用,現代城市狂亂的空氣,都讓安可多年幹渴的身體騷動不已。但是就在她步入他的公寓房間的那一瞬間,安可想起了米夏,想起那些早晨,她小心穿過地上沉睡的人體去找水喝,想起他和米夏床上那三四個赤身裸體的男女。安可頹然地走到陽台上,點燃一隻煙。自從和羅倫結婚以後,她有很多年沒抽過煙了,香煙的味道是這樣熟悉又這樣陌生,安可發現,自己已經不能習慣這種味道,她把才吸了兩口的煙順手掐滅,扔下樓去,轉身回到了自己的酒店。
安可想起萬良。十年前,當她接到萬良的死訊,她以為自己心死了。為了逃避回憶,她選擇留在德國,嫁給羅倫,過一份平淡庸俗的生活。但是十年以後,她居然再次心動了。難道這一切僅僅是因為性?還是因為她究竟並不愛羅倫?安可忍不住自問:愛情是什麽?假設當初萬良沒有出車禍,她現在還和他生活在一起的話,他們還會象當初一樣相愛嗎?最重要的是:她和萬良的生活會比跟羅倫在一起更幸福嗎?對於她來說,逃避隻是對於某一個事件本身?或者竟然是:逃避本來就是她的天性?
安可又想起當年第一次出國,母親對自己說的那些話。是的,安可一向沒有方向感,她自己開車,即使去過三四次的地方也經常會迷路。但是在德國南部那個簡單的小鎮上,隻有一條主道,隻要上了這條主道,安可總是能夠找得到自己的家的。而在她自己的國家,這個陌生的大城市,那些交錯縱橫的街道,雖然標記著她的母語,卻仍然讓安可昏頭轉向。從二十二歲到現在,十八年過去了,安可每次迷路的時候,唯一的辦法,隻能是從一個機場飛向另一個機場,從一個國家逃跑到另一個國家。如果她還年輕,在這個花花世界裏,即便是謎了路,也許還能夠重新來過。不過她已經不年輕了,她還有兩個年幼的孩子,她的力氣,已經不夠再做哪怕一次逃跑了。何況,她早就是人在天涯,天涯這麽近,她最後能夠跑到哪裏去呢?
安可開始學習瑜珈。孩子,工作和家務,使她能夠把白天的生活安排得很滿,滿到晚上孩子上床之後,自己就已經疲勞得倒在沙發上睡著了的地步。安可不再和羅倫討論治療的事情,為了不讓羅倫起疑心,她甚至推掉了兩三次獨自去中國出差的機會。
春天裏,安可正在花園收拾舊年的落葉,她的哥哥打電話來,告訴她:母親突然病逝,死於腦溢血。
羅倫堅持陪同安可飛往中國。在安可母親的葬禮上,安可看著那些前來吊唁的人,就像當年看著自己的婚禮。在那個婚禮上,一大群陌生的比利時人講著嘰哩哇啦的法語,也是這樣過來過去,她不懂他們,正如他們不懂她。而如今,在她母親的葬禮上,周圍都是她自己的同胞,雖然他們說著她的母語,她聽明白了,但是她仍然不懂。而他們,肯定也不會懂得她:一個嫁給老外的中國女人。這個女人神情恍惚,一言不發,不知羞恥地靠在自己的外國丈夫懷裏,甚至沒有流下一滴眼淚。
回到德國,安可找出多年前母親送給她的那張地圖,把它鑲進一個像框裏,準備掛在臥室裏牆上母親像片的旁邊。這麽多年來,她一直帶著這張地圖,她現在才知道:在她心底裏,她父母親的家,一直是她最後的避難所。如今,母親走了,這個避難所將不複存在,那個用紅筆圈起來的家,她是再也回不去的了。而她自己,也許多年以後,也會送給女兒一張地圖,畫上一條箭頭線,再加上一個紅框框。隻不過這個紅框,應該框在當年母親箭頭線的起點,而不是終點。
安可拿起小榔頭往牆上釘釘子。一不小心,榔頭打在左手拇指上,鑽心地痛,安可扔掉榔頭,滑倒在地,雙手就勢抱住床腳,失聲痛哭起來。
謝謝jj,剛才看到你的相片,兒子都那麽大了,真該恭喜啊
喜歡你的小說,但很難三言兩語寫清楚心裏的感受。也許,需要一些靜靜的深思,方可開口......但是,你的文字的確讓我心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