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世的俯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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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10-17 00:29:48) 下一個
故事

(一)
我下班回家,那個女人正坐在我公寓門口的樓梯上,身邊放著兩個巨大的旅行箱。

看見我,她站起身來,一下子從樓梯上撲過來,緊緊地抱住了我。

“你總算回來了。” 她興高彩烈地說。

我掙紮著推開她,往後退了一步。

“對不起,小姐,”我驚魂未定地喘著氣:“你,你,請問,請問你是哪一位?”

她臉上的一團高興頃刻間霜凍成一個冰麵具,尷尬地掛在那裏。然後她把一雙小鳥一樣怯生生的眼睛對準我,兩個褐色的眼珠子一動不動,滿是不可思議的詢問的神情。可是我的態度是百分之百的認真,她臉上那個冰麵具受到我這種態度的熏烤,慢慢地化成一滴滴的水,從她的眼角流出來。

“我才走了不到兩個月,”她抽抽搭搭地說:“你怎麽能夠這麽絕情…”

“可是,對不起,”我的嗓子發幹,腦子裏拚命地過電影:“可是我不認識你啊。”

她不說話,垂著眼睛,撒著手,定定地站在我麵前。冰麵具的含水量不小,幾個大水珠子打在地上,啪啪啪地湛出兩三點水痕來。

樓梯上傳來腳步聲,住在樓頂的鄰居老太太跟我們打了個招呼,灰色的眼睛好奇地看看她,又看看我。

“小姐,” 我幹咳一聲:“這樣吧,我們進屋再說,好不好?”

她抬起頭來,臉上的冰麵具完全融化了,底下開出希望的花來。

我正要關門,“我的箱子。”她怯生生地說。

我隻好把那兩個其重無比的東西給扛了進去。

她徑直走到門邊的衣架跟前,輕車熟路地從鞋櫃裏拿出一雙繡花拖鞋換上,然後不知道從哪個角落裏拖出來一個紅色的女式小提包,打開,拎出一串鑰匙來。

“啊,”她驚喜地叫起來:“我就知道準放在這兒了,我老是這麽丟三落四的。”她有點不好意思地看著我,神情更象一隻怯生生的小鳥了。

我有點暈頭轉向。

“等等,”我說:“我真的不知道你是誰。你是不是認錯人了?”

她盯著我看了一會, “耳朵,”她憤怒地說,小鳥一樣的眼睛瞪得更圓了:“開玩笑也沒有這麽過分的。我是你老婆,茹願。”

茹願,這個名字我從來沒聽說過啊,我拚命地回憶。

“我知道是我不對,”這個叫茹願的女人接著說:“我不該耍脾氣,扔下你自己回中國。可是我們結婚這麽幾年,你不能用這樣的手段來報複我。”她又抽搭上了。

“茹願小姐,你肯定弄錯了,”我興奮地發現了一個救生圈:“我還沒有結婚,不信我可以給你看我的護照。”我盡量客氣地說。

她冷笑一聲,轉身走進我的臥室。我跟了進去。

她走到床邊的小櫃子跟前,用那串鑰匙裏的一把打開中間那個上了鎖的抽屜,從裏麵找出一張紙來遞給我。

這是一張德國戶口紙。上麵第一行,清楚地寫著:過耳風,男,已婚。

我一下子懵了。

再看下去,我的後麵,還有一個人的檔案:茹願,女,已婚。

在戶口紙的最後,一行深黑色的小字注明:過耳風先生和茹願女士,於2003年3月23日在德意誌聯邦共和國漢堡市艾姆鬆區公證結婚。

我汗如雨下。這怎麽可能?

“不對,你這個是假的,”我高喊起來,也從那個抽屜裏找出我的護照,翻開第一頁給她看:“你看你自己看我的護照上麵寫得明明白白未婚這是有照片的我的照片。”

“耳朵,你…”她吃驚地看著我: “你怎麽回事?你的護照是五年前換的,我們結婚才三年啊。” 她擔心地說,眼光突然變得又憂慮,又悲傷:“是不是我出走的事情對你的刺激太大了?”

“胡說,”我一把擋掉她伸過來的手:“如果說我們兩個中間誰有病的話,那是你,不是我!”

她的神情一下子僵硬起來,臉上一抹受傷的神色匆匆掠過,一閃即逝。“你一點沒變,”她聳聳肩,決定作出一幅無所謂的姿態來:“反正我習慣了,隨便你怎麽說吧。”

說完,她轉身回到客廳,把我一個人晾在臥室裏,就像一個因胡鬧受到懲罰的頑童。

我又跟進客廳。

她自顧自地打開那兩個巨大的箱子,從裏麵拿出一大堆花花綠綠的衣裳,書籍,吃食,分門別類,放進櫃子裏,冰箱裏,動作熟練,線路準確自然,真的好像在這裏住了一輩子一樣。

“如果,”我要做最後的嚐試:“如果你真是我太太,為什麽我家裏沒有一張你的照片?為什麽我衣櫃裏沒有你的東西?”

她扔給我一條“阿詩瑪”,歎了一口氣,說:“看來你真的受了刺激。我跟你吵架,走的時候,把我們的結婚照撕了,把我的東西都帶走了。可是,我這麽做是為了氣你啊。你做了那麽多對不起我的事情,我都忍了,你就不能讓我也耍一回脾氣嗎?”她說著,泫然欲泣。

跟這個女人實在是有理說不清,我決定放棄,以不變應萬變,看她怎麽把這出戲演下去。於是我把自己扔到沙發上去,打開了電視。

這時候電話響了,我幾乎是撲上去拿起聽筒。

是珍妮,我的眾多的女朋友之一。她說今天要趕一個報告,要遲半個小時才能來。我趕忙說不要來我家了,我還沒有采購,隨口跟她約了到“Lucio”去見麵。

我講電話的時候,她停止了整理箱子的工作,全神貫注地看著我。

我裝作沒注意,放下電話去衝涼。

從浴室出來,我裹著浴巾去臥室換好衣服。她走進來。

“我知道我錯了,”她小聲說:“這兩個月來我想清楚了。我不能改變你,但是我可以嚐試改變我自己。以後你要幹什麽,我都不會攔你,隻要,”她的聲音抖得厲害:“隻要你每天晚上都回家來。”

我不知道該說什麽,所以什麽都沒有說。

我走到門口的時候,終於鼓足勇氣,回頭看了她一眼,說:“如果你休息夠了,要走的話,不用等我。門帶上就行了,不用鎖。”

她站在門廳盡頭,臉藏在夕陽的影子裏,孤零零的。

晚上我好容易說服了珍妮,獨自回到家的時候,已經是深夜。臥室裏燈亮著,她居然半躺在我的床上睡著了,被子上扣著一本雜誌。

我有點拿不定主意,不知道是不是應該到客廳裏去睡沙發。但是她被我驚醒了。她欠起身,睡眼惺忪地在我的嘴上點了一下,說了聲晚安,隨手拉熄床頭櫃上的台燈,轉過身就又睡著了。

這個女人到底是誰?

我躺在床上,把自己從小到大認識的女人,有關係的,沒關係的,通通過了一遍,實在想不起這個人來。可是,她怎麽會叫我耳朵?耳朵這個小名,除了我父母,隻有我的師妹鼻子知道。我鞋櫃裏有女式拖鞋,這個不難解釋;衣架上也許會有哪個女人忘記了的提包,可是她怎麽會有我的鑰匙?我從來不給女人我家的鑰匙。那張戶口紙呢?是怎麽回事?

我想起以前看過一部電影:在一個大城市裏,所有的房子都是一個樣子。有一天,一個男人開錯了門,走進一個女人的家裏,兩個人就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地過起日子來。

記憶是什麽東西?是真正發生過的?還是我們想要記住的?


思維上升到哲學的階段,就說明我已經開始做夢了。

(二)

噩夢醒來是早晨。可是第二天早上醒來,無論我如何拚命揉眼睛,身旁這個女人,無疑是個揉不去的噩夢。

我的第一步行動,是要證明自己沒有病。

我想得起可以幫我做這個工作的第一個人,是我的師妹鼻子。我和鼻子從小比鄰而居,情如兄妹,我的所有重要的人生選擇,都征求過鼻子的意見,如果我真的結過婚的話,即使我不告訴父母,肯定不會不告訴鼻子。

鼻子在美國,對我一大早把她從床上揪起來很不感冒。“你又破產啦?”她睡意朦朧地問。

“鼻子,”我決定直奔主題:“我問你,我結過婚沒有?”

“什麽?”她有點不相信。

“我結過婚沒有?”我又問了一遍。

“你有病啊?”她生氣了:“你大清早不讓我睡覺,就為這個?我怎麽知道你結過婚沒有。”

“我是認真的。”我陪著小心。

“我也是認真的啊,”鼻子打著嗬欠說:“從二十多年前,你就開始告訴我,你要獨身一輩子,你要結婚了,你又要獨身了,你已經結婚了,你還是要獨身一輩子了,你這一回肯定要結婚了,你還是獨身吧,你差不多算是結婚了…你狀態這麽多,我怎麽搞得清楚?”

鼻子的口氣聽上去不像是開玩笑。這時候我才想起來鼻子和我的關係其實並不是手足之間的親密,事實上,自從我到了德國,她去了美國,我們心情有起伏的時候,就互相通個電話,或者寫封電郵敘敘舊,我知道她結婚,生了孩子,但是她是不是已經又離婚了,或者又生了孩子了,她現在在哪裏上班,這些問題我向來不關心,想必反過來,我對於她也是如此。我從來沒有想到過邀請她一家人到漢堡來,她也沒有要把老公介紹給我認識的意思。對於我來說,鼻子是一種單獨的存在,和其他事情不相幹,和環境也不相幹。有時候她半夜裏打電話過來,不為別的,隻是為了證明她的師兄耳朵確有其人。在這件事情上,我了解她就象了解我自己一樣,所以從來不以為怪。

但是我找鼻子還有另一個原因。

“鼻子,”我嚴肅地說:“你老實說,你最近有沒有夥同別人來耍我?”不能刮我懷疑,鼻子是一個非常愛開玩笑的家夥,有一次差點把自己的老公開掉了。

“你有病!”鼻子斬釘截鐵地掛斷了電話。

放下電話,我十分沮喪。我還可以去找誰呢?我有很多朋友,男的女的,我的電子計事本通信錄有好幾十頁。可是我向來是一個特立獨行的人,一個自由自在的人。跟男人在一起的時候,我們談論體育運動,一起打球,倒騰舊摩托,玩音響;跟女人在一起的時候,我就跟她們調情,做愛。我的人生回憶是由這些朋友和情人的名字組合起來的,但是每一個朋友,每一個情人,都隻是這份回憶的一段,甚至隻是這一段的某一個側麵。我的私生活看似絕對開放,每個人,包括我的情人,都知道我朝秦暮楚,不受拘束,他們跟我在一起的時候很快樂,因此而愛我。但是我究竟是怎麽回事,誰也不知道,也許連我自己都不知道。

下班的時候我故意在一份工程部的計劃上吹毛求疵,叫了外賣到辦公室來吃,拖到很晚。回家打開門,看到鞋架上那雙高跟鞋,我的希望又落空了。

屋子裏黑燈瞎火,我打開燈,看見她坐在沙發上,旁邊一堆雜誌。

“你回來了?”她如釋重負地說,有點討好。

我不理她,獨自到浴室裏去刷牙,準備睡覺。

我剛躺上床,她走進來,怯生生地:“嗯,你給我做點吃的吧,我肚子餓了。”

“什麽?”我一下子跳起來,是可忍,孰不可忍?“你有沒有搞錯?這麽晚了,難道你自己不會弄點東西吃?”

她的臉紅了:“我不會做飯,這個,你是知道的呀。”

我看著麵前這個自稱是我老婆的女人。這個女人,身材幹癟,相貌平常,沒有一點地方可以跟我那些風情萬種的女朋友相提並論。我一向有發掘女人優點的特質,但是她?!

“你說你是我老婆,” 我一直問到她臉上去:“你連做飯都不會,我怎麽可能娶你?”

她委屈得不行:“你說的,你不在乎,你會做飯,你要為我做一輩子飯。”

天哪,這麽肉麻的話,虧她編得出來!

我憤怒地盯著她,她也盯著我。她的小鳥一樣的褐色的眼睛裏麵,有一絲非常委婉但是卻又非常堅決的東西,這東西我似曾相識,但是一閃念間,又陌生不已。我心軟了,在女人麵前,我向來是以心軟著稱的。

我歎了一口氣,轉身走進廚房。


(三)
兩個月了,她一直沒有走。

她的存在,對我的生活是一個很大的威脅。首先,我不得不推掉或者轉移和很多女人的約會。其實就是和別的女人在一起的時候,我也經常心神不定。她們很奇怪,不知道這是不是我耍的新把戲。可是我哪裏有心思耍把戲,每次約會之後,無論我多晚回家,她總是在等我,當然沒有吃飯。這個女人一定是個瘋子,她不吃外賣,不吃現成食品,隻靠我親手做的飯菜維生,哪怕是我給她泡一包方便麵,她也吃得津津有味。有一次我故意在外麵待了一整個周末,回到家,她已經餓得奄奄一息,被我灌了一大瓶鹽糖開水才恢複過來。

我們單獨在一起的時候,她就跟我玩撲克牌。她會用撲克牌猜測我的思想,可怕地準。不玩牌的時候,她就給我講我的故事,從小到大,她似乎對我的人生了如指掌,甚至知道我和鼻子小時候偷偷換衣服穿的事情。

聽別人講自己的故事,有一種奇異的感覺,在那些故事裏,你不是你自己,但是你又是你自己,讓你又惆悵又向往。很多事情,連我自己都記不清楚了,她卻能夠講得頭頭是道,每一個細節都經得起推敲。據她說,這些故事都是我以前親口告訴她的。日子久了,我越來越糊塗,真的開始懷疑自己得了失憶症。

這樣下去不行,我得找個人分析分析。

正好這天接到薩那的電話,說她要到漢堡來出差,問我有沒有時間見麵。

薩那是我的一個很特殊的女朋友,介於哥們和情人之間。我們在中國認識,後來她回英國,我幾經周折,到漢堡落了腳。我們一直保持著坦誠而親密的關係。有一次,薩那的母親到漢堡觀光,我受薩那之托,要做東道主。

薩納的母親愷西雖然徐娘半老,風韻卻絲毫不遜色年輕的女兒。到我家後,她徑直先去衝涼,我在客廳把長沙發放下來,布置成一張床的當頭,凱西穿著浴衣,渾身飄香地走過來。我回避著她的眼光,客氣地問她,想在哪裏睡,客廳還是臥房?

凱西仔仔細細地打量了我半天,緩緩展開浴衣,笑嘻嘻地問我:You don’t want this?

浴衣下麵,一個呼之欲出的成熟的胴體。

Of course!

第二天一早聽到電話裏薩那的聲音,我有點心慌。但是

“Hey,”薩那迫不及待地問:“tell me, who is better, my mum or me?”

所以當我和薩那坐在土耳其餐館吃晚飯的時候,我把那個突然出現的老婆的故事簡略地告訴了她。

薩那很感興趣地聽著,臉上是一幅好奇得不得了的神情。

“她漂亮嗎?比我怎麽樣”不等我說完,她就問。

我搖搖頭,說比你差遠啦。

“Is she good?”她又問。

我領會到她的問題,我說我不知道。我確實不知道。

“You idiot”,薩那無限惋惜地搖晃著一頭卷曲的紅發:“You are so stupid。”

然後她饒有興趣地湊近我的耳邊,輕聲建議:“不如,咱們來個三人行吧…”

我看著她那張眉飛色舞的臉,哭笑不得。

無論如何,薩那算是好說話的,那天晚上,跟她告別以後,我滿心遺憾地回了家。

鞋架上那雙高跟鞋還在,這些日子來,每次看到那雙鞋,我心裏竟然有了一點安慰的感覺。可是今天不同,門廳裏亂七八糟,鞋架上集滿灰塵。我走進客廳,客廳裏也是一團淩亂,我的怒氣篷地一聲自肝而上。

“家裏這麽亂,你也不收拾一下?”我大聲斥責。

她喜悅的笑臉一下子凍住了,低下頭去。

“你不會做飯,不會收拾屋子。你到底是誰?究竟想幹什麽?”我幹脆一泄到底。

她抬起頭來,臉上一片蒼白,但是小鳥一樣的褐色眼睛裏,那末似曾相識的東西,這時候更加委婉,也更加堅決。

“我告訴過你的,”她小聲地,一字一頓地說:“我是個女人,我隻想愛你。”

我象遭了雷轟一樣,這句話,我是聽過的,也許是很多年前,也許,竟然就是在昨天。一瞬間,似乎有很多片斷閃過,不過他們太靈巧,太滑膩,我抓不住他們。

我定一定神,垂頭喪氣地坐到沙發上去,心有不甘地問:“那你每天那麽多時間都怎麽打發?”

她看出來我的態度有所緩解,開始高興起來:“我每天都跟著你出門,然後在你上班的地方附近轉悠,等到你下班,又跟著你回家。”她得意地說。

我不可思議地望著她。

“我是,我是擔心你,”她不好意思地說,有點臉紅:“我不在的時候,怕你出事。”

(四)
這一天我心神不寧。我不知道該不該相信這個女人的話。她的話,不隻是肉麻,簡直是瘋狂。也許,她真的是個瘋子?

上班的時候我不時往窗外張望,窗外是一條僻靜的小巷,周圍看不見一個人影。

如果她真的是個瘋子,這個問題就簡單了。我想。

下班,我同往常一樣去公司車庫。車庫在兩條街以外的地方,我穿過一條街,在拐彎處停下來,又向四處張望了一下。

事情就是在這個時候發生的,一輛車飛快地從左邊竄出來,衝向我。我還沒有來得及做任何反應,已經被一個人,一個瘦小的女人,推出兩三米之外,跌倒在地。

刹車聲,尖厲無比。

(五)
茹願從醫院回家的那個夜裏,在灑滿玫瑰花瓣的床上,我緩慢而溫柔地進入了她的身體。

月光下,她的臉色痛苦而隱忍。

“怎麽了?你不喜歡?”我輕輕地問她。

“不是,”她又是那樣不好意思地說:“你知道的,我不喜歡…這個,但是,”看到我失望的表情,她趕緊補充說:“我喜歡的,我喜歡我們兩個這時候親密的感覺。”

霎那間,記憶排山倒海,迎麵而來。

五月的草地上,迎春花的花瓣象雨一樣飄下,我的身下,那個年輕的女人,臉色也是這樣痛苦而隱忍,小鳥一樣的褐色的眼睛裏,也是這樣一片海一樣的溫婉和堅決。她張開口,呼氣如蘭:

“我是一個女人,除了愛你,什麽也不會。”

她的聲音,因為平靜而顫栗,因為快樂而痛苦。

這個聲音,我認識了一生一世;這個女人,我認識了一萬年,也愛了一萬年。

我把頭埋在她瘦削的頸間,淚流滿麵。

(六)
第二天我收拾停當,準備早點下班回家,給她一個驚喜。

我的車開到我家那所黃色的房子跟前的時候,我看見門口停了一輛白色的大車,車門敞開。我下了車,剛要進門,大門開了,一群人湧出來。其中一個瘦小的女人,被兩個高大粗壯的男人反押著手臂。

“茹願!”我驚叫起來。

她看了我一眼,眼神陌生,臉上毫無表情。
一個穿白衣服的中年德國男人走到我跟前,問:“您是過耳風先生?”

我點頭。

“過先生,”他嚴肅地說:“這個女人,”他用手指指已經被壓上車的茹願,“是從我們精神病醫院偷跑出來的病人。我們找了她很久了。我希望,她沒有給您造成太大的損失。”

“不可能,”我大聲喊道:“她是我太太。”

中年男人看了我一眼,打開手裏的黑皮箱,找出一個小本子來遞給我。

我翻開本子,上麵有茹願的照片。

“這是什麽東西?”我不耐煩地質問。

“徐茹願,患有嚴重的精神分裂症。”中年男人公事公辦地說:“她已經多次逃離醫院,到處行騙,聲稱自己是別人的太太。她的行騙對象主要是像您這樣的單身男人。”

“這怎麽可能,”我想,他們一定是弄錯了:“她知道我所有的事情。”

中年男人同情地看著我:“過先生,記憶是一件奇怪的東西。有的時候,它隻是一種願望,而不是事實。但是,徐茹願怎麽能夠說服那麽多男人相信她,對於我們來說,也是一個謎。我們一直在對她進行特別監護和研究。”

司機在吹促中年男人。我衝到白色大車跟前,擋在車門口,我不甘心,這不可能是真的。

“可是,可是我愛她。”

聽到我這句話,車上的幾個人都打了一個寒顫,小心翼翼地掉過頭去,不想看見我。而茹願,她突然瘋狂地哈哈大笑起來,笑得氣都喘不過來。兩個男人趕快按住她,把一根針管插進她的手臂。

中年男人搖了搖頭,一隻腳已經跨入車門,又回頭對我說:“Liebe ist,”他眼睛裏的一絲同情飛快地消失了:“bloss eine Illusion.”他堅決而殘忍地說:“nicht mehr als das.”



24.03.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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