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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古與創造——“金陵四老”高二適先生的書法之道
草書立軸 自作詩
江蘇省美術館藏
當我們靜靜地凝視高二適先生的書法遺墨,那靈異的墨線,似高猿悲叫,亂水潛奔,這是流淌在古典詩文和經典碑帖中的心靈對晤,是意與古會的神異契合,是文化徜徉裏的淺唱低吟,似高山流水般沁人心脾。在筆力彌滿、意態天矯,行氣淋漓的筆勢中透映出一位傳統文人的自我風神。從“赴速急就稱奇觚,鬼哭神驚運思初”的詩句裏,流露出他作書時“筆所未到氣已吐”的豪邁心象。高二適先生的書法意象以氣勢開張、書蘊“詩意”為基調,以其精湛的筆墨古法、深厚淵深的文史修養和特立高潔的文人風骨幻化熔鑄,開古典主義之新境,堪稱傳統書法草書一脈的浪漫主義大師!
高二適(1903-1977),江蘇東台人。原名錫璜,後易二適,曾署瘖盫、舒鳧、磨鐵道人等,為江蘇省文史館館員,近現代著名書法家,有“當代草聖”之譽。1965年與郭沫若有“蘭亭”論辯之爭,聲震士林,其《蘭亭序的真偽駁議》和《蘭亭序真偽之再駁議》等文影響極大。此外在文史哲、詩詞、書法的研究和創作方麵,成果卓著,著有《新定急就章及考證》、《<劉夢得集>校錄》、《劉賓客辨易九流疏記》等。
高二適一生追求人格獨立,不隨人作計,學術上溯本求源,書法上高揚帖學,力追晉唐,尤嗜唐太宗父子書法。他曾自言:“予篤嗜唐太宗、高宗父子書,顧久不得佳搨,心焉憾之。今夏忽於舊肆獲此,摩挲石墨,益發臨池之興矣。癸巳夏二適記於滬寓”,“又既得此碑,乃持示仰蘇同觀。承招飲新雅酒樓,勤搜對勘喜慶彌極,此亦客中友朋文字之一樂雲。”高先生亦嗜書如命,勤讀不止。所讀碑帖皆隨感而發,反複題跋,其眉批、評注、題記跋語皆為一時一境之感悟心得,各體書法、各種筆調有機結合,呈現出敏於思考的學者風範。欣賞其所題墨跡,讀其文意進而推敲其思路和觀點,可以看出,高先生的讀帖方法最顯著的特征是以研究的態度精讀碑帖。他常以廣博的學識將多種版本進行比勘,較其優劣,溯其由來,勘其訛誤,使問題的因果流傳昭然若揭,同時,他又以詩人的浪漫對碑帖的神意特征凝練概括,時而簡潔,時而對仗,讀來令人激越,且朗朗上口,過目不忘。這都是他深厚的文史知識和詩學修養在對碑帖精熟理解和思考後的提煉與再創造。
一、怎樣師法古帖?
我們從高二適先生所批注的《李貞武碑》來探尋其書學觀念和思想,概而言之有以下幾點:
1、筆墨之道,臨池要勤
書法,首先是書寫的技藝。高先生崇尚書寫之功自勤而來,後天的努力和功夫積累至關重要。曾言:“舉凡世上之學問、功業、品格、大都由勤習而來,天分則居其幾微之數也。”“此事(書法)非紙成堆、墨成塚,不克見功效。”這無疑是先生對書法技藝屬性所作的深入把握,進而上升為技道兩進的高度詮釋。自1952年(壬辰三月)到1974年(甲寅)的22年間,他十數次題跋此碑,朝夕臨習不輟,用功至勤。從“予常間月臨摹,便覺有餐霞飲露之概。”“朝夕臨此。”等語便可得見,高先生對《李貞武碑》是傾注了極大心力的。因此可以說,臨摹中量的積累是書法學習產生質變的前提和基礎。
2、筆朗神清,俊美為上
書法中的神采是作品傳達出的風神、氣韻、意趣,是書家精神氣質、個性情懷的筆墨體現,也是最動人之處。南齊王憎虔《筆意讚》序:“書之妙道,神采為上,形質次之,兼之者方可紹於古人。”高先生批注此碑,亦先重書神。他認為:“書法無俊秀之氣,不得謂為藝事”。因此,他在本帖中使用大量 “俊美”“清秀無對”“樸茂之至者也,秀勁。”“清氣撲人,古今無對”來闡發他對高宗書法最為直接的審美感受。“氣與天地競爽,太宗無此俊秀之概。”可見,“俊美”是高宗書法最突出的書美特征。
讚焦裕祿 104.5×28.2cm 1966年
江蘇省美術館藏
3、刀筆互見,筆勢為先
書法墨跡和碑帖拓本是學習書法的兩大取法源頭,在麵對刻鑄文字的時候,必須結合對墨跡欣賞的經驗,把點畫的筆鋒使轉及其複雜的運動形象地補充其中,這才足以重現完整意義上的書寫過程。宋代薑白石曾言:“餘嚐觀古人名書,無不點畫振動,如見其揮運之時。”其實,這種讀碑帖的方法對於把握碑帖的總體特征是至關重要的,它可以直接準確把握其書法動勢最根本的玄奧之處。如二適先生批注雲:“(出)筆鋒活現,(緒言)諸字如見真跡,所謂毫芒畢露也。如見真跡,而無一筆輕忽,骨肉停勻。”等語句,都可看出其透過刀鋒力追筆意的識見和力圖想象回放書寫原貌的能力。“寫此要有斫陣筆勢,方為合作也。”一語,更加道破了此碑最突出的斬截爽健的用筆特征,足見高老對碑帖理解的準確和敏感。
草書·劉禹錫贈日本友人詩 33.4×137cm 1973年
江蘇省美術館藏
4、言其出處,對比異同
由 “(九)隸法 自二王來傳宗如此(老)晉人法也,從隸來。(定)王法於今未改(九)篆法” 批注數條可知,高先生在讀帖臨摹的過程中,不僅細心研讀每個字的形質、神采等書法本體要素,在縱向上還考其由來,從文字書體的演變上探其原委,知其然,知其所以然。與此同時,橫向上則以不同書家進行比較,使得各自的書風特點更加清晰明了。如:“高宗行草大似晉賢風格,其綿中裹鐵之勢,絕可慕愛。文皇多剛,天皇格多柔,此兩言決耳。”,“《貞武》可與文皇之《溫泉銘》合參。”“高宗字法,(點)尤厚重出神入化,高宗有之矣。”。
王傑日記 138.6×34.2cm
江蘇省美術館藏
5、立體讀帖,兼及文字
高二適先生研習碑帖,不僅關注書法藝術本身,而是全方位立體式的研究,他還關注碑帖所蘊含的文字內容,如“銘詞至佳”,“其四文佳”。這種方式一方麵使得每一通的臨帖學習都變得富有新意,始終以一種鮮活的狀態享受書法,這也是我們當代書家缺乏書卷氣和自然氣息的問題所在。
我們從大量散見於各個碑帖中的題跋感受經典書法的魅力,這正是作為學者、書家、詩人的高二適先生研究書史、書論、書家以及書法形式技巧、風格流變的最為真實的記錄。同時,二適先生不囿陳見,往往對曆史上公認的經典名作提出質疑,重新思量,詳加評說,發前人之所未發,閃耀著獨立思想者的光芒,這對我們當代書法研究者解讀經典碑帖提供了嶄新的視角。
草書·毛澤東詩七律人民解放軍占領南京 178.7×94.8cm
江蘇省美術館藏
二、如何進行創造?
中國文人曆來推崇人格精神的獨立,尤以風骨高逸、氣象獨張為畢生之追求。那彌漫在詩文書畫中的清逸氣息和高古格調,是一個文人生命氣格的彰顯和流露,是精神世界的濃縮和菁華。“江南高生二適,巍然一碩書也。”一句章行嚴先生向毛澤東主席推介高二適先生的讚許之言,道出了高先生一生追求人格獨立,不隨人作計,學術上溯本求源,書法上高揚帖學,力追晉唐的真實寫照,真可謂“頂天立地真文人,傲然獨立一碩書”。
書法 128×40.5cm
江蘇省美術館藏
綜覽高先生的文藝成就,主要是由詩文和書法這兩大部分有機組成的。詩文是他藝術氣象的源泉和動力,書法是他才思馳騁的神駿,這兩項是他治學的畢生主張和一貫目標,二者血脈貫通、相互融匯,猶如鯤之兩翼,縱橫鼓蕩,神遊物外。詩文作為文學之一脈,當屬社會意識形態,乃以語言文字的聲律組合來表達思想感情,以抑揚頓挫、節奏明麗、朗朗上口為旨要,故謂之“語言藝術”,書法則是傳統毛筆書寫的技能,屬“視覺藝術”,講究筆法、墨法、字法、章法的變化統一,是筆墨圖形的塑神運動,具有藝術化地表現文學情境的功用。高先生的文章主要是學術論文,如《蘭亭序的真偽駁議》和《蘭亭序真偽之再駁議》、《新定急就章及考證》等,此外文史著作還有《<劉夢得集>校錄》、《劉賓客辨易九流疏記》等。其他書劄則主要敘事,而抒發性靈之作則全在於詩,詩在他的總體文藝成就中是重中之重,也最能見其心誌。作詩或讀詩古稱吟哦,高先生曾有自撰聯書作雲“讀書多節概,養氣在吟哦”。吟哦養氣亦成為高二適先生日常精神生活的重要內容,他的詩隨情抒發,隨手著錄,極見其堅毅個性和特立獨行之修養。著名詩人俞律先生評其詩歌雲:“他意氣自許,觀世事,察人生,發為歌詠,其與世向背,曆來一以貫之,因而其詩無一首不誌高言潔,誌大辭宏,誌遠旨永,乃第一等襟抱,第一等學識,第一等真詩。”因此筆者認為:高二適先生的書法就是他詩歌氣象和文人品格的濃縮和筆墨映現,是他書如其人的真實流露。
二適先生一生愛詩,常朝夕吟哦,作詩無數,有黃山書社二十世紀詩詞名家別集叢書之《高二適詩存》刊行於世。先生讀古人詩廣取博收,尤宗法江西詩派,故用典較多,尤其對唐代杜甫、韓愈、柳宗元、劉禹錫,宋代陳後山等都曾下過相當的功夫。他曾在杜甫《驄馬行》後有一段精采的跋文:“吾嚐謂中國文化有三大寶物,即史遷之文、右軍之書、杜陵之詩是也。而杜詩造法亦與史記、王書同具一副機杼,轉動回旋,強弱高下,無施而不可。而杜於聲律之上,尤覺從容閑暇。雖史遷文章,奇傲不可盡與杜之五、七言為比擬,然凡羲之書帖諸筆法,則杜律無不盡收之也。”高二適的詩學,無疑歸根於杜甫,他畢生研讀《杜詩鏡銓》,未嚐稍懈。曾雲:“作詩當學少陵” 。又雲:“非盡讀古今之詩,不足以讀杜詩”。但他並非隻讀杜甫一家之詩,而對古來各家詩作,盡量多讀,於韓愈、孟郊、賈島諸家亦複精研,通過各代佳什來體味杜詩,受益更富。此外,高二適先生鬱勃、孤傲、耿介的氣質與杜詩、江西詩派神韻一拍即合,而這些詩意精神正暗合了他書法審美理念的生發,杜詩“書貴瘦硬方通神”、“草書非古空雄壯”中的“瘦硬”、“入古”、 “雄壯”正是他草書審美理念的追求所在,1966年高二適“臨《宋拓祖石絳帖》,專攻瘦勁一派”和題《李貞武碑》“此碑結體瘦勁,久寫有益,見清剛之氣生於毫端,其高妙大為獨步雲,能於細致中求莽放尤難。”從中可以看出他“書美以詩美為尚,二者美美與共”的大美情懷。
至此,我們似乎恍然頓覺,高先生的書學正是根植於中華經典文化的精華,以法書之源—書聖王羲之為書法之基,化以文史浩淼的詩文之蒙養,並將詩、書、文這三大領域的傳統精魂融為一爐、深入堂奧,走出一條真純敦厚的書法正道。隻有對傳統文化如此高深理解和把握者,方可臻此妙境。如其所言,高二適先生晚年的書法確實也完全達到了“轉動回旋,強弱高下,無施而不可的最高境界”,這也正是書聖王羲之的最高境界。
當今書壇,亂象雜生,各種流派層出不窮,有你方唱罷我登場者、有徒有手技胸無點墨者、有浮華流俗不堪入目者等等,與高二適先生那傲然獨立的文人風骨和嚴謹的治學態度以及高昂的藝術才情和正大氣象形成了強烈反差。蘇軾曾言:“作字之法,識淺、見狹、學不足,三者終不能盡妙。”這正說明:書法不僅需要技能,它更是一種文化現象,需要見識、學養去涵養。高先生亦曾慷慨高呼、啓悟後學雲“凡人有作,須有所寄托,不然,則字匠之為,有識者定嗤之以鼻也。” (致徐純原信劄)
羅曼·羅蘭曾說:“沒有偉大的品格,就沒有偉大的人,甚至也沒有偉大的藝術家,偉大的行動者。”因此,當今書法界需要高二適!更需要二適精神!他是詩人,是學者、是富有才情的書法大師,更是對狂草一體有曆史性創造的當代草聖,時代更需要的是他的精神魅力,一種卓然獨立的人格氣象和風骨,似一座燈塔照亮前行的路,感召後學,讓當代書家撥開迷霧,看清人文之道,不斷續寫新的篇章。
2020年3月趙彥國於江蘇省美術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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