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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 (542)
2024 (159)
“像你這麽漂亮的女人半裸著跑到我床上,就會發生一些事情。”
言外之意:事情是你引誘發生的。
“我是真的喜歡上你了。”
言外之意:你可以怪我魯莽,但這是喜歡你的表現。
這是25歲的伊藤詩織被48歲的山口敬之性侵後,得到的兩句回複。
一種很典型的“話術”:作為被強奸的對象,你是不是應該反思自己。
要知道,被強奸,可是你的恥辱!
後來伊藤詩織沒有選擇沉默,想向社會證明“恥辱”的不應該是自己。
但山口敬之作為日本前首相安倍晉三的傳記作者,這件事還是不可避免地加上了政治色彩,逮捕令在逮捕當天被撤銷。
日本記者曾當麵質問安倍晉三是否有內幕,安倍晉三含糊其辭,表示“我沒有對個別案件發表評論的立場。”
伊藤詩織決定訴訟的那一天,怎麽可能想到,等待她的不是正義,而是更可怕的強奸。
編輯|陳百萬
見到山口敬之,發現隻有他一個人的時候,伊藤詩織是有些遲疑的。
但這個時候,作為剛從紐約新聞專業畢業的學生,一個為日本首相安倍晉三寫過自傳的記者,在日本赫赫有名的前輩坐在她對麵,並表示很認可她的才能時,伊藤詩織更多的還是喜悅。
相約見麵,是山口敬之發郵件告訴她華盛頓有個製片人的職位可以考慮她,要麵談工作簽證的問題。
在壽司店,伊藤詩織隻能記得自己在喝第二合酒的時候去了洗手間,回來繼續喝了沒幾口,忽然間身體特別難受,便又跑去了洗手間。剛進洗手間,“立刻暈得天旋地轉,順勢跌坐在了馬桶蓋上”,就再也沒有記憶了。
再次睜開眼睛,是因為感受到了一陣劇痛,身體被什麽重重的東西壓著。
伊藤詩織這才意識到,自己在哪,在她身上發生了什麽。
她想要推開,但對方力氣實在太大,身體和頭部都被死死按在床上。伊藤詩織繃緊身體,漸漸覺得無法呼吸過來,有那麽一瞬間,她以為“我要被殺掉了。”
“假如赤裸著身體,以這種狀態被發現的話,父母該有多傷心。”
不知道纏鬥了多久,對方終於停了下來,伊藤詩織氣息奄奄,用英語咒罵著他。
然而山口敬之毫無歉意,一副哄勸的口氣:“人家真的喜歡上你了嘛。”
此刻的伊藤詩織,其實根本沒有反應過來,這一夜正在變成一個黑洞,吸掉她的靈魂,摧毀她的價值,現在她唯一的想法就是趕緊逃走。
迅速穿好衣服,低頭穿過酒店大廳,伊藤詩織不想讓任何人注意到她,“感覺自己汙穢至極”。
這是一個悲哀的開始,作為受害者,伊藤詩織也曾將自己看作恥辱。
一切是怎麽發生的,她是怎麽從壽司店到酒店的,伊藤詩織始終想不起來。更困惑的是,以她的酒量,怎麽可能兩合酒就不省人事,伊藤詩織懷疑自己是被下藥的。
後來通過酒店監控,伊藤詩織看到了那晚自己是怎樣被山口敬之從出租車上連拖帶拽帶回酒店的;也找到了那晚的出租車司機,告訴詩織她當時一直在要求把自己送到火車站。
但這都是五天之後,伊藤詩織選擇報警之後的事情了。
在這之前,伊藤詩織一直處於一種“心理休克”的狀態,不敢想起這一晚。
她像是把這段記憶放在一個罐子裏,一層一層往樓下搬,鎖在櫃子裏,然後輕快地上樓,繼續過自己以前建構的生活,假裝生活並沒有因此改變什麽。
第二天,她照常上班。周末,她陪著妹妹逛街。
但罐子是怎麽也鎖不緊的,到了晚上,記憶就會飄上樓,占據伊藤詩織的整個心靈,導致她再也無法假裝自己還和以前一樣。
做不到在努力經營的生活裏再多活一天,回頭麵對它,是活下去的唯一方法。
這是伊藤詩織麵臨的第一次性侵。
在警察局接待前台,伊藤詩織不太想當著所有人的解釋自己的來意,便請求“麻煩幫我找個女警官來”。
誰知對方還是問了很多問題,實在沒有辦法作出清楚的陳述,伊藤詩織隻好當著一群陌生人的麵,告訴接待員:“我被強奸了。”
隨後來了一位女警員,把伊藤詩織帶到了一間聞訊室。伊藤詩織痛哭著講了兩個小時,對方卻說:“我隻是一名交警,你還是要告訴刑事科的男同事。”
此時的伊藤詩織,已經泣不成聲,呼吸困難。關於那恐怖的一晚,她不想再回憶一次、再講述一遍,可是她知道,這隻是一個開始。
從踏進警局的那一刻,她要做的就是一次次撕開衣服,撬開雙腿,向不同的人展示自己的那一晚。
立案後,伊藤詩織被帶到警局的天台,警察拿出一個真人大小的玩偶,讓伊藤詩織躺在藍色墊子上,然後不停地擺弄玩偶,拍照,問她“是這樣嗎?”
在一群男警察的圍觀下,伊藤詩織強忍此刻自己並不被當作“人”的屈辱,完成了這次調查。
在這之後,更是無數瑣碎的調查問題。不止一個男警官問過她,“你是不是處女?”
警察要求她回憶自己當天的體重,質問她為何當時不立刻報警,為何還要跟著對方去壽司店,為什麽要喝醉,調查她過往的男友類型…
無數狹隘尖銳的問題打擊著伊藤詩織,她像是被一個純潔的標準高舉著,似乎達不到這個標準,就會成為對方強奸她的理由。伊藤詩織不僅一次懷疑過,是不是自己的問題。
僅僅五天,作為受害者,伊藤詩織連治療自己的時間都沒有,就被要求反複去回憶那晚痛苦的細節。人們要求她快速投入戰鬥,把感情轉化成邏輯,迎接無情的審判。
沒有人真正能理解她的羞恥和痛苦,人們反複觀賞她的傷口,試圖找出一些屬於她自己的“自作自受”。
就像後來伊藤詩織的朋友所說的那樣,這是對伊藤詩織的二次強奸。
在這期間,伊藤詩織發郵件詢問山口敬之,想讓她道歉。但山口從始至終都不承認是自己的過錯:
“像你這麽漂亮的女人半裸著跑到我床上,就會發生一些事情。”
“你要是能像平時那樣好好用餐、正常回家的話,根本什麽都不會發生。”
一切都是因為你身為女性,卻不知道守好自己的貞潔。
而接下來,還有一場腥風血雨,在等著伊藤詩織。
因為山口敬之的身份,這件事的調查很快被高層叫停。伊藤詩織隻能選擇開新聞發布會,否則這件事就會這樣過去,就像從沒發生過一樣。
發布會當天,伊藤詩織看見了熟人,笑了一下,被記者拍到。
後來伊藤詩織因此被抵製,“她看上去一點也不像一個受害者,這樣丟臉的事情,為什麽她在笑?”
警察曾經告訴過伊藤詩織:“你要哭得更凶一點,更憤怒一點,不然人家感受不到的。受害者就該有個受害者的樣子…”
那時候伊藤詩織不知道受害者應該是什麽樣?後來在人們的評論中她終於知道了。
事情曝光後,輿論兩極分化。在很多人眼裏,伊藤詩織那晚喝的酒,成了她是“婊子”的證據。
隻用這一晚,人們抹去伊藤詩織身為個體的特性,將她抽象成一個習慣伎倆和酒局的刻板印象。
人們集體意淫,伊藤詩織是怎樣張開雙腿,爬上山口敬之的床,又在失敗後氣急敗壞。“妓女”“婊子”“不守婦道”的標簽,被貼在伊藤詩織的畫報上。
他們說:“身為女性,她有明顯的過錯,在男人麵前喝到斷片。”
就好像女人就必須要掌握預見男性可能做某些事的能力。
有電視台公開評論:“一個漂亮女性,想要睡個工作,但沒有成功。”“所以那些女性的獵物們要小心了。”
就好像男人才是受害者。
人們不相信,一個在男人麵前喝了酒的女人,會是一個受害者。因為一個女人,守住自己的門,是義務。而一旦你遛了神讓別人進去,那你應該為此感到恥辱。
這是伊藤詩織麵臨的第三次性侵,在各種意義上。
山口敬之也在電視台談論這件事,他反複強調,伊藤詩織當時在他麵前有多能喝,而他隻是為了照顧她才把她帶回了酒店。
這是他掩蓋罪行唯一的道路:證明伊藤詩織是淫蕩的。
輿論、權利,都擋在了伊藤詩織麵前。2年的時間,伊藤詩織不得不暫停自己的生活,無數次回到那一天晚上。
每天早上,伊藤詩織要將夜晚破碎的自己粘貼起來,假裝很完整地出門,到了晚上回家就已經精疲力盡再次破碎。
周而複始,730多個日日夜夜。
2017年,性侵事件發生2年後,此案終於開庭。BBC也在這一年拍攝了伊藤詩織的紀錄片,命名為《日本之恥》。
一個男人的罪刑,為什麽被認定為是一個國家的恥辱?
因為在整個事件中,對受害者構成傷害的,遠不是個體,而是他們的共性,是所有人造就了一把名為“貞潔”的懸在女性頭上的劍。
伊藤詩織被性侵後 他們先是告訴她:
“你髒了”,“你應該感到羞恥”。
在調查的過程中,他們在各種細枝末節中,找出伊藤詩織的過錯:
用命保護貞潔是女性的道德,如果你沒有做到,那你不值得可憐。
案件公開後,他們又用各種證據證明伊藤詩織是一個淫蕩的女人:
沒有貞潔的女人,不值得被尊重,也活該被強奸。
他們用這把貞潔劍恐嚇女性,堵住受害者的嘴,讓罪惡感填滿受害者。
於是有人為了不讓這把劍落下來,選擇自殺。
當房思琪嚐試向好友求救,坦白自己和老師的關係後,好友說她“髒”,房思琪絕望地自殺。
有人為了不讓這把劍落下來,以自己的一生為代價。
紀錄片《代價》裏,一個女孩被逼奸,想也沒想就從樓上跳了下去,高位截癱,家人負擔不起,遺棄了她。一群佛教徒收留了女孩,輪流照顧。
女孩保住了自己的“貞潔”,但此後卻再也沒有為人的尊嚴。為了方便照顧,人們把她的頭發剃光,褲襠敞開好容易把屎把尿。男男女女把她抱來抱去,私密部位就那樣裸露著。
伊藤詩織也被羞辱過,但沒有選擇沉默,伴隨著恐嚇、跟蹤和辱罵,她勇敢地站在了鏡頭裏,做了那個光明正大、本就不該有絲毫羞恥的受害者。
而隨著事態的曝光,全世界的關注,日本政府不得不修改性侵法案,提高了對性侵的懲罰力度。2019年,伊藤詩織終於贏得了訴訟。
而當伊藤詩織站出來公開談論自己被性侵後,那把叫“貞潔”的劍也露出了真麵目:
這不過是他們編織的一個謊言。他們用這個謊言,換來女性麵對性侵,甚至是日常生活中的,長久的壓抑、安靜和克製。
他們害怕女性知道發聲後的結果,所以用它提前捂住了所有人的嘴。
但總歸有人不願沉默,盡管代價是巨大的。
整個紀錄片裏,伊藤詩織隻哭了一次。
一位女性,在看到伊藤詩織的事情後,向她傾訴自己的過去。
她從來沒敢跟任何人說過,她曾被陌生人用刀威脅著被性侵。
她很想遺忘那一晚,但當她鼓起勇氣走向警局時,卻被男性警官反複詢問:你為什麽沒有叫喊?你為什麽沒有反抗?
這樣的恐懼讓她退縮,但伊藤詩織勇敢的走了過來。
她說,伊藤詩織是所有女性的希望。
講完後她抱了抱伊藤詩織,在這條道路上,她們確信,她們隻有彼此。兩個人都哭了。
在這種係統性的傷害裏,受害者從來不是一個單個的人,而是一個整體。
就像伊藤詩織能堅持到最後的勇氣,來自於她不想讓妹妹也經曆這樣的痛苦。所以她要戰鬥,希望自己將是最後一個感受這種痛苦的人。
一切不單單是為了她,而是以她為代價,女性才能整體向前邁進。
其實那兩年,伊藤詩織收到過無數性侵幸存者的信,她們聊著一個相似的秘密,像是一場集體性的竊竊私語。
以後,還會有一個個伊藤詩織出現,戰鬥會一直繼續,直到竊竊私語變成不帶任何羞辱意味的、公開的譴責。
我們不必害怕。
因為伊藤詩織的故事早已證明:
“當沉默和羞恥消失時,將沒有什麽能阻止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