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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鼎鈞:我從胡適麵前走過

(2021-03-17 09:22:40) 下一個

我從胡適麵前走過

文 :王鼎鈞  
 
我對胡適沒有研究,我見過胡適,崇拜過胡適,學習過胡適,思考過胡適,今天湊個熱鬧,談談我的回憶。 
 
胡適一九四九年離開中國大陸,他去了美國。一九五二年十一月,他由美國回台灣講學。一九五四年二月,他回台灣參加國民大會。一九五八年四月,他回台北接任中央研究院院長,一九六二年二月去世。
 
由一九五八到一九六二,他在台灣六個年頭,這六年間他對台灣發生了極大的影響,台灣報紙對他的一言一動都當作重要新聞,台灣讀者閉上眼睛,都隨時可以看見他的一張笑臉。
 
胡適在台灣最重要的影響不在文學,在政治思想,他的精神時間幾乎都拿來宣揚民主自由,這一部分說來話長,還是先談文學。
 
 
在台灣,沒見過第二個人能和他相比
 
一九五二年,胡先生第一次回到台灣,這是大新聞,很多人自動到飛機場歡迎他。我當時在廣播公司工作,也跟著采訪記者趕到鬆山機場,還參加了他舉行的記者招待會。那時都說他回來擔任政府的職務,也有人說他要組織黨派,新聞界對這兩件事興趣很大。他用太極拳應付過去。
 
終於有人問他對文藝運動的看法,他很認真的說:“文藝運動要由大作家領導。”這是他第一次談到文藝,隻有三言兩語。那時我是個文藝青年,心裏很納悶,政府正在搞文藝,大作家正是被領導的對象,我不懂他是什麽意思。
 
終於有一天我明白了,他的看法是文學史的看法,“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風騷數百年。”從他的角度看,五十年代的文藝運動是個政治運動。
 
 一九五八年,台北的中國文藝協會開大會,邀請胡適演講,胡先生講《人的文學》《自由的文學》。演講有現場錄音,事後又記錄成文字,有一段話他是這樣說的:
 
“政府對文藝采取完全放任的態度,我們的文藝作家應該完全感覺到海闊天空,完全自由,我們的題材,我們的作風,我們用的材料,種種都是自由的,我們隻有完全自由這一個方向。
 
人的文學,不是非人的文學,要有人氣,要有點兒人味,因為人是個人。”
 
在《人的文學》演講之前,他在文協有一次演講,提到改造作家,他引用外國通訊社的報導,女作家丁玲「跪」在文協的地板上擦地板。「跪」字吐音很重,聲音也拉長,同時兩隻手做出擦地板的姿勢,表情很悲愴。他是一個很理性的人,我聽過他很多演講,隻有這一次看見他這樣「柔情」。
 
胡適著《白話文學史》
 
在《人的文學》演講之後,台北文化界紀念“五四”運動,請胡先生演講。他說起當年他提倡“文學改良”,陳獨秀把“改良”換成“革命”。他提到文學有生老病死,文言是死文學,白話是活文學,都是老生常談,可是胡先生不管說多少遍,大家還是愛聽,這是他的魅力,我沒見過第二個人能和他相比。
 
那次演講,他特別提到他們對新文學創作“提倡有心,實行無力”,他提出魯迅和周作人,稱讚了兩句。那時台灣無人敢公開說出魯迅的名字,而且魯迅當年罵人也沒饒了他,他“外舉不避仇”,我感受到他的風範。
 
▌胡適眼中《紅樓夢》的價值
 
一九五九年,中國廣播公司播出《紅樓夢》,我跟胡先生有近距離的接觸。播送《紅樓夢》是曾虛白的構想,他作過中國廣播公司代總經理。
 
曾先生和胡適熟識,他打電話給胡先生,請他擔任這個節目的顧問,經過一番周折。
 
胡適答應了擔任顧問。中廣在胡先生的主持下開了三次顧問會議,“胡適氣氛”名不虛傳,滿室如沐春風。胡先生很熱心,他在台灣很少實際參加文藝活動,這也許是唯一的一次。
 
第一次會議首先談到《紅樓夢》的版本,胡先生決定選用“程乙本”,乾隆五十七年程偉元刻印、高鶚修改過的本子,台北世界書局買得到,它的好處是語言比較淺顯通俗,用聽覺接受,困難比較少。
 
然後討論應該原本照播,還是加以刪節。胡院長顯示了他的科學訓練、理性主義,他認為警幻仙子、太虛幻境可刪,女媧補天、頑石轉世必刪,寶玉失玉。。。
 
胡適批《紅樓夢》文稿
 
第二次顧問會議,我提出作業報告,胡聽了一時沒有反應,我心中很有歉意。就問大家:有沒有不該刪、刪錯了的地方?大家默然,胡先生看了我一眼,很客氣的說:“刪掉的都是該刪的!刪掉的都是該刪的!”言外之意,還有沒刪掉的也該刪。
 
一陣溫暖湧上我的心頭,他明白作業程序,我是個箭靶子,他不為難我。邱主任有準備,他說節目部按照胡先生的指示,選取《紅樓夢》的精彩情節,另編二十個廣播劇,總算把場麵應付過去。
 
會後消息公布,我接到高陽的電話,他那時正在熱衷跟《紅樓夢》有關的事,很想分擔“二十個廣播劇”的編劇。其實邱主任隻是虛晃一槍,並未打算實行。
 
即使如此,朋友們對我膽敢到《紅樓夢》頭上動土還是一再諷刺,他們指著我說:“你是世界上權力最大的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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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審組還有一個計劃,請各位顧問對聽眾發表廣播演說,各人以不同的角度談談這部小說,其中有一個題目是“《紅樓夢》的藝術價值”,預定由李辰冬教授擔任。
 
胡院長看到這個題目忽然提高了嗓門兒,他說《紅樓夢》哪有藝術價值!他的理由是《紅樓夢》沒有plot,他說他住院檢查身體健康的時候,朋友送他一本《基督山恩仇記》,這本小說有plot,好看,那才有藝術價值。據說這是胡博士一貫的見解,可是我不知道,那天聽見了,更是驚詫莫名。
 
《紅樓夢》沒有藝術價值?沒有plot?字典上說plot是“情節”,《紅樓夢》沒有“情節”?我再查別的字典,終於在梁實秋編的字典中查到,plot既是“情節”,又是“結構”,還是“陰謀”。
 
我後來知道,plot是西洋傳來的東西,中國沒有plot,但是有章法布局,那就是中國的結構,《西遊記》《鏡花緣》《儒林外史》都沒有plot,但是都有結構,兩者不同,但是不等於好壞。唉,這好像要批判胡適了,罪過!罪過!
 
然後《紅樓夢》由辦公室進入播音室,那就是崔導播總攬一切了。
 
▌事情一沾上胡適,大家就不好意思使用文言
 
胡適畢竟是胡適,他對台灣的文學還是發生了影響,例如他到台灣以後,大家用白話寫應用文也仿佛成了風氣,他在這方麵沒有言教,隻有身教。他一九五二年回台灣的時候,台北的中國文藝協會排隊迎接,扯起巨幅布條,上麵寫的是“適之先生,我們熱烈的歡迎您!”
 
那時候,事情一沾上胡適,大家就不好意思使用文言。
 
胡適提倡白話絕不放棄任何機會,例如中國大陸掀起批判胡適的運動,胡適的兒子胡思杜站出來“大義滅親”,外國通訊社發出電報,說胡思杜“沒有緘默的自由”。在那種情況下,胡博士還有心情告訴中國記者,應該翻譯成“沒有不說話的自由”。
 
有一年胡適生日,文化界許多人到南港中央研究院為他祝壽,他親筆寫了一封道謝的信,影印了,寄給每一個來賓。這封信開頭第一句話就是:“昨天小生日,驚動各位老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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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央研究院有一位工友,他的女兒讀師範,畢業了,希望能在台北近郊找個小學教書,就近照顧家庭。這件事很難辦到,除非有大力人士介紹。這位工友寫簽呈要求院長幫忙。胡博士並不認識任何小學的校長,姑且照那工友的意思寫了介紹信,也是毛筆、親筆、大白話,那校長把信裝在鏡框裏,掛在辦公室的牆上。
 
用白話寫應用文,老教授毛子水也曾響應實行,我想他是讓內憂外患交迫中的胡適開心片刻。風氣所被,那些年報上常有“我倆情投意合”一類的結婚啟事,“我們的父親某某先生”一類的訃聞。
 
我認為,壽序、祭文、獎狀、賀詞、褒揚令等等“儀式語言”才是文言最後的陣地。
 
胡適到各地演講,美國之音駐台北的單位都派人錄音,早期的丁秉燧常在現場拉線安置麥克風。大部分錄音都交給中廣節目部一份,節目部交給我聽一遍,我的任務是斟酌是否適合播出,或者摘出一部分播出。
 

我在工作中深受胡適語言風格的熏陶,他使用排比、反複、抑揚頓挫,常使我含英咀華。他有些話含蓄委婉,依然震撼人心,他明白流暢而有回味。我隻能跟他學敘事說理,學不到抒情寫景,他畢竟隻是廣義的文學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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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米2019 回複 悄悄話 胡博士雖然對程乙情有獨鍾,卻與後來推崇脂本的87版電視劇的編劇們很有默契,建議刪掉的都是封建迷信糟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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