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今年的10月18日,父親郭小川已離開我們整整39(本文寫於2015年--編者注)年了。
1976年的十月金秋,是新中國曆史上的一個春天:曆時十年“文化大革命”的漫長嚴冬終於過去,人民、祖國迎來了精神解放的春天。
然而,對於我來說,這個秋天卻不啻嚴冬,因為我的父親倒下了,倒在春天即將到來的門檻上……
噩耗、噩耗……
1976年10月18日下午,我正無所事事地在林縣縣城東邊一處平房裏與人閑坐。縣委組織部的呂章福突然找來,麵無表情地說:“你爸有事找你,你跟我走吧。”我跟著他出門,朝縣城東側的馬路走去。沒走幾步就看見路邊停著一輛北京吉普,我心裏說,我爸他從來不擺譜,怎麽還派車來接我?
我問老呂:“我得跟我媳婦說一聲不?”因為當時我們在縣城東邊租了一間農民房住,妻子和一歲多的女兒正在那裏,我這樣走了,她們不知我下落豈不擔心?老呂催促說:“趕緊!剛才已經跟她說過了!”
我隨老呂上了車,一路往安陽疾馳,車後揚起長長的塵煙。我提出心中的疑問:“我爸找我啥事?”老呂頭也不回地說:“到那兒就知道了。”我暗中猜想,會不會是父親的工作有了重要變動?才這麽高調地行事……
車子很快到達安陽,徑直駛進了一處有紅磚樓房的大院,後來得知是地委大院。下了車就見正在新鄉師範學院讀書的妹妹小惠已站在那裏(我母親、大妹是第二天分別從北京和林縣胡家莊趕來的)。我詫異地問:你怎麽也來了?她說是接到縣裏通知從新鄉趕來的。說話間,老呂和車子就不見了,大概返回林縣了。我環顧四周,空曠的院子裏沒有一個人影,異常安靜。三層的紅磚樓房爬滿常春藤。正狐疑著,有人從紅磚樓房出來,招呼我倆進樓去,讓我們站在走廊裏等著。
這一等,就等了一個多小時。由於心裏懸著,時間顯得格外漫長。昏暗的走廊裏無人走動,天色漸漸暗下來了,唯有一間屋開了燈。大概到了五點多鍾,才出來一個人,叫我們進入那間開燈的辦公室,又讓我們等著,他進入左側的裏間去了。我們站在那裏不知到底有什麽事。看看辦公桌上,分明有一張紙,吸引了我的注意力。
我瞟了一眼,一二三四地列了幾條,好像有“查明死因……”什麽的,最後一條是“妥善安置子女”因為距離稍近,我看得清楚些。一種不祥的預感在心裏漸漸彌漫開來。
這時,裏屋走出一個人,叫我們兄妹進去,見幾個幹部模樣的人坐在那裏……此刻,我已經開始有點兒神誌恍惚,隻聽見有人宣布:你們的父親……今天……早晨……去世……了……
我一下子懵了。屋裏坐的是什麽人、一共幾個人、長什麽樣,我一點兒沒有印象。隻覺得一股無名的怨恨從心底升騰起來,衝撞著本已不清晰的意識……後來他們說了什麽,我們怎麽走出房間,到什麽地方休息,一概都沒了感覺。
一切都那麽不真實,突然間,我的父親沒了!這不是真的!仿佛昨天,我還和他鬧得不愉快,仿佛昨天,我剛剛把他送到安陽……
郭小川1975年攝於林縣第四招待所。
我說了一句錯話
10月12日,因為我的一句錯話,父親很生氣,堅持即刻離開林縣去安陽。
那天,父親又是一大早就從縣醫院來到我們租住的農舍,饒有興致地看著我們倆忙這忙那。前幾天父親曾到農舍來住了一兩晚,因孩子哭鬧,影響他睡眠,他晚上還是回醫院去住。
10月的林縣,一派初秋景象。樹葉綠著,陽光不弱。沒有院牆的農舍對麵就是已經收獲過的玉米地,玉米稈還站著,隻是葉子皆枯黃。我收拾衣物時發現一件秋衣有股不好聞的味道,也沒有動腦筋想,就隨口問了一句:“爸爸,你拿這件秋衣擦腳了吧!有股臭腳丫子味兒。”這當然是不可能的,我根本不應該往這方麵想。但父親的反應特別強烈,也許是覺得在兒媳跟前失了顏麵,也許是他潛意識裏保存下來的父尊子卑觀念很深。他氣得罵了一句:“混蛋!”就哆嗦著找不出合適的話語了。他起身,趿拉著鞋就往外走,邊走邊說:“我走!我回北京去!”我一看他真的動氣了,趕緊追出去,跟在他身後,一個勁兒道歉。
父親一路就奔了縣委組織部,要求組織部派車送他去安陽。組織部很快找了一輛給外賓拉行李的北京吉普,俗稱“大屁股”的那種,讓父親坐在前麵,我擠在一堆外國人的行李箱中,就上路了。
按照父親的意願,車把父親送到位於解放大道的安陽地區百貨批發站,我的二表姑就住在站裏。
到了二姑家,父親向二姑說,想吃她包的餃子。並告訴二姑,他準備在安陽治治眼睛,然後去鄭州和省裏領導告個別,就回北京。
父親餘怒未息地轉向我說:“你回去吧,這兒不用你了!小楊和孩子在那裏,我不放心!”
我隻好從命,乘長途公交車返回了林縣。
後來我才慢慢理解,父親當時並非是因為我的一句錯話怒而“出走”。
個中奧秘就在於10月6日“四人幫”被抓之後,消息尚未公開,媒體的口徑卻發生了微妙的變化。他雖然無法及時看到報紙,卻可以從他須臾不離身的半導體收音機裏聽到中央的聲音。這種變化以我的愚魯,是根本無法覺察的,但作為一個“老幹部”,一個老報人,以他多年的“政治敏感”,豈能看不出來?
所以他從6日以後的廣播中的變化判斷:中央一定出了大事情!
因此他謀劃著是否要向中組部報告要求回京;如何向縣裏提出,要不要去鄭州一趟?而中組部遲遲沒有回音。於是他覺得不能再等下去了,下決心來一次“非組織行動”。恰在此時,出了我這麽一個小插曲。
我從12日返回林縣,到18日被接到安陽,一周時間裏對父親的情況一無所知。我可以推諉說,那時沒有聯絡手段等等,但坦白地說,我心裏對他是不掛念的,心想:反正是你發火轟我走的,而且在安陽有二姑照顧,沒我什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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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任中組部部長的胡耀邦1978年3月19日給在河南林縣的郭小林親筆回信。(南方周末資料圖/圖)
父親生命的最後一周
然而,事後據二姑回憶,父親那幾天狀況已經很不好了。
12日,他在我二姑家住了一宿,睡不好覺。遂於13日下午住入安陽市人民醫院,因為眼科醫院沒有地方住。
13日晚上,由於醫院工作的疏忽,他等到天亮也沒有等來安眠藥,結果一夜未眠,14日醫生直到上午10點也沒來查房,他很生氣,說了“你們是共產黨還是國民黨”這樣的重話,隨即出院。
當天,他住入安陽地委第一招待所西樓101房間。我二姑去醫院沒找到他,在招待所門口遇上了,見他兩腿顫抖地走著。當晚醫生來給他看了病、開了藥。他精神恢複後還和親友們談起《人民日報》發表的社論《億萬人民的共同心願》,他說:“這篇社論決不是那夥人寫的,口氣和前幾天大不一樣。”“‘三要三不要’自從批鄧以來一直沒提過,反對‘左’右傾機會主義好長時間也不說了,為什麽現在提?中央一定有大事,而且一定是大好事!”
15日,說是睡了7個鍾頭,精神很好。
16日上午9點,二姑等人去看他,隻見他睡在沙發上,頭搖著,腿顫著,叫也叫不醒,脈搏有間歇,一直睡到晚6點仍未醒(現在我估計可能是安眠藥服用過量)。二姑不放心,當晚把我表弟小偉留下陪住。
17日上午,表弟回家告訴我二姑說,舅舅昨晚11點醒了,精神還不錯,讓表弟告訴二姑,各縣書記來聽傳達:“四人幫”被揪出來了。晚上6點,二姑等人去看他,他說已吃安眠藥,血壓也降下來了,要好好睡一覺,明天去鄭州見見劉建勳,然後回北京參加戰鬥。眾人見他眼瞼下垂,口齒不清了,就都告辭了。二姑臨走時還把他正抽的煙踩滅了,問他要不要讓小偉做伴?他說不用。最後留給我二姑的印象是:他躺在床上,麵帶笑容地說:我真高興!大好形勢呀!
未抽完的煙頭掉落在他枕頭邊
令所有人萬萬想不到的是,18日早上,人們發現他已意外去世!
據中央工作組劉××向我們宣布的調查結果,意外事故的大致情形是這樣的(我始終未見過工作組作出的調查報告):
18日父親去世的消息被很快報告上去,中央立即責成中組部和公安部組成聯合調查組,20日趕赴安陽,會同省地兩級的官員組成工作組。工作組由中組部老幹部組劉××牽頭,公安部派來王亮、徐婉兩位刑偵技術專家。
我們18日傍晚看到的、寫在紙上的幾條,是中組部指示的電話記錄。
根據專家的分析,我父親的死亡時間應該是17日晚上8:20左右。因為現場的遺物中我父親戴的手表表蒙子崩掉了,表盤被熏黑,在8:20的位置留下了表針的印跡。
據說,大約在18日淩晨,住在同一招待所四層同一位置(401房間)的中央醫療隊幾位醫務工作者被燒焦氣味熏醒(一層的煙霧順著衛生間的排氣通道上躥到四層),曾四處查看,未發現失火跡象,睡下不久還是嗆得不能入睡,遂去找服務員;後與服務員逐層查找,查到一層盡頭的101房間,看見門窗縫裏有煙冒出,才明白是老郭的房間失火。這時大約是早晨六七點鍾。
打開房門後,大股濃煙冒出,屋裏早已被濃煙充滿,據說有一個服務員衝進濃煙中,發現隻有離地麵二十厘米左右的空氣還是透明的:“他摸了摸床上,沒摸到人,趴在地上才發現老郭已滾落地下。他憋著氣,雙手伸進老郭腋下,不料一下子插進棉被陰燃的紅炭中,把手燙傷,慘叫著退了出來。另一個服務員進去抓住棉被一角把老郭拖了出來。”(憑印象記下的服務員口述——作者注)
如果上述情況基本屬實,那麽,經過一夜的陰燃,房間裏的氧氣就已被耗盡,符合專家作出的“因失火導致濃煙窒息而死”的法醫學結論。
具體地判斷,陰燃是由於父親吃了安眠藥又吸煙,沒吸幾口,安眠藥起作用了——安眠藥有一種“擊倒式”的作用,即馬上倒下入睡。其次,安眠藥還有對神經係統的阻斷作用——人的末梢神經感覺到了刺激,但安眠藥阻止這種刺激的信息傳導到中樞神經即大腦中。所以父親被發現時是掉在地上的,他的身體感到燙、疼,他掙紮、翻身、以致掉下床,但心裏不明白是怎麽回事(醒不過來)。燃燒的香煙掉在了枕頭旁。無明火陰燃了被子、褥子,最後陰燃了床墊中的海綿(泡沫塑料),這些東西的燃燒奪走了空氣中的氧氣,還產生了多種有毒的氣體。
由於父親去世的時間恰巧處在一個關鍵的節點上,不免令人感到蹊蹺。連中央也產生了很大疑惑,所以迅即派員調查。但專家的結論作出後,並沒有平息人們的懷疑。父親的老上級、一位副總理在追悼會上用拐杖使勁杵著地板說:小川就是被害死的!老作家黃秋耘多年後在《新民晚報》上發表短文,還認為有可能是被害死的。
當時,我們感覺工作組的劉態度冷漠、從不與我們交談,他作出的一些規定也大不近情理,比如,同樣是死者的至親(我母親、我和兩個妹妹),他卻要以是否黨員來區別對待:因為我和小妹不是黨員,而母親因“文革”遭錯誤處理尚未平反,被“停止組織生活”十年,在他眼中也“不算”黨員,所有決定概由是黨員的大妹妹轉達。我們很難找到機會,向他(即向組織)提出要求,即使提出他也是一概否決。再如,骨灰盒送回北京,他的決定是:讓作為長子的我返回林縣,由我母親和妹妹護送回京。
現在可以理解,因為“四人幫”的“政策”就是要廢黜這些老幹部,任其自生自滅。從一年來他們對郭小川的健康不聞不問、郭屢次要求去鄭州、洛陽看病均遭拒絕的態度即可看出。
與胡耀邦的通信
10月20日以後的情況,據我母親的簡略記載:20日,工作組允許我們親屬去看了看父親的遺體。
我記得是到安陽人民醫院裏、太平間旁的一間小平房,父親的遺體仰臥著,雙腿屈曲,雙手半握放在胸前,身邊、身上放著幾塊冰塊,據說是從鄭州緊急調運來的。移開冰塊後,看到遺體上覆蓋著一塊白布,直觀看不到什麽傷痕,隻是在他左手(戴表的手)手背上有一片熏黑的地方。小惠想去掀開白布看看,被工作組製止。但我在那一瞬間看見遺體的胸前有幾塊傷痕,顏色淺紅。父親的眼睛閉著,遺容顯得很安詳。現在想想,遺體大概經過了整容及清洗。
23日,又安排我們去看了現場,不過,是已在搶救過程中被破壞的現場。地下還有水漬,床上的棉墊、泡沫塑料墊都搬走了,沙發靠背有燒過的痕跡。據說,打開門後新鮮空氣進入,很快燃起明火,被潑水撲滅。
10月25日,遺體就地火化。當時北京的一些老戰友打來電話,我們家屬也提出,能不能把遺體運回北京?遭工作組否決。
11月8日上午,劉及我母親、小惠、二姑等親友護送父親的骨灰盒去北京。下午五點整火車進入北京站。到場迎接的有張光年、馮牧、李季、葛洛、趙易亞、崔嵬、張鐵夫、曲波和賀敬之夫婦等著名人士,還有父親的親朋好友等數十人。大家都悲痛不已,許多人傷心落淚。
1976年12月14日,父親的追悼會在八寶山舉行。
正是因為對劉的冷漠態度以及喪事、追悼會的安排、悼詞中的評價不滿,才導致我於1978年3月初給剛接任中組部長的胡耀邦寫了一封短信。在短信中我表示還要寫長信,詳述我們家屬對死因的懷疑等意見。應該承認,我當時的態度是有些偏頗,還有一些怨懟情緒。
尊敬的耀邦迅速地回了一封親筆信,他說,他“犧牲了一點必要的睡眠時間”,放棄了秘書草擬的複信,“親自給你寫封回信”。
耀邦說,他認可中央派去處理此事工作組的結論、對子女的安置以及悼詞:“(悼詞說)郭小川同誌曾經同‘四人幫’作過鬥爭,而‘四人幫’以莫須有的罪名對他進行排斥打擊。我認為,這是對郭小川同誌的基本評價。一個革命者,最後取得這樣的評價,是很不容易的,是難能可貴的。請你想想:在我們這一代人中,真正在自己的一生中為黨為人民寫出了不少好作品的人,並且在‘四人幫’橫行的年代裏同‘四人幫’真正作過鬥爭的人,究竟有多少嗬。悼詞是不是還可以多寫一些話,是不是還可以評價得更高些?這當然是可以再討論的問題。但我認為,問題不在這裏。問題在於:對一個人的評價是否基本正確……基本上對了,也就可以了。……對一個人,生前往往有這樣那樣的鑒定,死後,往往有這樣那樣的評論……可靠嗎?可信嗎?又可靠可信,又不可靠不可信,因為鑒定評論,終歸要人民,要群眾,要後代子孫來做。群眾,人民,後代子孫並不記得什麽鑒定和悼詞,記得的是那些有血有肉的史實。他們把仇恨刻在心中,也把懷念刻在心中。”
耀邦以戰略家的眼光,在關乎中國命運的大決戰中,“一城一地”的得失尚可不計較,遑論一字一詞的取舍。
我接受了耀邦的批評,打消再寫長信之念。
父親在河南的一年
我的兩個妹妹1971年由內蒙古呼林貝爾盟(原插隊地)轉插至林縣,大妹在胡家莊勞動,後擔任某生產隊黨小組長;小妹1975年被推薦到新鄉師範學院成為“工農兵大學生”。我父親自1974年後身體健康每況愈下,選擇去林縣,以得到女兒們的照顧。
我父親兩次牽進“中央專案”中。第一次是1967年中央設立周揚專案,郭小川作為“四十個周揚文藝黑線人物”之一也牽連其中,大約在1970年到鹹寧幹校後獲得“解放”。第二次中央專案是江青在1974年指斥郭小川是“反革命修正主義分子”而設立的,審查至1975年10月6日,中央專案組到團泊窪向郭小川宣布審查結果:問題澄清。10月9日父親回京。10月13日受到李先念、陳錫聯、紀登奎、華國鋒四位副總理接見,接受任務:了解文藝界情況,組織隊伍。據《郭小川全集》年譜記載及我們的了解:父親領受任務的一個月裏在京展開活動,引起於會泳們的注意。領導人為了保護他(也就是保護他們這一派),於11月14日安排家父赴河南,以搞調查研究之名躲了起來。
家父在河南的主要經曆如下:1975年11月14日抵鄭州;11月18日抵林縣;11月25日-12月2日訪輝縣。12月2日返回林縣住入第四招待所,其間去縣醫院檢查,發現中期腦血管硬化症。年底參加城關公社整黨活動(旁聽)。1976年1月8日周恩來去世,家父寫作《痛悼敬愛的周總理》,1月中旬因病情加重,向中組部申請去洛陽治療,不準。3月21日住林縣醫院。6月下旬出院,去林縣宋家莊大隊小住。7月2日於會泳把持的文化部偵知郭小川在林縣,派員尋至宋家莊,迫我父親交代“問題”,父親躲入蠶場。縣醫院醫生證實他病重,於7月4日再次住院,回絕了來人的追索。7月5日,為照顧父親,我一家調來林縣。10月1日,父親與親友登林縣九龍山。10月12日,發生了父親生氣從林縣去安陽的一幕,他打算在安陽治眼睛後,去鄭州跟河南省主要領導劉建勳道別,即回北京。
(本文原載《南方周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