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邊野花不採白不採

偶在國內的博客:http://blog.sina.com.cn/deannn
個人資料
  • 博客訪問:
歸檔
正文

陳丹青:魯迅的好看和好玩 (ZT)

(2009-09-17 14:53:51) 下一個
一直很喜歡陳丹青畫和文,但幾年前看到下麵這篇小文,還是大為驚訝。其中不但有激揚的文采、獨到的思想,還有深入的研究。文章寫成這樣,俺服了U。下麵恕我全文轉載,以饗各位文友。

  在我私人的“想念名單”中,絕大部分都是老早老早就死掉的人,譬如偉大的畫家、音樂家、作家。在這些人中間,不知為什麽,魯迅先生差不多是我頂頂熟悉的一位,並不完全因為他的文學,而是因為他這個人。我曾經假想自己跟這個人要好極了,所以我常會嫉妒那些真的和魯迅先生認識的人,同時又討厭他們,因為他們的回憶文字很少描述關於魯迅的細節,或者描述得一點都不好———除了極稀罕的幾篇,譬如蕭紅女士的回憶。

  我們這代人喜歡魯迅,其實是大有問題的。我小學畢業,“文革”開始,市麵上能夠出售、準許閱讀的書,隻有《毛澤東選集》和魯迅的書。從五十年代開始,魯迅在中國被弄成一尊神,一塊大牌坊。這是另一個大話題,今天不說。反正我後來讀到王朔同誌批評魯迅的文章,讀到不少撩撥魯迅的文字,我猜,他們討厭的大概是那塊牌坊。其實,民國年間魯迅先生還沒變牌坊,住在弄堂裏,“一聲不響,渾身痱子”,也有許多人討厭他。我就問自己:為什麽我這樣子喜歡魯迅呢?今天我來試著以一種私人的方式,談論魯迅先生。

  近日,著名學者陳丹青在魯迅博物館進行演講,從一個與眾不同的角度談了他對於魯迅的理解。他把這次演講的題目定為《魯迅的好看和好玩》,從一個畫家和學者的角度,對人們印象中的魯迅形象進行了重新建構。演講內容長達萬言,在這裏,小編節選其中精華,以饗讀者。

  我以為魯迅先生長得真好看

  第一,我喜歡看他的照片,他的樣子,我以為魯迅先生長得真好看。

  “文革”中間我弄到一本日記本,裏麵每隔幾頁就印著一位中國五四以來大作家的照片,當然是按照1949年後官方欽定的順序排列:“魯、郭、茅,巴、老、曹”之類,我記得最後還有趙樹理的照片———平心而論,郭沫若、茅盾、老舍、冰心的樣子,各有各的性情與分量。近二十多年,胡適之、梁實秋、沈從文、張愛玲的照片,也公開發布了,也都各有各的可圈可點,尤其胡適同誌,真是相貌堂堂。反正現在男男女女作家群,恐怕是排不出這樣的臉譜了。

  可是我看來看去,看來看去,還是魯迅先生樣子最好看。

  五四那一兩代人,單是模樣擺在那裏,就使今天中國的文藝家不好比。前些日子,我在三聯買到兩冊抗戰照片集,發布了陳公博、林伯生、丁墨村、諸民誼押赴公堂,負罪臨刑的照片,即便在喪盡顏麵的時刻,他們一個個都還是書生文人的本色。他們丟了民族的臉,照片上卻是沒有丟書生相貌的臉。我鬥膽以畫家的立場對自己說:不論有罪無罪,一個人的相貌是無辜的。我們可能有資格看不起漢奸,卻不見得有資格看不起他們的樣子。

  這時我就想到魯迅先生。老先生的相貌先就長得和他們不一樣,這張臉非常不買賬,又非常無所謂,非常酷,又非常慈悲,看上去一臉的清苦、剛直、坦然,骨子裏卻透著風流與俏皮……可是他拍照片似乎不做什麽表情,就那麽對著鏡頭,意思是說:怎麽樣!我就是這樣!

  所以魯迅先生的模樣真是非常非常配他,配他的文學,配他的脾氣,配他的命運,配他的地位與聲名。

  我們說起五四新文學,都承認他是頭一塊大牌子,可他要是長得不像我們見到的這副樣子,你能想象麽?

  魯迅的時代,中國的文藝差不多勉強銜接著西方十八九世紀末。法國人擺得出斯湯達、巴爾紮克的好樣子,英國人擺得出哈代、狄更斯的好樣子,印度還有個泰戈爾,也是好樣子———現代中國呢,謝天謝地,總算五四運動鬧過後,留下魯迅先生這張臉擺在世界文豪群像中,不丟我們的臉———大家想想看,除了魯迅先生,哪一張臉擺出去,要比他更有分量?更有泰鬥相?更有民族性?更有象征性?更有曆史性?

  而且魯迅先長得那麽矮小,那麽瘦弱,穿件長衫,一副無所謂的樣子站在那裏。他要是長得跟肖伯納一般高大,跟巴爾紮克那麽壯碩,便是一個致命的錯誤。可他要是也留著於右任那把長胡子,或者像沈君儒那樣光腦袋,古風是有了,畢竟還是不像他。他長得非常像他自己,非常的“五四”,非常的“中國”,又其實非常的摩登……

  我記得那年聯合國秘書長見周恩來,歎其風貌,說是在你麵前,我們西方人還是野蠻人。這話不管是真心還是辭令,確是說出一種真實。西洋人因為西洋的強大,固然在模樣上占了便宜,可是真要遇見優異的中國人,那種骨子裏的儒雅凝煉,脫略虛空,那種被彼得·盧齊準確形容為“高貴的消極”的氣質,實在是西方人所不及。好比中國畫的墨色,可以將西洋的五彩繽紛比下去;你將魯迅先生的相貌去和西方文豪比比看,真是文氣逼人,然而一點不囂張。

  有人會說,這是因為曆史已經給了魯迅偉大地位,他的模樣已經被印刷媒體塑造了七十多年,已經先入為主成為我們的視覺記憶。是的,很可能是的,但我以為模樣是一種宿命,宿命會刻印在模樣上———托爾斯泰那部大胡子,是應該寫寫《戰爭與和平》;魯迅那筆小胡子,是應該寫寫《阿Q正傳》。當托爾斯泰借耶穌的話對沙皇說,“你悔改吧”,這句話與托爾斯泰的模樣很配;當魯迅隨口給西洋文人看相,說是“妥斯托耶夫斯基一副苦相、尼采一副凶相、高爾基簡直像個流氓”……這些話,與魯迅的模樣也很配———大家要知道,托爾斯泰和魯迅這樣子說法,驕傲得很呢!他們都曉得自己偉大,也曉得自己長得有樣子。那年肖伯納在上海見魯迅,即稱讚他好樣子,據說老先生應聲答道:早年的樣子還要好。這不是魯迅會講話,而是他看得起肖伯納,也看得起他自己。

  我這不是以貌取人麽?是的,在最高意義上,一個人的相貌,便是他的人。但以上說法隻是我對老先生的一廂情願,單相思,並不能征得大家同意的。好在私人意見不必征得同意,不過是自己說說而已。

  他是百年來中國第一好玩的人

  我喜歡魯迅的第二個理由,是老先生好玩,就文學論,就人物論,他是百年來中國第一好玩的人。

  “好玩”這個詞,說來有點輕佻,這是現在小青年隨口說的話,形容魯迅先生,對不對呢?

  現在我這樣子單挑個所謂“好玩”的說法來說魯迅,大有“以偏概全”之嫌,但我不管它,因為我不可能因此貶低魯迅,不可能抹煞喜歡魯迅或討厭魯迅的人對他的種種評價。我不過是在眾人的話語縫隙中,撿我自己的心得,描一幅我以為“好玩”的魯迅圖像。

  什麽叫做“好玩”?“好玩”有什麽好?“好玩”跟道德文章是什麽關係?為什麽我要強調魯迅先生的“好玩”?

  以我私人的心得,所謂“好玩”一詞,能夠超越意義、是非,超越各種大字眼,超越層層疊疊仿佛油垢一般的價值判斷與意識形態,直接感知那個人———當我在少年時代閱讀魯迅,我就會不斷不斷發笑。成年以後,我知道這發笑有無數秘密的理由,但我說不出來,而且幸虧說不出來———這樣一種閱讀的快樂,在現代中國的作家中,讀來讀去,讀來讀去,隻有魯迅能夠給予我,我相信,他這樣寫,知道有人會發笑。

  我常會提起胡蘭成。他是個徹底的失敗者,因此他成為一個旁觀者。他不是左翼,也不是右翼,他在魯迅的年代,是個小輩,沒有五四同人對魯迅的種種情結與偏頗。四九年以後,他的流亡身份,也使他沒有國共兩黨在評價魯迅、看待魯迅時那種政治意圖或黨派意氣。所以他點評魯迅,我以為倒是最中肯。

  他說,魯迅先生經常在文字裏裝得“呆頭呆腦”,其實很“刁”,魯迅真正的可愛處,是他的“迭宕自喜”。

  “迭宕自喜”什麽意思呢?也不好說,這句話我們早就遺忘了,我隻能粗暴而庸俗地翻譯成“好玩”。我們先從魯迅的性格說起。

  最近我弄到一份四十多年前的內部文件,是當年中宣部為了拍攝電影《魯迅傳》,邀請好些文化人的談話錄,當然,全是文藝高官,但都和老先生認識,打過交道。幾乎每個人都提到魯迅先生並不是一天到晚板麵孔,而是非常詼諧、幽默、隨便、喜歡開玩笑。夏衍是老先生討厭責罵的四條漢子之一,他也說:老先生“幽默得要命”。

  我有一位上海老朋友,他的親舅舅,就是當年和魯迅先生玩的小青年,名叫唐弢。唐弢五六十年代看見世麵上把魯迅弄成那副凶相、苦相,就私下裏對他外甥說,哎呀魯迅不是那個樣子的,還說,譬如老先生夜裏寫了罵人的文章,隔天和那被罵的朋友酒席上見麵,互相問起,照樣談笑。除了魯迅深惡痛絕的一些論敵,他與許多朋友的關係,絕不是那樣子黑白分明(談他與鄭振鐸的關係)。

  我所謂的“好玩”是種活潑而罕見的人格,它內在的力量遠遠大於我們的想象。

  在回憶老先生的文字中,似乎女性比較能夠把握老先生“好玩”的一麵。近年的出版物,密集呈現了相對真實的魯迅,看下來,魯迅簡直隨時隨地對身邊人、身邊事在那裏開玩笑。江南的說法,他是個極喜歡講“戲話”的人,連送本書給年輕朋友,也要順便開個玩笑(給剛結婚的川島的書:我親愛的一撮毛哥哥呀,請你從愛人的懷抱中匯出一隻手來,接受這枯燥乏味的《中國文學史略》)。那種親昵!那種仁厚與得意!一個智力與感受力過剩的人,大概才會這樣的隨時隨地講“戲話”。我猜,除了老先生遇見什麽真的憤怒的事,他醒著的每一刻,都在尋求這種自己製造的快感。

  但我們並非沒有機會遇見類似的滑稽人,平民百姓中就多有這樣可愛的無名智者。我相信,在嚴重變形的民國人物中,一定也有不少詼諧幽默之徒。然而我所謂的“好玩”是一種活潑而罕見的人格,我不知道用什麽詞語定義它,它的效果,決不隻是滑稽、好笑、可愛,它的內在的力量遠遠大於我們的想象。

  好玩,不好玩,甚至有致命的力量———希特勒終於敗給丘吉爾,因為希特勒一點不懂得“好玩”;蔣介石敗給毛澤東,因為蔣介石不懂得“好玩”———好玩的人懂得自嘲,懂得進退,他總是放鬆的,豁達的,遊戲的。“好玩”,是人格乃至命運的龐大的餘地、豐富的側麵、寬厚的背景,好玩的人一旦端正嚴肅,一旦憤怒激烈,一旦發起威來,不懂得好玩的對手,可就遭殃了。

  投槍匕首式的文章可能“是魯迅先生隻當好玩寫寫的”,也是一種得意,一種“玩”的姿態

  依我看,曆來推崇魯迅那些批判性的、匕首式的、戰鬥性的革命文章,今天看來,大多數是魯迅先生隻當好玩寫寫的,以中國的說法,叫做“遊戲文章”,以後現代的說法,就叫做“寫作的愉悅”———所謂“遊戲”,所謂“愉悅”,直白的說法,可不就是“好玩”———譬如魯迅書寫的種種事物,反禮教、解剖國民性、鼓吹白話、反對強權等等,前麵說了,當時也有許多人在寫,其激烈深刻,並不在魯迅之下,時或猶有過之。然而九十多年過去,我們今天翻出來看看,五四眾人的批判文章總歸及不過魯迅,不是主張和道理不及他,而是魯迅懂得寫作的愉悅,懂得調度詞語的快感,懂得文章的遊戲性。

  可是我們看他的文字,通常隻看到犀利與深刻,不看到老先生的得意,因為老先生不流露。這不流露,也是一種得意,一種“玩”的姿態,就像他講笑話,自己不笑的。

  我們單是看魯迅各種集子的題目,就不過是撿別人的譏嘲拿來耍著玩,什麽《而已集》啊、《三閑集》啊、《準風月談》啊、《南腔北調集》啊,真是順手玩玩,一派遊戲態度,結果字麵、意思又好看,又高明。他給文章起的題目,也都好玩,一看之下就想讀,譬如《論他媽的》、《一思而行》、《人心很古》、《馬上支日記》等等等等,數也數不過來。想必老先生一起這題目,就在八字胡底下笑笑,自己得意起來。《花邊文學》中有兩篇著名的文章:《京派與海派》、《南人與北人》,竟是同一天寫的,顯然老人家半夜裏寫得興起,實在得意,煙抽得一塌糊塗,索性再寫一篇。

  譬如《論他媽的》,我們讀著,以為是在批判國民性,其實語氣把握得好極了,寫到結尾,我猜老先生寫到這裏,一定得意極了。

  文章的張力是人格的張力

  中國散文中到末尾一筆宕開,宕得這麽懇切,又這麽漂亮,真是隻有魯迅。大家不要小看這結尾:它不單是為了話說回來,不單是為了文章的層次與收筆。我以為更深的意思是,老先生看事情非常體貼,他既是犀利的,又是厚道的,既是猛烈的,又是清醒的,不會將自己的觀點與態度推到極端,弄得像在發高燒———一個憤怒的人同時是個智者,他的憤怒,便是漂亮的文學。

  文章的張力,是人格的張力,寫作的維度,也是人格的維度———憤怒、但是同時好玩;深刻、然而精通遊戲;挑釁、卻隨時自嘲,批判、卻忽然話說回來……魯迅作文,就是這樣地在玩自己人格的維度與張力。

  他的語氣和風調,哪裏隻是激憤犀利這一路,他會忽兒深沉厚道,如他的回憶文字;忽兒辛辣調皮,如中年以後的雜文;忽兒平實鄭重,如涉及學問或翻譯;忽兒精深蒼老,如《故事新編》;忽兒溫柔傷感,如《朝華夕拾》;而有一種非常絕望、空虛的況味,幾乎出現在他各個時期的文字中———尤其在他的序、跋、題記、後記中,以上那些反差極大的品質,會出人意料地糅雜在一起,難分難解。

  許多意見以為魯迅先生後期的雜文沒有文學價值。我的意見正好相反,老先生越到後來,越是深味“寫作的愉悅”。有些絕妙的文章,我們在《古文觀止》中也不容易找到相似而相應的例。雄辯如韓愈,變幻如蘇軾,讀到魯迅的雜文,都會驚異讚賞,因魯迅觸及的主題與問題,遠比古人雜異;與西人比,要論好玩,喬叟、塞萬提斯、蒙田、伏爾泰,似乎都能找見魯迅人格的影子,當然,魯迅直接的影響來自尼采,憑他對世界與學問的直覺,他也如尼采一樣,早就是“偉大的反係統論者”。隻是尼采的德國性格太認真,也缺魯迅的好玩,結果發瘋,雖然這發瘋也叫人起敬意。

  魯迅大氣,即便他得知後來的種種西洋理論與流派,他仍然會做他自己。他早就警告,什麽主義進了中國的醬缸,就會變;他也早就直覺到,未來中國不知要出多大的災難———因為他更懂得中國與中國人。他要是活在今天這個籠統被稱作後現代文化的時期,他也仍然知道自己相信什麽,懷疑什麽。他會是後現代文化研究極度清醒的認識者與批判者。誠如巴特爾論及紀德的說法,魯迅“博覽群書,並沒有因此改變自己”。

  好玩,然而絕望,絕望,然而好玩,這是一對高貴的、不可或缺的品質。由於魯迅其他深厚的品質———熱情、正直、近於婦人之仁的同情心———他曾經一再欣然上當:上進化論的當、上革命的當、上年輕人的當、上左翼聯盟的當,許多聰明的、右翼的正人君子因為他上這些當而指責他,貶損他———可是魯迅都能跳脫,都曾經隨即看破而道破,因為他內心克製不住地敏感到黑暗與虛空,因為他克製不住地好玩。

  這就是魯迅為什麽至今遠遠高於他的五四同誌們,為什麽至今沒有人能夠掩蓋他,企及他,超越他。
[ 打印 ]
閱讀 ()評論 (2)
評論
目前還沒有任何評論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