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城外。
一望無際的黃土地上,成片的荒草和蘆葦隨風搖曳。
一道長長的堤壩橫亙在蘆葦和荒草前方。夯土的顏色略深,遠遠望去,仿佛灰黃的荒草地鑲了一條深褐色的邊。
如今,這條深褐色的邊上,擠滿了密密麻麻螞蟻一般的人,他們衣衫破爛,麵帶菜色。他們全都簇擁著一位一樣麵龐黝黑、白發像亂草一樣的老人。
老人正跪在幾匹高大的戰馬前。
最前方馬上的人,雖沒佩鎧甲,依然如同一堵牆。他翻身下馬扶起老人。
“老人家,您這是何苦呢?”
老人堅決不肯起身。
“風將軍,不是小老兒倔強。小老兒這把賤骨頭,還能活幾天?不扔在這兒,也要扔在別處。”
老人痛苦地訴說,“朝廷追捕異人,理所當然,但青州渠,就算主持工程的李國是異人,皇上當初也應允了的。怎麽能說停就停呢?”
扶著老人的朝廷北方兵備道的副都統,風閔風大將軍,沉默不語。他是接到朝廷旨意,說青州民夫鬧事才火速趕來的。沒想到一到青州渠的工地,就看到的是數萬民夫跪地的場麵。
朝廷曆年征伐徭役,都是民間苦事,聽說停工,應該大家歡慶。沒想到……
他沉下臉,聲如洪鍾:“朝廷有令,李國身為異人,奇技淫巧,禍亂朝綱。大興土木,民間深以為苦,如今停工,你們也可與家人團聚。爾等要抗旨不成?聽我一言,速速返鄉去罷。”
“風將軍,不是我等不回家。家中妻兒,皆需要贍養。可是……”老頭站起身,顫抖的手指著堤壩外,青州河靜靜地流淌著,“如今,如果朝廷真要停工,周遭青州府3郡9縣,將全部淪為澤國呀!”
“青州河曆來泛濫,深以為苦。李國等主張修渠,可將水引致下遊浚縣等地,解泛濫之苦,也可灌溉浚縣土地。如今工程已過大半,朝廷停工,所有銀兩人工,將全都化為烏有。”
“不僅如此,將軍您看此處地勢。”他幹脆拉著風將軍的手,把他帶到高處,讓他看水勢,“此處河水高,而州府城中百姓皆在低處。就算停工,也萬萬不可停在此處。若停在此處,大雨一至,河水泛濫,順著堤壩的缺口,全都會湧入青州城。附近3郡9縣,無人可以幸免啊!”
如果水渠在此處停工,洪水將在狹窄封閉的水渠內聚集,因為河道高,城池低的獨特地勢,很容易就會衝破堤壩,奔流而下,去往它本來去不到的州縣城。
風閔的胡須在風裏飄動著。他想起命他驅趕所有民夫,如有違抗,格殺勿論的旨意。
“將軍,就算朝廷要停工,也容我等將這一百多尺修完,避開此處。等渠修到九道拐,洪水一到,會沿著九道拐的山穀泄洪,附近州縣無憂矣。”老頭的白發激動地抖動著,“求將軍開恩,給我等一月,不,十數日,讓我等救救附近州縣啊。”
民夫們全都跟著跪下,不停地磕頭。
身經百戰的風閔將軍略一思索,招呼來身邊的一位年輕的將領。
“慈先,我休書一封,你速速送去兵部,讓兵部上書皇上,不可延誤。”
“義父”年輕的將領下馬來到風閔身邊,低聲問,“您真要寫信?”
“拿筆墨來。”風閔吩咐道。
“義父,我等奉旨前來。皇上嚴明各地捉拿異人,停下一切異人主持工程。如今皇上正在氣頭上,我們的信就算到了京城,隻怕兵部也不敢送達聖聽,反會怪罪我等辦事不力。”
風閔表情未變,在小兵的背上鋪就紙張,揮毫潑墨,迅速寫就了書信。
“即刻啟程。”他把書信塞到年輕將領的懷裏,“八百裏加急。寧可跑死馬,也要將書信送到兵部,不然提頭來見。”
“小順?”他喊了一聲。
“義父。”一個15、6歲的虎頭虎腦的少年立刻牽著馬從後麵鑽了出來。
“給慈先多備幾匹馬。”
“得令!”
“多謝將軍!”
白發老頭激動地跪下,連連磕頭。周圍的民夫也紛紛磕頭。
風閔抱拳答禮,帶著兵士們撥轉馬頭往回走,後退紮營。
他心裏如同壓了一塊玄鐵。三五天之後,皇上的旨意下來,又該怎麽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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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晚正在磨刀石上磨刀霍霍,成為褪雞毛熟練工後,她也開始嫌棄工具不好使了。可惜事實證明,她還掙不了磨刀磨剪子這份錢。磨了半天,除了擦到自己的手以外,刀還跟原來一樣鈍。
胖大嫂抱著蒸籠經過。
‘’刀磨好了記得借我用用,小晚妹子。”她眯著眼睛說。
“孝嫂子,可憐可憐我吧。”
小晚沮喪地一屁股坐在廚房的地麵上,胡亂用手抹了一下汗水沾濕的額發,多日未好好清洗的臉頰有一種奇怪的緊繃感,令她窒息。
孝嫂子放下蒸籠,遞給小晚一塊燒餅。自從對胖大嫂實施了急救以後,明裏暗裏,她對小晚關照有加。她經常給小晚豬下水,她丈夫是替府裏殺豬的。高貴的老爺和少爺們不吃豬下水,胖大嫂就以權謀私了。隻是小晚還不太能接受豬心、舌頭、肥腸的味道,隻是偶爾吃幾塊豬肝。不過,她也要走了小晚清洗的雞內髒,作為回報。
小晚搖搖頭,過度的疲勞和沮喪摧毀了她的胃口。
“人是鐵,飯是鋼。”
小晚在她的極力勸阻下,勉強接過。粗糙的餅子咀嚼起來,像木頭碴子。胖大嫂遞過一碗水。小晚盯著粗瓷大碗邊上的因動物油脂硬化形成的薄膜,和印在上麵的黑黑的指印,一仰脖喝了下去。
所有廚房工作的仆婦,都是一雙黑乎乎的油手。
古代世界的一切都可以忍,隻是這個髒……
小晚不由自主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
黑乎乎的手指上,皮膚的肌理清晰得像山坡上的溝壑,一道道橫過手掌。一層黑乎乎像油泥一樣膩的東西,像皮膚一樣附著在她的手指、手掌上。她摳了摳黑色的部分,疼痛之下,隻露出一小塊紅。
她衝出廚房,在木盆裏拚命洗手,盆裏的水激蕩了一地,除了把磨刀的墨綠色汙跡衝掉,其他一如平常。她不甘心得又打了盆水,洗了一遍,外甥打燈籠,一切照舊。
更可怕的是,對著水的影子,她看見了自己模糊的影像。
幹枯開叉、略略蓬亂的頭發,黯淡發黃的麵孔,青黑的眼圈,嘴角隱約的黑色汙跡……
“啊!”小晚捂著腦袋尖叫。
這貨不是我!這貨不是我!這貨不是我!
不能做豔絕天下的美人,也要做溫婉清新的可人,姐可是牡丹路支行一支花呀!(作者:支行一共5人,女性工作人員3人。)
忍不了!
忍不了!
是可忍,孰不可忍!
“孝嫂子,有沒有好辦法把手洗幹淨,我的手太髒了。”小晚斟酌著用詞問胖大嫂。
孝嫂子拿來一把爐灰。原來,她們都是用這個清潔油泥的。至於衣服臉蛋,孝嫂子說,可以等城中皂角樹結莢成熟,去撿點皂角。用果仁的汁液洗頭洗澡洗衣,隻是城中隻有兩顆皂角樹,一顆在別人院子裏,隻有一顆在街角,每年不待皂莢成熟,就被人撿光了。去年她自己天不亮就去打皂莢,也隻摘得幾兩而已。不過,她還是大方地送了幾個皂莢給小晚。
怪不得少爺小姐們總是雪白幹淨,隻要看一看聞一聞,就能從古代人中辨別出等級來。
聽完這一切,小晚對著分外明媚的藍天,流下兩行熱淚。
“就算明天就把我劈了,送進官府做雞,我也要用肥皂洗淨我的臉和手!”
她默默發誓,淚水在她臉上衝出兩道白皙的彎彎的回路。
胖大嫂疑惑地看著她的眼淚,用油乎乎的黑手扯了塊餅送進嘴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