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一覽無餘
狄三少爺走進內室,隻見一個穿著髒的辨別不出顏色衫子的年輕小廝,正拿著木尺在牆上比比畫畫,口裏念念有詞。
“長尺五,高三尺六寸。”
“大膽,你是何人?怎的在此處?”嘉年喊了起來,將三少爺護在身後,“來人呀。”
“少爺息怒,嘉年公子息怒。”年輕人見有人來,轉過身來,大大方方見了禮,“小人是老爺派來量尺寸的。”
“量什麽尺寸,怎的我沒聽人提起?”嘉年氣得臉通紅,“大膽賊人,來人!”
“嘉年公子休急。小人的確是老爺派來的量尺寸的。您看,此處的工具全都攤在條案上,使用甚不得手,老爺找小人來給少爺做個架子,專門掛這些物什,這樣少爺如果要用這些物什……”
繩子在旁邊輕輕晃悠,小晚一甩油膩的頭發,在自己手臂高度筆畫個拿的姿勢:“就可以隨手取用。”
隨著她這一甩,一股難聞的雞糞味傳來,嘉年捂住鼻子。
“胡說……”
狄三少爺攔住嘉年,示意讓她慢慢說。
年輕人用手背順勢擦了擦鼻子,往上摸了點灰,接著說:“不僅如此,架子做成後,所有工具都可以掛在牆上,盡可一覽無餘,一目了然。”她張開雙臂,略有點誇張地做了個一覽無餘的姿勢,笑容有點猥瑣。
“一派胡言。你知不知道老爺身邊的小廝,沒有招呼也不能踏進房中一步?居然敢在狄府胡鬧,我看你是嫌命長……”
“既是架子,如何將物件都掛上去呢?”狄三少爺打斷嘉年,緩緩地問。
小晚來了精神,走到她假裝量了半天的牆壁前麵。
“說是架子,也不盡然。其實就是……”她思索著合適的說辭,額頭沁出顆顆汗珠。
怎麽把宜家的開放式家具換成古代的說辭呢?古代好像沒有釘子,必須要換一種說法。怎麽說呢?
她看到了屋內的柱子,靈機一動,做著釘釘子的姿勢說:“就是在牆上打下很多木樁子,露出頭來,這樣……就可以把各種工具,或掛或懸在露出的樁子頭上。”
狄少爺看了看滿條案的工具,又瞅了瞅牆,露出了沉思的神色。
“木樁?此乃青磚牆,是糯米和著灰泥壘就,木樁怕難以打下去,就算打下去,牆麵凹凸不平,甚是不美。”
小晚汗珠滑落麵頰。
“不過,”狄少爺擋住想衝上去的嘉年,“若你能想出辦法,不太毀損牆麵,又能將工具掛得齊整,不妨一試。”
“沒有嘉年的許可,下次不得入內。下去吧。”說完他轉身走到書房裏。
小晚攥緊了拳頭送開,垂著頭行了禮往外走。當她走過嘉年身邊時,嘉年突然咦了一聲。
“你不是……”
“小人告退。”小晚打斷嘉年的話頭,逃也似的退了出去,食盒自然也顧不上了。一出門,就順手把頭上的破帽子扔到一邊的草堆深處。不知哪個小廝在屋內幹活,幹完活不小心把帽子放在桌上。無處可逃的小晚順手抄來,裝扮成小廝。幸虧她的衣服手臉髒兮兮辨不出本色,才勉強蒙混過關。等她逃回廚房時,渾身已被冷汗濕透。
“該死!”她順手抓起一把爐灰,氣鼓鼓地扔進灶中,散落下來的爐灰落進旁邊的木盆中。木盆中的水慢慢地凝固起來。
寒風一陣緊過一陣,從允州到青州,將大地、山川、河流和樹木籠罩在一片冷寂之中。
青州渠邊,負責工程的張起龍,人稱老張頭的,正在焦急的翹首以待。
風閔和兵士們在渠邊安營紮寨,埋鍋造飯,也在翹首以待。
他們都在等朝廷的命令,盡管隻有一線希望,他們也寧願相信,朝廷可以暫時把憎恨厭惡放在一邊,把百姓的身家性命放在前麵。
“風小將軍回來了!”有眼尖的兵士喊道。
遠處一匹黑馬奔馳而來,馬蹄到處,濺起一片塵土。
風許來不及整理長途奔襲中散亂的衣襟,拂去滿麵塵土,就從馬上翻身下來,跪倒在迎接他的義父---風閔麵前。
“朝廷可有新的詔令?”風閔急切地問。
“有是有……”風許一反差常態地支支吾吾,“不過……”
“到底怎麽說?”
大家全圍了上來,遠處張老頭也走了過來。
“青州渠不準再往前修一寸,違者……斬立決。”年少的將軍垂下頭。
大家呆立著。
“書信你親手交給兵部尚書了?”
“孩兒親手交到尚書手裏的。他寫了書信,義父請看。”
風閔接過書信。書信裏的措辭比風許說的還要嚴厲,書信裏警告風閔,他拖延行事,罪不可恕,如果再拖延,恐禍及全家。
“青州刺史呢?”他問。執行命令的本來還應該有地方官的,但自從他們來到這裏,就沒見過這家夥的人影。
“早請過了,托病不出。”叫小順的少年憤憤不平的說,“燙手的山芋全丟給我們。老滑頭!”
風閔喝止小順的抱怨,走到站在外圈焦急等待的老張頭和民夫們身邊,抱拳施禮。
“老人家,朝廷有令,渠不能再往前修一寸,違令者……斬。你們速速回鄉去吧,走的慢了,隻怕會有麻煩。快走吧。”他一揮手,身邊兵士們讓出一條可容幾人通過路來。
老張頭像被雷電擊中了一樣,顫抖的白胡子停住了顫抖,半天,他囁嚅著幹裂的嘴唇,跪倒在窄窄的路前。
“蒼天呐,你睜睜眼吧。青州府縣數萬百姓,就要陷入滅頂之災了呀!”他嚎啕大哭。
民夫們來扶,被他摔開。風閔健步上前,扶住他。
“老人家,速速回鄉吧。您這又是何苦來哉?”
“李國當初要修渠,所有民夫都由州縣征調,我親自勸大家來修渠,說破了嘴,隻盼早點過上好日子。如今,渠修不成了,我不僅沒有讓大家過上好日子,還要害大家家破人亡呀。我有何麵目回鄉?”他推開風閔的手,哭泣不起。
“朝廷命,不可違。就讓我這把老骨頭,祭了青州渠吧。求將軍死後請將我麵朝下入葬,以免遇見流離失所的百姓,無顏相見。”他砰砰地磕著頭,額頭磕破了皮,滲出鮮血。
風閔扭過頭。
“來人,凡阻擋者,全部鎖係,送官府查辦。”
“義父?”小順猶豫著如何執行著明顯違抗朝廷命令的命令。
“還不快辦!”風閔吼道。
民夫們哭泣起來,有人哭喊著要來扶老張頭,有的又要回家,亂成一團。兵士們慢吞吞地行動起來,拖了這個,跑了那個。
“聖旨到。”遠遠有人喊道。
一頂官轎出現在渠邊,一個身穿官袍的中年男人步出轎子,手托聖旨。
本地的刺史來了。
他沒有理和他見禮的風閔一眾人,殺氣騰騰地打開聖旨,大家跪下。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茲有異人,禍亂超綱。異人李國,不思農耕,大興土木,力主修渠,勞民傷財,其心可誅。幸聖上體察民情,深解民困,凡異人主持之工程,即刻停止。凡違令者,斬立決。凡有滋事者、包庇者、有令不行者,同罪。”
刺史殺氣騰騰地念完,卷起聖旨說:“風將軍,接旨吧。”
“風將軍?”刺史挺直肥胖的身軀,不滿地催促道。
風閔痛苦地伸出手:“臣領旨。”
天禧12年,曆時3年之久的青州渠停工,所有民夫即時遣散,以工頭張起龍為首不願回鄉者十餘人,全部斬首示眾。因執行不力,兵備道副都統風閔將軍被朝廷側目,調任青州府兵巡道都統,民夫們回了鄉,刺史升了官,事件慢慢平息。
誰也沒有注意到,青州府和附近州縣的稻穀,悄悄地缺起貨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