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餘不想值夜班,因為她下了夜班一個人回家要走夜路,不大安全。讓同事送又怕被占便宜,她已經遞了請調報告。我的夜班倒值得開開心心的。忙碌是有價值的,每條電報都是別人拎著腦袋發回來的,也許對打仗至關重要。小餘聽了,半開玩笑的說,就你們為抗戰做奉獻啊,我們一點功勞都沒有?當然有了。我說,除了看有沒有人通敵,也可以監聽下達官貴人的私生活,為我們的生活添點風月花邊。她哈哈大笑,笑完就告訴我她又聽到誰家的風月事。除了這些,她不會透露別的,好歹也是受過訓練的。
報務上的同事湊了錢,讓我去買點東西看望受傷的報務員。
休班的午後,我到了榮軍醫院。護士站新來的的護士一問三不知,我樓上樓下跑著找外科病房。
樓道裏病房的門虛掩著,門裏都是虛弱、蒼白的麵龐。我推開某一扇,掃視一番,再道歉離去。
走廊裏人來人往,一回頭,看見徐隊長正和一個穿著白大褂的說著什麽。是誰在住院呢?我猶豫著是否上前。
還沒猶豫完,醫生轉身離去。徐隊長獨自站在走廊上,神情說不出的黯然。幾個護士走過,跟他點點頭,他也沒有理會。低著頭站了一會,才轉身進了病房。
“哎,真可惜。30多歲了,這下以後很難懷孕了。”
“習慣性的嗎?”
“不清楚。”
2個護士從我身邊走過。我追了上去。
看過同事後,我又跑出去買了些補品。到了門口,我又猶豫了。也許徐太太更需要的是靜養,不希望別人知道她的傷心事呢。隔著門聽聽,裏麵靜悄悄的。或許睡了,東西可以放在護士那裏讓她轉交。我轉過身來,看見宋凱往這邊走來。
徐太太睡著了。臉色像紙一樣白,睡在床上,讓人覺得似乎可以飄起來。宋凱在她旁邊靜靜地坐了一會,給她掖好被角,起身離開了。我默默跟在他身後。
走出樓外,他在院子裏的長椅上坐下,掏出一根煙。
“你不是不抽煙嗎?”我在他身邊坐下。
他苦笑了一下。把煙點燃,夾在指間,看煙霧慢慢繚繞。
我想安慰他,卻發現語言多麽蒼白。不安慰,他恐怕更難受。
“你不用太擔心。好好休息調理,徐太太的身體就大體可以康複了。”我小心地說著安慰的話,“在我老家的鄉下,有個九嬸,早年在地裏幹活,孩子沒保住。後來一懷孩子,就滑胎。拜多少觀音,都沒用。自己認定這輩子不會有沒孩子了。沒成想,40歲上竟然得了兒子。這種事,是說不準的。”
我絮絮叨叨地說著老套的謊言,以及美好的願景。“前天看報上說,德國醫生醫術高超。在德國,很多女人生孩子生到50歲呢。他們國家,鼓勵婦女為國多生孩子。”
他抖掉煙灰。依然沉默。
我再也找不出話了。
“我不該告訴她。”半晌過後,他幽幽地說了一句。
什麽?不等我反問。他猛地用手指把煙頭撚滅。我吃了一驚,不等我去看他的手。他跳了起來,像毫無疼痛一樣,把煙頭擲到地上,狠狠地踩了上去,反複用腳蹍。
”我真他媽的多嘴!”他白淨的臉漲得通紅,額頭青筋一跳一跳。
我楞住,說不出話。
怒火爆發的似乎太過激烈,瞬間就燃燒幹淨。他頹唐的坐下,臉深埋在臂膀之中,“我不知道她已經懷孕了。她盼了多久才盼到這個孩子啊。”
我聽著,沒有打斷。
“我為什麽要去告訴她,姐夫在外麵有了女人。”他低聲說。“為什麽?我幹嘛要去多嘴啊。”
“也許不是因為你。”我試圖開解他。
“能因為什麽呢?本來一直都好好的。上午還好好的做飯呢。這就出事了。”
“為這個吵架了吧?再說,打……打架了,也說不定。”
他抬起頭,痛苦的搖了搖頭。“姐夫好幾天不著家了。他是聽到消息,才趕到醫院的。”
想到徐太太受的委屈,我心裏也很難受。沒想到徐隊長會做出這樣的風流事。但後果這麽嚴重,恐怕他自己也沒想到。我想到他當時黯然落魄的表情,很不是滋味。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呢。
我想開口,宋凱擺了擺手,讓我別再徒勞了。
也是,幾句話,能管什麽用呢。
我歎了口氣,沒再吭聲。
宋凱開口了,他一會說幾句他小時候的事,一會沉默一會。他講到有時鬧鬼的徐州老宅,常猜有沒有人躲在下麵的水井。講到父親的早逝,姐姐的盛大的婚禮以及當時誌得意滿的徐隊長。還有家族裏涼薄的族叔,伯父等等的亂七糟八。以及徐隊長在嶽父去世後給他們撐起的一片天。沒有徐隊長,宋凱不會輕鬆的讀完大學,也不會到總台來。
這樣一個人,居然也會養外室。難怪徐太太知道了受不了。人啊,能患難與共,卻敵不過對新鮮的渴望。
颯颯秋風吹過,院內無比蕭條。我陪著宋凱,聽著他喃喃的訴說,隻是聽著。
月底的收發報比賽,我旗開得勝,和一個比我早來了一年的報務員並列得了第一名。他很不高興,我很開心。
第二天就是籃球比賽。下午我高興地拉著小孫一起去,她剛好也是夜班,她卻說她要洗床單。上次的橘子她一個都沒要,我也沒法說破。隻好等著她。
幫她擰床單的時候,院內一陣騷動。
“籃球場上有人打架啦。”有人興奮地跑去觀戰。
我們對視了一眼,繼續擰。
過了一會,有人回來了。“徐民生居然打不過李勇啊。哎……”
小孫丟下床單就跑了。
我趕緊去追。
球場上,架早已打完,徐民生坐在一邊,鼻子破了。李勇臉腫了一塊,遠遠坐在對麵,渝訓班的同學圍著他。台長剛發完脾氣。好像是因為裁判不公,偏袒報務組引發的鬥毆。
小孫衝到徐民生身邊,卻沒有過去。我看到胡玉鳳輕輕地拭去徐民生的血跡,動作柔得讓我不敢相信。小孫站在一米多遠的地方,很難過地看著他們。
李勇看見小孫,有點尷尬,不好意思,但又忍不住看了幾眼。他本來隻是臉上青了一塊,很快,臉就黑了下來。
我不想再看下去,一扭頭。看見宋凱不知何時站在我身後。
他掃了我一眼,懶懶的說,“你不愛看比賽啊。”
“我在幫小孫洗床單。”
“好些了嗎?”我小聲問。
“哦。好多了。已經出院了。”他淡淡的說。
“那……你呢?”
他冷笑了一聲,看了我幾眼,迅即看向遠處。“我能有什麽。看比賽吧。”
我看了看他纏著膠布的手指,轉過身去。
雙方的隊員剛剛互毆過,偏偏比賽還要繼續。台長的意思公平起見,裁判最好換一個。他們幾個人在商量著換誰。
“你不是會打籃球嗎?你懂不懂當裁判?”我轉過身。
他白了我一眼:“不懂。”
我不太甘心。“不會吧?也不是很難。”
他瞪了我一眼。“管什麽閑事。”
我悻悻的轉過身。
一會我又轉了過來。“忘了問你,你懂日語嗎?”現在不是問他那個問題的最好時機嗎?
他警覺起來,“你問這個幹什麽?”
“別管那麽多,你懂不懂?”
他想了想。“你不是知道嗎?”
“我不知道。”我有點委屈,“你隻說過,書架上的那些書是你父親的。你沒說過,你自己看不看的懂。”
他狡黠的說,“那你猜猜好了。”
他的紀律遵守的可真好,這點風也不透。
我憤憤的轉過身。
“書放在哪兒,不就是讓人看的嘛。”他低聲說。聲音裏有一絲愉悅,一絲驕傲。
我想忍沒忍住,撲哧笑了出來。旁邊的觀眾聽見,好奇的看了一眼。我趕緊收了笑。
一會兒,我又笑了出來。
雖然我沒回頭,我知道,他可能也抿著嘴角。
黑室。他這個在黑室工作的人,也有蛛絲馬跡會被人抓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