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厚的雲層鍋蓋似得扣在陪都上空,像要做清蒸魚一樣,狠不得生生把人悶熟悶透了。
節氣早過了立秋,最熱的時光卻巋然不動。
厚厚的雲層意味著今天的安全。
我搖搖作用甚微的紙扇,掏出手帕抹抹汗,氣喘籲籲的走進總台的大門。
門前這段坡路,可真是太難走了。
我嗓子都要渴冒煙了,一心想著趕緊去找點水喝。
“小葉長官,今天輪休啊?”黃角樹下,老楊頭一邊擦著車,一邊給我打招呼。老楊頭是總台的司機,總台24小時備著車,好往局本部送電報。他三十多歲了,還是上等兵,上過淞滬戰場的,與我是同鄉。他大字不認識幾個,覺得我們都是學生,有文化,非常羨慕我們。
剛分發來的時候,每次見我都是規規矩矩,葉長官長,葉長官短。搞的我很不好意思,我悄悄告訴他,以後如果沒別人,不用這麽叫我,喊我小葉就行了。他連連擺手,那怎麽行,你就是上級嘛。上下級可不能馬虎的。於是就有了小葉長官這個不倫不類的稱呼。
“不是,今天值小夜班”。我微笑著回答說,“大熱天你還在擦車?怎麽也不歇歇?”
“屋裏更熱。一會說不準還要出車,我得準備準備。你看這麽多土,不擦擦,到了局裏讓人笑話。”
“放心吧,他們的車管保沒有咱們的幹淨。”老楊愛車愛幹淨是有名的。偏偏我們的車一天到晚都不得閑,不是一車土,就是一車泥,十次裏八次看見他都在擦車。
一句話說的老楊心花怒放。老楊看了看天色,說“小葉長官,還不到晌午呢。你怎麽不在外麵多逛一會啊。”
“外麵太熱了。走著也累。”我歎了一口氣。
今天小餘不休息,我一個人在外麵逛著很沒意思。所以出去透了透風,早早就回來了。
小餘被分發到電話局,工作當然不是接線員,而是監聽電話。
雖然畢業時,不讓大家打探工作去向。畢業後留在重慶的同學是一起分配的,總有蛛絲馬跡。分到電話局、稽查處,警備司令部或者交通檢查處這些公開或者半公開單位的人,工作原因又經常會有接觸,所以很多人都知道彼此的去處。
不值班的時候,我的唯一消遣,就是到小餘的住處去,兩人一起做的點吃的,或者一起去看戲。
“下次你出去告訴我一聲,我去送電報的時候叫人喊你,你好搭我的車。省不少勁哪。“老楊帶著幾分驕傲說。
我連連擺手,“我可不敢耽誤你們送電報。我自己走就行了。要是主任知道,非臭罵我一頓不可。”
“他們自己還不是經常搭車。”老楊不屑的說。
我唯有無奈的笑笑。這我當然知道,不許搭車辦私事這條規定實際隻麵對我們新人。總台的老同誌們,經常搭便車。我們幾個剛畢業的,一旦被發現,換來的就是小報告,和點名時的一頓數落。
說了幾句我更渴了,我跟老楊告辭,準備去食堂找點水。
“小葉長官,下次你不值班的時候,別在總台晃蕩。要麽就呆在宿舍,要麽就在外麵逛到上班再回來。”老楊叮囑我。
為什麽?我有點不解。
老楊說,你就別問這麽多了,聽我的沒錯。
我爬著長長的梯坎,渴望著一碗清水。總台依山而建,安全是有了,累也真累。
“小葉”報務主任仿佛從天而降,“你今天什麽班?”
小夜班。我說。
“那正好,你去局本部送電報吧。坐老楊的車,馬上。”主任不等我說話,就給我分配了任務。
“我……還沒換衣服呢”半天我隻想到了一個推辭理由。
“便裝沒關係。派司拿好就行了。趕緊,別耽誤了。”
我坐在車上,又渴又熱。一口水到現在也沒喝上。
老楊開著車,充滿同情的看了看我,“跟你說不值班的時候別在總台晃吧。”
台裏有專人負責送電報。他們一旦輪休或者請假,就是休班的報務員們去送電報。報務員們都有兩張派司,一張總台的,一張局本部的。
我咽了咽口水,心裏有點懊惱。
老楊安慰我,“局本部的夥食比咱們好,咱們可以吃了午飯再回來”。
羅家灣23號軍統局本部
我鑽出車,忍住口渴和暈車導致的眩暈,打量了一下眼前這棟灰色的建築。
這是一棟三層小樓,灰撲撲的很不起眼。
樓前一塊不大的坪壩,供停車用。大門口連一個警衛也沒有,還有幾個小攤子賣點零嘴。
穿著軍裝和便裝的人出出進進,外人看起來,這裏和一個普通的軍事單位沒什麽兩樣。
實際上,裏麵連清潔工都是經過訓練的特務。
便裝警衛,則躲在小樓那緊閉的門後麵,負責檢查派司,登記出入人員。外人一旦擅闖,立即會被帶走、詢問,甚至關押。
普通人那怕在大門口多停留一下,都可能會被跟蹤或者監視。小攤子,當然也是自己人擺的,作用都是掩人耳目而已。
我拿著文件夾走進小樓,便衣警衛坐在門後小桌子旁,我交出了出入局本部的派司,換得一個寫著號碼的木牌。然後登記了自己的名字和來的時間。
電報一般都是直接送到戴局長的辦公室的。
我蹬蹬蹬跑上二樓,來到局長辦公室。
局長辦公室裏麵兩間,外間坐著秘書們。門敞著,高淑恒正坐在外間辦公。她穿著合體的蔥綠色旗袍,賞心悅目。
她的身份是戴局長的秘書和翻譯。看見我,她眼睛一亮,毫不留情的諷刺著我,“穿上便裝舍不得脫了?還做夢當學生呢,你早就不是了!”
鬼德性到哪兒也改不了。我說,“你不也穿著便裝嗎?國難當頭,你穿那麽漂亮給誰看?新生活運動了,你知不知道?”
她穿那麽漂亮,當然是給戴老板看的。這是公開的秘密。
她氣哼哼的瞪了我一眼,拿過文件夾去找機要秘書。
她是秘書,但不是戴老板的機要秘書。所有電報和機密文件,隻能由機要秘書交手、保管,呈交給戴老板。戴老板的機要秘書、警衛和司機,則都是他的鬆江同鄉,他們的家鄉話,外人聽起來如同外語,一旦交代事情,那怕有人在場,也是一無所知的。
電報如果緊急,而戴老板不在局裏,機要秘書還得親自把電報送到戴老板手上。平常也隻有他,能知道戴老板的基本行蹤。
機要秘書履行了交接手續,把自己簽了字的回條給了高。他翻開看了看,起身叮囑了高兩句,就出去了。
看樣子,戴老板今天不在。秘書要去送電報了。
高淑恒把條子遞給我,不再搭理我。我也打消了跟她討杯水的初衷,掉頭就走。
突然她想起了什麽,“哎哎哎,你等等。快吃飯了,你在局裏吃飯吧。”
“我回去吃。”
她不再理我。
我突然想起來,老楊說局裏的夥食好。我不想在這裏吃,也許他想吃呢。
我硬著頭皮退了回來,跟高淑恒說還是在局裏吃,但她得給我找兩張票,因為還有司機。
她揚起高傲的下巴,“等著。”起身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