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湯裏騰起的蒸汽,繚繞在我臉上。徐太太招呼我換過了衣服,小餘已被打發走,屋裏就剩下我們兩個。
“怎麽,沒胃口?”徐太太坐在我旁邊。
我點點頭。
她起身去給我倒水,“那就喝點水,慢慢來。你別理小高,她嚇唬你呢。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她也逃不了幹係,誰讓她是班長呢。不過,小高有句話可沒說錯,你的命不光是自己的。兵荒馬亂的年月,人命是最賤,也最不值錢的。你瞧瞧空襲以後,重慶的大街小巷,皮肉燒焦的味道幾天都散不完。不說你也知道。可也就是這年月,才更應該活下來。活下來,家裏人才有盼頭,才有希望。不然,家人在淪陷區,不就白白受罪了嘛。”
我的眼淚簌簌的落了下來。她擊中了我心中最柔軟的地方。
“我不知道你這病怎麽得的,聽小餘說,興許是聽了禁閉室的事了。唉,別說你,我們也不敢相信這是真的。可你想想,雖說現在搞聯合抗日了,可要是我們的人落到那邊,人家能賞你個麵子,讓你乖乖回家嗎?”
“既然幹了這行,這樣的事遲早要遇上的。因為這個生病,隻怕十次八次也不夠你受的。毀了你的身體不說,你能攔得住嗎?既然攔不住,還不如早為自己打算,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啊。”
她把水推給我,我把手伸向水杯。
她如釋重負。
我在徐太太那裏休息了幾天,宋教官來了幾次,帶了點吃的。他沒說話,我也沒有。
我回到了宿舍休息,借口“病”沒好,課也不上,出操也不去。誰也不敢管我。
生病期間傳來了幾個消息,餘副主任跳著腳把張先科他們罵了個狗血噴頭,怪他們沒有在犯人身上挖出什麽線索就把人給殺了,讓這條線白白斷了。至於他們草菅人命,反而不理不問。最後,什麽處分都沒給他們,隻命令他們反省。沈教官資格老,據說還跟戴老板有點交情,餘副主任勉強沒有追究他,算是逃過一劫。至於死去的人,因為什麽東西都沒審出來,自然無法通知家屬收屍,幾個警衛拿破席一卷,在山坡上草草掩埋了事。荒山上,野狗也多,連著幾夜,窗外都充斥著野狗的嚎叫,久久不得安寧。
等我回到課堂上,同學們正熱火朝天地拆收音機零件組裝發報機。學通了發報機電路基本原理,搞懂那些並不困難。等把這些搞明白,傳來命令,班裏要開始實習了。電訊組的實習任務就是在班本部以外架設電台,和班本部的電台定時聯絡。架設的電台一共有三部,一部在歌樂山頂,一部在南山,一部在江北。同學們分成三組,24小時輪班值守電台,負責收發,機務和譯電全部事宜。
凡是有女同學的組,就有一位太太陪同著。這些太太們,平時都隻是打打麻將,說說家常。這個時候大家才發現,她們對電台的業務都非常熟悉。她們坐陣,除了對女同學安全的考慮,也負責著一般業務問題的處理。
“有三樣東西對發報員最重要,呼號,波段,和波長。從今天開始,你們每個人都有一個呼號。我們這個訓練班出來的,呼號開頭都是KH,後麵是自己的號碼。以後你們工作了,碰到呼號開頭是K的,就是這個訓練班以前畢業的同學,他們會關照你們的。”收發教官對我們做著實習前最後的叮嚀。
我的呼號是KH-03,從此以後,電波世界裏,多了個KH-03。
我被分在歌樂山一組,陪同的就是徐太太。女生不用值夜班,每天下午白班結束的時候,徐太太就陪著我和其他幾個本組的女同學回到班本部。
歌樂山山林蔭茂密,為了掩人耳目,我們是借用農舍架設的電台,大家都穿的便裝。女同學們出來一次不容易,在林蔭之中穿行,嘻嘻哈哈地好不開心。走在路上,不知道的還以為是我們出外郊遊的學生。
看著她們歡樂的背影,我卻一點快樂也感受不到。我明白,那種單純的學生時期的快樂,早已一去不複返了。
實習規定隻有三天,最後一天下午,我們拆了電台,裝到行李箱裏,拎下山。不知為什麽,給了我最重的一箱,徐太太帶著其他同學,快步如飛,我吃力地走在後邊。他們三拐兩不拐,就在樹林裏消失了。
我拎著箱子,走著山路下山趕他們。一時心急,在山路上崴了腳。看看山路,趕不上他們了,幹脆坐在路邊的一塊開闊地的石頭上歇腳。歌樂山上都是多年的鬆樹,異常偉岸高大,徐徐的涼風吹來,令人心曠神怡。
“走不動了?”宋教官不知從哪裏閃了出來,他身著藍色中山裝,打扮得跟個大學生似的。
他臉上一點汗也沒有,神色清爽。我立刻明白了徐太太為什麽要給我這個箱子。
“你挺會挑地方,這裏最熱的時候也涼風宜人,風景也很好。”
“你來過?”
他點點頭,“蔣委員長最喜歡這裏。他要是在山頂的別墅住的話,準會把這裏封鎖了,留給自己清涼。”
我看著這個幾尺見方的方寸之地,不敢相信我坐在委員長最喜歡的位置上。(作者注:這就是蔣介石清涼台,今天如果去歌樂山參觀,仍然可以見到此處遺跡。隻是以今人眼光來看,實在過於簡陋。)
“坐吧,他不在,這裏就是你的天下。”他開著玩笑,在我身邊坐下,把我的箱子拎到他的腳邊。
我翹起二郎腿,抬起頭,眯著眼,感受著沁入心脾的絲絲涼風,聽著耳邊呼呼的鬆濤之聲。
祖國山河這樣的美,讓人不敢相信。
“真美。”我喃喃地說。
“對。”他輕聲說。我睜開眼,見他正盯著我,他迅速別過臉去。
“第一次見你的時候,你跟小餘在找我姐夫理論,當時我想,信被檢查了還要評理,這學生真是的。等到上課的時候,你在睡覺。怠學有很多辦法,你獨獨用睡覺這招,課堂上講著課,你真能睡著?我想,這學生真傻。”他微笑了一下。“你呀,有的時候太固執了,有的時候又太天真。傻啊,可就是這樣的傻姑娘,偏偏我喜歡。”
他的表白這樣直接突然,我準備好的話,一時不知該如何出口。
“還記不記得,我們在洞裏躲空襲。當時我想,要是一直這麽坐在一起該多好。我這樣想,真該上軍事法庭,可我偏偏就是這樣想的。”
風突然大了起來,吹亂了我的頭發,我伸出手來理頭發,碰到了他的手指,輕輕的撫過我的發梢。
我側過了頭,避過他的手。
他愣了一下,“為了你未婚夫?”
我搖了搖頭,黯然道,”我與他道路不同,即使再相見,也走不到一起了。”
“為禁閉室的事?還在生我的氣?”
“那不是你的錯,誰也想不到,他們能下那狠手。是我的錯,我不該跑去找你。我一個錯誤的相認,害他白白丟了性命。”
“這和你有什麽關係呢?你就是因為這個吃下不飯的對不對?“他生氣地說,”我早該想到,我以為你覺得太殘忍了,受不了。”
“是太殘忍了。而這一切,全是我一手造成的。”
“你瞎說些什麽,這和你沒有任何關係!”
“有。如果我不去找你,你會去給隊長出主意嗎?他們就不會去主持審訊,人也絕對不會死。”
“就算你不去找我,他照樣要上刑,要挨審。送到望龍門,或者息烽,也有可能死在監獄裏。”
“至少不會是那種死法,至少能多活兩天!”
“有什麽不同?五十步與百步而已。”他質問道。
我苦笑道,“也許沒什麽不同。但我不能原諒自己。”他驚訝的看著我,我站了起來,“以前,看你畫畫,看你刻章,我會想,要是在大學裏就好了。今天走在山路上,我也在想,要還是學生就好了。可以盡情享受著山林之美,像個普通人那樣。可惜,我不是。你也不是。我們一舉一動,關係到別人的性命。話語之間,人家的命就沒了。生活對於我們,不會輕鬆愉快了。”
“你以為做個學生,就能太太平平了嗎?鬼子天天扔炸彈,你能過好小日子?”
“也許不能。但我們不會去傷害別人。”我打斷了他的反駁,“兩個人都幹這種工作,讓我覺得厭惡。讓我來選擇,我寧可選擇一個和這些不得不藏著掖著,沒法見人的工作毫無關係的人。”
他想要辯解,我隻想趕快結束。
“對不起。教官,我不能接受你的心意。”
我拉過箱子,一瘸一拐的要走。
他愣在那裏許久,跟了上來,奪過我的箱子,
“這是你真心話?”
“真心話。早在我的‘病’好的時候,我就想跟你說了。”我堅決地說。
我奪不過箱子,隻好隨他去。我扭身往山下走,盡量快的步子,生怕他跟上來。
他沒有跟上來。
我走出了很遠,回頭,還見他孤零零地站在清涼台上,身邊鬆濤陣陣。
還好,山上風大,淚早就吹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