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統之花
作者:博淩
大教室裏同學們正在拉動桌椅,布置著獲獎論文的展示,有的人在懸掛標語,條幅,因為這教室也是晚會的現場。
獲獎論文要在教室後麵的牆上張貼,貼得要不高不低,剛好能讓人看見,不用抬頭,不用彎腰。這細致的活當然要由女生來幹。下午隊長特意帶了大家來貼論文。教室裏還不知從哪拉來一架破舊的鋼琴,隔壁宿舍一個上過兩天藝專的女生在那裏叮叮咚咚地練習著訓練班班歌。
我開心地把小餘的論文抹上糨糊,細心地糊到牆上的白紙上,一陣惡作劇得逞的喜悅。不出所料,小餘的論文獲了獎,還是全班頭名。我退了兩步,滿意地看著貼的端端正正的論文,又上前把微微卷起的邊給抹平。
耳邊音韻一轉,傳來聖誕歌的旋律,我側過耳朵,聆聽優美的旋律。聽著聽著,我略略皺了皺眉。側頭看看彈琴的心萍,她也在皺眉。她停下又從頭彈了一遍。還是不對。
我微笑了一下,走了過去。“第四節開始,D音升了半個音。這樣彈就準了。”我用手放在手放在鍵盤上,示意著彈了一回。
心萍大叫,“真是。雅紋你真行,連彈琴都懂。”
我心情極佳,也沒有謙虛,“我原來可是師大合唱隊的伴奏呢。”說完心裏一黯,要不是日本人打來,我們在師大也會彈聖誕歌,辦晚會的。
心萍完全沒察覺,“雅紋,既然你在大學彈過琴,你來給合唱伴奏吧。我以前彈得少,上不了台。完全是趕鴨子上架阿。”
我手指在琴上留連著,一聽趕忙停住,“不行,不行。我是半瓶子醋。”
“你在大學都彈過,怎麽是半瓶子醋呢。我藝專讀的是油畫,來彈琴才是半瓶子醋。”
正爭論著,眼前多了幾個人影,我一抬頭,看見徐庶鳴和幾個隊長正在查看布置,似乎沒察覺到我們的說話。宋教官竟然也跟著後麵,他正目不轉睛地看著我的手,我像被燙了一下,馬上縮了手回去。他察覺到了我的退縮,非常奇怪地看了我一眼。
“心萍,你慢慢彈。我去貼文章了。”我囁嚅著離開。
“哎,雅紋你別走啊。回頭我跟隊長說去。”
看見姓宋的,我的心情頓時低落了起來。小餘拉著我看別人的論文,我也提不起勁來,單是機械地抹糨糊。抹了半天,覺得後背上有點異樣,我扯了扯衣服,一回頭,看見宋教官正轉過頭去。
心萍還真去跟隊長說了讓我彈琴的事,不過隊長說已經排練了這麽久,臨陣換將不太好。葉雅紋會彈琴就讓她畢業晚會給大家彈好了。我知道隊長是不想掃心萍的興頭。不過我也確實不想去給班歌彈伴奏,現在一聽到那個曲子,從裏到外都煩。
晚會搞得格外熱鬧,掀起了幾個小高潮。第一個高潮是行動組的學員們表演擒拿和一招索命的招數。其中以一個姓金的行動教官表演的節目最是讓人瞠目結舌,他從後麵勒住一個個子矮小的學生的脖子,不知在哪裏點了一下,那人瞬間昏死過去。全場都大驚失色,女生尖叫著捂住眼睛。我一邊捂著眼睛,一邊咒罵那個把這樣的節目堂而皇之搬上舞台的人。過了一會,全場又一片驚呼,掌聲雷動,還有人誇,“太神了,太神了。”我放開遮眼的手,才發現那個矮個學生竟然沒事人一樣又站了起來。原來金教官又在他身上點了一下,他就醒過來了。坐在前排的戴笠,仍然鼓掌致意。
這就是我們這個特別訓練班的能耐!我像被霜打了一樣,心凍成了一塊冰。
過了一陣,教室裏的氣氛又像沸水一般煮了起來。這次的沸騰不同於剛才驚訝和心悸。剛才攪動的是冬天江水回彎處積攢的流水,激蕩,可平息的也快。現在攪動的是春日花叢中湧動的,旖旎流淌的芬芳氣息。濃烈,卻又無處不在,無時不叫人惦記。
我呆呆地看著前方,眼睛已不能挪到其他的地方。
一個高挑的女子身著粉色牡丹花的裙襖,頭戴顫悠悠的釵環,舞台油彩描畫下的眼睛顯得格外嫵媚有神。高淑恒!
她輕啟朱唇,唱起了京劇《三擊掌》選段。她的聲音像出穀乳鶯,又像某種光滑細膩的瓷器,似一根線高高拋起,少頃,又柔情百轉地徐徐落下。
我大睜著兩眼,追隨她在舞台上晃動的身影。
高淑恒會唱京劇!唱得這麽好!
我隻知道她是上海人,沒料到她的京劇居然唱得這麽……勾魂。《三擊掌》講的是王寶釧愛上薛仁貴,不顧父親阻攔,硬要嫁與薛仁貴。父親要她剝下衣服,不戴任何首飾銀錢出門。她就剝了衣服,在大雪天離家出走,出門前與父親三擊掌,發誓永不相見。
《三擊掌》裏最吸引人的一段,就是王寶釧一邊唱,一邊脫衣服。雖然裙內有衫,衫內有襖,不會真脫光。但是唱做俱佳的花旦演起來,滿台衣衫裙影,足以讓人心蕩神移。
我看著高淑恒在舞台上轉了幾個蓮花步,然後身影一晃,外袍像一朵牡丹花一樣飄了起來,花飛舞著,旋動著,像一團粉色的雲朵,又如一團霧靄般的雲霞。大家都伸直了脖子,狠不得鑽到那朵雲下去,被那霞光永遠罩住,罩住……
一曲終了,連戴主任都傻了。半天才反應過來,略帶尷尬的鼓掌。
最後是我們女生隊的女生合唱一首班歌,一首茉莉花。我站在隊尾輕輕合著唱,遠遠看見康民坐在下麵,使勁伸手給我打招呼。我垂著眼睛不敢看他,怕他被隊長罵。但低著頭,他還是一個勁的招手。我怕他再招搖下去,於是抬起頭,襯空遙遙對他微笑了一下。他立即開心地笑起來,笑容裏是陽光般的溫暖。
我收回目光,正好掃過坐在第二排的宋教官。他嘴角掛著一絲帶有嘲諷意味的笑,看了看後麵,又看了看我。
我像吃了個蒼蠅,垂下頭,哪也不敢亂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