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相對
又一個周六自習,我向班長請過假,掐著點地來敲宋教官的門。
照舊把機器搬出來以後,我跟他說想自己先看看,有問題再向他請教。他也沒堅持,獨自端坐在書桌後看書。
我坐在窗前的桌子前摸索著機器,剛好是背對著他。我一邊聽著他輕輕翻動書頁的聲音,一邊在心裏暗自數著時間。5分鍾過去了,10分鍾,15分鍾過去了,警衛沒有來。我忍不住,偷看了一下自己的表。怎麽搞的,都快8點半了,難道,今天沒有牌局了?
我坐得久了,後背有點僵直,我略略挺了一下背,伸出手輕輕捏了捏腰。
“累了就歇會吧,喝杯水。”他的聲音幽幽地響起。
他居然還看著這邊。我暗中歎了口氣,又看了下表。警衛要是不來,我該怎麽辦,就這麽在他監視下坐下去。還是,幹脆回去?還看不看機器呢?
我心猿意馬起來,如坐針氈。
我偷偷轉頭,用餘光瞟了瞟他。他坐在書桌後麵,端著一本《高斯代數》看得入神。
不是親眼所見,真難相信這個手持《高斯代數》的人,能揮毫潑墨,在素紙扇上揮灑自如。他是在哪裏學的畫呢?跟誰學的?他的字也寫得剛健有力,是不是也經過指點?他的那個扇麵,最後選了那首詩來題畫呢?
他驀地一抬頭,我好象被燙了一下,趕緊把頭縮了回去。
”看到不懂的了?”他不依不饒地問。
“沒,沒有。”我迅速坐直身體。
“你還是喝口水吧。我跟你說……”
話未說完,“報告!”警衛的聲音在門外響起,我精神頓時為之一振。可算來了!
“進來!”
“宋教官,徐隊長喊你過去。”
“麻煩你跟徐隊長說一聲,就說我今天晚上不過去了。”宋教官站了起來,走到門口對警衛說。
警衛麵露難色,“他們三缺一……”。
“你就說明天我要去市區,今天想早點睡。讓他們找別人吧。”
警衛被打發離開了。
“教官,既然你今天要早點休息。我就不打擾你了。”我坐不安穩了。
“沒事。你坐下慢慢看。那是我找的托詞。”他來到我的桌前,審視了一下機器。
“你不想去打牌?今天是周六啊。”
“周六?你不也在這兒嗎?”
我們怎麽能和你們一樣呢?你們每周可以出門,我們可不行啊。我心理嘀咕開了。
“你真的不去?”我還存著一絲希望。
“是啊。”他抬起頭好奇地看了我一眼,“難不成,你希望我去?”
“當然不是。”我口氣堅決。
他不以為然的笑笑,略帶懊惱地說:“這個月的津貼都快輸光了。再去,再去下半年就得喝西北風!”
想到他在牌桌上輸得灰頭土臉,囊空如洗的樣子,我暗暗覺得好笑。
他麵帶尷尬地白了我一眼,“看機器。”
“對了,我忘了問你。你一直是怎麽背圖的?”
“能怎麽背?硬背唄。”
”你該不是像背地圖一樣,把每一條線路,記成回家的路吧?”他戲謔地問。
”你怎麽知道的?”我驚訝地問。看他一副早知如此的表情,又不忿起來。“有什麽不對嗎?靠這個法子,我全都背下來了!”
”起初用這個法子沒問題,時間長了,就不行了。你現在摸起零件來,是不是要半天才反應得過來?”
我沉默不語。
“背下來,隻是第一步。靈活運用才是關鍵。你得把你腦子裏的圖用電機學的方法牢牢記住。這樣,不光這個機器不在話下,還能舉一反三。多數收發報機,你就都能拆裝修理了。”
“用電機學的方法背,怎麽背?”
他莞而一笑,“別急,我慢慢講給你聽。喝杯水吧。”
半個小時過後,我端著青花蓋碗茶碗,腦袋發漲,兩眼發直。
“怎麽了,是不是覺得困難?”他停下滔滔不絕的講述,興奮地問。
我搗蒜般點點頭。
他要求的是先從整體上把握圖紙設計的特點,然後牢記每一個零件,每一個回路在物理上的意義,在機器裏的功能。這那是背圖啊,這是讓人背講義啊。他的講義比磚頭還厚,扔出去都能砸死人。
他耐心的解釋:”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沒要求你明天就做到,但是你下一步在記憶圖紙,裝機器的時候,腦子裏都得有這根筋。不然,就算能把機器裝起來,也是個不懂機器的人。”
我心裏叫苦,支吾著說知道了。
“光說說不行,你要真得記得。”他站起來興奮地搓搓手,“這個法子肯定管用。改天上課,我得跟大家提一下。對了,你基礎差,這兩本書你先拿回去看看。”
說罷他就走到書櫃前,開始翻找。
我又一次後悔為什麽今天要來。連忙走到他身後,嘴上斟酌著詞句,“教官,那樣太麻煩你了,不太好。”
偶一回身,我看到他案頭大理石鎮紙下壓著一疊小箋,最上麵的一張上用漂亮的蘇體字寫著兩行詩:
何草不黃,何日不行,何人不將,經營四方。
何草不玄,何人不矜。哀我征夫,獨為匪民。
我一楞。心裏翻動著小小的喜悅。
“這兩本最基礎了。”宋教官回身把書遞給我,看到我的表情,他停了下來。
“你也喜歡這兩句?”他把書放在桌上,拿起字來端詳。
我微笑著點點頭。
“上次來這裏,無意中看到您一副扇麵,一時興起,多事想找帖畫的詩。覺得這兩句挺合適。”
他眉毛一挑,“為什麽?”
“草木枯榮,天道自然。就像軍人始終要征戰沙場,四處奔波一樣無法逃避。但不能因為這樣就庸碌無為,反而要活得轟轟烈烈。這兩句是哀了些,但哀而不傷。全為後麵要戰死疆場,報效國家的立意鋪墊。畫中是無名的野菊,獨立寒秋,知命卻不放棄。不正合詩意嗎?”
他看了看我。“知命卻不放棄,說得好。”何草不黃“以草起興,實為詠人的。不過,你怎麽那麽肯定,畫上的野菊是比喻軍人的呢。”
“文人題畫,多是自比或喻人。難道您不是自比嗎?”
他低著頭,微微一笑,“不是。”
回答出乎我的意料。不是自比,難道喻人?自比,怎麽謙虛都不過分。可喻人?誰那麽可憐,成了他筆下一撥野花啊。
一柄紙扇遞到我的麵前,打開一看,正是那副山石野菊圖。不過畫的右側,依然空著,上方蓋了兩枚篆體的印章。一方不規則的形狀,上刻“宋凱之鑒”。這是宋教官的大名,另一方狀為橢圓,上刻“若洲”。
“若洲是我的字,不過很少用。”他背著手踱到窗邊。
“您沒有題詩?”我放下紙扇。
“我想了很久,都找不到合適的詩句。就像我說不清為什麽要畫它一樣。”他出神地盯著窗外一輪高懸的上弦月。
“你放下的書給我提了個醒。也許可以詠誌,不拘於物。翻書,看到“何草不黃”。我也猶豫了半天,但最後還是放棄了。你知道為什麽嗎?”
我搖搖頭。
”我覺得那從野菊,沒有那麽高潔的誌向。外人看來它也許堅韌。但在它,也許其實很簡單。本身簡單的東西,沒必要給它太多的負載。畢竟,它心裏怎麽想,都是人們妄加的猜測而已。”
他回過頭後,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所以,不如空著。”
暗黃的燈光遮不住窗外皎潔的月華,銀色的月光透過窗戶上方未糊白紙的部分,點點灑落在他的肩上,身上,映襯著他輪廓分明的臉龐,和那深沉的眼眸。眼眸裏,流動著我看不懂的一種情緒。
半晌,我移開眼睛:“是,還是空著好。”
我驚慌起來,覺得手裏應該幹點什麽才好。於是,抓過紙扇把它疊好,重新放在桌上。覺得不妥當,又往裏推了推。
從宋教官宿舍出來的時候,宋教官把他選的書塞給了我,還告訴我下次需要請我幫個忙。我心想,下次得看著他出門再來。